陆宴道:“今晚闹出这么大声响,明日滕王和肃宁伯那边不可能没有动作,你派人继续盯着,六个时辰一报。”

杨宗应是,接着又道:“主子,那沈家小公子呢?”

陆宴思忖片刻,沉声道“不能等,天一亮就将他送出京城。”他顿了顿又道:“顺便将家的那个婆子和婢女,也一起送出城。”

杨宗离开后,陆宴摆弄着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心乱如麻。

几天之前,他便梦见十月初九的这一起大火,起初他不信,无论如何都不信。

可直到这场大火如约而至。

他便知道,沈甄这个人,他无论如何也得保下。

——

翌日一早。京兆府。

陆宴一边写着呈文,一边听手底下的参军道:“大人前日料的果然没错,礼泉县王家那个老爷确实有问题,昨日我派人去搜,发现井底有两具女尸。”

“都是什么人,查清楚了吗?”

“根据仵作说的,一名是平康坊的歌姬,姓罗,已经从大妈妈那里交了赎金了。一名是王照前年纳的妾,没有他杀痕迹。”参军道。

闻言,陆宴顿住,用食指点了点桌子,半晌才道:“不对,他院子的尸腐味道,绝不止两具尸体。”

他的言外之意是:两具尸体,一个是妾,一个是歌妓,即便王照有什么特殊癖好,玩死了她们,既然伪造成了自杀的样子,便完全没必要藏在家里那么久。

这样的结果,与其说是他们搜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人家故意放在那里的。

参军瞠目,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立马道:“属下这就再去查一次。”

陆宴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昨夜没休息好,紧接着又办了一早上的案,当真是不让人……

陆宴心里还没骂完,杨宗又提着一个鸟笼子走了进来。

“主子,您要的八哥买来了,老太太肯定喜欢。”今日是陆家老太太的寿宴,这只八哥,是陆宴准备的寿礼。

前些日子老太太养的鹦鹉死了,伤心了好久。陆宴记在心上,不敢买同品的鹦鹉勾的人伤心,只能买同样能温软鸣唱的八哥,讨她老人家欢心。

因着今儿是陆老太太生辰,刚一散值,陆宴就回了镇国公府。

行至门口,就见三房的大夫人站在门外接人,随后,牵着一位梳着少女髻的姑娘的手,一同进了府。

陆宴皱了一下眉头,低声道:“我记得祖母说过,今日只办家宴,不邀外人,这来的什么人?”

杨宗回道:“那是三奶奶的外甥女,因为父亲外调到荆州做刺史,所以要来府上住一阵子,今日是特意来给老太太祝寿的。”

陆宴斜眼看他:“你知道的这么清楚,怎么不提前和我说?”

杨宗被当场揭穿,不由摸了摸鼻尖,小声道:“长公主嘱咐过,不让属下跟您说。”

陆宴长叹一口气。

行,又来。

——

镇国公陆家共有三房。

陆家大老爷陆钧尚的是天子胞妹——靖安长公主,陆家二老爷陆贺娶的是尚书右丞的女儿,肖氏。

而那个最让陆老夫人的头疼的小儿子陆璨,则忤着家里人的意思,娶了个商户女,也就是如今的三奶奶温氏。

不过温家也不是普通的商户,而是晋国最大的布匹商,也是个体面的人家。所以老太太当初见陆璨实在动了情,也就由他去了,既然铁了心要娶,那也没必要闹出什么不愉快,免得日后多生龃龉。

不过这温家的姐妹也是有出息,姐姐前脚嫁到了镇国公府,妹妹后脚就嫁给了朝廷三品大员。

刚刚那位,便是三奶奶亲妹妹的女儿——孟素兮。

陆宴进门的时候,陆家的三房的人都已聚在了正厅。

众人见他进屋,屋里的气氛又热闹了些,他走上前去,笑道:“时砚给祖母请安,祝祖母身体康健,笑口常开。”说着,他手里的八哥便唱了两声,格外动听。

看着他手里八哥,老太太立马接过来逗弄了几下。

这厢正说着,只听帘栊摆动,一位身着芙蓉色上襦,金色曳地长裙的贵妇人走了出来。

这位明艳如烈阳的美人,便是静安长公主了。

岁月偏心于她,明明都已做了二十几年的妇人,容颜却好似停驻在了十几年前,唯有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姑娘家没有的韵味。

