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为荡然无存的自尊。

陆宴回头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

上了马车,陆宴烦躁地将手炉放到了一旁,不停地转着手里的白玉扳指。脑海里盘旋的都是她方才那副哀哀欲绝的模样。

默了半晌,陆宴对杨宗道:“去周府。”

杨宗讶然,“主子说的,是大理寺卿周大人家?”

“嗯。”

大理寺卿周述安,在长安的名声也是极响的。

明明只是寒门出身,却偏偏有本事叫那些高门子弟只能望其项背。

金科状元,天子近臣,多少名头悬于他头上,然而他却踽踽独行,活的像个世外高人。

父母双亡,无妻无妾,二十有八的年纪,连个子嗣也无。

这偌大的周府,只有他和管家二人。

陆宴叫杨宗将马车停到了周府的小门。

敲门声混杂着暴雨声,老管家滞了良久才听见,他抽了一把油纸伞,连忙跑去开门。

一见是陆宴,不免有些诧异,“陆大人这个时间怎么会来?”

“周大人在吗?”陆宴道。

“在,在的,大人就在书房里。”管家连忙道。

周府的宅院是圣人年初新赐下的,三进三出,占地颇广,只是这院子的陈设同周述安的人一样,简洁幽静,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没有。

陆宴随管家穿过垂花门,来到一座小院落,这是他的书房。

屋内只燃着两台烛火,门“吱呀”一声拉开。

周述安坐在桌案前。

高挺的鼻梁,锋利的鬓角,偏瘦的下颔,他便是那种骨相比面相还要精致的男人。

尤其那双眼生的最好,看上去清澈如泉,但里面揉杂着的,是二十余年在低处摸爬滚打的人生阅历,和身处高位才拥有的从容不迫。

此时见到陆宴,他并未惊讶,只淡淡地说了句,“陆大人坐。”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陆宴的衣角均已湿透,看起来有些许的狼狈。

周述安率先开口,“陆大人此时过来,是有要事?”

陆宴对他对视,一字一句道:“陆某来讨周大人欠下的人情。”

提起这份人情,周述安不禁笑了一下。

确实。

他确实欠了面前这位世子爷一个人情。

三年前,大理寺狱起火,火势蔓延期间,有三名南诏细作越狱出逃,这样的事一旦被人发现,重则将他牵连成南诏同伙,轻则也要背上一个渎职之罪。

他一个寒门官吏,走在仕途上,与走在钢丝上并无多大的不同。

一旦倒下,便是破鼓万人捶。

无奈之下,周述安找上了陆宴。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靖安长公主的独子,手里有人有钱有权,他甚至比皇宫里的几个皇子更得圣人宠信。

他本以为怎么也要游说一番,没想到他顷刻便答应,只说要一个人情。

思及往事,周述安提了提眉角,“陆大人请说。”

陆宴喉结滑动,“明日,我想往大理寺狱里送一名大夫。”

听了这话,周述安的神色里多了一抹好奇。

他确实想知道,大理寺狱里面的那些囚犯,有谁值得这位世子爷出面。

“敢问陆大人要给谁看病?”

“云阳侯,沈文祁。”

话音甫落,即便是周述安这样老谋深算之人,也不由得一愣。

沈文祁。

周述安心道: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这位世子爷,何曾管过别人的闲事?

说起云阳侯这个人,周述安大抵是欣赏的。

云阳侯入仕二十年,勤勉廉洁,少有失职。

修水渠、见堤坝,为大晋做的贡献可谓是数不胜数。

可他独独不该参与党争,尤其是不该站了太子那一队。

圣人不喜先皇后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朝堂之上无人不知。至于太子,圣人自然也从未放在心上,不然东宫也不会只有那三三两两的太医,日日应付了事。

这位矜贵的世子爷,为何会帮沈家呢?

周述安沉默良久。

在长安,谁都有可能参与党争,去博一次前程,唯独镇国公府不会。

毕竟,不论谁到道高一筹,得了那高位,镇国公府依旧会是众人争先恐后拉拢的对象。

周述安一边听着外面的雨声,一边转着手上的狼毫。

他倏然道:“沈家三姑娘,是不是在陆大人手上?”云阳侯府倒下后,沈家三姑娘、小公子凭空消失,长安城里想找他们俩的人不计其数,然而偏偏就是找不到。

今日看来,他倒是明白了。

镇国公府名下的私宅,那是任谁也不敢碰的。

陆宴面不改色,“周大人,陆某是来讨人情的,不是大理寺的犯人。”

周述安含笑点头,“明日何时?”

