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司署分作三部分:正殿、左右偏殿和后殿。正殿办公,偏殿存放卷宗文牍,后殿是关押犯人的监牢。在整个建筑后头,还有一个大花园,占地颇广,其间散落着一些独栋小屋,诸如退室、望楼、伙房、茅厕、井台、鹘架、水渠之类。在最外围,是一圈高大的院墙,上植荆棘。

整个靖安司只有两个出口——正殿正门,通往坊内十字街;还有一个朝东开的角门,可以直接连通旁边的京兆尹公廨。哦,对了,现在还多了一个通往慈悲寺草庐的墙梯。

徐宾的思路很简单,无论这个内奸是谁,都必然要面临一个问题:如何把情报传出去。而且从那几次情报泄露的速度来看,这条渠道还必须特别快。从地图上看,只有两门可选。

还有情报来源的问题。

靖安司的消息,哪些可以公之于众,哪些只通知各位主事,哪些只能司丞与靖安令拆阅,都有明确的规定。比如狼卫在西市的行踪,对全体人员都是公开的;而王韫秀被绑架的消息,一开始只有李泌知道。

靖安司的两次情报失泄,一次西府店,一次昌明坊,级别都不算高。可见这位内奸,不能触及更高层面的事情。

很快徐宾便勾画出了这位内奸的基本情况:一、他能在正门和角门通行无碍;二、他能接触到靖安司的最新动态,但只到中级。这样便能筛掉一大批小书吏,只剩一些主事、录事级的人。

徐宾想到这里,抬头又看了眼殿角。崔器刻意把自己的身形隐在黑暗中,不易被发现。讽刺的是,眼下他是这大殿内唯一一个能确定不是内奸的人。

等一下,崔器或许知道内奸是谁?毕竟他的背叛,得有一个接头人才行。但很快徐宾又否定了这个猜测。拉拢崔器叛变的,一定是李相在明面上的人,这样才有说服力。接头人负责拉拢,内奸负责传递情报,这是两条彼此独立的线。

再说了,就算崔器知道,也不可能告诉靖安司。

看来还得从别处想办法。

徐宾又扫了一眼细图,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可这个主意还欠缺一个契机,他只好暂时耐心等待着。

水漏还未过去一刻,大殿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姚汝能搀扶着闻染走了进来。闻染身上披着一件轻毯,对陌生的环境有些警惕,任凭身旁的男子推着前进。

绝大部分书吏都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复杂。这应该是王忠嗣的女儿吧?总算是找回来了!就是这个女人,让他们加班到现在不能参加灯会。

姚汝能把闻染带到李泌跟前,李泌还未开口,姚汝能抢先一步过去,低声道:“这位姑娘不是王韫秀,叫闻染。”

李泌闻言一怔,他本以为这件事总算有所交代,怎么又节外生枝。他冷着脸道:“闻染是谁?”

姚汝能道:“路上已经问清楚了,她是敦义坊闻记香铺的铺主。据她自己说,她遭到熊火帮的袭击,去找王韫秀求助,同乘奚车出行,然后被贼人袭击,一路挟持到了昌明坊——所以可能…呃,我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这是一个可悲的误会。原来被狼卫劫持的,一直是闻染。

“那王韫秀呢?”李泌瞪着她。

闻染觉得这男人很凶,赶紧缩回到姚汝能身后,摇了摇头。从出车祸开始,她身边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诡异,完全跟不上状况,更别说留意王韫秀的踪迹了。

李泌对她失去了兴趣,他让姚汝能把这女人留下问问话,如果没什么疑问就放走。姚汝能搀着闻染正要走,李泌忽然想起来什么,又把他们叫住了:“你是否认识张小敬?”

闻染听到熟悉的名字,眼神透出一丝喜色:“那是我恩公。”

李泌眼神里露出恍然之色,他把拂尘一摆,对徐宾冷笑道:“难怪张小敬坚持要再次搜查,原来他要找的不是王韫秀,而是这个闻染!”

