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

“不管弄哪儿去,别搁我眼前闹腾。拿走!”

丫环小心拿着盒子出去了,到了门口又和一个丫环窃窃私语了什么才出去了,随即床边又立了一个。

我平躺着看床顶金丝银线绣出来的花团锦簇,平日里看觉得好,今天看只觉得恶心,看着花好叶好的,指不定里头藏着些什么龌龊呢。

大概是我瞪眼时间太长,丫环又来叫我,声音怯怯的,像怕棺材里的人诈尸似的。

“去给我弄碗羊肉炖萝卜。”我说。

“啊?大小姐……”

“羊肉炖萝卜!快去,还要一大碗秫米饭和一碟酱胡瓜。”忽然就饿了。

丫环愣了愣然后提起裙子飞奔而去。

宝光客舍

等了又等,还不来,我肚子开始咕噜噜叫。

我这副皮囊也真是让人匪夷所思,这一气之下倒像是把堵了的憋了的气血都给捋顺了,神也清了目也明了,连饿的感觉都比往日强烈些。

索性我下了床盘腿坐在锦榻上等。

等我那一碗羊肉萝卜和一大碗饭快要见底儿的时候,邹昉和卢琉桑以及邹暖来了。

“大、大姐……你现在不能吃这样油腻的,肠胃哪里受得了?快,别吃了。”邹昉几步跑过来夺下了我的筷子。

我让丫环把东西收了,懒得动,索性往榻上一歪闭目养神,吃饱喝足了睡个小觉儿多美。

“姐姐,好歹卢公子来探病,你起来说个话也好啊。”邹暖挪到锦榻边儿细声细气跟我说话。

我想了想,嗯,坐起来,让丫环给我倒了热酪浆暖暖的捧在手里。

“随意坐,喝什么吃什么让丫环拿。”刚才吃的时候没觉得,此时好像腹中有点胀。

邹昉说,大姐,你今日怪怪的。

我说我病了啊,病了都怪怪的。

他们坐了一坐邹暖便说看我太累三人出去了。

谁知道邹暖马上又折回来了,粉面含怒,重重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你不想吃便偷偷赏了人,偏偏说什么拿去喂猪,邹晴,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不识好歹的,就这一盒樱桃也可你先吃,卢公子到底还怎生开罪于你了?”

这个死丫头。

“你若舍不得喂猪就拿回去吃好了。”我才懒得理她。

“邹晴,你!你这样所为简直是丢邹家的脸面。”邹暖小丫头大概气急了。

“你这样会讲理又晓得厉害关系,不如你去卢琉桑那里把脸面找一找?反正,卢琉桑说将来是要和你成亲的,你去了正好近便。”邹家的脸面关我什么事?除了这个姓氏谁当我是邹家人了?

邹暖气呼呼走了,临走还踹了我房门一脚,咣当一声倒吓了我一跳。

这个脾气将来也不知道卢家待见不待见。

在榻上歪着睡了一觉,睡醒了依旧没想出什么好法子,这让我不禁有些气馁,晚饭又不想吃了,匆匆喝下一碗汤药便睡下了,一夜无梦,早上又被苦汤子味呛醒,掐指一算,我这缠绵病榻也有二十来天了,好在现在家里不指着我买米下锅,否则可要饿死一双零一个了。

我不想这么窝着了,想出去透透气,就这么憋着,天天拿药气熏着好人又给熏坏了,出去走走,依我这样皮实的身子骨没准儿就好了呢。

没等我穿戴整齐出门,丫环倒来说余夫人听说大小姐病了,正巧路过,来瞧瞧病。

我差点一口药呛死。

这余家人还真实在啊,这就来探病了。

丫环正帮我擦拭着一口喷出来的汤药,二娘陪着一位夫人就进来了。

说真心话,我都不知道那一刻是哪个府上的大小姐亡灵附了我的身,我动作麻利地拢起了袖子捏起了嗓子,连头都不自觉低了下去瞧着被面。

余夫人坐在我床边,抓起我的手细细端详,像以前洛阳南市桥底下专门打着看手相为名抓着人家老太太手不放的刘瞎子。我寻思,她一会儿没准儿该让我张嘴看牙口了。

余夫人的手软软的温温的,像我娘的手,以前我病了她就总这样在旁边握着我的手,偶尔探探我额头,说:不热,明天我们妮子就好了。

眼睛里忽然就酸酸的,我一咬牙忍住了。在我娘面前我都没哭过,何况一个外人。

余夫人说,这孩子真清俊,我见犹怜的。

本来我眼睛酸酸的,她这么一说我差点笑出来了。

我见犹怜?!我都病得这么招人疼了么?要么就是余夫人太会说话。

二娘在旁边接了一句:“嗯,晴儿这一病愈发的瘦弱了。”

