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甄的脸颊上红晕胜过的傍晚的彩霞,她不着寸缕咬着下唇轻颤的模样,便是这世间最强的媚_药。

见到眼前的风光,陆宴如何还能感受到身上的疼痛?便是现在再给他一刀,只怕他也能受住。

他带着她回到了榻上,继而倾身压住。

这样的姿势,若是顺着,他的伤口定是要出血的,沈甄推拒着,坚决道:“你别靠过来。”

陆宴亲了亲她的耳朵道:“那你要我去哪?”

他的力量她哪里敌得过?沈甄被他弄的快哭了,知道多说无益,只好鲤鱼打挺般地抵抗了两下。

谁料这男人却用诱哄口吻同她道:“甄甄,乖一点,你若是不想叫我继续流血,就乖一点。”

然而她再乖,伤口到底还是崩开了。

天快亮时,杨宗还是将白先生唤了起来……

——

他们于三月初回到了京城。

元庆十六年春,三月初二。

和梦中不同,这次,陆宴是亲手把证据交到圣人手中的。

成元帝轻捻着手上的佛珠,发出了嗒嗒的撞击声。听政殿中的人皆知,这是帝王发怒,准备老虎食子的前兆。

周述安身边的聂远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成元帝端着手里的折子,上下晃了一下,随后“啪”地一声扔到了桌上,“老三好大的胆子!”

从陆宴带回来的证据来看,赵冲手里的钱,有一半以上都是交给了穆家,也就是三皇子箫承的母家。

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穆家虽然手握军权,权势滔天,但养兵的的开销实在太大,私兵尤甚,钱粮一旦消耗起来,就跟流水一样,没有一座金山撑着,可谓是处处捉襟见肘。

但养私兵、炼铁、贪污,卖官,这已是踩到帝王的底线了,人证物证俱在,穆家这次是栽了。

成元帝就是再不喜欢太子,也不会容许人越过他去打储君之位的主意。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不知花落谁家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见风使舵。

成元帝突然咳嗽了两声,內侍连忙躬身上前,“陛下,可是要找太医来瞧瞧?”

成元帝挥了挥手,对众人道:“都下去吧。”随后又对着陆宴道:“三郎你留下。”

转眼,殿内就只剩成元帝和陆宴二人。

成元帝缓声道:“你在扬州遇上了个神医?”

话音甫落,陆宴身子一僵。

果然,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皇帝都起了扶太子的心思。

陆宴撩袍跪下,先一步道:“臣时刻挂念陛下安康,在确认那人医术不凡后,便将人带回了长安。”

不得不说,这世上就没有嫌命长的皇帝,尤其像成元帝这样恋权的皇帝,更是恨不得世上真有一颗长生不老的仙丹才好。

成元帝听了陆宴的话,眼神里的光不禁越发柔和了,满朝上下都在算计着他百年之后的事,他那几个儿子,倒是不如他的外甥。

成元帝亲自扶他起来,然后道:“三郎,朕听闻你这番去扬州受了重伤,可是好些了?”

陆宴道:“臣多谢陛下记挂,眼下已是无碍。”

成元帝双眼一眯,道了一句:“那就好,不然你母亲定要怪朕了。”

皇帝默了半晌,随后道:“那你明日带那位白先生入宫吧,太子的病入了春,倒是越发严重了。”

第42章 改变

翌日一早,陆宴携白道年到了东宫。

殿内兽面纹的铜炉散着袅袅青烟,地龙烧的甚旺,四周的气温仿佛夏季一般。

太子坐于榻几之上,身上是一袭素缟色镶金线的龙纹缎袍,鬓发规整,仪表不凡。

太子的容貌似母,单论姿容,确实要比其他几个皇子要俊美一些,只是久病缠身,眉宇间略显憔悴。

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家的气势从不会因为病弱而折损半分,太子才问了一句话,白道年便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

白道年哪里能想到,陆大人嘴里说的兄长,竟是大晋的当朝太子。

“孤还有多少时日?”太子又问了一次。

陆宴皱眉道:“太子殿下。”

太子用一张帕子捂住嘴,浑身颤抖,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然后道:“时砚,孤就想听句实话。”