陆宴:“辰时。”

敲定了时辰,陆宴起身,“那明日有劳周大人带路。”

阖上门,只听周述安幽幽道:“云阳侯为人有些迂腐,倒是生了两个好女儿。”

陆宴启程之前,忽然听闻沈甄生了一场大病。棠月实在看不下去,便给杨宗递了消息。

他本不想再去,但也不知为何,还是耐着性子,又去了一趟澄苑。

澜月阁。

他行至床榻边上,低头睥睨着她这张惨白惨白的小脸,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沈甄醒来的时候,刚好和他四目相对。

陆宴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又长能耐了。”

沈甄红着眼,知道他是在讽刺她的病是蓄意而为,她咬着唇角道:“我并非有意。”

陆宴默然,隔了半晌才道:“你父亲的病,不必担心了,我送了大夫进大理寺。”

沈甄一愣,忙坐起身子,“多谢大人。”

陆宴抬手,蜷着食指,抵主她的下颔,随意蹭了蹭,嗤笑一声,“四个字,感谢我?”

沈甄去牵他的手,道:“今日不妥,怕是会过病气给您,改日行吗?

闻言,陆宴自嘲一笑。

难道自己在她这儿,就是个时时淫_欲上头的登徒子吗?

陆宴心头莫名来了一股火,俯首便含住了她的唇,唇齿交错间,沈甄整个人呼吸都在颤。

沈甄再次推开了他,动作一出,她自己也知道不妥,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陆宴怒极反笑,“欲拒还迎好玩吗?沈甄,你这是何必呢?不愿便是不愿,我既没逼你,你为何又来勾我?”

沈甄怕他误会,没了办法,只好实话道:“大人,今日是三月初七,是我阿娘的忌日。”

=====

陆宴蓦地一下坐起,梦醒了。

第37章 错了

日光高照,碧波荡漾。

惊醒的陆宴坐在船舱之中,单手扶额,偏头去看身上几乎是空无一物的沈甄,紧接着心里又是一紧。

四周阒然无声,耳畔却传来了梦里她说的那两句话——

“是我的错,是我不懂事。”

“三月初七,是我阿娘的忌日。”

大梦初醒,陆宴再去看她,心口突然万分苦涩。

都说旁观者清,这话着实不假,当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上辈子的自己和她,他完全猜得出,她说出那两句话时,该是怎样的绝望。

陆宴深吸一口气,烦躁地摁了摁额头。

待沈甄正开眼的时候,陆宴已经穿好了衣裳,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风光霁月模样。沈甄昨日没喝太多酒,算不上宿醉,所以十分清楚地知道都发生了甚。

然而没了黑夜的庇护,没了酒精的味道,昨日之种种,就变得不堪回忆了。

沈甄攥着衣角,不禁检讨起自己来:沈甄啊沈甄,你在侯府生活了也有十几年,矜持、教养难道都丢进湖里喂鱼了吗?

不得不说,人心虚的时候,就不由自住地回忆起自己最敬畏的人。这不,沈甄脑海中自动浮现了一个想法——她这幅样子若是被大姐知道了……

怕是就要被拍成肉泥了。

陆宴低头看着小姑娘脸上忐忑懊恼的表情,岂会不知她想的是什么?

他坐下,伸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该起了。”

沈甄被他的举动惹的忍不住哼唧了一声,那双漂亮的眼睛却一直回避着同他对视。

反观陆宴呢,他却伸出手,反复摩挲着沈甄细白的脚踝,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像在说:昨日你两只脚都搭在我肩膀上时,也没见你这么羞。

沈甄依旧不去看他。

陆宴无奈,只好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可沈甄两条腿眼下还疼着,他一碰她,她就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他揉了揉她乱窝窝的头发,皱眉道:“这么疼么,让我看看。”说罢,便一脸正色地去扳她的膝盖。

沈甄被他的动作震了个激灵,立马挪开了他的手,弯腰勾起跌落在一旁的长裾,着急忙慌地给自己套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我没事的,大人。”

见她如此,陆宴也没勉强,便松了手,“那你坐直,我帮你把头发绾上。”画舫里没有梳子,好在沈甄的头发又顺又亮,不至于打结,陆宴随意顺了两下,便又恢复了昨日缎子一般的模样。

沈甄老老实实被他摆弄,只是每当他的指尖穿过发丝,触及头皮,心里都会撩起一阵酥酥麻麻。

陆宴帮她固定住后,语气淡淡地问她:“饿不饿?”

