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杨宗急匆匆与陆宴耳语了几句。

很快,便回了镇国公府。

他一进府,管家连忙低声道:“世子爷,老太太在里面等着您呢。”

陆宴略略颔首,“嗯”了一声,大步流星地向陆老夫人的院子里走去。

屋里头,那孟家女正坐在老太太身边,读着经文。女子声音甜美,老夫人脸上也带着笑意,十分惬意。

“孙儿给祖母问安。”陆宴冷清的嗓音,刚好砸在了孟素兮的心上。可一想到他多日不回府,又去了那种地方,便忍不住咬住了下唇。

老太太笑着冲陆宴招手,示意让他过来些,可他一走进,老太太的嘴角便僵在了原处。

他这乖孙的脖子上,怎么会指甲印。

她一看便知,这是女子指甲的划痕,再一想到最近流传的闲话,不由板住了脸。

三奶奶嫡亲的妹妹,孟素兮的母亲,今日可是来府上做客了。他这幅样子,如何能见未来的岳母,纵然镇国公府门第尊贵,可结了亲,便是一家人,万不可拿腔拿势去欺压别人家的女儿。

要说亲的人,流连那种地方,叫孟家夫人如何想。

老太太表情骤变,孟素兮也不由回头去望,这一看,她的身子毫无意外地僵住了。

他脖颈上毫不掩饰的三道红痕,就是在告诉她,他当真与那些花街柳巷里的女子有了肌肤之亲,根本不是寻常的应酬。

这样的想法一出,孟素兮的眼眶便湿了。

见此,陆老太太赶紧拍了拍孟素兮的肩膀道:“好孩子,你先回去,祖母有话同你宴表哥讲。”

孟素兮压下心中的难堪,垂着头,哽咽道:“素兮明白。”

孟素兮从他身边走过时,果然,又闻见了那股淡淡的香味。

人刚走,老太太便道:“宴哥儿!你可知孟家的大夫人今日已到了咱们府上?你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能见人?”虽说是打着走亲戚的幌子,但谁不知道,孟夫人是特意来见陆宴的。

今儿说这话的若不是老太太,依照陆宴的性子,定要回上一句——我怎么不能见人了?

可这是他的亲祖母,年事已高,到底是顶撞不得。

陆宴长呼了一口气道:“祖母,我实在不喜那孟家女。”

陆老夫人的脸色被他这话气得微微涨红,“那你倒是给我说,你稀罕什么样的?说不出,你今儿便别给我出这个门。”

这话一出,陆宴立即回头把门阖上,端了个圆凳坐到了陆老太太跟前儿,“孙儿倒是许久没给祖母读过经文了。”说罢,他拿起了方才孟素兮搁在那儿的经书。

老太太一把抽走他手里的书,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对他道:“素兮这孩子,我瞧着是极好的。他们孟家虽无爵位,根基也算不得深,可到底是朝廷新贵,正得圣人的心,与咱们家又是沾亲带故,也不算委屈你吧?再者说,你那个脾气,一般人会受的住吗?孟家女温柔体贴,孝顺长辈,模样也是上佳,她究竟是哪里不好,竟如此不得你的脸?”

陆宴摩挲着手上的玉佩,笑道:“祖母,我二哥都给您诞下曾孙了,您怎么就抓着我不放呢?”祖母如今岁数大了,就偏爱些嘴甜的丫头,倘若他将孟素兮那些表里不一的事说出来,还不知她老人家该如何伤神。

陆老夫人一瞧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是下定决心了,心知劝他无用,半晌过后,用手推了推他,“你出去吧,出去吧。”

陆宴出门后,对管家说,“你去二哥房里把韫哥儿给老太太抱去,就说我让的。”陆韫之那是阖府上下的开心果,哭起来大家都跟着乐,他是比不得。

陆宴回了肃宁堂,不大一会儿,长公主就气势汹汹地推开了他的门,一进屋,话还没说上一句,就盯着他的脖子看。

长公主的脾气向来大,拍桌子道,“那孟家女此刻正倒在你三婶婶怀里哭,都是你惹出来的!你便是没相中她,也不能这样打你三婶婶的脸面,你、你瞧瞧这幅样子!”