太子顿了顿,再次看向白道年:“白大夫不用有所顾忌,但说无妨。”

白道年给太子诊脉之后,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这种脉象是典型的外阳内虚,表面看着还过的去,实则身体已是快被掏空了。

“太子平日用的药方,可否让草民看一眼?”白道年道。

太子瞥了一眼黄门,道:“去把孤一年来的药方记录,都给白大夫拿过来。”

须臾,黄门端着一卷处方合集走了进来。

白道年细细地翻阅着太子近一年的用药。

起初还看的过去,半夏、天南星、皂英、川贝母、竹茹……用的大多是化痰止咳平喘的药,可到了三个月前,随着病情加重,这药量竟是比一年前足足翻了一番,轻粉、淫羊藿、四季青、鱼腥草、冬虫夏草……

看着好似把世间珍贵的药材都用在了东宫,却忽视了药物之间的相克,就拿淫羊藿来说,这种壮阳补气的药,是绝不可同彭花粉放在一起用的,用多了只会起反作用罢了。

白道年眉头紧皱,额间布满了虚汗,向一国储君说病情,谈何容易。

陆宴低声道:“可是药方出了问题?”

“这药方表面并无不妥,只是其中两位药具有相克之效,是绝不可放在一处服用的……”他思忖片刻,心一横道:“就这个药方,殿下若是再服下去,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时日无多。

这样的话,谁敢在东宫说?

听了这四个字,别说是太子身边的內侍站不住了,就连陆宴的脸色都随之一变。

陆宴道:“白大夫既看出了问题所在,可有把握一试?”

白道年老实道:“殿下的病并非风寒之症,草民不敢谈把握二字,只敢说尽力一试。”

太子道:“不论结果如何,孤都不会怪罪于你。”

白道年定了定神,低声道:“草民还有句话,想同太子殿下说。”

太子点了点头,“你说。”

白道年道:“草民行医多年,见过的疑难杂症繁多,有人看着身强体壮,却因心悸突发而一朝离世,有人久病缠身,却长明百岁,两年前,草民还曾见过一个得了肺痨不治而愈的……”

听到这儿,太子由衷地笑了一下,“这样的话,孤还是头回听闻。”

“草民说的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好,孤知晓了。”太子道。

——

白道年走后,太子留了陆宴一同用午膳,停箸后,郑重其事道:“时砚,孤想托你查两个人的行踪。”

“殿下请讲。”陆宴道。

“孤想找沈家的三姑娘,和小公子。”

……

陆宴从东宫出来后,一直心事重重。

城西渠坍塌,云阳侯因渎职罪被牵连,太子替云阳侯求情,当即惹了圣人大怒,被禁在东宫整整三个月……然而眼下圣人想扶太子,太子第一个要找的,竟然是沈甄。

可把沈甄藏起来了的人就是他,这让他怎么找?

陆宴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拖着一身疲惫,去了京兆府。

孙旭正端着碗盏喝茶,一间陆宴,立马堆起了笑容,“陆大人好久不见,荆州的案子可还顺利?”

因着是暗访,所以京内并无一人知晓陆宴去的是扬州,都以为他去的是荆州。

陆宴点头道:“还算顺利。”

一旁的司仓参军道:“陆大人不在,倒是错过了一件惊人之事。”

陆宴勾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

话说他们京兆府的这位司仓参军,不仅说话喜欢卖关子,而且表情还甚为丰富,陆宴时常觉得让他在京兆府任职着实是屈才了,若是去茶楼说书,定会火遍长安。

孙旭喝了一口茶,笑道:“这事,还同陆大人你也有关系。”

陆宴一边翻着近来的案子,一边道:“是么?”

孙旭道:“去年十月,王照等人拐卖未出阁女子那个案子,陆大人可还记得?”