她走到老夫人身边,故意摇了摇自己的手腕,笑道:“这衣裳是儿媳亲自绣的,母亲可莫要嫌弃。”

陆老夫人瞧着她明媚的样子,也不由笑开,道:“你的手艺,向来是最好的。”

陆老夫人喜欢靖安,并非因为她是尊贵的长公主,而是因为她这十年如一日的性子。

靖安长公主初嫁到陆家时,每日的姿态摆的都是高高的,婆媳之间还好,算得上恭敬孝顺,但与妯娌之间,两句话不对付,立马就翻脸,性子是半点不肯收敛。

可她是圣人的最宠爱的妹妹,谁又敢跟她对着呛声呢。

每每这个时候,陆老夫人就不由得心疼自己那个大儿子,生怕他哪一日就受了皇家的气。

直到日子一天天过,陆老夫人才明白长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起初温氏出门应酬,总有些人喜欢用她商户女身份的说两句玩笑话,温氏怕场面尴尬,从不敢吱声,尽数忍下。恰好有一次被长公主听见,她当场翻脸,摔了茶盏,拉着温氏转身就走。

四周的温度就跟冻住了一般。

回去的路上,靖安长公主还不忘训斥她,“小叔同你夫妻多年,一句重话都没说过,你怎么到了外头,还要受别人的气?这种事,忍了一回就有二回,你难不成要次次忍着吗?”

温氏不敢回嘴,犹犹豫豫好半天,才嗫嚅道:“我也是怕尴尬……”

听了这话,长公主不由细眉微调,嗤笑一声道:“三弟妹,我告诉你,只要你不怕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后来这句话传到老夫人耳朵里,惹得老夫人笑了许久,当晚饭都多吃了半碗,自那以后,她才算认可了儿子的那句话——靖安的脾气虽称不上温柔体贴,但对家里的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这比什么都重要。

众人落座,笙箫古乐奏起。

少时,菜已四献,众人纷纷停了箸,看起了戏班子的表演。

一曲终了,美丽的少女退下,换了一个穿着怪异的人进了屋子,他身上的对襟长袄,袖子一边长一边短,妆容也是,一边画了麻子脸,一边干干净净。

众人正觉得新奇议论纷纷,老太太就看见,靖安长公主和陆宴,两人目光复杂,眉宇紧蹙,连嘴角都不由自主抿起。

看得老太太不由噗地一笑。

二房的大夫人肖氏见了,连忙问道:“母亲笑什么呢?”

陆老夫人趁着二人表情没变,连忙同肖氏耳语了一番。

肖氏闻言望去,自然是看着了靖安长公主和她儿子,那一般无二的表情,瞬间也笑出了声。

这对儿母子向来挑剔又难伺候,镇国公府无人不知。

这时肖氏的眼睛落在了孟家素兮身上,悄声道:“儿媳觉得,那孟家的小丫头长得着实不错,哪都没得挑。”

老太太看了一眼远处。

不得不说,那孟家女儿的脸长得十分讨喜,一双大眼睛似水洗过的葡萄一般,又黑又亮,鼻尖圆润,笑起来就时候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会人情不自禁就生出好感。

温家女这时候住进国公府打的是什么主意,众人皆知。

可只要陆宴能相中,也是一桩美事。

老太太点点头,“你去把她叫过来,我跟她说两句话。”

肖氏“欸”了一声,走到席末,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老太太岁数大了,自然喜欢年轻的小姑娘,她握着孟素兮的手,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又把陆宴叫过去了。

一旁的鼓乐声没停,老太太冲他说的话他一句没听见,无奈之下,只好躬下身子,把耳朵凑了过去。

孟素兮离老太太最近,见他身子前倾,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这幅女儿家手足无措的模样自然落到了陆老夫人眼里,长公主眼里。

——

晚上散席之后,三奶奶便去了孟素兮房里,“兮兮,你方才可是见过世子爷了?”