刚被训斥完,又来一遭,陆宴这点耐心到底是没有了。

长公主见他闭口不言,又道:“是,长安官场的风气不正,有事无事都喜欢去那平康坊里去坐坐,我本以为,你当洁身自好,濯……”

陆宴直接打断了她,“出淤泥而不染的,那是白莲,不是我。”这是他自己的作风,跟长安的官场可没关系。

长公主被他这话一噎,气急,“那好,亲事暂且不说,陆宴告诉我,那花街里的女子,究竟哪里好?”

陆宴摸了下鼻尖,故作深思,然后道:“真诚,且热情。”

作者有话要说:长公主:这绝壁不是我亲生的。

第17章 生病

——“真诚,且热情。”

陆宴这话一落,长公主细眉微蹙,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

她美眸瞪圆,难以理解地看着他道:“当初说肯试试的是你,送人家字画的也是你,若是不喜欢,你同我说便是了,怎么就非得让她如此难堪?”

陆宴沉默半晌,与长公主道:“母亲怎么不去问问她都做了些甚?”

长公主眸色一滞,听出了他的话中有话,不由降低了声音道:“她……可是做了什么惹你厌的事?”

陆宴道:“长公主认为,她派人跟踪我算不算?”

长公主心里一惊,立马反驳道:“怎会?她近几日除了在你祖母身边伺候,便是留在扶雪阁里折腾那些字画,连街都未曾上过。”她虽说没多喜欢孟素兮,可老太太前些日子的一番话,却是打动了她。

话说孟素兮究竟是何时入了老太太的眼呢?想来,便是他们在亭中下棋那日。

那日陆宴回府,也不知为何,一直冷着个脸,半分面子都没给孟素兮留。看到那一幕,老太太自个儿都觉得有些过了,可孟素兮不但没有怪罪,反而是眼巴巴地追了上去。

老太太看中的,便是孟家女这个知进退的性子。

她只要能一心扑在陆宴身上,能管家,那些身份高低,便也不那么重要了。

老太太活了一辈子,常常想,三房的日子为何能过的如此和顺?陆璨那样招蜂引蝶的一个人,说他百花丛中飘都不为过,挑来挑去,反而独独是温氏的性子合了他的心。温氏知道低头,知道哄人,一冷一热一调和,日子才是和美的。

若是一个端着,另一个也端着,新婚燕尔还好,日子长了,早晚会成为一对儿怨偶。

老太太的一番话可谓是砸到了长公主心里,近两年,英国公家的女儿在说亲,宁国侯家的女儿也在说亲,长公主不是没撮合过,可陆宴到底那个性子,她太清楚了,真真是半分都不肯哄着人来的。

这样的事经历了几回,以至于长公主看孟素兮这善于讨好人的样子,也顺眼了几分……可怎么就……

陆宴看着母亲暗下去的脸色,又道:“她若是安分,我倒未必会如此做。”

长公主思忖半响,看着陆宴道:“所以,你这脖子……是故意的?”

陆宴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这倒不是。”

“这么说,拒绝她是真,夜夜宿在平康坊也是真?”

陆宴唇角牵动了一下,面上带上了一股长公主从未见过的风流之意,“是。”这话,陆宴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不然这抓痕哪来的,便更是说不清了。

长公主手握成拳。

陆宴过了弱冠之年,有了这档子事,她不是不能理解,可一想到自己光风霁月的儿子同那种地方的女子夜夜在一处厮混,她到底是不能接受的。

她长呼了一口气,刚生出给他纳个良家妾的想法,就听陆宴道:“母亲大可不必担心,待日后成亲,我自然会断干净。”冷冷清清的一句话,哪有一丝人情味儿呢?

