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上一辈人柳宗元曾经写过:“吾观古豪贤士,能知生人艰饥羸(léi)寒、蒙难抵暴、捽(zuó)抑无告,以吁而怜者,皆饱穷厄,恒孤危, (yí) 忡忡,东西南北无所归,然后至于此也。”艰苦、饥饿、羸惫、寒困,他都经历过,也算是“饱穷厄,恒孤危”,他没有被穷厄压死。现在,他是朝廷命官秘书省正字,有一个封疆大吏老丈人,正该成为豪贤。但是王茂元死于昭义叛乱的战场,李商隐通往政治中心的社交网络轰然摧塌。

他再仔细检查,尴尬地发现,只剩下令狐绹。这些年,令狐绹一路从左补阙兼史馆修撰升到从六品的库部员外郎、户部员外郎。令狐绹的官运不亨通,但也一步一个脚印。比起一次两次反反复复从九品下秘书省正字重新开始的李商隐,已经好太多。只是中间隔着“背叛”这样大的障碍,哪怕李商隐反复解释了,交情也维持得不咸不淡。在觍着脸吹捧令狐绹获得推荐与残存的自尊心间,李商隐摇摆了一会儿,但他的犹豫并没有维持太久:

会昌六年(846年),唐武宗去世。唐宣宗即位,改元大中。令狐绹的官运时来运转。

大中元年(847年),令狐绹四十五岁。令狐楚遗留下的政治经验与前半生对官场的耳濡目染让令狐绹迅速成为唐宣宗最宠爱的大臣。他很快以考功郎中本官做翰林学士,知制诰。为皇帝草拟诏书,成了名副其实的“内相”。唐宣宗曾经在宵禁之后诏令狐绹夜谈,谈完,又命令内侍用皇帝专用的金莲花灯蜡为令狐绹开道送他回家。

风光正好的令狐绹检索他的朋友圈最危险最会牵连他的因子,不意外地看见李商隐一如既往地显现着他不会读空气的傻相:他为被宦官迫害含冤而死的刘蕡(fén)一连写了四首诗,说他:“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认他为师为友。“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控诉皇帝的不作为默许了忠臣的冤死。李商隐替李德裕的文集《会昌一品集》写序,说他“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哪怕只是场面话,也实在一个巴掌打在正打压李德裕的一党人——令狐绹的脸上。

李商隐像一个刺猬,偏爱吹捧这一类人,仿佛他们都“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好恶正与潮流为敌,吹捧罪人既能满足他的同情心,又长了弱者的势,是正义。他一个光脚的,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但令狐绹眼前的世界,远比他复杂。大中元年(847年)至大中二年(848年),令狐绹与朝中不满李德裕的大臣们联手翻起李德裕执政时的旧案,李德裕从宰相一贬再贬到崖州司户参军。那道严厉贬斥他“专权生事,嫉贤害忠,造朋党之名打击异己,任人唯亲”的制书,还是令狐绹草拟的。李商隐现在是桂管观察使郑亚的秘书。郑亚与李德裕关系密切,李商隐在令狐绹正专心打击李德裕时进入郑亚的幕府,替郑亚写信慰问李德裕,替郑亚给李德裕的文集写序。向来对李商隐放任不管的令狐绹终于气得跳了起来,给李商隐写了一封信,骂他给自己添乱。李商隐又一次陈情告哀:

望郎临古郡,佳句洒丹青。

应自丘迟宅,仍过柳恽汀。

封来江渺渺,信去雨冥冥。

句曲闻仙诀,临川得佛经。

朝吟支客枕,夜读漱僧瓶。

不见衔芦雁,空流腐草萤。

土宜悲坎井,天怒识雷霆。

象卉分疆近,蛟涎浸岸腥。

补羸贪紫桂,负气托青萍。

万里悬离抱,危于讼阁铃。

——《酬令狐郎中见寄》

说他收到了他的信和他的雷霆之怒,但他为郑亚工作,不过是贪一点儿微薄薪水可以养家。从前李商隐给令狐绹写信,几乎也是同样的说辞,“锦段知无报,青萍肯见疑”,“弹冠如不问,又到扫门时”。每次都言辞恳切,每次都让人哭笑不得。仿佛他穷他卑微,他不管做出怎样的事情,心里都怀有对令狐家的感恩,令狐绹就不能气他。

