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夔州的秋夜里,杜甫一口气写下八首《秋兴》,全是回忆里的长安。“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曾经杜陵的同学少年得势升官,也不再理他了。“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他离开长安之后,战争与叛乱,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斗争,如下棋一样瞬息万变。“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他也曾献赋皇帝获得赞赏,宰相们围如墙堵,看他写文章。这座城市里留有他最意气风发的好年岁,也有他总是功败垂成的十年,但那都过去了。

现在,是他在长安写下求官不得的悲愤愁苦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忧虑——白了头发,战火满地,漂泊他乡。而自然从不理会人心的悲苦,在一次次春回里复习青春与温馨,理直气壮地向他展示着“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燕子走了还会飞来,山花落了还会再开。但对于人,过去的年岁不会倒回。当他一次次记录他死去与流落他乡的艺术家朋友们人生的最终章时,他知道,他也正在一天天去往与他们相同的方向。杜甫依然记得自己对于未来曾经有过的那些高远的期望,现在,他知道,那些都不会再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年秋天,吐蕃入侵,占领灵武,去往中原的道路再次封闭。

长安依然远在千里之外。

在夔州度过第三个除夕之前,杜甫一家终于听见了好消息:吐蕃的入侵渐渐平定,在战乱里音信不通的弟弟杜观在荆州当阳定居下来,连连写信催唤他一道居住。他喜滋滋写了好几首诗,终于确定,过了除夕,就出三峡,与弟弟们团聚,回家去。

杜甫一家终于在大历三年(768年)正月中旬动身,三月到达江陵。沿着长江水道从湖北到湖南,向东而去。一路缺衣少食,旅途艰难。岁暮时,到了洞庭湖。他登上波光映照里耸立的岳阳楼。日月在湖水上轮转,举目四望,不再有年轻时登高的壮思逸兴,哪怕他的愿望仅剩下活着与家人团聚,也显得太奢侈了——他回家的道路如同在湖面上漂转的孤舟: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登岳阳楼》

他摸索着在回乡的路上寻找亲人故旧,总不能如愿。大历四年(769年),杜甫从洞庭湖出发,经过潭州(今湖南长沙)抵达衡州(今湖南衡阳),原想投奔衡州刺史韦之晋,但到达衡州,才知道韦之晋已经调任潭州。折返潭州又发现韦之晋已经去世。这叶载着杜甫家人的小舟在江中彷徨漂流。两岸峭壁对峙,他真的见到了山巅的凤凰——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距离他第一次开口吟咏凤凰,五十多年过去了。他眼里的凤凰不再高傲。现在他知道,一只困在罗网里的朱凤如果还想要保护比他更弱小的白鸟,除了孤独,还会得到劳累、担忧和鸱鸮(chī xiāo)的仇恨。

大约也是在这一带,他听见熟悉的歌声掠过波光摇曳的水面杳杳传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唱歌的是宫里的名歌手李龟年。从前他在大明宫的宴会上唱歌,现在是湖南采访使的游船上。李龟年已经很老很老了。写下这首诗的王维也已经在八年前去世。

在这一趟断断续续无比艰难的还乡旅途中,杜甫不断地告别。告别自己年轻时的志愿,告别曾经的朋友。李龟年本比杜甫年长许多,杜甫第一次听见他唱歌,才十几岁。如今,两个白发老头竟然分辨不出谁更老一些。唯一知道的是,这一次偶遇之后,衰老流离,恐怕再也不会相见。杜甫以描写“再逢”为这次相见写了一首关于离别的诗: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逢李龟年》

有人说诗中描绘的江南与他们遇见的地点对不上,恐怕这不是杜甫的亲作。但如果这确是杜甫写的,便是他最后一首绝句。

十一

中原战火未熄,长江水道也并不安全。大历五年(770年)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在潭州反叛,他不得不再次离开这一带。沿耒水上行去郴州投靠舅父崔伟。夏天,杜甫一家被夏季暴涨的江水困在荒芜的江中,幸好有耒阳县令派人送来酒肉才免于饿死——传说里,饥饿多日的杜甫,饱餐一顿,暴食而亡。但与传说相反,杜甫并没有死于聂县令好心送来的酒肉。饱餐一顿,小船离开耒阳流向未知的未来。