靖安长公主被他怼的哑口无言,夸他也不是,骂他也不是,甚至不想再同他多说任何一个字。

是谁说生儿似母的?

她何曾这样混账过?

——

翌日晚上,镇国公府设宴招待了孟家夫人,席面上的气氛虽然很好,但从靖安长公主对孟夫人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这结亲的事,怕是难了。

不过孟素兮做了甚,长公主倒也没多说。毕竟人家姑娘要脸面,他们镇国公府也得要脸面,这样的事,终究没法子拿到台面上来。

心照不宣地轻拿轻放,便是最好。

用膳时,孟家夫人的脸色还算是不错,但一出了耀林堂的西次间,脸就沉下来了。

温氏忙追上去,喊了一声,“二妹妹,你等等我。”

孟家夫人依旧走的很快,直到被三奶奶拉住手,才回过低声道:“这事若是非要论出个一二三来,我倒是不觉得兮丫头做错了,明明是那陆家世子留宿勾栏瓦舍在先,兮丫头不过是想看看……”

还没说完,三奶奶就捂住了她的嘴,“宴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一个弱冠之年身边都没侍妾的儿郎,怎么偏生兮兮来了,便要留宿在那种地方?再者说,人家也没明说要同兮兮结亲不是?二妹妹,高门大户里规矩繁多,听话都得听音儿,谁也不会明说出来得罪人,不比我们以前……”

三奶奶话还没说完,孟家夫人就甩开了她的手,“我今儿算是明白父亲为何总嚷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大姐姐现在是镇国公府的宗妇,说起话、做起事,确实是不一样了。”

孟家夫人阴阳怪气的一番话,无疑是在扎温氏的耳朵。

温氏红了红眼睛,对着她道:“二妹妹今日说这话,和兮丫头来之前说的,又何尝一样呢?”

孟夫人被向来温柔的姐姐一怼,不禁红了脸。

却说孟素兮来之前,孟家夫人可是声泪俱下地对温氏说着她们娘俩艰难的处境。

孟家大老爷庭虽然已是朝中三品大员,可根基到底是浅薄了些,最大的一个靠山,无非是圣人。所以孟庭打的注意很简单,他想让孟素兮去参加明年开春的选秀。

选秀二字,听着倒是光鲜亮丽。

可成元帝乃是先皇长子,年近半百不说,膝下光是皇子就有了六位,他让孟素兮进宫,不过是想挣个国舅的名声,争个爵位罢了。

孟家有三个女儿,孟素兮,孟岚兮,孟韵兮。除了孟素兮是孟夫人生的,后两个皆为孟庭的表妹庄姨娘所出,孟庭对庄姨娘感情颇深,生怕这俩女儿是庶出便低人一等,不免多疼爱了一些。

有了偏疼,自然就生了龃龉。

家中三个女儿,没有一个想进宫伺候老皇帝,偏偏孟庭以孟素兮是嫡女为由,暗示了多次。

孟家妻妾失衡,导致这三孩子从小到大,几乎是处处攀比,比学识、比穿戴、比样貌,但凡是能比的,就没有能落下的。这里面,孟素兮哪怕有一样占了下风,孟夫人便会用银子给孟素兮找补回来。反正她的嫁妆,多到无人不眼红。

孟家的这些乱遭事,包括孟素兮争强好斗的性子,温氏皆是一清二楚。

若不清楚,她又怎会特意去嘱咐孟素兮呢?

温氏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叹了口气,“好了,走吧,兮兮若是不想进宫,想别的法子就是了,你也别太惯着她了。”

——

傍晚时分,陆宴手执一卷书,正坐在自个儿院子喝茶。

肃宁堂的婢女云儿,过来小声通报,“世子爷,孟姑娘说想见您一面,在院外候着呢。”

陆宴低头抿了一口,低声道:“让她进来吧。”

不得不说,孟素兮这回是规矩多了,她悄声走到陆宴跟前儿,忐忑道:“世子还能容我解释一二吗?”