陆宴诧异道:“这案子难道还没结束?”他离开京城时还是冬季,眼下可都三月了。

孙旭递给了陆宴一张案卷,道:“我们在拿到搜查令后,抄了王照的家,王家果然修了密道,我们一进去,便发现里头都是失踪女子的尸体,那等场面,就是见多识广的周仵作都忍不住吐了。只是我们晚了一步,到那儿时,王照早已跑没影了。”

孙旭看一旁的司仓参军跃跃欲试,便道:“成,你来说吧。”

司仓参军眼睛一亮,双手一拍,大声道:“王照跑了,他那鲜卑族的姐夫也跟着跑了,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于有一天夜里,我等在郑大人神机妙算的指引下,捉到了王照极其同犯。”

这时郑京兆刚好路过,十分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孙旭低头一乐,不禁腹诽:这周大人后脑勺定然是多长了个眼睛,不然怎么郑京兆刚出现,就准确无误地拍上了马屁?

要知道,他们能抓到王照等人,靠的可不是郑大人的神机妙算,而是靠的那幅画像。

这时,郑京兆缓缓道:“这个案子能破,还多亏了陆大人找来的那位女画师。”

听到这位女画师,司仓参军不禁更激动了,“陆大人,您若是在,定然也会惊叹的!那王照的姐夫,当真是鲜卑人!样貌与画像一模一样,就如同临摹一番。”

陆宴一愣,虽然知道司仓参军说的肯定是夸张了些,但他也能想象到,她画的画定然是有些神似的。

毕竟沈甄的画工,确实是他见过的,最有灵性的。

散值时分,孙旭对陆宴低声道:“陆大人上次带来的那位女画师,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陆宴皱眉,“孙大人有何事?”

孙旭道:“我手上恰好有一个案子,也需要画人像,若是大人……”

陆宴脚步顿住,嘴角勾出了一丝十分虚假的笑意,“抱歉了孙大人,她的身份,我实在不便告知,至于原因,孙大人也能猜到。”

孙旭了然地点了下头,不禁小声遗憾道:“哎,女子囿于闺阁之中,连自己的才能都不能肆意发挥,可惜,实在是可惜。”

上了马车,陆宴眼眶莫名发胀。

也不知今日是个什么日子,竟一个两个的都要找她。

杨宗低声道:“主子,咱今日回国公府吗?”

陆宴长吁一口气,“不回。”

——

掌灯时分,陆宴推开澜月阁的门,沈甄并不在屋内。

“她呢?”

墨月会意,忙道:“姑娘在东厢。”

澄苑的东厢其实是两间,中间以黄花梨木圆雕鸟兽纹嵌玉的长屏风隔开,里面一整面墙皆是书架,摞满了各类的杂记和陆宴收藏的书画,外面则设了一张罗暗榻,东墙上还挂了一张“九鱼图”的悬画。

沈甄正坐在罗汉榻上,摆弄着一些画卷,灯火映在她脸上,几张未阖起来的画卷散落在她的膝上,满室的墨香,不禁为她多增了一分书香气。

陆宴信步走上前,沉声道:“你在这折腾什么呢?”

他的嗓音天生低沉,带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只不过沈甄听习惯了,也就不怕他了。

闻声,沈甄缓缓朝陆宴看过去,只见他外头披着玄色兽蝶纹锦大氅,里面穿的则是那件分外熟悉的暗紫色官服。

这样深色的衣裳,总是将他显得冷清又不近人情,但如果同他此刻眼角柔和的目光融合在一起看,便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沈甄不得不承认,作为朝廷命官的他,确实要比卫家卫晛要更迷人一些。

他径直走到她身边,随意拿起了一幅画,看了看,道:“这是你画的?”东厢的房里有那些画他大多都记得,这幅墨还未干的,定是她的杰作。

沈甄点了点头,“嗯。”

陆宴挑了下眉,好奇道:“怎么突然画起山水了?”

沈甄的脸颊微红,她拽了一下他的衣襟,柔声道:“大人还记得答应我的事吗?”

陆宴故意蹙起眉头道:“哪件?”

果然,小姑娘的脸上露出了点急色,“大人不是同意我三月初七去大兴善寺了吗?”

陆宴拉住她的小手,“嗯,想起来了。”

沈甄靠近她一步,抬脚,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想把这些画卖掉,然后去找圆沉大师替母亲诵经祈福。”

剩下的话,她不说,他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合着,她是这两天一直在东厢捅捅咕咕,是在攒香火钱呢?