沈甄回过头看着他那张清隽肃然的脸,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表面上看着一本正经的男人,多数都是不可信的。

她这边眼神一变,立马惹来了男人的不满。

陆宴冷嗤道:“这么看我作甚?”就沈甄那样一双藏不住事的眼睛,但凡腹诽点什么,他都能从中读出字来。

沈甄连忙看向别处,小声道:“没,我确实饿了。”

小船缓缓靠岸,陆宴带着沈甄下了船。

二十四桥附近的酒楼不少,不过要说名气最旺的,还属秋映楼。

秋映楼里头的膳食不仅美味,而且精致有趣,哪怕是一碗十分普通的白粥,碗盏边上也会装饰着应季的花卉,使人心情愉悦。当然了,这样一碗白粥的价格,也是普通粥铺的三倍之高。

虽然有人说秋映楼的东西华而不实,但丝毫不影响大批的富家子弟慕名前来。

进了秋映楼,沈甄随陆宴往二楼厢房走。

也许她昨晚实在是被撞的有些狠,上楼梯时不禁放慢了速度,那个男人回头看她,心里愧疚,便来扶她的腰。

沈甄连忙去拍他的手背。眼下她一男子装束,他做这样的举动,难道不怕惹人非议?

陆宴的手一紧,淡淡道:“谁爱看谁看。”他这个人,向来不再乎别人的看法。

沈甄坐下后,便听掌柜在一旁扯嗓子喊:“二楼厢房,招呼贵客。”

少顷,十二种大小不一的碗碟便出现在了沈甄面前。正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秋映楼的一道糖醋鱼,用的都是都是鲤鱼跃龙门的玉盘。

饶是一早醒来没什么食欲的沈甄,眼睛也跟着一亮。

陆宴看着她手里的木箸不停地动,不由想起了之前她挑食的模样,她果然是个重口腹之欲的。

半晌后,停下了木箸。

沈甄见他停箸,自己便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她瞧着还没怎么动的红糖粑粑,醉虾和芋粉团,悻悻道:“我也吃好了。”

陆宴识破她道:“喜欢吃便多吃些,我们也该走了。”

沈甄听着他这句“该走了”,不由神情一顿,她知道这一声“该走了”,说的并不是离开酒楼,而是他们要离开扬州了。

二人走出秋映楼,忙寻了辆马车。

回鹭园的路上,沈甄伸手掀起了车上的幔帘,回头去看扬州热闹的街巷,这儿很美,但她不属于这里。

陆宴瞥了一眼她,又转了一下手中的扳指,道:“喜欢这儿?”

他的声音极轻,沈甄险些没听清,反应了片刻,才“嗯”了一声。

诚然沈甄也谈不上多喜欢扬州,扬州再是繁华,又与她何干?只是这段“清闲”的日子,让她这个快要“溺水”而亡的长安贵女,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罢了。

陆宴伸手替她捋下鬓角的碎发,然后道:“再过一年,我可能要外放,届时带你去其他地方走走。”

话音一落,沈甄的心,顿时僵住了。她不敢表现出抗拒,只好回以微笑,顺着他的话道:“大人会去哪?”

