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霍夫人也似乎对此事不太熟悉,他于是告诉绿阶,霍侯爷坚持认为药汤太苦,他不肯喝。绿阶听了无言以对,天不怕地不怕的霍去病对喝药恐惧成这样?追着问医师,如此会不会影响他的身体恢复?

诸医师认为霍将军此伤乃属积劳成疾的病疴,需要比较长周期的调养,便就此事跟绿阶多说了几句。绿阶自然相当在意,两人重新又在虎案边坐下,绿阶为他请了茶,跟他谈论了起来。生怕自己记性不好,还拿了霍去病的笔墨竹简,做起了记录来。

霍去病靠在卧榻上,望着绿阶的侧影,唇间不知不觉有了柔淡的笑意。

她穿着染有小梅花的白色锦衣,乌黑的头发在脑后顺成一束。赵破奴没有给她送首饰过来,她没有戴耳珰,耳垂的肤质细腻柔洁,在长发间若隐若现。

她的手臂因伤势有些僵硬,手指也裹在绷带中看不清楚。不过,她的气色恢复了不少,双唇又是他喜欢的那种淡淡的蔷薇色,数日不见阳光,肌肤又成为了他喜欢的象牙色。

他尤其喜欢看她现在为他而专心讨教的模样。

她微微蹙起细眉,带着一点只属于他的小小忧虑之色。她手中拿着他的毛笔,根据诸医师的说法不时舔墨,在他的竹简上书写着。因药理她不熟,有些字要稍微比划一忽儿方能勉力写出来…

数日不见,如隔一生。

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叫他怦然动心,他如何能够失去她?

他此生的确只碰过一回药汤,那就是与绿阶初夜之后,他为了将她救醒,曾用口含着药汁为她渡过药。当初他为她做这些亲密之事时,始终觉得理所当然无所障碍,如今想来,大概那个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已经非常喜欢她了。

绿阶陷身土崖之上生死难明之时,他最难过的就是他们相识那么早,相爱却那么迟,再加之聚少离多,他亏欠她的这份情,只怕今生都无法弥补了。

他总以为他们的一切始于河西二战之后,现在,能够知道自己早喜欢了她几个月,他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

等绿阶与诸医师说话完毕,正要遵照医嘱离开他的时候。

霍去病说:“过几天我好一些,我们一起回长安。”

绿阶转过身:“当真?”

“当真。”霍去病点头。

生死回转,他也想透彻了一些问题。该来的让它来,该散的让它散。皇上荣宠谁,打压谁,他都将采取无视姿态。

他依旧是他,一心一意投入在战场上,让黄河边关稳定,让匈奴人、西羌人、先零部落都闻他而丧胆。

他如今对于军队布局又有了新的考虑,战事进行到如今,霍去病深感自己驾驭胡人军卒已经比较从容了,他打算说服刘彻建立一支胡人兵马,以胡制胡。

什么良弓藏,什么走狗烹?他目前不理会这些事情了。

先回长安,谋求下一步的战事,他是大汉朝不败的军神,他打算将这个神话进行到底,直到大漠再无外族王廷。

他望着营帐外飞过的鸿雁,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哪能陷身在那些政场的恩恩怨怨之中?

天上的鸿雁轻扑翅膀,在风中缓缓滑行,在浑圆的月廓中留下一道斜线。

鸿雁在云鱼在水,绿波依旧东流去。李敢坐在新完工的关内侯府中,独自吹着夏夜的晚风。

李家在卫部颇有根基,李敢自任郎中令后,一直在长安调查老父的死因。所有矛头均指向了卫青。

皇上本已将老父李广定为前锋将军,李广也顺利侦察到了大单于的人马所在。是卫青临时调兵,令自己的亲信公孙敖改道应战,致使李广错失道路在左军中。

李敢看着这来龙去脉,却不敢相信。

卫青的为人虽则阴柔媚上,但处军行事都颇有见识,李敢难以相信卫青会做出这等对不住他老父的事情。他决定再多搜集一些讯息以确定事实的真相。

不该对老父之死负责的人,他绝不冤枉;而该讨要的债,他李敢一文也不会少拿。

“爹爹!”一个面目清秀,肌肤莹润的小女孩扑到他的膝边,李敢将她抱起,放在膝盖上。女孩说:“哥哥昨晚给我捉了萤火虫…今天就不亮了…哥哥说,今晚再帮我捉。”