孟素兮小脸瞬间转红,有些结巴道:“姨、姨母。”

温氏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靖安长公主是什么身份,想必你娘也嘱咐过了。姨母与她相处二十年有余,多少还是了解她的,你若是真想嫁到陆家来,相信姨母,不用太过约束自己,这两天长公主要是同你说话,她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直言不讳就是最好的。”

“姨母放心好了,若是长公主来问话,素兮一定有什么说什么,绝不拐弯抹角。”

温氏捏了一下她的鼻尖,“你和你娘一样,都是机灵鬼儿。”

孟素兮摇了摇姨母的手,暗暗撒了个娇。

“行了,说完我也放心了,早些休息吧,你若是缺什么就和姨母说,把这儿当自个儿家。”

温氏阖上门出去后,温素兮眼里的笑意瞬间消失。

方才那些女儿家的娇羞也全然不见。

她坐在妆奁前面,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缓缓勾起了嘴角,露出一道自嘲的笑意。

她的姨母命好,嫁到了陆家这样的人家,人也跟着天真了。

就连直言不讳这样荒唐的话都敢说。

母亲没有儿子,在孟家处处看人脸色,姨娘生的女儿甚至都爬到她头上来了。

若是此次不能讨得长公主欢心,顺利嫁到陆家,等回了荆州,便是只能听从父亲的话,去参加明年的选秀。

可她,实在是不想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我肥肠喜欢长公主。

第9章 翌日

翌日一早,众人齐聚嘉安堂。

老太太手里抱着二房孙媳妇刚诞下曾孙,眉语目笑。

这厢正说着话,陆老太太一抬眼,刚好见到孟家女儿的目光正忽明忽暗地落在陆宴身上。

而陆宴呢?

他则是侧着身子,一脸专注地跟二房的陆烨、三房的陆庭说着话,正脸都没露。

老太太撇了撇嘴角,她这个孙子,真是半点面子都不肯给人家。

她清了清嗓子,对孟素兮道:“丫头,昨儿你给我那副百鹤图,可是你自个儿画的?”

孟素兮连忙起身,“是,叫老太太见笑了。”

老太太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出彩的笔锋,已是极好,但论神韵,还是稍弱了些。”

一听这话,孟素兮赶紧接道:“不知素兮今日能否有幸得老夫人指点一二?”

陆老夫人见她上路,笑道:“若论画技,你不该请教我这个老太太,你应该去问问你宴表哥,他才是行家。”老太太见陆宴没反应,便板起脸冲他喊了一声,“宴哥儿!”

老太太这么一喊,就是陆宴想装死,都装不下去了。

他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子,带了点笑,“祖母叫我。”

陆老夫人从侍女手里拿过一幅画,递给陆宴,“这是你兮表妹的画,你瞧瞧吧。”陆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他要是敢不接茬,就且等着。

陆宴起身拿过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好半天。

孟素兮瞧着自己的画作被他捏在手中,心脏都不由噗通噗通地跳,好像他捏着的不是画,而是自己一般。

这样风光霁月的男子,谁能不动心呢?

半晌,陆宴抬头道:“这不挺好的么。”

孟素兮好容易跟他搭上话,自然不肯放过,“陆老夫人方才说素兮这幅画,少了几分神韵,素兮恳请宴表哥指点一番,日后定勤加练习。”

听到这一声宴表哥,陆宴眼皮微抬,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须臾才道:“孟姑娘,那是天分啊,你以为勤能补拙,其实不然,神韵这东西,多少大家终其一生都求不来。”诚然陆宴还是给这位孟家姑娘留面子了,真的。

不然依他的脾气,把一个姑娘家说的羞愤欲死,也是可以的。

话音甫落,孟素兮脸色煞白,老太太面色铁青,三房的陆庭尴尬地连忙用手撸了一把脸,长公主嘴角微抽,唯有东南角的八哥,恹恹地叫唤了两声。

四周太冷,温氏连忙起身打圆场,“可不是么,要我说啊,兮丫头也是太要强了,这画工,不比我们家蘅姐儿画的好看多了吗?”