冬天到来的时候,载着杜甫的那条小船依然在洞庭湖一带游荡。夜晚的湖面宽阔平静,他可以看见猎户座里最亮的那颗星早早升起在北天。岸边层层叠叠的小山和山上的红枫在浅浅雾霭里隐隐约约透出温柔的轮廓。

他几乎记不起家乡的冬天了。他年轻时考进士不中,齐、楚、燕、赵玩了一圈之后,回到偃师首阳山下盖了几间土房,郑重地办了暖房仪式,刻石树碑,祭奠了他们杜家最有名的祖先西晋当阳君杜预。准备安家在此。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几间土房也许此时已经被白雪覆盖,也许,早就毁灭在连绵的兵祸里。

依然在病中的杜甫久不能眠,趴在枕上给湖南的亲友写信。在这首《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里,他抱怨病痛的折磨,年岁的芜没,他反省年轻时在长安热情的干谒,也叙说在战乱里反复的流离。最重要的是,战争为什么还没有结束?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长安,回到他北方的故乡?

据说,写完这封信的这个冬天,五十八岁的杜甫病死在岳州。

哪怕是死了,他也遥望故乡,想要回家。杜甫宠爱的儿子宗武带着归葬父亲的遗命流落湖湘。骄傲的老父亲曾经在一年年的漂泊里摊着满床的书教他寻觅诗句与音律;他咿呀学语时便能“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漂泊夔州的元旦,年老体衰的父亲提起笔来却手指颤抖,笔落在纸上,十四岁的宗武落下眼泪,父亲却笑着写道,“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你因为我手抖而哭,我却因为你长高而笑;在他生日时,为他写诗,“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寄望他成为杜家更声名卓著的诗人。

但因为贫穷与疾病,宗武英年早逝。他甚至无法将父亲的遗骨带回偃师的家族墓地安葬,遑论钻研诗艺。宗武死前一再嘱咐大儿子杜嗣业一定要将杜甫归葬偃师。一直到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年),杜嗣业一边借钱,一边沿路乞讨求告,才终于将杜甫迁葬回偃师,完成了祖父念念不得的还乡之愿。

这一年,距离杜甫去世已经过去四十三年。

先人归葬,总要请名人树碑作铭,最好还是死者的亲朋好友,才能记功彰美。杜甫的朋友们早已作古,新一代的诗人们又在长安崛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杜甫的名字。杜嗣业途经江陵,听说名诗人元稹正在做江陵府士曹参军,便动了心思。求大诗人作碑文,价钱不菲。杜嗣业没有多少钱,况且元稹正重病,生着疟疾。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杜嗣业向元稹投递了祖父的诗,并请求一篇墓志铭。

没想到元稹少年时便读过杜甫,他欣然应允,写下《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元稹说,杜甫写乐府壮浪纵恣,写长诗辞气豪迈,风调情深。写律诗对律精确又不落俗套。尽得古今之体势,兼得人人之所独专。他一直想为杜甫的诗歌文章分类注解,但终于病懒不能完成。

诗到元和体变新。中唐的诗人,跟随杜甫的视角写诗,为时为世,臧否时弊。

但杜甫的后人里,再也没有出过诗人。

李白:赌徒

初冬十月,翰林院是大明宫里最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出右银台门右手一列长廊,大明宫最西北的位置,翰林院就在其中。夏天漫漫开放的紫薇花已经凋谢大半,龙首原上呼啸的西北风裹起残存的花瓣和枯卷的落叶。东边紧邻的麟德殿里常开宴会,殿前殿下可坐三千人,舞马舞象,仙管凤凰调,宫莺乍啭娇。但值班的翰林学士只能在丝竹乐舞声里对着刻漏 ,独坐黄昏,忍受寒冷的北风,准备皇帝随时召见。这是他们飞黄腾达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翰林学士没有单独品级,所以没有专属于翰林学士的工资。但为皇帝草拟制诏,参议政事,位卑权重。做过翰林,才叫朝廷“心腹”。

元和元年(806年)的初冬,曾经的翰林学士韦执谊在远离翰林院的崖州(今海南海口)裁开一张黄麻纸。他要草拟一篇《翰林故事》,记叙翰林院作为皇帝心腹近臣参与政事的历史。为了记下玄宗开元年间至宪宗元和时期进入翰林学士的每一个名字,他调动曾经主持监修国史的记忆,急切等待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来到他眼前:李白。