“好。”李敢拍拍她的头,看着远处端正站立的男孩,“带着妹妹好生玩耍。”

“是。”男孩看起来挺乖觉,见到李敢的神情也比较敬畏。他走过来拉着妹妹的手:“走吧,过一会儿萤火虫就出来了。”

李敢目送着儿女离开自己的视线,他已为人父亲,很多事情还是要考虑妥当才能动手。

元狩五年的夏天,阳光总似逼着人一般的灼热,仿佛有多少令人烦躁的事情要发生了。

卫青骑马走在官道上,官居大司马,他的随行仪仗至少也有数十士兵。漠北之战的阴影在他面前已经渐渐消退。卫青所谋就是这一战,功名利禄其实他看得非常淡。

大丈夫能在沙场效力,能在人生之中有过那样的一场战斗,卫青觉得自己此生足矣。

他自然不会看到,官道前方的十丈开外,有一支铁箭正冷冷地瞄着他。

这支箭的箭尾压在一根粗至半分的强劲鹿筋上,扣住它的手指坚定如铁。

李敢盯着卫青行走的路线,慢慢将弓箭拉至满弦。

他行事很周密,箭乃是军中寻常箭,力道亦只用出了七八分。他自恃箭力,自认这样的箭矢、这样的力道,必能助他在射杀卫青后顺利逃脱而不留下蛛丝马迹。

他选择的位置,既有官寺区的寂静无人,数十丈开外便是长安闾里的热闹。他相信,以自己敏捷的动作,必可在一击得手后迅速湮没在长安城的人来人往之中。

卫青抬起头,耀目的阳光射得他有些眼花。

李敢以射者的超强目力,如善捕的野兽般攫住了这个细小的机会。手指微微一松…

卫青猛然感到面前有劲风扑来,他乃是沙场上身经百战的大将,立即挥出袖子,在马背上一个旋然转身…

李敢为了确保夺取卫青的性命,走的乃是连环箭。

卫青刚抬起身体来,李敢的第二箭已经藏在第一箭的风声中悄然而至。卫青上朝面君不曾穿铠甲,只觉得肩头一痛,自知已然中箭。

此时,卫青身边的护卫队尚未作出反应。

卫青不顾自己的伤势,在马背上用力一打马腹,如出鞘钢刀一般向那箭矢来处疾驰而去。李敢眼见两箭都走空,正撤箭要走,不防卫青应变能力如此迅疾,在他窜出官寺区前,便以快马堵住了他的去路。

卫青不及看清伤他乃是何人,飞身从马背上掠下来,一把便扭住对方的关节,将其制住。

李敢的头被强行扳起,卫青的肩膀上鲜血汩汩而流。此时卫青的随行军士也跟了上来,团团将李敢围定。

李敢见事情败露,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仰头等死。

卫青的随行军卒立刻将刀剑架上李敢的脖颈,等候大司马的发落。

卫青看清了是李敢,退后一步,手法熟练地自己将箭矢从肩头取下,从朝服上撕下一根布条裹住伤口,然后道:“放他走。”

“大司马!”随行军卒见卫大将军伤成这样居然轻言放人,均不甘心。

“放他走!”卫青怒道,“都让开!”众军士只得松开架着李敢的战刀。

李敢并未立即逃走,而是若困兽一般死死地盯着他,不置一辞。

卫青拉住马辔头,慢慢骑上马背去。李广之死他也十分内疚,但也无法开脱,他只说:“郎中令大人,请速回府去。今日之事,卫青不会再提。请李大人以后行事,多为家人考虑考虑。”

李敢挑起唇角:“你是心虚理亏!”