陆蘅不乐意地看了一眼温氏。

——

陆宴前脚回到肃宁堂,靖安长公主后脚去便到。

“你怎么回事?”靖安长公主双臂叠于胸前。

陆宴眉头微蹙,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倒戈了。

“母亲是想让我娶孟家那个女儿?”陆宴道。

靖安长公主抬眸看他,“我几时说让你娶她了?可就算不谈及嫁娶,她也总是你三婶婶的亲外甥女,唤你一声表哥也是应该的,你至于的吗?”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是了解。

陆宴闭口不言。

靖安长公主看着他这幅冷心冷欲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人家福安公主那边都抱上孙子呢,你可倒好,婚都未成。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孟家那孩子我暂且看着还不错,若是可以,明年就把婚事定下来。”

起初陆宴还一脸的绝无可能,但也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反复无常的梦。

梦中的他,至死都无妻无子。

他抬头看了一眼长公主,蓦地想起了她在灵堂前崩溃痛哭的样子,头一次,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只冷声道:“我试试。”

长公主意外地笑了一下。

能得他这一句试试,诚然她这个做娘的都没想到。

陆宴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话既然说出了口,自然也不会反悔,此后,他确实没再给过孟素兮冷脸,并送了她几幅画,表了那日的歉意。

温素兮受宠若惊。俗话说趁热打铁,这两日只要陆宴回府,她便会拿着写字帖、画作,去请教一番。

连棋都下过一盘了。

——

又过了几日,陆宴受邀去参加宣平侯世子随钰的婚宴。

新娘子在一片欢呼声中被送入洞房,满屋的人都在说着吉祥话。

宣平侯世子随钰被几个友人灌醉,敬到陆宴这,他的眼里隐忍的寥落,便再也藏不住了。

他与挚友碰杯,旋即一饮而尽。

众人眼中的随钰春风得意,竟有幸娶了自己老师的女儿。唯有陆宴知道,随钰从未放下过那个人。

提起那个人,那便不得不再说一件旧事。

三年前,随钰高中进士,正准备去云阳侯府向沈家二姑娘沈瑶提亲,彩礼备全,媒婆都已找好,可就在这时候,从回鹘来的二皇子,竟然在一场狩猎宴上对沈瑶一见钟情。

圣人对回鹘本就有拉拢之意,一听对方有意和亲,便立即下旨,封沈瑶为永和公主,则良辰吉时出嫁。

这是皇命,谁也改变不了。

一旁的宾客喝多了,在一旁晃晃悠悠道:“我若是能活成小钰哥这样,定死而无憾。”

随钰听见,回头看了一眼,不由轻笑一声。

无憾么?

可他人生的两大憾事,一是金榜题名时,二是洞房花烛夜。

随钰入洞房之前,拍了拍陆宴的肩膀,“时砚,其实,我最是羡慕你。”不动心,不动情,最是自由。

——

陆宴走出宣平侯府的时候,天已全黑。

他踏上轺车,闭目良久,想起孟素兮那忽进忽退的手段,实在懒得回去应付,冷冷一哂道:“今儿不回府了,去西边的竹苑。”

这话一出,杨宗一愣,随后弱弱接了一句,“世子爷,竹苑咱是去不得了。”

陆宴微微提了眉角,“怎么了?”

杨宗看着自家世子爷醉意微醺的模样。估摸他是忘了,便提醒道:“您忘了,前些日子凑那八千贯,咱吧竹苑给盘出去了。”

要知道,长安城一间民宅,也就是几百贯,整整八千贯,他们可是变卖了手上不少的资产。

闻言,陆宴幽幽地道了一句,“是么。”他嘴角衔笑,可眼里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恼火。

“那回府吗?”杨宗道。

“不,去澄苑。”