陆宴还没应声,只给她一个“你说”的眼神,孟素兮的心就跟着抖了抖,仿佛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一般。

她垂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坠在地上,哽咽着把错认了,态度倒是诚恳,没有躲事的意思。

按说这样一个姑娘泫然欲泣的模样,哪个男人看了都是要心软一二的。

然到了陆宴这儿,孟素兮却听到了他翻书的声音。

一瞬间,她酝酿好的情绪都被风吹散了。

他在听她说话吗?

她攥紧了拳头,看着陆宴,轻声唤了一句:世子。

陆宴抬起头,用幽深又薄凉的眼睛看着她道:“我听着呢。”语气,倒是比之前好多了。

孟素兮看了看他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脖子上的抓痕,不禁在想,他的夜里,他搂着温香缠绵入梦的夜里,用的也是这样冰冷的眼神吗?

再回想他与自己下棋时的样子,她心里突然好生难过,这求而不得的滋味,真是让她好生难过。

“明日,素兮还能约世子下回棋吗?”孟素兮闭上眼睛道。

闻言,陆宴阖上了手中的书,对她道:“天色不晚了,孟姑娘就回了吧。”

陆宴神色淡淡,语气平缓,到是没了生气的意思。

可这样直白的拒绝,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

孟素兮走后,陆宴便踏着落日余晖进了内室,刚来了些倦意,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进来。”陆宴道。

杨宗进来后,关严了门窗,低声道:“世子爷,沈姑娘好像是病了,属下听墨月说,她高烧不退约莫有一日了,大夫不敢轻易请,可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墨月便找了属下。”

冷不丁听到沈姑娘三个字,陆宴不禁生出了一丝恍惚之感。

他捻了捻手上的白玉扳指,想起了他走的那天晚上。

她在浴桶里睡着了,泡了个凉水澡,不生病才是怪了。

陆宴对医术虽算不得精通,但简单的风寒之症倒是难不倒他。

思忖片刻后,便拿了一起一张纸,准备写个方子,叫杨宗去抓药。

可刚一落笔,他的眼前突然涌现了她娇弱的模样,和那句她总是喜欢说的——“大人,我难受。”

一时间,他的太阳穴嗡地一下。他掷了手中的笔,道:“眼下快宵禁了,不必吩咐马车了,我骑马过去。”

第18章 怜惜

夜色渐浓,外面飘起了簌簌的雪花,温度也是一降再降。

陆宴翻身上马,夹紧马腹,扬长而去。

看管马厩的小厮躬身问杨宗,“外面不是要宵禁了吗?世子爷为何这时候出门?”

杨宗长叹了一口气道:“世子爷公务繁忙,也是别无他法。”

——

寒风呼啸,钻入袖中,等他到澄苑的时候,长安城已是应了那句——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

片片的雪花层层叠叠地摞在了青石板路上,陆宴的步伐急促,碾过地面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此时墨月正好用竹扫帚清扫着积雪,见陆宴来了,连忙直起身子道:“奴婢见过世子爷。”

陆宴将药递给墨月,道:“用温火煎,尽快。”随即便大步流星地进了澜月阁。

屋内烛火轻轻摇摆,屋外雪花肆意纷飞。

他推开内室的门,入眼的便是蜷在床里头的沈甄,那样娇小纤细的背影,确实可怜至极。

他坐到床边,倾身去捞她的身子。

陆宴将她散落下来的头发,一缕一缕别在耳后,顺着火光看她,她的额间挂着虚虚的汗,小脸煞白,唯独身子是滚烫滚烫的。

她的嘴唇微张,好像在说些什么,可惜太哑太低,陆宴只好把头低下去。

“冷。”

她轻声呢喃。

陆宴环顾四下,发现这屋里头已是烧了四个炭盆了,即便是再加两个,只怕她也还是冷。

他垂眸凝着她,用拇指抚了抚她的小脸。

病弱的沈甄,就像是娇滴滴的一朵西府海棠,不堪风,不堪雨,亦不堪折。

陆宴给她盖了盖被子,然后对一旁守着的棠月说,“她一直都烧的这样厉害?”