卫青淡然而不作答,只对自己的军卒道:“放了李大人,今日这场误会任何人都不得泄露,否则,军法处置。”

“诺。”

李敢待他们走后,走回到自己丢下弓箭的地方,一脚将那弓踏得粉碎:他低估了卫青的实力,这一次失败了。

他仰天长叹,卫青乃是逼死家父的真凶,这一年来他已经查得再清楚不过了。可对方官居高位,家府更不是寻常人等便可上门的。他为了候这个刺杀卫青的时机,守了两个多月,如今功亏一篑,还被他捉住了行藏。

这个卫青,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李敢该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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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说不将李敢刺杀他的事情说出去,果然就此隐瞒了下来。李敢在长安城没有受到任何骚扰。

夏天悄悄过去了,秋天随着长安城的第一片落叶来到。

霍去病本打算夏日之前便回长安城。但因是内伤,不便骑马。而他又是一个坐不住马车之人,这三个月来一直滞留在军营休养。

绿阶为了照顾嬗儿,则提前回到了冠军侯府。

这一天有军士来报,说诸医师已经允许霍将军长途骑马,过几日将军就正式回府了。

绿阶高兴得很,命人将大司马府打扫清洗了一遍,每日里在府门口张望着侯爷回家。

侯爷因伤困在剌固屯的三个月中,皇上、卫将军都抽空去看过他,嘱咐他好好养伤。

在皇上到剌固屯的这几天里,霍去病将以胡制胡的设想与皇上作了交流。能够以他人之兵降他人之军,皇上自然是求之而不得。只是多年来用胡人之兵,经历了太多阵前倒戈,军前背叛的事情,皇上对于这个想法只能强行按压于心间。

霍去病却能够从容指挥匈奴军队,调配胡人将领于股掌之间,这份威信令皇上深为信任他。虽是来看臣子的伤情,皇上忍不住又跟霍去病谈论到了深夜。

皇上于是说:“朕回长安之后,即调人去五原、上党、涿水、朔方、北平等郡之匈奴降兵,组成胡人军队,以玄甲做衣,二战漠北。”

皇上离开了军营,只留下霍去病一个人在军中,闲来无事,他做了一首琴歌: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琴歌传到了长安城,贤士文人皆感诧异:他太年轻太富贵,太像一个只知胜利的战争狂人了,怎会突然有了以战止战的感悟?

杀敌一千,自伤数百,霍去病付出的代价从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为了汉匈之战,他失去过最亲近的兄弟;为了汉匈之战,他明明有深爱的女子,却常年不得在一起;为了汉匈之战,嬗儿的成长他不曾参与过…因了汉匈之战,他固然得到了许多,失去的难道就不多吗?

他的青春与热血,全部洒落在浩浩黄沙漫漫战尘之间;他的激情与真诚,皆付与战士们的共同呼喊之中。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的人,才能够体会“以战止战”的真谛。

不除匈奴,誓不休兵的人,才能够如此宣布:战争的目的,从来就是和平。

这首琴歌从剌固屯一路传唱,也传到了绿阶手中。

她将那些句子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看了许久忽而笑了:“亲亲百年,各延长兮”。他是生怕她依旧是个文盲,看不懂吗?写得如此直白。

他没有作为私信将琴歌传递过来,而是公开仿若一番战争的感叹。

他这个人,其实最讨厌袒露真心。

绿阶还在胡乱思索之中,府中来报:“侯爷回府。”

上林狩

第六十七章

霍去病回到侯府,他这么多月没有回来,就连明月和皓珠也喜上了眉梢,在府里忙来忙去。霍去病问:“这府里怎么一天比一天乱?”