他们都是吟哦着他的诗篇长大的。当时李白的诗文还没有定卷,有人读过的多,有人读过的少,但至少,人人都会默诵一篇《大鹏赋》。韦执谊的同事白居易虽然不喜欢李白,也得承认,他的诗,是诗中豪者。甚至,他们对于翰林院最初的印象也来源于他得意的诗句:“翰林秉笔回英眄,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

李白去世的那年(762年),代宗皇帝追封他为拾遗,但后世更喜欢称呼他“李翰林”。他的朋友为他编纂的诗集叫《李翰林集》,他墓前的碑铭叫《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翰林学士”这个称呼,代表着文采,皇帝的信任,与政治中心的亲近。

只是,哪怕后人执着于称呼他“李翰林”,韦执谊所能检阅到的材料里,从开元二十六年(738年)玄宗皇帝设翰林学士开始,从来没有一个翰林学士叫李白。

天宝元年(742年),黄鸡肥黍米熟的秋天,无业游民李白修道归来。刚踏进东鲁家中,一道皇帝征召入京的命令已经在等待他。常年没有工作,没有官职,没有稳定收入,因为无法忍受邻居与女友的嘲笑奚落而不得不隔三岔五逃跑的李白终于扬眉吐气,眉飞色舞地写下“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扔下诗句,扬长而去。

从东鲁到长安,驿站渐多,楼房越密,各地口音甚至粟特语、回鹘语嘈嘈切切,长安就不远了。越往城中去,甚至气味也搅和在一起,成为大城市才有的混沌:橘皮胡桃瓤、栀子高良姜、干枣、石榴、荜拨、麻椒粒……刚出炉的古楼子焦香酥脆,胡姬举起鸬鹚形状的勺子用力压向酒樽里的酒糟,舀起清透酒液,殷勤劝客。童年里已经印象淡泊的西域特产平平常常招挂在西市街头转角不起眼的店面上……

天宝元年(742年)的长安,像只华丽的大盘子,轻松接纳一切想象里的丰盛。

皇帝征召,特别赐李白骑着黄金装饰的骏马进城,处处都有公家优厚周到的安排。李白再次来到长安,终于品尝到在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做一个上等人的快活。李白爱富贵,爱虚荣,爱轰轰烈烈,爱建功立业。但他不能参加考试,走不了科举那条窄却笔直的道路。为此,他入赘宰相许圉(yǔ)师家娶许家孙女,到处投递诗卷求人说好话,现在他就要登上金灿灿的宫殿,他这“旁门左道”就要成了。

十二年前,也是他,见识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长安。

开元十八年(730年)的初夏,李白第一次到了长安,那时候他有点名气了。二十多岁时,被皇帝称作“大手笔”的苏颋做益州长史,住在成都。李白专程打听了苏颋出行的时间,半路拦车,递上诗卷。苏颋看了很喜欢,对随从说,这个孩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然还稚嫩,但继续用功,未来可以与司马相如比肩。李白从此成了苏颋的小朋友。

但他又不够有名气。他想见到皇帝,或者皇帝热爱文学的妹妹玉真公主,但没有“关系”。在长安城里游荡,从夏天一直待到初秋,多方访求终于被一个张先生安排着住进了玉真公主的别馆。别馆在郊外终南山上,他精心挑选好最得意的诗赋,抄成诗卷,演练对答,但一天一天又一天,除去蟏蛸(xiāo shāo)和蟋蟀,巨大的别馆里没有半个人搭理他。早秋的山间阴雨连连,厨房没有人做饭,刀上爬满绿藓,只能写诗。有酒无友,生性爱热闹的李白苦着脸,都是牢骚怪话:“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在这两首《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里,他向介绍人求救,旁敲侧击让他赶紧介绍自己。他写“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也写“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但是这位张先生——有人说他是玉真公主的侄女婿张垍,也有人说他是玉真公主的情夫——并没有理睬他。后来李白又求了些人,从秋到冬,处处碰壁。“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他现在知道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郁闷极了,干脆在城里斗鸡走狗,喝酒赌钱,想玩个开心。他腰挂延陵剑,玉带明珠袍,自以为潇洒得不行,却不知道早得罪了长安城里真正横着走的恶少们,陷入棍棒拳头的重重包围。最后还是朋友陆调一人一马,越过人丛把他救了出来。