大中二年(848年),李商隐在桂林服务的府主郑亚被贬,李商隐也离开桂林北归。他现在不过是一个从郑亚幕府解职的白衣,令狐绹已经是阶官中大夫,勋官上柱国,爵位彭阳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翰林学士,知制诰——风光无限,人人羡慕。他心里很明白令狐绹现在并不希望跟他扯上密切的关系,甚至很不待见他。

可是在长安这座城市里,他最熟悉、最能够帮助他,也最想见面的还是令狐绹。李商隐只能硬下头皮继续向他写信、寄诗,言语之间见缝插针地求他提携。从桂林北归的旅途中,李商隐试探着给令狐绹寄了一首诗,语焉不详地自我表白:“晓饮岂知金掌迥(jiǒng),夜吟应讶玉绳低。钧天虽许人间听,阊阖门多梦自迷。”

途中下了雪,山里的雪夜只有雪花落在雪地的声音,浅眠的李商隐做了迷迷糊糊的梦,梦见令狐绹踏着雪走出右银台门翰林院结束一夜的工作:

山驿荒凉白竹扉,残灯向晓梦清晖。

右银台路雪三尺,凤诏裁成当直归。

——《梦令狐学士》

他想象里作为翰林学士的令狐绹有多得意,来自李商隐的声音就有多微弱,不可接近。从前他们“慨然相执手,颦然相戚,泫然相泣”,日日相从。现在,正应了李商隐很久前带着玩笑的一句断语: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的重阳节,长安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高阳越淡,天光越薄,菊花越贵。暗暗淡淡紫,融融冶治黄。

回到长安的李商隐硬着头皮决定去晋昌坊拜访令狐绹。隔着十二年的沉沦起落,卸任的桂管观察使幕僚李商隐没有等到翰林学士令狐绹的接见。他只能默默在令狐绹家的屏风上写下他此刻的心情:“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墨迹未干地题在客厅屏风上,令狐绹不可能永远躲着假装看不见。《北梦琐言》说,令狐绹看见这首题在客厅屏风上的诗,愤恨还在,更多的是惭愧和惆怅,他于是关闭客厅,终生不再踏进一步。《唐诗纪事》说,一心深恨李商隐为郑亚做幕府给他添乱的令狐绹看见这首诗,一时心软,为李商隐推荐了太学博士的职位。但这都是后世小说家带着同情的猜测。更可能,李商隐写《九日》也是一种幻想,大中二年(848年)的重阳节,他明明还在从桂林回到长安的路途中。对令狐绹家的这次拜访,也许只是他一个凄凉的梦境。甚至李商隐在大中二年回到长安以后,依然来往于晋昌坊令狐绹的新家,他写过《晋昌晚归马上赠》《宿晋昌亭闻惊禽》。赴宴,和诗,甚至喝多了也可以在令狐绹家住一晚。

闭门不见这样戏剧化的情节小说家最喜欢。但令狐绹,作为翰林学士,作为久经阵仗的高官,不愿意在任何时候成为同僚茶余饭后的笑话,也不想给政敌递上刻薄寡恩的素材。令狐绹不缺一餐饭,不缺一间睡觉的房间,给谁都行,也未必不能给李商隐。但是“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所需要的勇气和信任,失去了就再补不回来。

又过了一年多,大中三年(公元849年),李商隐再次离开长安,为徐州节度使卢弘止做节度判官,临近腊月,李商隐想等过了年再走,可是卢弘止一封接一封来信催促,送他路费,又为他向朝廷申请侍御史的六品头衔。李商隐不得已,只好在寒冬风雪里离开长安行向徐州。离开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桩不被祝福的婚姻很快也会走到尽头。在这十四年里,他承受非议,也得到温柔与体贴。在他因为婚姻“大不堪”被黜落时,妻子写诗安慰他,明明是委屈难过的事情,却让他看到“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的可爱。他为节度使做秘书,常常不在家。山水万重的遥远才够一首好诗在季节流转里慢慢生长:“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大中五年(851年)当他因为妻子重病的消息赶回家时,王氏已经病死。帘幕空垂,久无人用的床席落了厚厚灰尘。万里西风长夜,雨一直下。他曾经得到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失去。