刚才张小敬执着于昌明坊的再次搜查,让李泌一直觉得很奇怪。现在一看找到的是闻染,李泌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联系。现在回头去想,修政坊中张小敬一口咬定劫走的是王韫秀,恐怕从一开始就在有意误导。

李泌又是恼怒,又是失望。不错,张小敬为阻止突厥人确实不顾性命,这个误导也没耽误正事。可这个小动作,把李泌的无条件信任给破坏掉了:他还有没有其他隐瞒的行为?未来是否还会有类似行为?这会产生一连串问题和隐患。

“把她给我拘押到后殿牢房里去,审问清楚和张小敬什么关系!”

李泌严厉地修改了命令。姚汝能以为自己听错了,留下和拘押,这可是两个性质截然不同的用词。

李泌见他有所迟疑,把拂尘重重顿在案几之上,发出“咚”的一声。姚汝能只得拽住闻染,略带歉疚地往后头拽。

闻染不知就里,只得牢牢地抓住姚汝能的胳膊,这是整个大殿里唯一让她觉得安心的人。

他们离开之后,李泌闭上眼睛,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一俟义宁坊景寺那边有了进展,就立刻召回张小敬。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他不确定是否还能继续信任那个人。

在一旁的徐宾,并不知道长官对合作者的态度发生了微妙改变,他正心无旁骛,奋笔疾书。

因为他一直等待的契机来了。

靖安司通往外界一共有两道门,一处正门,一处角门,都有旅贲军的士兵把守。出入这里的人,都必须出示竹籍,无籍阑入,视同闯入宫禁,士兵可以当场将其格杀。

从今天巳时开始,这两个门不断有大量人等进进出出,都是刻不容缓的急事。这种忙碌情况一直持续到申时,明烛高悬,士兵们早已疲惫不堪,查验竹籍的态度也敷衍起来。

一个长脸官员从靖安司的角门走出来,手持竹籍。守门士兵一看脸,认出是庞录事。他经常通过这个角门往返京兆府公廨和靖安司之间,负责调阅各类卷宗。光是今天,他就跑了不下十几趟。于是士兵懒得核对竹籍,略微过了一下手,挥手放行。

庞录事迈过门槛,进入京兆府。他左右看了看,并没径直前往司录参军的衙门,而是拐了个弯,钻进正厅与围墙之间的马蹄夹道。这条夹道很窄,只容一匹马落蹄,故称马蹄夹道。这里堆积着各类杂物,平时少有人来。

他走到马蹄夹道中段,弯下腰,从怀里掏出一团纸卷。突然一声锣响,围墙上亮出一排灯笼,整条夹道霎时灯火通明。徐宾负手站在夹道的另一端,惋惜地看着他。

“老庞,我没想到,居然是你…”

庞录事惊慌道:“我、我是过来解个手嘛。”徐宾苦笑着摇摇头:“哎哎,莫诓我了,靖安司的茅厕,难道坑位不够吗?”他走过去,从庞录事手里夺过纸卷,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份伙食清单。

庞录事赔笑道:“老徐你也了解我,靖安司那里的茅厕太脏了,所以来这里方便一下。这纸卷擦屁股,比厕筹舒服啊——有《惜字令》在,这事不得背着人嘛。”

朝廷颁布过《惜字令》,要求敬纸惜字,严禁用写过字的纸如厕。庞录事用伙食清单擦屁股,严格来说也是要挨板子的。

徐宾道:“哎哎,老庞你多虑了,法严人情在,怎么会因为一张破纸就抓人呢?”然后把纸卷递还给他。庞录事松了一口气,正要拍肩表示亲热,徐宾却轻轻闪开,面色转为严肃:“要抓,也是因为泄、泄露军情之事。”

他为人老实,这种咄咄逼人的话说起来,一结巴,威势全无。庞录事一听,脸色不悦:“老徐,你可不能这么污蔑同僚。我用纸来方便是有错,可你这个指控太过分了吧?”