这次彻底的失败被李白写进了乐府《行路难》: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他写杂言诗,自有他跌跌撞撞的节奏,在这只属于李白(或遗传于鲍照)的纵横跌宕里,他是从市井流氓胯下钻过去的韩信,是困在长沙的贾谊,穷极无聊的阴雨天,屋里忽然飞进一只不祥鵩(fú)鸟。他混迹在古往今来一切时运不济的英雄与才子间,狼狈,愤恨不平。

十二年后,忽然时来运转,甚至有一种传奇般的潇洒。奉诏入朝的不止李白一个,不知道哪天能够面见皇帝,只能等待。焦虑的李白常去紫极宫拜太上老君。没想到,在紫极宫中撞见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正授秘书监 贺知章。贺知章八十多岁了,越发狂放豁达。爱饮酒,爱谈笑,更热爱好文章至癫狂。《本事诗》里提到这次偶遇:李白赶紧摊开随身携带的诗卷,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蜀道难》请他看。贺知章一边读,一边击节赞叹,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吴语,李白极力辨认才勉强听出贺知章夸他是“谪仙人”。贺知章自称“四明狂客”,快退休了,更无所顾忌,一手拽着诗卷,一手拉着李白,劈头便去了酒楼,领着李白狂饮酣宴。结账时一摸口袋却没有带钱。贺知章神色不变,解下腰间进出宫门的信物——金龟,押给店家。

添酒回灯,再开宴。

有玉真公主的引荐,有贺知章的拼命吹捧,还有一帮道士朋友在皇帝面前替他说好话,这一次进京,李白终于得到一个面见皇帝的机会。这是李白一辈子最荣耀的时刻,他把这短短际遇添油加醋讲过许多许多遍。

他讲给族叔李阳冰,被记在《草堂集序》里:皇帝一见到他,如同当年汉高祖刘邦见到求而不得的商山四皓 ,降下步辇,步行迎接。而后,又请他坐在七宝床上赐宴,又亲手替李白调羹汤。对他说:你只是个布衣,朕却知道你的名字,不是你平时累积道义才会这样吗?他讲给崇拜者魏颢,被记在《李翰林集序》:皇帝试他文章,命他草拟《出师诏》,李白已经喝了半醉,不打草稿,援笔立成。

总之,皇帝很喜欢,让他去翰林院工作,并许诺,过几天就让他做中书舍人,专管草拟诏书。李白早听说过翰林院的清贵:唐太宗贞观时代起,就有把当世才俊和皇帝亲信召集起来做弘文馆学士的传统。他们为皇帝讲习文化,参谋军政,不管是宴会或出行,都陪伴左右。这就是翰林学士的前身。开元初,玄宗皇帝嫌外廷中书侍郎草拟诏书要走的流程太多,处理急务跟不上事情发生的节奏,于是选拔朝官中有文采学识的人,在翰林院做翰林学士,作为他的私人顾问草拟制诏。当年的名相张九龄,李白时代皇帝的女婿、宰相张说的儿子张垍都担任过这个工作。

仿佛天光当头,都只照在他一人头顶上,正是他喜欢的成名方式。骄傲又得意,李白翻来覆去写金灿灿的日常:坐有象牙席,宴饮有黄金盘,白龙马配白玉鞍,连马镫都雕着精美的图案。享受皇家富贵的李白根本不掩饰一个乡巴佬骤然发达的受宠若惊。他跟着玄宗去了华清池,随驾的王公大人都对他客客气气,那些穿着紫绶金章的高官看到他了,甚至要快步走过来搭讪。从前笑他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从华清池回来遇到了故人,他一边吹嘘皇帝对他的宠爱,一边夸下海口:待我向皇帝说点好话,回头也赐你个官做。

但渐渐他发现,做官是复杂的门道,哪怕同一个翰林院中,一廊之隔便是高低贵贱两重天地。翰林院南院是挂职“翰林学士”为皇帝草拟制诏的朝廷高官,翰林院北院只是书画家、医生、道士等陪着皇帝游玩宴饮却不参与国家机密的“翰林供奉”。