同一年,令狐绹与他的兄弟令狐绚、令狐缄再次登上大雁塔。唐武宗会昌年间,李德裕当政,以防止结党为名打击进士科举,甚至连从前进士的雁塔题名碑也一道磨灭。现在,题名碑上密密麻麻的题字已经被毁灭了大半,但令狐绹依然幸运地找到了十六年前登塔时自己的题名——“侍御史令狐绪,右拾遗令狐绹,前进士蔡京、前进士令狐纬、前进士李商隐。大和九年四月一日”。李商隐题名时另起一列,他的名字排在令狐绹边上,谨慎又亲密地矮了半头。大和九年到大中四年,中间只隔了一行字,倏忽十六年飞马而去。十六年够令狐绹从右拾遗做到宰相,够他在大雁塔脚下买房,也够他选择离开一段曾经“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的友谊。令狐绹望着十六年前的李商隐与自己,写下对《九日》的回应:“后十六年,与缄、绚同登。忽见前题,黯然凄怆。”

在他又一次为了生计奔波离开之前,李商隐在长安住了一阵子。从大中二年(848年)到大中三年(849年)年底,李商隐在长安为京兆尹做秘书,一份不喜欢又不得不做的工作。他依然隔三岔五寻找由头给令狐绹写诗,混脸熟,探听升迁的机会。他也收到令狐绹的诗,譬如说他昨夜在左省值夜,望见一轮明亮的月亮,便写下这首诗如何如何。诗写得不怎么好,李商隐当然是不能说的。他还想趁着令狐绹依然愿意跟他讲话的时候,再求他帮帮忙。于是硬着头皮回了一首,先写“昨夜玉轮明,传闻近太清。凉波冲碧瓦,晓晕落金茎”,是他信手拈来的状景,但写着写着,忍不住心心念念要提醒令狐绹“几时绵竹颂,拟荐子虚名”——问他,是否可以像楚人杨得意当年向汉武帝推荐司马相如一样向皇帝推荐他?几乎是赤裸裸地要求令狐绹为他求官,今天读来也很尴尬。当然,诗寄出去就再无音信。

李商隐住在樊川,风雨凄凄的春日里登上高楼,城市笼罩在雨雾中,如同这个国家和他自己的命运,晦暗不明。飞鸟成群远飞,而他就像是短翼的异类,从不能与众鸟为群。他能认出一些熟悉的建筑,比如司勋员外郎 、史馆修撰杜牧的家。李商隐为杜牧写过一首诗:“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他总在这样的时刻想起杜牧的一篇名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他反复回到大和五年(831年)十月的一个夜晚。

那天夜半,忽然有人拍着杜牧家门大声呼喝,惊起辗转未眠的杜牧。大半夜的,哪里会是怎样的好事?杜牧急急忙叫人取了火烛来,就着光拆开,不想却是一封一点儿也不紧急的信,来自集贤学士沈述师。沈述师说:我有位好朋友叫李贺,去世之前曾经把自己的诗集托付给我。这些年辗转各处,总以为已经散佚了。没想到,今天晚上醉而复醒,睡不着了,翻箱倒柜,居然找了出来。一时间,李贺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我曾经与李贺一道吃饭、喝酒。去过的地方,经过的季节,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忘,不觉泪下。李贺没有妻子儿女,没有人能让我抚恤问候。我常遗憾地想,竟然没有人能够继承他的诗与志。求您为他的诗集写个序,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吧。

杜牧向来是个眼睛朝天、性格高傲的人,最不爱掺和这些互相吹捧的“圈子”。他的墓志铭是自己写的,他的文集序是专门嘱咐外甥写的。为李贺诗集作序这件事情,本来不愿意,但沈述师半夜拍门的热情与真心,他再三推辞而不得,终于写下《李长吉歌诗叙》,并在这篇序文里录下了这封信。

序文与李贺诗集一道很快被传抄散播开来。读到这篇序文的李商隐恐怕非常不甘心——放眼当世,他才是最有资格来写这篇序文的人。李商隐从来是李贺最痴心的模仿者,他可以模仿李贺“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的奇诡写“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他写过“十番红桐一行死”,如同李贺“南山桂树为君死”的翻版。更何况,李贺的姐姐嫁给了李商隐老丈人王茂元的弟弟王参元,他们勉强还沾亲带故。

但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里精确地点评了李贺的诗风:源出屈原,兼有乐府的音乐感,更有南朝宫体对于步韵的细腻追求。唯有不足,是情过而理未及。但他才二十七岁,二十七岁就死了的年轻人,谁又能要求他更多?

