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可真是危言耸听。

“胡说,哪有人会生一只猴子的。”一道小小的不屑声音,我费力扭头看去,原来,那白影子真是熟人,而且是意料之外的熟人,崔扶正与他对面说话。

“马兄?”我站起来走过去,不远处的那个人也站起来看着我,多年不见,他仍旧没怎么变,好像时间不曾光顾他似的,面上的神情也一如既往,宦海沉浮似乎也没有将他污浊。

他嘴角动了下,终于还是说道:“崔夫人。”

我挨着崔扶坐下,看他和坐在他身边与他眉目想象的男孩儿,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都老了,老到面对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在崔扶在我旁边,他能说也会说,我听着。崔扶并不提京城任何事,只问马怀素缘何到此,马怀素说奉旨出关宣慰将士,我看了眼那孩子嘴快说道:“沙漠苦寒,带着孩子不大合适。”也不过比禾苗大个两岁的样子,那么艰苦的环境怎么受得了。

马怀素只淡淡一笑:“没什么。”

崔扶偷偷捏了捏我的手,我看他,他却将话题引到别处去了。因马怀素是办官差所以略坐了坐也就回到官驿去了,我和崔扶送他到门外,他身边跟着的孩子还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我知道崔扶捏我的一下定是有原因的,不待我问他自己就说了:“马夫人前年过世了,孩子又不肯到外祖家去,所以便只能亲自带着。”

我不语。似乎每个人的日子都不是那样平顺。此时我并不愿意多回想起往事,是啊,都过去了,个人有个人的生活,我的生活里只要有崔扶有禾苗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幸福了。

马怀素要走的时候我让崔扶和禾苗给那个孩子带去了几件新买的衣服,当父亲的人总是粗心。他们回来的时候崔扶说:“崔夫人,你又多了个儿子。”

我纳闷,禾苗乐颠颠地告诉我他和马一水结拜了。人小鬼大,居然还这样自作主张。不过,我也和崔扶一样犯愁了:将来马一水成亲的时候我们要送多大个红包才合适啊。

快秋天的时候,我要到临产期了,心里十分忐忑,我跟崔扶说,其实我们能生个闺女是吧?崔扶说,会的。

我记得,生产那天风和日丽的,肚子一阵阵的疼,我就想,这么好的天气用来生孩子真是太可惜了,产婆在一旁不断提醒我该如何吸气吐气,直累得我没什么力气。

一天。

两天。

我疼得浑身都软趴趴的,崔扶进来了,死死攥着我的手,满脸的惊恐。我当时那个样子一定很难看,我不想让崔扶看,哆嗦着撵他出去他却不肯,产婆只得将他隔离在帐子外。

孩子生出来了,我却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待我耳边能听见轻轻的说话声我使劲睁开了眼睛,一摸肚子,嗯,对,我生完孩子了,扭扭头,在我旁边,薄薄的被子裹着一个只露出小脸蛋的孩子。我的孩子,虽然身上还没大力气但我还是爬了起来俯身看看她。

“嘿,女儿,崔花花,我是你娘。”我轻轻摸她嫩滑滑的小脸蛋儿。

“崔夫人,我觉得……”崔扶的声音从床边传来,有些犹豫的样子。

“嗯?觉得什么?我觉得她好像真的挺像你的,长大了应该很漂亮。哈。”很漂亮的女儿就可以多收点彩礼钱。

“崔夫人,醒醒吧,还是想想我们怎么给两个臭小子攒钱娶媳妇吧。”崔扶说着撩开帘子,端了一碗米粥和两个鸡蛋。

我看着那张粉嫩嫩的脸,要是跟崔扶一模一样,那也太……

“别愁了,来,崔夫人,车到山前必有路,莫急莫急,等他能娶媳妇也得要十几年呢。”崔扶说道。

越长得开小娃就越像崔扶,左邻右舍的婆媳媳妇常来抱,一抱就一个上午,那亲热的样子就像我小儿子是她们亲生的似的,她们说,这孩子可真俊,满阳关城里的闺女小子都算上也赶不上,你们两口真是好福气。