“昨儿的时候还没,沈姑娘只说头晕,想睡一下。但等奴婢把晚膳端上的时候,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这会儿,已经烧昏过去了。

陆宴低头算一算,都烧上一天一夜了。不能再挺着了。

“去端盆热水来。”陆宴道。

闻言,棠月抬头看了看病入膏肓的沈甄,想到了什么,连忙道:“是。”

今夜的天儿雾沉沉的,透过支摘窗看外头,月色都不免变得朦朦胧胧。就如同某些被遮住的情愫。

须臾之后,棠月端着盆水回来了,她浸了个帕子,对着陆宴道,“世子爷,奴婢来吧。”

陆宴起身,给她让了个位置。

棠月将被褥掀开,用手去解沈甄的衣裳。褪下中衣后,就只剩下一个素白色的肚兜。

迎面扑来的一股沁人芬芳,不禁让棠月倒吸了一口气。她伺候过不少人,但却没伺候过这样的天香国色。

她的身子是那样的白,说是欺霜赛雪也不为过。

棠月小心翼翼地用热帕子碰了碰她的手臂,温度舒适,沈甄忍不住哼唧了一声。

这娇声一出,陆宴的嘴角瞬间便平了,他本以为沈甄只对他如此,没成想,她跟谁都是如此。

接下的画面,就不由得有些香艳了。棠月一点一点擦拭她的身子,从玉足开始,由下至上。由于身上还发着热,肌肤也比平时红上了几分。

期间碰着了哪里地方,不免要发出些声音。

站在一旁的陆宴,眸色越来越深,身子僵硬,泛起了一股燥热。

他舔了舔嘴角,嗤笑出声。

行,真行。

睁开眼的时候,比谁都纯,眸色里荡漾的水珠都犹如山间清泉一般,可闭上眼睛,她就不是她了,这股白日里寻不见的娇媚,到底是藏不住了。

这边棠月正要去解沈甄的肚兜,他喉结微动,手臂上的青筋隐隐突起,似是再也忍不住一般,哑着嗓子道:“你出去吧。”

棠月怔住,连忙把帕子再放入热水中,躬身退下。

出去的时候,她吹了好一会儿风,才冷静下来。生平头一次,她居然会觉得女子的身子,竟是那样让人移不开眼,勾魂摄魄一般。

陆宴坐到她身边,狠狠地拧了拧水中的帕子,继而细致地拭了每一处,每一处他不肯让人碰的,她的地方。

也许是力道有些重,沈甄又抗拒地哼唧了一声。

再后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掌,比手里的帕子,都要更热一些,更烫一些。

当他的理智占据上风,替她穿戴好,盖上被的时候,外头的药也煎好了。

他单手拖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去舀药汁,缓缓送入她口中。

可陆宴哪里会伺候人喝药,他一勺接着一勺的喂,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沈甄自然是被呛到了。

连连咳嗽,不一会儿,眼睛跟着慢慢睁开。

恍惚间,她看清了他的脸。

“大人?”

沈甄美眸瞪圆,唤了他一声。

人刚醒的时候,也正是心不设防的时候。

陆宴看着她眼中的抗拒,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半夜匆匆前来是图个什么?

陆宴让她靠在软枕上,然后冷声道:“我走了才一天,你就给自己折腾病了,沈甄。”

这样的语气,不难听出责怪的意味。

然而沈甄刚醒,还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假咳了两声。

陆宴把没喝完的药递给她,“自己能喝吗?”

沈甄接过,低声道:“能的。”她一天一夜没吃饭,现又发着烧,身上无甚力气,就连端着勺,都有些颤抖。

看着她心余力绌的模样,陆宴又不禁转起了手上的白玉扳指,片刻后,还是抢过了她手里的药碗。

他舀了一勺,递到了她嘴边上。

四目相对后,沈甄也没推三阻四。

他伸过来一下,她就长一下嘴,配合的也算是默契。

一碗药汁,很快见底。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沈甄刚喝下他喂的药,难免要有所表示,她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多谢大人。”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忙捂住了嘴。

陆宴挑眉看她,“怎么了?”