瞧,这话听着像好话,拐个弯儿就是——一棵病秧子,长得就没福气的伶仃相。

余夫人还握着我的手,握得我都有点不自在了她才松开,又嘱咐一通让我好生将养着才在二娘的陪同下走了。

这一上午我就在纠结“我见犹怜”这个词,难道我看起来真是那样一副没福气的相么?

“我见犹怜”的我拖拖拉拉的又病了十余日才总算好利索了,天虽然冷了许多,但我还是得出门去,工钱不能再拖,那些图画也该找人安置好了,一大摊子事呢。

正出门的时候瞧见门口一辆华丽的马车,邹暖的两个粗使丫头正往车上搬绣墩、手炉之类,看样子像是要出远门,没准儿是和卢琉桑一道。

算起来,自从我让丫环们陪着我之后卢琉桑就再也没见过了,不过这样最合我意。要说真动刀子宰人,我还真干不出来,何况这事说出去总归吃亏的是我,在我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之前还是两相不见相安无事的好。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早晚而已。

待我赶到那大屋,惊讶的发现,哟呵,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样了,大屋四周已围起了墙,后头没有窗户那边就着墙搭起了简易的马厩,连马槽都已经打好了,看着极规矩。大屋里头也像冯小宝搞的那样“假天假地”的格局,虽我看着还是觉得有些挤,但,总能多住几个人不是?

只有两个工匠在,这里瞧瞧那里敲打敲打,还跟我客气地点头打了招呼,没提工钱的事。想必是冯小宝已经替我付过,这个人情算是欠大了。

我在大屋里走了又走然后开始想这邸店的名字,总不能上头就直直白白的写“邸店”两字吧?

大屋外头传来冯小宝“小心着,对,放那儿……”的声音,我忙跑出去看。

冯小宝正指挥着匠人抬一块大匾额,上头写着四个大字:寶光客舍。

不得不说,冯小宝办事果然是周到细致,我就想着什么什么邸店了,相比之下,这“客舍”两字真是文绉绉的。

冯小宝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指挥着工匠们放匾额,直到弄好了也蒙上了红绸子才有空儿搭理我一下。

“煞白煞白的脸,病了?”冯小宝随我进屋,到处检查一番。

“小宝,真是谢谢你。”

“说那么多废话,不是结拜了么?唉哟,这脸瘦的就包了一层皮了,怎么不多养几天填点肉?”冯小宝问道。

“这都养得够久了,再说,也不能都指着你啊,你也有忙的事儿。再者,我这不是皮包骨,我这是‘我见犹怜’。”我臭美地说道。打小我娘给养成的脾气:别欠着别人,欠了钱还好还,欠了人情难办,自己多吃点苦也别欠着谁,免得手短嘴软。

冯小宝好看的眼睛忽而大睁了一下然后又眯起,对着我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爆笑出声。

“哈哈,没了肉原来也能如此厚颜,佩服佩服,我说,裴光光,说这话的时候你没觉得脸烫得慌么?”冯小宝还特意捶了下桌子。

“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是人家夸我的。”

“难道人家实话实说,哟,这孩子脸像秋后的老胡瓜似的,啧啧,不能瞅了。但凡是个长脑子的也不得挑个好听的说吧?”冯小宝道。

“不管怎么说,有人这么夸过你么?没有吧!”

冯小宝瞪我一眼:“你听过谁夸一个爷们儿用我见犹怜了?”

跟冯小宝东拉西扯到这里结束,下面就是正话,我跟他说我的主意,冯小宝先是沉默片刻,继而一拍我肩膀:“我说裴光光,你是不是就因为费脑子想这主意累病的?你看看你,多大点儿出息,以后别这么干了,有我绝世聪明的冯小宝在有什么事办不成的?哦,按你说的,那图都弄成了?”