第43章 妥协(捉虫)

眼下是傍晚时分,烛火忽明忽暗地映在她的脸上,就像是陆宴此时高低起伏的心跳声。

陆宴就没想过,他养着的姑娘竟然还要为香火钱发愁。

他低头数了数桌上的山水画,整整二十幅,目光骤暗。他们才回京城不过三日,这么多幅画,他大致猜得出,她应是打从一回来,就没闲着。

沈甄见他将自己的画拿在手里端详,忙道:“大人能帮我把这些卖掉吗?”

陆宴的表情微凝,他承认,她的画甚是不错,这些山水画每一幅都不落俗,画的多是他们去扬州时沿途的风光,经她的手,山间有雾,林中有泉,彩霞漫天,所有的东西都是活的。

可眼下这个世道,真正懂得风雅的能有几人,绝大部分人,都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就拿京城里那几位所谓的大家来说,他们的笔墨哪里值得上千金,可只要有贵人抬举,京中便有人捧场。

众人趋之若鹜,图不过是画上的落款而已。

就算她的笔墨还能卖出些钱来,但想拿卖画的钱请圆沉法师诵经,这便是痴人说梦了。云阳侯府的三姑娘出门礼佛,佛寺可以为她闭寺,但时过境迁,没有重金撑着,只怕寺庙里的知客僧都不会替她通传。

这些,陆宴自然是不会同她讲了。

“你需要钱,为何不同我讲?”他蹙着眉头,嗓音略有些沉重。

别看这男人表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打从心眼儿里,他还是希望沈甄能依赖他些,有些东西他尚且给不了,但有些,他亦是不会亏待她。

然而沈甄的想法却总是同他的背道而驰。

在她看来,她有手有脚,除了卖画,她还能制香,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朝他伸手要钱。

所以此刻,沈三姑娘的眼里尽是抗拒。

陆宴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的画收好,然后道:“你的香火钱,我都已替你备好了。”

话音一落,沈甄便有些慌了,磕磕绊绊道:“不、不行。”

陆宴低头看着她,薄唇微抿,那股子不容置喙的气势又上来了。

“大人,这个钱不同于其他,这是我给阿娘祈福的钱。”沈甄拉起他的手,“都说心诚则灵,我白白用了大人的钱,是不会安心的。”

陆宴道:“你可知道这些画能卖多少钱?”

“能卖多少算多少,我心里有数的。”云阳侯府出事的时候,沈甄不知变卖了手上多少东西,若不是心里有数,她也不会一口气画上二十幅。

陆宴低头看了看她被墨汁蹭黑的小手,捏着她的脸,嫌弃道:“行了,跟我回屋洗手。”

“大人先歇息吧。”沈甄勾唇笑道,“我还想在画一幅。”

说罢,她便转身回到桌前,执笔,蘸了蘸墨。

陆宴皮笑肉不笑地盯了她半晌,见她迟迟不过来,他便走过去,单手握住了她的脖子,用淬了冰了声音道:“我说的话,你是听不见么?”

沈甄被人逮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立马放下手中的毛笔。

回到澜月阁,沈甄连忙盥洗了一番,躺到了他身侧。本来陆宴都要睡着了,却被她翻身的动作吵醒了。

他伸手探过去,发现小姑娘的身子正蜷着,“你月事来了?”

沈甄蔫蔫地“嗯”一声。

“何时来的?”

沈甄也没多想,便实话道:“今日午时。”

陆宴冷嗤道:“沈甄,你这便是自作自受。”她来月事向来虚弱,站在书房画了一天,她不疼谁疼?

沈甄被他训的背脊一僵,没敢出声。

但片刻之后,男人温热的掌心便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大人。”沈甄回头看他。

陆宴将她的头扳回去,低声道:“就这二十幅,你明日再敢动笔,我便把书房里的文具全收了。”

“我知道了。”沈甄恹恹道。

——

本来沈甄卖画凑香火钱这个事,已经让陆宴很受打击了,谁知第二天,大早上的,又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沈甄竟然把他在扬州给她买的一箱翡翠,估算了一下行情,立了个账目出来,六百贯的东西,经她的手,一笔一笔折算成了七百二十贯。

陆宴盯着眼前的一箱珠宝翡翠,和手里的账目,甚至都气笑了。

你说她傻吗?