我想,这需要什么好福气,只要有个像崔扶这样的爹就醒了,转头我又想,也对,崔扶这样的爹可不是随处可见的,确实需要极大的好运气。

小儿子的名字一直没定,其实看他那个小样子我真想把他当闺女养所以也一直没有催崔扶。

崔扶说,我们小儿子叫嘉桑吧。

我瞅他。

崔扶说,禾、桑都好了日子就好过了。

我说不行怪怪的。

崔扶说,那叫嘉华吧,华乃花之通字,可以当女儿养。

这回反对的是崔嘉禾,他说还是嘉桑好听。

二比一,于是自此后,家有儿子嘉禾、嘉桑。禾苗叫他弟弟小桑苗。

小桑苗两岁的时候我们准备启程去看他们的外公,也就是我骆驼爹,可收拾好了没等动身便听得朝廷旨意大赦了。崔扶说收到了邹昉的来信,他们已回京城了。于是,我们一家便转向京城,一路上倒也平静,禾苗爱玩桑苗喜静所以倒也闹腾不起来。

禾苗说,桑苗真像庙里的小和尚。

京城在视野里出现了,庞大的一片,有些黑压压的,令人压抑。

进了城门,从未见过如此多人的桑苗终于有些好奇了,小脑袋几乎就长在了车窗上,我问他好看么,他说,好多人。

马车越走便越是我熟悉的光景,直到在那老旧的宅子前停下,我不由得感慨,果然是命,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处老宅,只是不知我骆驼爹如今作何感想,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所作所为,会不会还会想起被他抛弃的结发之妻。

木门咯吱响了,门里,一个小罗锅抬头看来,满脸喜色:“大姐,你们来了。”灰色的粗麻衣衫,左手一个陶盆,右手一把铁钩,我们见了院他便忙把东西放在一旁迎了上来,禾苗是见过他的所以还认识,大声叫了“舅舅”。桑苗真被他拽着也清脆叫了声。邹昉看他又看禾苗又看我和崔扶然后一把抱起桑苗往屋里走。

屋门开了,站着两个白发老人,我骆驼爹背驼得越发厉害,下巴几乎挨到胸口了,旁边那位富二娘,粗布衣裙,头上无一件钗饰,曾经那光润的脸上如今也满布皱纹,看我一眼神情立刻便讪讪的,两手搓着,不知所措的样子。

禾苗叫外公,桑苗也跟着叫,然后回头看看我:“娘,外公是谁啊?”

“外公是娘的爹爹,舅舅是娘的弟弟。”禾苗给他解释,桑苗在邹昉怀里点了点头,很深沉的样子:“那娘的娘,娘的哥哥,娘的姐姐,娘的妹妹呢?”

我觉得这时候不是给他讲亲戚称呼的时候,没法讲,怕他认错人。

屋子里和外头一样简陋,看起来黑洞洞的,都坐下了却不知道说什么,我便又看向崔扶,我们说着话,富二娘翻箱开柜拿出一包儿红红的枣,拿出去洗干净了用一只小小的浅竹盘装了放到禾苗面前,禾苗笑眯眯地道:“多谢姨婆。”

“娘,姨婆是……”已又转到我怀里的桑苗本来有点困了,大概是鼻子太灵闻到了红枣儿的香味所以精神了,又听到禾苗说姨婆就顺便想问,我忙拿了一颗枣放他嘴里。

吃饭,气氛怪异。天黑得早,油灯燃起来了却冒着呛人的黑烟,我倒还好,禾苗和桑苗时不时就揉揉眼睛,最后沉沉睡去,于是便散了。我睡不着,一下下轻拍桑苗,最后崔扶说:别拍了他娘,一会儿给拍醒了。

崔扶说,崔夫人别急,我们还有不少积蓄给岳父大人,日子不会如你想的那般辛苦。

我说就算我们积蓄都给他也不多啊,崔扶就笑,凑过来在我耳边说道:“你当为夫是傻的么,离家出走分文不带?你以为你的嫁妆我就老老实实都交上去了?呵呵。”

后来,崔扶把钱给邹昉的时候邹昉坚辞不受,崔扶只是笑:“舅子何必推辞,本来这也是邹家的东西。”我骆驼爹让他收了他才收下,还说将来一定能个会还给我们。我总觉得崔扶和我骆驼爹之间有些怪怪的。

崔扶不告诉我,看来我只能问我骆驼爹。趁着没人,我说有事问他,他那浑浊的眼似乎清明了一下,点了点头:“问吧。”

“邹家被流放,我和邹暖都幸免了?”