不说他都要忘了,自己还养了个外室呢。

——

夜色微寒,幽阒无声。

陆宴到澄苑的时候,沈甄已经睡下了,澜月阁中,黑黢黢的,一盏灯都没亮。

这院子除了沈甄和本就在这儿的两个侍女,再无一人。

沈甄睡觉特别老实,纤细的一条,一整个晚上,都不见得动一下。

陆宴倚在门框上,高高挑眉,细细打量着她的背影。纵然盖着被褥,也能看到周身起伏的轮廓,低处是腰,高处是臀。

陆宴进屋,故意弄出点声响,橐橐的脚步声,圆凳的挪动声。

方才吃了酒,这会儿莫名有些口干舌燥,他提起桌上的水壶,缓缓倾斜,又弄出了水流注入杯盏的声音。

沈甄闭目,半晌才睁开,小手攥成拳,身子僵直,更不敢回头。

在这时候,能直接闯入澄苑,还没人拦的,除了他,再无别人了。

陆宴望向沈甄,察觉床角的那人脖颈已是彻底僵硬,便知道她醒了。

他抬手抿了一口水,然后冷声道:“你就是这么做人外室的吗?”

一句话,直接打破了屋里的宁静。

沈甄听出了他隐隐的怒气,顿觉这床上布满了钉子,只好咬着下唇,硬着头皮起了身。

她默默下地,来到他身边,轻声道:“大人。”

陆宴扫了她一眼,只见她衣着规整,连外头的襦衣都没脱。也不知道是在防谁。

他“嗯”了一声,然后起身,朝向她,双臂展开。

沈甄一开始不明其意,四目相对后,才知晓自己该干嘛,可她手心里都是汗,完全不知该从哪里下手,犹豫良久,才环住他的腰身,伺候他更衣。

可沈甄一个未出阁的侯府嫡女,哪里会解男人的腰封呢?

陆宴看着她纤细入葱白的手指,在他的腰封上来回挪动,就是解不开,忍不住低声道:“你怎么这些都不会?”

沈甄感觉头顶都是凉意,心里不由溢满了委屈。这事没人教过她,她难道能无师自通吗?

“回话。”他没好气道。

晾着别人向来都是他干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晾着他了?

沈甄被他的严厉弄得肩膀一颤,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语气却很乖,“大人见谅,我也是第一次弄。”

闻言,他不由看了看她乌黑柔顺的发丝,和那未沾过阳春水的十根手指头,蹙着的眉头也渐渐松开。

也是。

一个月前,她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侯府三姑娘。

片刻后,陆宴不声不响地捉住了她的两只小手,捏着她的指头,暗暗用力,像教人握笔那样,教她解开了自己的腰封。

“记住了么?”陆宴松开了她的手。

沈甄面色绯红,手都不知该往哪放,只是突然想起他冷冷的那句“回话”,连忙道:“记住了,大人。”

还成,知道长记性。陆宴想。

沈甄回完了话,这人依旧横在她面前,她猜,这应该是让她继续的意思。

她脑子里急速回想着清溪平时都是怎么伺候她的。

说来也奇怪了,被人伺候了多年,这些动作本该是最熟悉的,但此刻想来,竟都是断断续续的,处处接不上。

若不是外面的天依旧黑漆漆的,沈甄甚至觉得此刻她已该十七了。

与他一处,真真度日如年。

沈甄伺候完他更衣,回头燃了灯,将他衣裳叠好,放到了一个黄花梨荷叶式六足香几上。

然后杵在一旁不吭声。

陆宴坐到床上,就着摇曳的烛光看着她的脸,白生生的,雾蒙蒙的,眼角亦着青涩,亦含妩媚,一时竟也入了迷。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禁想,她就是让梦中的那个自己,至死都忘不了的人吗?

与此同时。

沈甄一步一步挪到他身边,悄声道:“大人是要留宿吗?”

陆宴与她四目相对,“嗯”了一声。

既做了他的外室,她自然知道与他共处一室,与他肌肤之亲,不过是早晚的事。可想归想,做起来,也是真的犯怂。

她主动上前给他铺了被,然后“呼"地一下吹灭了灯。

屋内再度陷入黑暗。

紧接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哒哒挪到门口,“那大人早些休息。”

门还没打开,那个坐在床上的男人,盯着那末俏丽的身影,阴沉沉开了口,“要去哪?”

他怎么着她了就想跑?