但她算账算的比谁都清楚。

平时就跟没长心似的一个人,专门能给人弄的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陆宴如噎在喉,眉心连着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跟着跳,有一刹那,好似听见了一阵耳鸣声。

他忍着怒斥她的冲动,起身,面无表情地出了澄苑,顺便无视了她那声娇滴滴的大人,弯腰便进了马车,

进京兆府前,陆宴将这些画作都堆到了杨宗手里。

杨宗疑惑道:“主子,这是……”

陆宴勾起嘴角,有几分自嘲的意味,“将这些都拿回国公府书房里,放好了,别让人瞧见。”

陆宴迈上石阶,随时敲了鼓面。他才是无处申冤的那个。

——

时间一晃,转眼便到了三月初七。

陆宴本是打算陪沈甄一同去大兴善寺的,奈何京兆府却突然出了事。

当日,大清早便有人来击鼓。

南市安善坊的蓝门客栈,一夜之间死了一家六口,死相凄惨,头颅被割下后,皆是挂于房梁之上,老人孩子无一幸免。

不过屋内的钱财一分未缺,年轻的妇人身上亦是没有被奸杀的痕迹。

不图财,不图色,多半就是仇家寻上门了。

出了这样的惨案,却逢上郑京兆犯头疾,卧病在家,孙少尹外出办案。陆宴再不去,京兆府便是连个坐堂的人都没了。

没了法子,陆宴只能另派一位可信的车夫送沈甄过去。

——

马车转过街角,就看到了不远处矗立着的大兴善寺,黄墙灰瓦,庄重大方。大兴善寺旁边,还有一个一座古塔——龙晔塔。

龙晔塔塔高九层,塔身层八角形,层层皆有塔门。

人立于檐下,便能听见风铃随风响动,不仅悦耳动听,还此处添了一丝神圣之感。

三月初七算不得甚特别的日子,香客不多,有些冷清。不过,若是把今日换成四月初八的佛诞日,想必一进门,就会淹没在乌泱泱的人群之中。

毕竟,来此烧香的可不止长安的百姓,近处有扬州、荆州、洛阳,远处还有西域、高句丽,倭国。

沈甄和棠月进了大兴善寺,在知客僧在引领下,迈入到了主殿。

殿中供奉着三尊金身“华严三圣”,正中是毗卢遮那佛,又称报身佛,左边是文殊菩萨,右边是普贤菩萨,除此之外,殿内还列了偌大的一口寺钟。(1)

一一拜过后,沈甄停在文殊菩萨的佛像前。

文殊菩萨被视为无上智慧和大慈大悲的化身而供奉,因普度众生,消除罪孽而得名,沈甄缓缓跪在蒲团上,闭眼,双手合十默念了好一会儿。

摇签磕头之后,知客僧便拿着功德薄走了过来。沈甄不便写下自己的名字,便只在上头写上了自己要捐的香火。

六十贯。这是昨晚陆宴给她的钱。

沈甄心里清楚,自己的画又不是甚大家之作,别说是二十幅,就是再加二十幅也卖不上这个价格。

但她看着男人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便不好再推拒了。

沈甄幽幽地叹了口气,要还的债,又添了一笔。

知客僧笑着接过,然后道:“圆沉法师还有一场《仁王经》的法会尚未结束,还请姑娘随我去客房稍等。”

沈甄进了客房,知客僧阖上门走了出来。

这时,恰好有一位女香客经过,她抬脚朝里面望去。

知客僧拦住了她,“施主,没有住持允许,这儿是不让进人的。”

女香客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功德薄,上下看了一通,道:“六十贯的香火,便能请圆沉法师亲自诵经解惑了?”

知客僧笑眯眯道:“施主,佛家讲究因果,因果轮回,万不是这些身外之物能决定的。”

女香客顿感冒犯,道了一声罪过。

待这名女香客走后,客房门前洒扫的小沙弥,一步一步挪到了知客僧门前,道:“真是六十贯的功德?”