我骆驼爹摇头:“没有,暖儿也一同被流放了,过了一年多,余家花了钱疏通了关系才令她回到京城。至于你,爹只能说你是种了善因得了善果,你夫婿,还有那位马大人,是他们极力保全了你。”

崔扶我还能想到,毕竟他是五姓之家的公子,可马大人……是指马怀素么?

“马大人在皇后面前竭力为你辩护,被廷杖二十,险些打死。至于,你相公,也不必多说什么了,他对你的心你自己知道。还有,爹这几年也并未受多少苦,总会有人隔断时间送些钱粮与我们,不知道是你哪位朋友。”我骆驼爹说道。

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我的命似乎太好了,可我竟都没有当面谢过马怀素。

我还想问卢琉桑的事,想想作罢,没有人会告诉我的,除非卢琉桑自己出现在我面前。

在邹家住了几天,我撵崔扶回崔家瞧瞧,再怎么说他们不认我这个媳妇总还会认他这个儿子。崔扶不肯单独回去,说男子汉大丈夫何以为独一身而撇下妻儿,我本意是不想给大唐律添堵,可看崔扶又这样倔强,想必让他自己回去是十分不可能的,于是只好好说歹说把禾苗哄得高兴些一通回去了。

崔家的门槛还是那样高,崔家墙根上的青苔也仍旧郁郁葱葱,就连大唐律也一样面无表情,只是看到桑苗的时候脸上有一闪而逝的喜色。

禾苗说:爷爷,奶奶。

桑苗也说,爷爷奶奶,然后又问我:“爷爷奶奶是娘的什么?”

没待我回答,禾苗道:“爷爷奶奶不是娘的什么。”

去,这孩子,怎么跟我以前一样记仇。

“嘉桑,爷爷是爹爹的父亲,奶奶是爹爹的母亲,知道了么?”禾苗不告诉他只得我亲自开口。

桑苗点点头,盯着大唐律看然后去拉拉崔扶的手,很是诚恳地说道:“我还是喜欢娘的爹爹。”

很神奇,大唐律没有立刻铁青了脸,他们居然还在脸上扯出一个似乎是笑容的表情,我觉得很惊悚,眨眨眼睛,好像还在笑。

桑苗也笑,他本来就长得不像凡人,笑起来更不像,大唐律的笑容也越来越大,崔扶他娘还小心翼翼对桑苗说:“嘉桑,给奶奶抱抱好不好?”

桑苗还是笑,嘴巴张得大大的,忽然一个反身抱住我说道:“我是娘的儿子,爹爹才是你儿子。”

意思是,抱你自己儿子去。我有点忍不住笑。

不管怎么说,大唐律对桑苗十分的喜爱,可惜,桑苗似乎不怎么喜欢他们,连小手都不给碰,更别说抱了,我愁得慌,这一来大唐律不又得以为我教唆的?天可怜见,我可真什么都没说过。

我以为住个几天就走,谁成想大唐律找了我和崔扶去,话里话外都围着桑苗打转。我唏嘘,这会儿也不嫌孩子是流放的罪人之女生的了,崔家人的心思也真够难猜的。

这儿的房子是好,还有人伺候,可我不喜欢,禾苗也不喜欢,桑苗也不喜欢。

崔扶说,长安太无趣,待久了心胸就变小了,不适合嘉禾和嘉桑的成长,我带他们去游历天下也长长见识,以后再回来也一样的,况且,现在家里有大哥照顾,我放心,您二老也放心我们好了,有晴儿照顾我呢。

我听了有点心虚。

不过,虽然崔扶拒绝了待在家里,可却没拒绝大唐律提供的钱。于是,我们一家在大唐律对崔扶和崔嘉桑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出了长安城,对于去哪里我没有意见,虽然我有些想去石门关或者范阳,可……算了,有些事当他是好事相信比较好,没准儿哪一天卢琉桑就会神奇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那个人一向都神出鬼没的。

又到了一年冬至,今年要多缝一双袜子,我翻着针线,无意中翻到一只五颜六色的袜子,想想便又放好,遮住。

天真的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