陆宴轻嗤一声。

今夜。

我要你,你得受着。

不要你,亦不许跑。

第10章 用膳

银色的月光被乌云遮住,院子里的光秃秃的梧桐树在飒飒作响,房檐之上的铃铛响了两声,沈甄的手定住在了门环上。

她十分懊悔地、烦躁地闭了下眼睛,随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头,柔声道:“大人可还有其他事?”

“回来。”他轻声道。

沈甄欲哭无泪,顿觉脚下有千斤重,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走回去。

陆宴见她走回来,拍了一下被褥,道:“把灯燃了,坐下。”

沈甄点了灯,随后屈膝坐下。

陆宴倾身看着她,他的目光,比冬日里的风还薄凉,好像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小心思,“去备水,我要沐浴。”

沈甄应是,随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回想他方才的眼神,哪里是在吩咐她备水,分明是在问她——我让你走了吗?

陆宴从净房回来的时候,沈甄还在屋里,与他刚一进屋相比,已是乖顺多了。这便是欠调教的典型,陆宴想。

陆宴自顾自躺下。

晋朝男女同床,不论妻妾,都是男朝里,女朝外,故而陆宴一上床,就躺在了沈甄原本的位置上。

沈甄见他这回是真要睡了,便小声道:“大人,熄灯吗?”

陆宴嗯了一声。

屋子再度陷入了黑暗。

陆宴侧身看了一眼衣着整齐背脊挺直的沈甄,不由讽刺道:“你在侯府的时候,也穿着外衣睡吗?”

沈甄放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攥,“大人,我有些怕冷。”

话音一落,陆宴嗤笑一声。

这两天他人虽然没来,可炭火却没少了她的,他穿着中衣都不冷,她冷。

陆宴没有可没有硬来的喜好,也懒得拆穿她,只是仍不见她躺下,再次心生不悦。

在他眼里,要不要她是他的事,可真是轮不到她防着他,于是再度开口,“你要这么坐一个晚上吗?”他的声音沉甸甸的,仿佛带一丝警告的意味。

听了这话,沈甄整个人都想泄了气一般。

哭也不敢哭,咬了咬唇,老老实实地钻进了被子里。

在云阳侯府当了十六年的姑娘,身边头回躺着一个男人,方才的那点睡意,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浑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生怕动弹一下,就碰着了他的身子。

她可再也不想听他开口了。

每个字,都是一刀子,偏生她还能不能反抗。

别说自己了,就连沈泓都在人家手里呢。

待身边那人的呼吸渐渐均匀,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甄尝试去阖眼,可冷不丁睡在外头,实在是不习惯,时间一寸寸的过,她几乎是每隔一刻钟就要翻个身。

陆宴被她吵醒,不由眉头轻皱。便是他睡得再沉,也要被她折腾醒了。

他长臂一伸,落在她身上,哑声道:“你别折腾了。”

他的动作于沈甄来说,无异于像是渔夫杀鱼,手起刀落,直接将她拍死了。

剩下整晚,她都保持着这个姿势,再没动过。

——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柔和的晨光透过支摘窗洒进来,暖意拂过,陆宴缓缓睁开了眼。

别说,昨夜他什么奇怪的梦都没做,已算是最近以来,睡得最为舒坦的一回了。

反观沈甄这边。却是头痛欲裂,双腿发麻,顶着黑眼圈,缓缓坐了起来。

二人相继下地,默默无言。

陆宴口渴,走到案前,拎起水壶,坠了坠,竟发现里面一滴水也无。不只是水,他都醒了,这屋里的连热乎的帕子都没见到一张,更别说是早膳。

他扫了一眼在一旁昏昏欲睡的沈甄。

莫名烦闷。

他算是明白了,他这哪是找外室,他分明是找了个比自己还尊贵的主。

一会儿还得上值,实在没工夫撒火,他起身穿衣,推门唤来了院子里的两个婢女。一个名叫墨月,一个叫棠月。

这两个都是镇国公府的管家帮着买的婢女,自然是知道陆宴身份的,一见到陆宴,二人齐齐唤了一声,“世子爷。”

棠月率先道:“奴婢不知世子爷醒了,这就去备水。”

墨月又道:“今日厨房的房嬷嬷告假了,奴婢手艺欠佳,只会做些清粥小菜,恐不和世子爷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