我说这么多天大概是成了,冯小宝点点头说剩下的你就放心吧,这种热闹事我最在行,保证我们两个寳光都财源广进。

看冯小宝那样兴高采烈的神情我不禁想,难道老天爷终于想起来要眷顾我这大小姐一次了?要不怎么会派冯小宝这么贴心的家伙来和我结拜?不仅帮我咸鱼翻身还帮我筹谋赚铜板,关键还万事不用我操心,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轻松省事的么?

说完这些,冯小宝还没忘记提起马怀素。

“冬至过了科考就近了,这时候书生们最是紧张,裴光光,你该知道干点什么正事吧?”冯小宝问我。

“我不想打扰他温书。”

“你啊!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我问你,你上次买了什么送去?”冯小宝问我。

我说萝卜和羊肉。

冯小宝说,他收下了么?

我说一锅熬了,我还吃了,后来因为烫了嘴还剩了大半碗没吃了。

冯小宝很夸张地拍拍他自己的额头,还作势扯了两下头发:“难道你还要那么一个矜持的古板夫子说请你天天去么?裴光光,这种时候你脸皮薄什么?”

我,我不是脸皮薄,我是怕马怀素讨厌。

冯小宝说,雪中送炭你懂不懂,等明年科考过了放了榜,他要是榜上有名,你就是把终南山的树都看了烧成炭送去也白搭,眼下里他贫寒着才是好时机。

我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冯小宝嗤笑:“谁天生是哪样的人?司马相如那样有名的人物进了京做了官飞黄腾达了不也嫌弃了卓文君?想当年他不也舍了脸皮在人家窗下弹那凤求凰?裴光光,这世上的人,好好坏坏的没有定论,你就能断言马书生将来及了第还是这样的人?”

末了,冯小宝撵着我去,还告诉我,若马怀素真的也对我有什么想法也别高兴太早,真金还得火炼,马怀素这还不定是金子还是铜呢?

“那你还撵我去作甚?那不如待他科考完了瞧瞧人品再说呢。”好生矛盾的冯小宝。

“我觉得你这个人倒是像有傻福的,没准儿这世上少见的金子就给你捡着了呢。”冯小宝是这么说的。

让我很迷茫,这是夸我么?

得寸进个尺

我问冯小宝上次我说是店主多买了羊肉分我的一斤,这回我用什么借口呢?总不能店主总是这么大度吧?冯小宝眼珠咕噜噜转了又转然后对我贼笑还勾勾手指。

听完他的主意我觉得……十分之无耻,让我一时拉不下脸来,只得先拽着他去那些家书坊取东西。

东一家西一家总算拿全了,共两千张,好大一摞,最后又是赁了驴驮回去的,只是还有一个麻烦事,这两千张大概要花我两天时间把邸店的名字标上去。

冯小宝撵我去看马怀素,说那些个简单事自然是花几枚钱请人做好了。

在集市上转悠了一圈买了点茶叶,比马怀素那里喝到的稍稍好一点。

拎着小小的竹茶叶罐我颇有些犹豫的往那熟识的巷子里走,到了巷子口又等了会儿没有白衣服黑辫子的姑娘出来,我这才走去敲了门。

马怀素的声音依旧清清淡淡的:“谁呀?”

“我,裴……”我想说裴光光来着,话到嘴边才想起套个近乎忙改了口,“惟白兄,是我,皎皎。”

马怀素给我开了门,一打眼儿我就发现他的脸色不大好。

他也打量我一下,请我进去坐了才问:“可是病了?面色不好又瘦得多了。”

小小的屋中充斥着这一个月来把我熏得够呛的药味,我瞅了瞅,炉上有个小小的陶碗,盖着大了一圈的盖子,正冒着氤氲的气。

见我看炉上,马怀素也没说什么,只是过去端了碗放到一边然后又烧了些热水倒给我。这回连那低廉的茶叶都没有了,想也是,本就贫寒又病了,有钱也得先买了药。

“惟白兄也不舒服?可看过了?大夫怎样讲?”我问道。

这眼看着还有个把月就科考了,身康体健比什么都重要,否则,一个小小的打盹儿没准就和金榜无缘了,我琢磨着,若是他没钱看大夫我就把邹府那个山羊胡子老头带来,哪怕到时候马怀素他因此觉得我讨厌我也认了。

“不妨事,只是有些喉痛,老毛病了,往年也用不着吃药,今年特别所以买了些草药熬了。倒是你,可好利索了?”马怀素笑着说道,很笃定的样子。

我忙点头:“病了这月余,可算捡了条命。”我把茶叶小心放桌上,“我刚换了一家客舍做工,柜上给的,我平时也懒怠弄热水,所以……”

“下次再买东西来打算换个什么借口?皎皎,你打算每次来之前都换个东家?”马怀素问道。

那我不换东家不是怕你不收么?