绿阶知道自己如今治府不力,只得劝他忍耐:“侯爷现在重伤刚愈,少操些心。”眼不见则心不烦,此乃至高境界。

“每日里这里闹来闹去,我想少操心都不行。”

“这是…张军士回来了。”于是明月恨不能每日换三身衣服,从张军士值勤的府门口来回进出个十来次。

霍去病也没什么不同意见:“年龄差了一些。”

“明月长得比较老成。”

霍去病靠在榻上伸一个懒腰:“随你吧,不过张行乃是军中之人,要按照军营的规矩。”

在这个秋天,冠军侯府又迎来了一桩喜事,年仅十四岁的明月嫁给了张行军士。

明月嫁人后依旧随在霍府,说要好好服侍夫人和小侯爷。

明月的出身跟绿阶一样,乃是詹事的卖身契。

绿阶特地去詹事府将明月的婚事回禀了卫少儿。知道母亲好几个月没见过霍去病了,又强拉着他一起去了詹事府,令他们母子一起见个面。

卫少儿摇着团扇说:“这是喜事,往后府中的事情都是你在做主了,又何必特地来一趟呢?”

“母亲客套,这些事情奴家也不是太懂得,总还是多请教的好。”双方都说着客套话。

霍去病随绿阶一起在母亲家吃饭聊天。

卫少儿说:“你舅父前几天受伤了。”

绿阶忙问:“伤得怎么样?”

卫少儿说:“你舅父就是个闷了嘴的葫芦,什么也不肯说。是公主发现了,心疼得了不得,正到处去说了,想找出缘由来。”

霍去病问:“什么伤?”

“公主逼着你舅父去看了御医,御医验下来说是箭伤。”

“哦?”霍去病也诧异了,“又非战时,怎会受箭伤?可是军中用箭?”刘彻对兵器管制十分严谨,卫青又武功高强身份尊贵,没有无故受箭伤的道理。

霍去病听说了这件事情,心里有了牵挂。

第二日便携绿阶一起去大司马府拜访。

霍大司马大驾光临的消息一传进去,卫青立即打开大门,出两列仪仗,按照军礼于正门前接待了他。

霍去病往日进出舅父的家中,如同出入自己的府第一般信步闲庭。

今日,见卫青与他故意拉开距离,他站在门前,神色也清冷了下去,几乎拂袖而走。

绿阶心知他痛心舅父与他的生分,于是将他一把拉进去。赶着陪着笑脸,跟卫青打招呼,与平阳公主见礼。

平阳公主本是场面上处惯的人,知道卫青这么做也是保护彼此利益,附和皇上的意思。当下她摆出一派女主人风范,优雅而得体地接待了这位与丈夫官阶同等的外甥。

霍去病也知道舅父做得没错,渐渐平静下来与之互相交谈。

自然便问起了卫青的伤势问题,卫青不肯多说什么,只说自己不小心。

平阳公主见他特地来问卫青伤势,倒是捧出一大堆话。卫青乃是为军制铁箭所伤,公主恨不得全天下军营里都去帮她查一查,及早逼出事实的真相来。

卫青只叫霍去病吃饭喝汤,依旧不肯正面应对。

双方言来语往的,皇上横隔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依然没有多少减淡。饭桌上反而气氛略有尴尬。

饭毕,绿阶和霍去病淡淡告别。

一路回家时,霍去病说:“你陪我走走吧。”

“好。”

绿阶非常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跟他一起行走在官寺道上。

“过几天月圆了,长安会开夜市,侯爷陪妾身一起逛逛东市去吧。”

霍去病笑:“我还没有去逛过呢。”

他非常年少之时就蒙皇上赏识,得以出入未央宫。汉朝有律令,他这样有官衔的人随意逛街市是要被罚以课金的。

绿阶在他肩头轻轻一靠:“我也没有去过。”

她乃是家奴,人身很少自由。后来有了点权力,为了免除冠军侯府人丁来往的杂乱,她立出规矩任何人不得在节日里夜逛,于是自己也失去了这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