知客僧拍了一下他光秃秃的脑瓜,“多少钱,都是功德。”

知客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功德薄,心道:六十贯,便是加个零的都不够。

沈甄是在偏殿见到圆沉法师的。

偏殿内供奉着千手观音,还有耀眼夺目的金身五百罗汉,光是看一眼,敬畏之心便油然升起。

临走之前,沈甄回头望着了一眼身后的郁郁青山,潺潺流水,以及大慈恩寺高高悬着的匾额,想起方才圆沉法师的声音,心里莫名平静了许多……

她重新戴上了帷幔,蹬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身后宝塔檐下的风铃声逐渐消失。

戌时四刻,棠月扶着沈甄下了马车,“姑娘当心脚下。”

此时,她们谁都没注意到,澄苑这条巷子的拐角处,还站了另一个人……

第44章 心境(勿跳)

三月的长安,少有艳阳天,空气中夹杂着沉闷的雾气,眼看就是要下雨了。

午时,陆宴同周仵作验完尸回到了京兆府。

对于一个有重度洁癖的人来说,验尸确实不是个轻松的活,比如今儿中午的饭,他是怎么着都吃不下去了,他将手放到铜盆里来来回回地搓洗,好半晌才回堂内。

坐下后,陆宴揉了揉眉心,饮下手边半盏冷茶,准备重新誊写今日的口供。

外面的日头从一个窗,跳到了另一个窗户。

撂笔之时,一身的疲惫随之涌来。

天色昏暗,风声簌簌,雨滴坠在了高低不平的条石路上。眼下已是到了散值的时辰了。

陆宴摘下了乌纱帽,阖上了卷宗,起身,出了京兆府的大门……

马车停在狴犴石像旁,弯腰之前,杨宗率先开了口,“主子。”

陆宴眉头一蹙,“怎么了?”

杨宗轻咳了一声道:“方才,长公主派人传话来了。”

“说什么了?”

杨宗心里是一万个不想传这话,但奈何长公主那边吩咐了,要他必须把这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主子跟前儿……

遂只能硬着头皮道:“长公主说,您今儿若是不回国公府,那今生也别回去了。”

靖安长公主那干柴脾气,陆宴自然是知晓的,他今日若是敢不回去,明日“一把火”便烧到京兆府来。

思忖之后,当晚便回了国公府。

果不其然,刚走进肃宁堂,便见到了靖安长公主的身影。

长公主坐在他门前的亭中慢悠悠地喝茶,显然,是在等他。

陆宴从杨宗手中接过油纸伞,径直走过去,坐到了靖安长公主面前,唤了一声母亲。

靖安长公主纤细的玉指在杯盏的边沿来回滑动,提唇幽幽道:“你还知道回来呀。”

陆宴背脊挺直,一本正经道:“让母亲忧心,是儿子不孝。”

淅淅沥沥的雨声骤急,噼噼啪啪地打在了转瓦上,四周的风都夹杂了一丝寒意。

“嗬”长公主轻笑一声,“不怪你,平康坊里那位头牌姑娘把你的魂勾走了,不记得尽孝,也是常情。”

长公主怒到极致时,说起话来贯是这样夹枪带棒的。

陆宴心里清楚,一旦在外面住久了,长公主早晚会起疑,于是一早便将平康坊里那位云枝姑娘记在了他的名下。

他人虽不去,钱倒是没少花。云枝乐得清闲,老鸨守口如瓶。

见他不答,长公主又道:“她叫云枝?”

话音一落,陆宴的嘴角便带了一丝笑意。那周身上下散发着的柔情,一看便知,是在声色犬马的粉黛瓦舍里沉沦过的模样。

“母亲去找她了?”陆宴道。

闻言,长公主握紧了拳头,“怎么,怕我给她委屈受?”

自己的娘,自己最是清楚。

陆宴知道,长公主再是生气,也不会屈尊降贵地去平康坊,更不会用长公主的威严去为难一位歌姬,她的气,都在自己这。

长公主将手里的杯盏“啪”地放在石桌上,将声音拔高:“你难不成是要将她接入府中吗?”

陆宴语气淡淡:“儿子未曾想过。”

长公主脸色有些难看,看得出来,她是气急了。

四目相对,她深吸了一口气道:“陆时砚,你该成家了。”

周围的雨越下越大,片刻之后,便将院子里的芭蕉叶都冲刷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