理致情密。就算换李商隐来写,也不能更好。但他放不下那点不甘心,也许还有点嫉妒:杜牧的诗风与李贺迥异,但杜牧能够这样深入细致地理解李贺,几乎是知己了。他又在谁那里被理解呢?

不服气的李商隐随即写了一篇《李贺小传》。按照史传的传统标准,这是一篇不及格的传记:既没有写李贺生年籍贯,也没有写祖上世系,更没有写李贺因为父亲名讳一辈子也无法参加考试,满腹才华,都浪费了。相反,李商隐忍不住,开篇便说,杜牧为李贺写了《李长吉歌诗叙》,把李贺诗歌的奇特说尽,举世传扬。但我依然有几件事情要补充,是从李贺那个嫁给王氏的姐姐那儿听来的:李贺细瘦,通眉,长指爪。总是骑着一头驴,背一古破锦囊,想到诗句,就写下来,投进锦囊里。他的母亲悄悄让奴婢把他的锦囊拿去看,看见他呕心沥血的句子装满那只织锦袋子,心疼地说:我这个儿子是要为写诗呕出心才能停了。

他快死的那个白天,忽然看见一个红衣人,拿着一块写着上古篆文的云板,笑着说:天帝造白玉楼,召君为记。天上当差快乐,不苦。李商隐写道,这不再受苦的承诺反而让李贺哭了起来——母亲老且病,他宁愿留在人间穷瘦苦吟,再好的天上,也是不愿去的。譬如李商隐十二岁时替人抄书、替人舂米也不愿意放弃养活弟弟妹妹;不愿意吹捧考官,不愿意去礼部“纳卷”,但弟弟羲叟进士及第时他依然为弟弟向礼部侍郎写洋洋洒洒的感谢信;不愿意仰人鼻息,为了将去世的家人迁回家族墓园,不得不辗转在太原、许州、桂林,替人写公文、做秘书,没有自己的意志,早出晚归,朝不保夕。

他一面感同身受李贺的哭泣,一面又隐约嫉妒传说里李贺得到的来自上天的体察:李贺在人间不过做到太常,时人多在背后诋毁排斥,为什么上天看重他,人间却不?为什么李商隐以惊才绝艳的才华,考了四次进士,屡屡失败,最后因为他是令狐绹的朋友而进士及第?为什么终于凭本事考上博学宏词科的那年,又因为所谓“背叛令狐绹”被黜落?为什么他的婚姻要被以“背叛”解读,以至于他不得不屡屡解释,说自己娶妻之后,穿衣服没有花纹和色彩,没有住过华丽的房屋,没有享受过奢侈的饮食?在《上李尚书状》里,他愤恨地指天发誓:自从开始考进士,我李商隐从来不曾巴结权贵,钻营人脉,也不曾胁肩谄笑,竞媚取容。但没有人听他的,人们只关心符合他们价值判断的“真相”,至于事实如何,并不重要。李商隐对他这不公平的一生多少冷暖自知的感慨,全部流进他笔下的李贺被命运捉弄的人生终了时的一声哭泣。

李商隐甚至找不到一个杜牧来为自己鸣不平,他已经放弃向世人澄清。他也有不甘心的时刻。譬如往来幕府的旅途里,检索自己身边以往的文章,火烧墨污,零落残缺。他曾经是天下皆知的才子,人人夸奖他“声势物景,能感动人”。当时他也想过,世人都称赞韩愈的文章,杜牧的诗篇,令狐楚的章表檄文,那么他们会怎样评价李商隐呢?现在他知道,“韩文、杜诗,彭阳章檄,樊南穷冻”——世人记得的,只有他的穷困与窘迫。