“我怕过病气给大人。”沈甄捂嘴道。

陆宴把她的手拿下来,“无妨。”顿了顿,又继续道:“既喝下药,那就早些歇了吧。”

闻言,沈甄乖乖躺下,她想着,总得养好病才能不给别人添麻烦,索性直接闭上了眼。

陆宴起身熄了一盏烛火。

见她如此,陆宴难得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背脊。

男人的这点柔情,尤其是陆宴的柔情,哪怕稍稍给了点,人都是能感觉到的。沈甄也一样。

她转过身后,并没有睡着,反而是睁开了眼睛。

时间一寸寸地流,陆宴落在她背上的手,与她噗通噗通的心脏,好似渐渐贴合在了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沉声道:“沈甄,早点睡,等明早起来你誊一份书信,我会派人给李夫人送去。”

他口中的李夫人,便是沈甄的长姐,沈姌。

话音甫落,沈甄鼻尖一酸,她突然很想哭,不过一想起他立下的规矩,便又生生忍下。

直到她呼吸渐匀,陆宴侧头看向窗外,沉思良久。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对她破了例。

或许是因为她和自己的那些错乱的梦境息息相关。

或许是怜她小小年纪做了自己的外室,他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又或许,他只是想让她做个好梦。

他想。

第19章 情分

当沈甄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冬日的阳光照进窗牖,房梁都变得金灿灿的。

她的床前,空无一人。

沈甄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昨夜里那人同自己说的话。立马翻身也下地,连大氅也顾不得穿,推开门,就跑到了外面。

棠月见沈甄穿着中衣跑出来,立马扔下了她手中的竹扫帚,“姑娘,您病还没好利索,可不能穿着这些就出来,万一再再发热,会更严重的。”

沈甄眼眶发红,哑着嗓子道:“陆大人呢?”

棠月看着她紧张的模样,下便以为沈甄情根深中,半刻也不愿意离开世子,于是笑道:“大人一早就去上值了,奴婢先伺候姑娘盥洗吧。”

沈甄又道:“大人没说些什么?”

棠月一愣,“姑娘如何知晓的?世子爷见您睡得熟,特别吩咐了奴婢别吵您。”在棠月眼里,这无疑是世子爷做过最体贴的事了。

“还有吗?”沈甄攥住了拳头。

棠月拍了下手,道:“世子爷还书房给您留了纸,说等您写完了,他晚些回来取。”

这话一落,沈甄忽然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还记得。

回到屋内,棠月打开妆匣,取出一个黄花梨木所制的梳子,替沈甄绾发,她一边梳,一边回想起着昨日。

思及此,棠月不禁道:“世子爷待姑娘真是极好。”

沈甄看着铜镜中浅笑的棠月,一愣,“为何忽然这样说?”

棠月小声道:“姑娘病重,想必是不记得了,昨夜呀,世子爷可是亲自为姑娘擦拭了身子。”

说完,棠月紧接着又道:“世子爷对姑娘如此好,想必待世子爷成亲后,定会将姑娘接入府中的。”

听了这话,沈甄先是怔住,随即又笑了一下。

她虽称不上多了解他,但也知道,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靖安长公主的儿子,是不会轻易纳妾的。

他收自己为外室,应该只是他的一时兴起。等他成亲,等他腻了自己,这段不与人知的事,早晚会变成了扔进大海里的石头,再也寻不见踪迹。

她算了算日子,距离父亲的出狱还剩一年多,她只希望,到那个时候,他能看在这段露水姻缘的情分上,放她一马。

至于那八千贯,她这辈子,自然是有多少,便会还多少。

——

这两日京兆府的后院在修葺,几位参军都在一间屋子里的办案,有人修正案卷,有人伏案撰写呈文。

孙旭跨进门的时候,陆宴正翻阅着案牍。

他用食指敲了敲陆宴的桌案,道:“今日堂上的案子,陆大人方才去听了没?”