陆宴幽幽道:“谁知道呢,兴许是荆州,兴许是洛阳。”

沈甄一边听他说,一边握紧落在膝上的小手。她顿时明白,他根本没有打算放她走。

他的语气看似柔和,却也没给她选择的权利,一时间,她突然有些迷茫,就像是在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她无从得知接下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亦是无法得知这外室究竟要做多久。

恍然间,她想起了棠月同她说过的话,“姑娘有所不知,其实咱们京中有外室的男子并不少,有些贵人喜新厌旧,收了个外室,几年之后用点钱就打发了,有些人则是真心喜欢这样左拥右抱的感觉,家里一个,外面一个,互不影响,不过也有那种易动情的男子,时间一久,也就把外室接进府里头了。”棠月想暗示沈甄,他们世子爷,是最后一种。

然而棠月说的这些,同他和她都不一样。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一段见不得光的外室情要复杂的多,隐于深夜、藏于湖底,不谈今后,这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马车的辚辚之声骤停,打断了沈甄的思绪。

下了马车,陆宴去了书房,沈甄则朝春熙堂走去。

几步之后,他回头去看她背影,目光晦暗不明,他不过随意试探了一句,就得到了答案。

跟了他,她还真是不情不愿。

他只听过有那种城府颇深的外室,处心积虑得了个孩子,以子威胁要进府的,却没见过她这样,避孕的香囊随身戴着,生怕同他有一丝一毫瓜葛的。

陆宴忍下了给她逮回来好生教育一番的冲动,沉着脚步,缓缓走入了书房。

书房内。

杨宗递上了几本账册,然后道:“主子,这是咱们运盐、贩盐的账册,呈上去的钱,都用在这儿了。”说罢,杨宗从身后又拿出来一张纸,递给了陆宴。

纸上写着——铁精粉、焦炭、萤石、耐火泥、耐火砖、铁口用泥,稻壳。

这都是冶铁用的东西。

陆宴靠着椅背,手放在桌案,一边摩挲着杨宗递上的证据,一边回想着昨日梦中圣人的话,不禁喃喃道:“还真是一样的。”扬州这些贪下来的钱,果然都用来冶铁,囤私兵了。

可到底是谁呢?三皇子,还是六皇子?

依照梦中圣人的话来看,那些证据、账册,都被一把火烧了。

对,烧的是船。

思及此,陆宴连忙抬头道:“上元节那日的船备好了吗?”

杨宗连忙点头道:“都备好了。”

陆宴思忖片刻,才道:“再去备马,也许,水路、官路,我们都不能走了。”他的那些梦境,早就不单单是梦了。

杨宗疑惑道:“主子,可是咱们露出端倪了?”出了扬州城,不走水路,不走官路,怕是要绕一个大弯。

陆宴摇头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罢了,对了,咱们送去的人,大寺里那边审的如何了?”

“聂远什么都招了,只是他不得赵刺史重用,说的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至于庞术,起初是怎么都不肯说,无奈之下,还是周大人给他用了药,他才说出账册的位置。”杨宗顿了顿,低声道:“据他所言,账册就在县衙里。”

县衙。

不在刺史府,那便只能分头行动了。

半晌之后,陆宴道:“派付七付八守着县衙,上元节一同行动。”

“是。”

——

掌灯时分,陆宴从书房走出去,他望着春熙堂的大门,许久都没有走进去。

反观沈甄,则是规规矩矩地等他到亥时,见他未回,便默认了他在忙,独自回了榻上。

紧接着,陆宴便看到支摘窗里的灯灭了。

光影消失,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母亲,靖安长公主那样贪眠的一个人,不论多晚,都会等他的父亲回家,十年如一日。

如此稀松平常的一幕,到他这,倒是强求了。

陆宴自嘲一笑,很多东西,是他想多了,是他想错了。

第38章 火光(捉虫)

莹白的月光,将男人的身影拽的很长。

春熙堂的内室的烛火虽然暗了,但悬廊上灯火却依旧亮了,他缓缓走进去,里边儿一片静谧,床头银钩落下,帷幔已经垂地,她呼吸平稳,显然是睡着了。

陆宴用眼睛丈量着沈甄的背影,不禁扪心自问:就这么大个人,十六岁的姑娘,就真值得自己上辈子,这辈子,都栽她身上?