大中元年(847年)十月十二日,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李商隐替自己的文集写下序言。后七年,妻子去世,家道丧失。他放弃了精神世界里的高蹈从容所换来的一切,也还是崩塌了。他甚至想,也许应该去信佛。这夜里,他又续编了自己的文集。十一月的夜晚与七年前十分相似。灯光暗去,黑夜熄灭烛烬里最后的红色光点。四十出头的李商隐一直坐在黑暗里,直到永夜过去,琉璃一样纯净的亮光再次升起在江面。

再四年,李商隐就死了。他一生做了很多努力让别人理解他,到头来几乎通通失败了。而他不愿写明白,也无法写明白的语焉不详,倒成为代表作,如同最后这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圆仁:最后的旅行

圆仁和他的两个弟子及一个仆人从通化门进入长安的时候,是开成五年(840年)的八月二十日,夏天快要过去。长安城依然保有一座宏大城市的气派,但在通化门内距离政治中心最近的永嘉坊、安兴坊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不安。人生地不熟的日本僧人圆仁不知道更多的内情。他只知道,这是新皇帝登基的第一年,那一种不安,也许出自新帝继位的惯性。

长安城由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一分为二,左边是长安县,右边是万年县。从唐宪宗元和二年(807年)起,两县僧尼分别由左街巡院和右街巡院管理。按规定,在圆仁于长安安顿下来之前,还需要去左街功德巡院处交纳状文,报备身份,说明居留理由,并由左街功德巡院验明签证——公验。

进城之后,圆仁并没有马上向功德使报备。磨磨蹭蹭,似乎心虚,一直到第三天才来到左街功德巡院面见知巡押衙 ,请求获得居留许可。他在随身的状文里介绍了自己:圆仁,日本国来的请益僧,与本国朝贡使者一道于两年前来到扬州。之后去过登州(大约在今山东文登一带)、青州(今山东青州市),后来拿到了通行大唐国土的公验,得以巡礼五台山佛迹。今年八月二十三日来到长安城,随身携带的除了铜碗、铜瓶、文书、衣裳和铁钵一口,再无他物。想在城里寄住寺庙,寻师听学,然后回国。请允许。

功德巡院未必会批准他的请求:为了留在唐土,圆仁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无证非法旅行。在搞到旅行所需的公验之前,他在大唐的旅行请求,已经被拒绝过许多次了。

三十多年前,圆仁的师祖天台宗最澄与真言宗留学僧空海同船来到大唐。为了学习更精深的教义,最澄去了天台山国清寺学习教旨,离去时特别承诺,回日本之后将会派遣一名留学僧、一名请益僧再次回到国清寺学习更精深的密教体系,尤其是传法灌顶的仪式。为了履行诺言,三十年后,最澄选择了天性聪敏、风貌温雅又出身贵族家庭的请益僧圆仁与留学僧圆载一道去大唐求法。

带着天台宗上下托付的三十多条疑问和一件献给国清寺的僧衣,圆仁航向中国,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数倍于他的前辈们的艰难,他也不知道,他将亲身搅入昏沉的唐王朝皇帝与宦官的争斗。他唯一确知的是,他将巨细靡遗地记下自己的一路见闻。他的日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会成为后人看见这个时代的眼睛。

开成三年(838年)七月二日,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载着圆仁和他的弟子们的船只最终搁浅在扬州如东的浅滩上,船体受损,所有人必须弃船从淤泥里跋涉上岸。在他见识扬州这座大都市来往的日本、朝鲜、波斯僧人与商人之前,蚊子又多又大,是圆仁对大唐的第一印象。无休止的蚊子叮咬和拉肚子并没有影响圆仁的热情:他要在扬州府获得一张通行中国的公验,去天台山国清寺完成他的使命。

外国人在唐土,没有公验,寸步难行。不允许自由旅行,也不允许擅自进入寺院。甚至圆仁带来的画师想进寺院临摹菩萨四王像,也由于外国人不许擅入寺院的禁令而被禁止。圆仁一连向扬州府写了好几封状子,请求去往台州,请求能够允许他的画师进寺里描摹画像,请求尽快发给他一张通行公验。