“不是我诚心想换,是东家瞧我病得严重把我撵了。”我忙说道,我故意顶着“我见犹怜”的脸对着马怀素,力争把眼睛瞪出很真诚的样子。

“皎皎!”

“诶?”

“你的表情看起来很无辜。”

“我本来就很无辜。”

“可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你是怕伤了我的颜面怕我不收你的东西。”马怀素说道。

这个家伙真是心细如发,不仅如此还一针见血,亏我还百般找借口。

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耷拉着脑袋,他若是卢琉桑我还能回他几句,可,马怀素,读圣贤书的人他一定不会和人顶嘴,我可不想欺负他,说句厚颜的,我舍不得。

我听见我自己用嗫嚅的调调说着:“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一个大男人过日子不轻松……”

马怀素笑了笑:“以后别买了,君子之交若添了这些物件儿就俗了。”

我就是个俗人。

“那若改日我让惟白兄杀鸡煮秫请我吃饭,惟白兄可答应?”

“若我手中宽裕,自然是允的。”

“哦,那我此时手头宽裕,惟白兄可想让我杀鸡煮秫?”我问他。

“这……”

“圣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若我让惟白兄款待你也该让我款待才是,对吧?”

“按理说是这样,可是……”

“按理说就行了,孔圣人不还因为一只烤乳猪就去拜访了阳虎么,惟白兄你是读书人你得遵从圣人的言行,所以,我买来的东西惟白兄你该欣然接受才是。”我继续说道,眼看着马怀素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最好已经被我绕晕了。

“可,我并未款待过皎皎你。”

“可是你同意了将来要好好款待我,对吧?”

“嗯。”

“所以,惟白兄你不要介意,我会瞄着你的荷包的,待你手头宽裕了我自然给你款待我的机会。这样好了吧?”

“嗯,可……”

“那就这么定了,呵呵。”

以后我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带着我想买给他的东西来了,左不过是跟他说让他将来还礼于我,到时候再说个歪理赖掉就是。

坐了一坐,我终究没说出冯小宝教我的话。一来,虽然我喜欢马怀素,可若要这样打着无家可归的旗号哭嚎着赖在他这里这种事——我还真做不出来,毕竟我还知道自己是女的。二来么,我若真离了邹府出走想必老骆驼也会敲锣打鼓的找,到时候弄得满城风雨于我俩的名声都不好,三来,要科考了,马怀素还是要安生的读书才是正经。

我告辞的时候天已经暗暗的了,马怀素送我到巷口嘱咐我快些回去免得又吹了风着凉复发。

等我走了几十步回头发现马怀素还站在那里的时候,我窃喜不已。当然,我更是暗自向神佛祷告:让他知道我是女儿身吧,我一定给诸位菩萨烧高香。

我想我回到邹家的时候一定是春风满面的,因为邹昉说:“大姐,你有什么高兴的事儿?”

有也不告诉你这个小破孩子,才十五岁知道什么。

奇怪的是邹暖不在卢琉桑却在,表情很是从容,就好像本就该如此似的。开了饭,因为我今天实在很饿心情又实在很好,所以便胃口大开,惹得邹昉又直呼我吃得油腻怕夜间不消化又腹痛。

看吧,我就说是个小破孩子,心情好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存食不消化呢。

吃完了饭,老骆驼说起了冬至节的事儿,我这小眼神多尖啊,我一眼就看见二娘瞬间立起的眉毛,哟,二娘脾气也够大啊,跟冬至节也有仇!啧啧!邹家的人脾气是多么古怪啊!

这冬至节在我们李唐王朝的重要性仅次于大年,至于为什么我也没大搞明白,但我喜欢冬至节,因为有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