陆宴抬头看他,“怎么了?”

闻言,孙旭露出了“如我所料”的表情。

他落座之后,语气不急不缓道:“郑大人今日审的可不是长安的百姓,是刑部侍郎文塬,文侍郎。”

一听这话,陆宴阖上了手上的案牍。

因着同是从四品官员,他上朝的时候倒是见过文塬几次,虽无私交,但也说过话。

陆宴向后靠了靠,拿起了一旁青花海水龙纹的茶盏,抿了一口道:“他来作甚?”

“文侍郎和他家大娘子要和离。”

陆宴挑了下眉,不解道:“四品大员和离,不去刑部,来京兆府作甚?”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晋朝民风开放,和离的、改嫁的可谓是一年比一年多,出了这样的事,倒无也甚好意外的,只是这家务事,万没道理来京兆府。

孙旭见关子卖的差不多了,便低声道:“本来只是和离,现在倒成了一桩命案。别看这文侍郎一派清高之姿,这次的起因,是他在外头养了个外室。

话音甫落,陆宴一口茶水没咽好,呛了出来,连连咳嗽。

孙旭着实没想到陆宴能有这么大反应,忙到:“陆大人,没事吧?”

陆宴清了清嗓子,道:“无事,你继续。”

孙旭叹了口气,“那外室有了身孕,文侍郎疼爱得紧,便连续几夜都宿在了外头,谁料就这几天的功夫,居然被文家大娘子邹氏给知晓了。据文侍郎说,那外室是被邹氏给逼死的。”

功曹参军道:“我记得文家的大娘子,好像是是汴州的……”

孙旭道:“是,邹氏的母家,是汴州最大的富商,这些年,文侍郎能升的这般快,邹家也出了不少力。”

文塬此人原只是汴州幕中观察推官,也就是正九品的秘书省校书郎。自打娶了邹家姑娘,隔年就升成了太常寺的协律郎,再接着,便是五品的阳山县令,如今七年过去,已爬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

虽说走仕途,年年都有升官调任的机会,但在地方和京城,却是天壤之别。

文侍郎能有如今这个地位,若无邹家,怕是不能的。

衙内见陆宴的杯盏空了,十分有眼色地给他倒了一杯。

陆宴掂了掂茶盖,敛眸道:“然后呢?”

“邹氏得知这样的事,自然是气不过,便亲自上门将外室羞辱了一番,听说还动了手,那外室受不得刺激,肚子里的孩子当晚就没了,等到早上的时候,那外室已经自缢了。”

孙旭又叹了口气,“听闻那外室跟了文侍郎已是三年有余,她死后,文侍郎头都白了,死活是不同邹氏过了。”

司户参军听到这,也不由放下了笔,他挠了挠自己的眉心道:“大人,我有一事不解。”

孙旭道:“你说。”

“既然文侍郎如此喜爱那外室,那为何不纳她为妾?”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晋朝民风再是开放,可律法却摆在那里,只要是正经妾室,家里的大娘子就得喝敬茶,日后也不得犯妒,否则就是七出之罪。

孙旭撇了撇嘴,道:“听说文侍郎的外室,曾是一位官家小姐,只是因为家道中落,才做了文侍郎的外室。做外室虽无名无分,可再怎么说,上头是没有主母的,倒也称得上清净自由。我估摸着,文侍郎也是怕她受邹氏磋磨,才将人养在外头吧。”

功曹参军摇头道:“可那文侍郎与邹氏到底有多年的夫妻情分,如何就比不过一个外室呢?这事闹大了,他这刑部侍郎也算是做到头了。”

听了这话,孙旭略有感触,叹道:“是啊,不值得。”

司户参军也道:“我也觉得不值得,人死如灯灭,文侍郎还不如将此事压下,全了邹家对他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