他不认为这会有任何问题。从第一批留学僧来到唐帝国起,一直享受着优厚的待遇:官家提供食宿,被安置在皇家寺院学习,官方统一赐给四季服装,每年赠绢二十五匹(绢可以作为货币流通,等同零花钱),时不时有赏赐。到各州县寺院巡礼,官方更是提前发给身份证明,甚至于进入宫廷得到皇家供养。更何况,他听说,这时主政扬州的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 李德裕对僧人十分友好:李德裕曾经捐资修建镇江甘露寺,邀请瓦官寺僧住在甘露寺学习《易经》,为高僧向朝廷请谥号,与诗僧写诗往还。

没几天,李德裕果然开了特例允许画师进开元寺临摹画像。这位地方长官五十出头,态度亲切,专门到圆仁等僧人暂住的开元寺慰问了远道而来的和尚们,与他们闲话家常,问:日本也有寒冬吗?也有僧寺吗?京城方圆多少?还赠送了一碗蜜。只是绝口不提公验的事情。只说圆仁的状子已经送到长安,只要允许的消息传来就立刻准许他们去台州。圆仁提议先出发,等朝廷敕令下来再追上队伍。但李德裕拒绝了他的提议,只说让他们住在开元寺等待。十一月时,李德裕又来开元寺慰问了圆仁一行人,依然殷勤探问,依然没有任何关于公验的消息。

圆仁怀疑,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摸清唐土官场的“规则”。过几天,圆仁寻了个由头向长史府写了一封信,催问公验的事情。随信又附赠了一些礼物:水精念珠两串、银装刀子六柄、笔二十管、螺子三口。很快,长史府传来回信:李德裕只象征性地收取了一口螺子,其余的礼物一概退回,作为回礼,又赠给圆仁白绢二匹、白绫三匹。

圆仁第一次领受到唐帝国浮沉宦海三十年的资深政客的老道。他每每问起公验的事情,李德裕便回道,已经报告过了,请他们少安毋躁。事情拖得久了,更像是哪里出了谁也不知道的差错。

李德裕一边心不在焉地安慰着圆仁,一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京城里此时正一片混乱,皇家再次上演父子相残的惨剧。不知道哪天才有人得空管一管一个远道而来的和尚去天台山的申请,而李德裕回到京城的机会,也许就在此时。

开成三年(838年)秋冬之交,京城西面延平门内大街上的丰邑坊不正常地热闹。这座西市边上的坊巷以专营丧葬物品闻名,街东街西的两座凶肆包揽长安城里丧葬所需的棺椁、随葬明器,甚至送葬服务。除去朝廷有敕令送葬的高官能够享受左校署 制造的棺椁,其他无论官民都要在丰邑坊找到安放自己的最终容器。死亡是丰邑坊里最被期盼的事件,这个封闭街道的悲喜总与整个人类背道而驰。

不久之前,文宗皇帝李昂因为太子荒废学业杀了太子身边服侍他的亲近侍从,把太子软禁在少阳院 ,叫他改过自新。朝中人多少知道太子被罚实际上是因为皇帝宠爱杨妃,而太子的母亲王妃早已失宠,无能帮他申辩。太子被关在少阳院,由宦官监视着,不解释,也不改正。不久,莫名暴毙。人人都知道太子的死与监视他的宦官脱不了干系。但是,没有人敢为太子喊冤,太子属官温庭筠只敢含混不清地写了两首挽诗,其中有“尘陌都人恨,霜郊赗马悲。唯余埋璧地,烟草近丹墀”四句。暧昧不清的句子暗示太子死于非命,连同情都不能有具体的声音。

文宗也知道这其中一定有蹊跷,唯一的儿子死了,想查,也不敢。宦官势众,掌管着禁卫皇宫安全的神策军。从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到唐玄宗的“唐隆政变”,掌握北军,也就掌握了皇宫。从唐德宗起,北军主要的作战部队神策军由宦官掌握,从此,皇宫的安全、皇帝的废立一并掌握在掌管神策军的宦官手里。

文宗李昂登基十一年,做皇帝,已经算尽职尽责:不穿绸缎,也不许内官、亲戚穿华贵的布料。刚即位,立刻下诏放出冗余宫女三千,五坊豢养的鹰犬,除打猎练兵需要,全部放出。伺候皇帝歌舞娱乐陪聊天讲故事的教坊与翰林,也放出冗员一千二百多。