比如李白。

一大早要到禁中报到,不到夕阳西下不得随意离开。喝酒游荡也不行,得恭候皇帝随时的传诏。别人都忙着国家大事,只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读书:“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笑也只对自己,会心也只对自己。他以为珍馐美味、宝马貂裘就是挤进朝廷中心的标志,实际还差得很远。翰林学士不过是“使职”:一个翰林学士,必须已经有正式的官职,依照“本官”定薪俸,“翰林学士”这个官衔,加缀在本官前后,是亲近皇帝的证明,是荣耀。不过,翰林院的事情,虽然光荣,只是个兼职。但李白,跟别的翰林学士完全不一样——他从头到尾并没有在吏部的任何地方登记,更不要说“本官”。

这样隐秘的差别,是官僚家族里口耳相传的经验。李白给自己编造了皇亲国戚的身份,自称是西凉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孙(唐高祖李渊是李暠的六世孙)。事实上,李白家里近世的先辈都是布衣平民,他又从哪里提前得知呢?

李白极力收敛起他大剌剌的性格,谨小慎微地学习做一个公务员。可是,总有藏不住的时候,便被同事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必须一边忍受刻板无聊的日常一边忍受同事的议论,向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李白可怜兮兮写道:“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他直到晚年都恨恨回忆起被排挤的生活是“为贱臣诈诡”。甚至,有人在他背后向皇帝说三道四,他知道了,但孤立无援,也无计可施,只能事后咒骂“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而另一边,得宠的人便可以“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

巨大的不公正让李白愤愤。他拘束着自己,只为等待皇帝兑现之前让他做中书舍人的承诺,但皇帝根本没再提起这话头。不仅没给他任何正式的官职,甚至没给他派什么正事。李白终于忍不了这望不到头的枯燥与排挤,向皇帝提出了辞职。

也许皇帝只是忙忘了,他一提出辞职便记起来了呢?

皇帝拿到辞呈,哦了一声,甚至没有像样地挽留,便赐给他一笔金子,体面地让他离开。永远有叠如浪涌的才子向皇帝面前挤过来,文学侍从是通向李白梦想的事业道路,但对于皇帝,只是少了一个陪玩的人而已,不是什么需要费脑筋思考的问题。

李白以为,他离中书舍人只有一步之遥。功败垂成,都是有人害他,他算来算去,害他的人一定是张垍——张垍以太常卿本官充任翰林学士,但他父亲是做过宰相的燕国公张说,自己是玄宗宠爱的女婿。在李白看来,一定是张垍嫉妒他,技不如人便靠着出身向皇帝说坏话。

但做中书舍人本来也不靠文采。这是帝国文官系统吊诡的地方,似乎文采、学问是甄选官员的标准,实际上,好文采远不如对官僚系统运作体系的熟稔。唐代授官,五品以上制授,六品以下敕授。制、敕与拜官的拜册都由尚书省相关部门拟定呈给皇帝。文官由吏部管辖,武官由兵部管辖。只有皇帝直接领导的供奉官(常常负有监察责任)如拾遗、补阙等,虽然是六品以下,由敕授,但不由吏部插手。中书省草诏,门下省审查批准,然后奏复皇帝,皇帝看过无误,便画“可”或“闻”,再转回门下省缝印,而后送尚书省执行。有时候中书省按着皇帝的意思拟出制敕,门下省审查不通过,门下省给事中可以“涂归”,“封还”中书。太宗贞观时候有名的魏征就做过给事中,曾经有封还敕书三四次不给通过,气得皇帝只能诏他御前讨论的故事。

在这样成熟的官僚系统里,皇帝喜欢一个人,想在官僚系统里给他一个职位,也需要许多人的点头同意。而这“许多人”有很多理由和方式阻止皇帝。官僚系统的分权是为国家机器能够正常运转而设,它负责过滤一意孤行的巨大危害,但同时,它也过滤特立独行的耀眼才华。

要做官,李白有许多考试可以参加:考进士,考明经,通儒家五经的,通一史的,甚至只是文章写得好的,被注意到了,与其相对应的六部二十四司具体的行政部门或者中书省都可以安排特别考试。皇帝还会在每年举办“制举”,以各种名目考试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