想到这,他莫名感到牙根痒痒,连喝两杯凉水,都压不下去心头的火。

冷静下来后,他便一一回想起自个儿近来的举动,不论是用扶曼身上的香试探她,还是今日用言语试探她,其实都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也不该是他做的事。

男人的眉头凝起,脸色比外面的夜色,要沉重的多。

话说陆宴这脾气,其实也赖不得他。他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过的一直是要天上的月亮,别人都不敢给他摘星星的日子。若不是走科举入仕这一条路让他吃了些苦头,还不知他会是怎样的秉性。

说起来,沈家这位三姑娘,大概是头一个让他无法招架的。

别说无法招架,陆宴甚至觉得自己惹不起她。

其实一个小姑娘,他能有甚弄不明白的?京兆府狱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见了他都不敢起歪心思,他若真想收拾沈甄,也不是做不到。

威逼利诱他样样都会,只要狠下心,他亦能叫沈甄乖顺地如同笼中的鸟儿。

然而他做不到。

况且真给她弄哭,到头来遭罪的还是他自己。反观她呢?擦擦眼泪,她还是早睡早起身体健壮的那个。

枉他还一直认为自己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对沈甄的这份特殊,也不过是因为他这心疾罢了。结果呢?上辈子他没这病,他的结果也没好到哪去……

二十七岁离世,她另嫁他人,真真是极好。

陆宴行至床边,解开腰封,退下华服,略重起躺在她身边,连翻两次身。

沈甄自打成了他的外室,便练就了闻弦知雅意的本事,他稍一皱眉,她便知道,这人的古怪脾气又上来了。

她心下一动,转过身子,忙将自己的被褥挪到了他的身上,柔声道:“大人,夜里凉。”

这五个字,也不知道是有一股什么魔力。好似天边仙泉里的一股暖流,直接灌入了他的心口,滋润了他的心肺。

他面色不改,低低地“嗯”了一声。

也许是因为方才吹了风,陆宴喉咙微痒,便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

沈甄闻声而起,趿鞋下地,忙到了一杯水给他端来,“大人可是累病了?”

在沈甄眼里,陆宴的脾气虽然不忍直视,但他的“业务能力”,她还是认可的。他忙起来的时候,时常觉来不及睡,饭来不及吃,她一度认为他的身子也许是铁打的。

陆宴坐起身子,接过来,喝了两口,沉声道:“倒是给你吵醒了。”

听听这冷肃的语气,谁能想到,里边儿还装着别扭呢?

沈甄确实也没听出来。对于睡觉这个事,她还真是一脸的无所谓。毕竟她大多时候都是在春熙堂内不出门,闲来无事,下午还能补眠。

想到这,沈甄不由真心实意道:“我无妨的,还是大人的身体比较重要。”

陆宴低头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好像有星光映在湖水上。然而越是清澈,越是让他有一种在唱独角戏的滋味。好似喜跟怒,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他有气无力的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叹气道:“睡吧。”

二人一同躺下,齐齐入睡,他将手习惯性地放在了她的腰上。

——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很快,便到了上元节。

扬州过上元节的气势虽不能媲美长安,但至少万家灯火的盛景还是瞧的见的,自南门起,到万岁桥终,会挂满祈福的燃灯。

二十四桥的装扮则更为华丽,桥与桥之间用粗麻绳连接好,上面挂起了各色的旗帜和彩带,有胭脂色、绛紫色,黛蓝色、翠绿色、秋香色,每个彩带旁边,还会配个同色的灯笼。

一同亮起,无比震撼,好似真的来到了九重天上。

今日赵冲在家中设宴,特意请了陆宴和扶曼前去。

他们上了两辆马车,刘嬷嬷四处张望,低声问扶曼:“娘子,今儿怎么不见杨管家呢?”杨管家,说的便是杨宗。

扶曼撇嘴道:“嬷嬷还不知道老爷吗?想必他是放心不下秦姨娘吧。”

见此,刘嬷嬷笑一声,安慰扶曼道:“娘子也别生闷气,我瞧着,老爷现在心里是有你的,不然除夕时也不会赏那么些东西给你。”

真是话音一落,扶曼就红了眼,“嬷嬷不提除夕还好,一提除夕,我便又想到爷带着秦姨娘偷偷出门的事了。”

刘嬷嬷连着“哎呀”了两声,忙道:“除夕陪那位,这上元节不是来陪娘子了吗?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扶曼轻拭了眼角,“嬷嬷是我最亲的人了,尽管说便是。”

刘嬷嬷连忙道:“这男人啊,向来都喜欢有分寸的女子,平是小醋一下,是情趣,娘子若是日日都和春熙堂那位对着干,保不齐哪日便招了厌,像卫公子这样的男人,挑花面,出手又阔绰,院子里的人注定会越来越多,娘子今日气得过来,明日还气得过来吗?”