但祖宗留给他的家业是一个烂摊子:改变整个李唐王朝命运的安史之乱的平息并不来源于中央政府压倒性的军事胜利。相反,朝廷对于河北地区反复的叛乱焦头烂额,为了让叛军投降,玄宗的儿孙肃宗与代宗一边以昂贵的代价请求回纥出兵,一边大力地封赏愿意投降的叛军。许多安禄山与史思明的部下与亲戚因此口头投降,改换名头,在河北划地为王。从此,河北的河朔三镇(魏博、成德、幽州)就成了中央政府胸口拔不动的一把匕首。

之后,所有李唐皇朝的皇帝们面前都摆着同样内容的考题:怎样处置拥兵自重划地为王的河朔三镇节度使?怎样处置不断想模仿河朔三镇的其他节度使?怎样处置因为唐朝内乱不断入侵的周围少数民族?打仗需要钱,议和需要钱,想要做任何事情都需要钱,但是,钱从哪里来?

文宗的祖辈对于“赚钱”各出招法,几乎竭泽而渔,已经没有留下多少空间由他腾挪辗转。

安史之乱中,肃宗皇帝靠出卖僧人和道士的度牒、官爵与空白告身筹到第一笔钱。而后,向江南与四川的富商征收额外的税。再后来,铸造含铜量不够的钱币,靠通货膨胀聚敛财富。另外,向盐、铁与酒的消费征收附加税。

肃宗的孙子德宗皇帝,变着法儿改革税制,绞尽脑汁要从民间征得更多的财富。德宗在建中元年(780年)开始实行“两税法” ,而后,又陆续实施了借商 、僦(jiù)质 、税间架 、算除陌 等一系列财税征收政策。结果是建中三年(782年)长安工商户集体罢市,千万百姓拦住下朝的宰相诉苦,宰相不堪百姓的愤怒快马加鞭地逃跑;下一年,泾原兵将叛变,一路闯进长安皇宫,一向忠诚于朝廷的百姓袖手旁观——叛军说了,他们不征商。

德宗的孙子宪宗二十七岁继位,咬着牙要与河朔三镇掰手腕,从元和元年到元和十四年(806-819年)对六个藩镇发动了七次战争。天下户口三百三十多万需要供养八十余万军队的开支。能够纳税的户口多集中在四川与江南,大半税物需要依靠运河由南方转运。在艰难的运输过程中,损耗严重,有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的漕米从来没有被运达。

宪宗以十四年漫长战争的代价获得历史“中兴”的评价。宪宗死后,留给他的儿子穆宗的除了收复河朔三镇的光荣,还有源源不断地需要用钱喂饱的大规模军队。为了减少军费开支,穆宗实行了“销兵”的政策。被切断财富来源的方镇大大小小的军阀因此兵变,河朔三镇再次脱离了中央的控制。而皇帝们再也没有钱像宪宗时一样强硬地发起统一战争。

穆宗之后继位的唐敬宗是文宗的大哥,爱玩,放肆,用尽做皇帝的便利。丢下一个几乎毫无修补的烂摊子给弟弟。

唐文宗像是一个大家庭的主妇,捉襟见肘了,却依然想要维持该有的体面。史书里总是充满同情地记下这样无奈的场景:江淮水灾旱灾相继,屡屡在皇帝过生日的时候,关中平原丰收,因为沉重的赋税,日子依然很难过。年轻的皇帝爱写诗,他常常登上已经衰败的曲江池,念起杜甫的诗句:“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在杜甫的诗里,曲江四岸有行宫台殿、百司官署,杜甫在冷清的宫殿寻找昔日的繁华。到了文宗这里,承载杜甫对昔日曲江池怀念的那些宫殿台阁甚至都已经不在,唐文宗想做一个繁华的旧梦,但距离太远,梦也不成。

大和七年(833年)年底,二十八岁的文宗皇帝忽然中风。从此身体时好时坏,不复当初。大和九年(835年),感到时不我待的文宗皇帝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向掌神策军权的宦官群体开刀。他信任的人,一个叫郑注,一个叫李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