扶曼点了点头,半晌后才道:“谢嬷嬷点拨。”语气里,说不出的辛酸。

连刘嬷嬷听了都直摇头。

不得不说,扶曼的演技最近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如去春熙堂那边截人,比如当着刘嬷嬷的面找陆宴哭诉,比如抢管家权,好似所有能令宅子里乌烟瘴气的事,她都做了。

所以在刘嬷嬷心中,小娘子是相当上进的。不然她也不会苦口婆心说这么多。

马车停在刺史府门前,陆宴带着扶曼进了刺史邸。

——

春熙堂。

杨宗对着沈甄道:“主子让我带沈姑娘即刻就走,不用等他,说到戸城在一同汇合。”

沈甄有些紧张。

若是说他怕自己拖他后腿要送她走也就罢了,怕就怕,是因为有危险,才让她先走的。

思及此,沈甄便道:“今日的事,可是会有危险?”

说没有危险,那便是假的。赵冲此人多疑,自打聂远和庞术入了京城,他便对身边的一切格外敏感,就连府兵都比往日多了一倍。

称兄道弟倒是没变,就是不知道这兵是在防着谁。

眼下皇权正盛,圣人虽然不许刺史过度招兵买马,但赵冲手上驻扎在扬州的兵也不容小觑,更何况,据他们所了解的,赵冲手上还有不少私兵,和优良的军械。

硬碰硬,自然是不行的。

“圣人派的援军眼下就在戸城外,咱们过去了,便安全了。”杨宗说话也是够能避重就轻的,明明沈甄问的是今日可会有危险,他却偏偏加了个条件。

戸城,那离扬州还远着呢,还不得翻个山越个岭才能到吗?

沈甄知道现在自己不拖他后腿比什么都强,便连忙带着棠月随杨宗离开了鹭园。

杨宗带着沈甄一路向西行,他们脚下走的路,并不是来时的路。

一出扬州城,沈甄便看到了大量的流民,还是拖家带口的流民,他们大多都是些妇孺儿童,骨瘦如柴,好似再多走一步就要晕过去了一般。

看见此情此景,沈甄才意识到朝廷为何要治理这些贪官污吏,倡导廉政,劳役、赋税,这就是像是压在百姓身上的担子,过重的话,百姓要么再也直不起腰,要么就只能揭竿而起。

奔走了一天一夜,他们终于走到了望山的尽头,沈甄站在山顶朝扬州城的方向望,“杨侍卫,大人他走的是水路还是官路?”

话音甫落,突然听到“轰轰”几声,不远处的扬州运河上,两条船升起了大片的火光……

第39章 受伤(捉虫)

天边霞光消散,雾霭漫漫,此时已过傍晚。

四周连绵不绝的山峦渐渐湮没在沉重的暮色里。

沈甄看着眼前蔓延开来的火光,心里不禁一沉再沉。

杨宗见她面露惊慌,连忙安慰道:“沈姑娘放心,大人并未走水路。”原先备好的船,已经成了他们拖延时间的障眼法。

不得不说,看着这一幕,杨宗都不免有些后怕。

倘若世子爷没做好万全的准备,哪怕他们有命活下来,苦苦收集的证据也一定会在这样一场大火中被焚烧殆尽。

时间紧迫,杨宗来不及和沈甄多解释,只道:“沈姑娘,咱们得尽快上路。”

沈甄点了点头,为了不拖后腿,脚崴了也没吱声。

一路翻山越岭,他们总算和先行的暗桩们汇合了。

可就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沈甄居然看到了一辆花轿,她揉了下眼睛。

这儿……这里为什么会有一辆花轿??

不止有花轿,花轿后面还有七八位傧相打扮的男人,以及十几个贴着囍字的木箱子。

杨宗上前一步,从花轿里拿出了一件“大袖连裳”的婚服,和一对儿金夹珠的耳珰,以及簪子,一同递给了沈甄。

杨宗极快速地解释了当下的状况。

戸城离扬州并不远,治所也设在扬州,说的直白点就是,这里仍是赵冲的管辖范围。但,他们只要想跟援军汇合,戸城就成了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