徐宾畏缩了一下,旋即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气场实在不适合刺奸。他把身子闪过,亮出身后的一个人。庞录事就着烛光一看,原来是看守角门的那个守卫,已被五花大绑,于是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夹道里静悄悄的,与外头的喧嚣恰成反比。只有徐宾的声音,弱弱地响起:

“我知道司里出了奸细,可我得等一个契机。刚才王韫秀回到殿中,却被发现是另外一名女子。我故意把这条消息抄送给所有官吏。它太重要了,内奸一定会尽快把它送出去。这个时候离开席位外出的,呃,一定最有嫌疑。”

徐宾诚恳地解说自己设下的陷阱,唯恐庞录事听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靖安司的内奸该怎么通过正门或角门,哎哎。然后发现我陷入一个误区。这个人并不一定是穿门之人,也可能是…嗯,守门之人。”徐宾说到这里,鼓起一口气,声调变得更为自信,“刚才我已经看到了:你走过角门,趁检查竹籍时把消息交给守门士兵,清清白白离开;守门士兵再传递给外头一个人,继续清清白白守门。这办法好得很,单查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是清白的。非得合在一块,才能看出名堂来。”

庞录事“咕咚”一声,瘫坐在夹道里。徐宾吩咐左右的不良人过去拿他,庞录事连忙抬起脸,乞求着说道:“我:我是给凤阁那边办事…”

凤阁就是中书省。他主动坦承是李相的人,指望徐宾能手下留情。可纵然迟钝如徐宾,也知道李相绝不可能承认有这事,更不可能保他,庞录事的仕途已经完蛋了。

庞录事也意识到这一点,扯住徐宾袖子:“我要见李司丞!我只是传消息,可从来没耽搁过靖安司的事!”

徐宾听到这个,有点火了:“哎!又不承认,若不是你与凤阁暗通款曲,远来商栈的火灾能起来?崔器能叛变?”庞录事闻言愕然,随后大叫:“崔尉之事,是我传给凤阁不假,可远来商栈我可没传过!”

“嗯?”

“给突厥人办事,那是要杀头的!又没好处。”庞录事义愤填膺。

经他这么一提醒,徐宾发现这两次泄密,其实性质截然不同。远来商栈意外起火,得益的是在西府店窃图的突厥狼卫;针对崔器的拉拢叛变,得益的是李相。

庞录事再无耻,也不至于通吃两家。

“难道说…其实有两个内奸?”徐宾站在夹道里,禁不住一哆嗦。靖安司什么时候成了筛子?什么泥沙都能渗进来。

他死死盯着庞录事,盯得后者直发毛。不过庞录事很快发现,徐宾的近视眼神,盯的其实是那卷用来解手的空白纸卷。他小心翼翼地递过去:“你要是想用的话…”

徐宾突然跳起来,转身朝夹道外头跑去。难为他已过中年,腿脚还这么灵便,一下工夫就消失在夹道尽头,扔下庞录事、守门卫兵和几个押住他们的不良人面面相觑。

徐宾喘着粗气,脑子里却快要炸起来。他刚刚想到,这靖安司里,还有另外一条更好的传输通道!

光德坊附近的四条街道,俱是灯火耀眼。那些巨大的灯架放射出万千道金黄色的光芒,把半个天空都照亮了。

这对游人来说,是难得一见的壮景,但对靖安司安置在诸坊的望楼,却是最头疼的干扰。燃烛万千,喧声彻夜,望楼无论击鼓还是举火,都近乎失效。

为此,望楼上的武侯不得不在灯笼上罩上两层紫色的纸,以区别于那些巨大的灯火。倘若有仙人俯瞰长安城的话,会看到城区上空笼罩着一片闪动的金黄色光海,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出里面夹杂着许多微弱的紫点——就像一个小气的店主在毕罗饼上撒了一点点小芝麻粒。

就在这时,光德坊附近的一处望楼上的紫光,倏然熄灭。可是,跟这些灿烂如日月的彩灯相比,这一点点腐萤之光实在是太不起眼了,根本没人会留意。

很快第二处望楼的灯光也熄灭。

第三处、第四处、第五处…在几十个弹指的时间内,围绕着光德坊一圈的望楼紫点,全都黯淡下去,就像一圈黑暗的索带,逐渐套拢在光德坊的脖子上。

姚汝能把闻染关在后殿的监牢里,走出来站在院中,长长出了一口气。闻染不肯重新回到阴冷黑暗的环境,一直在问姚汝能这是怎么回事。他好说歹说,才安抚好她的情绪。

这个普通的女孩子,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折磨,实在太可怜了。李司丞刚才要求把她像囚犯一样关起来,这让姚汝能有点不平。

他跟看守牢房的狱卒交代了一声,在牢房里多放了一盏烛台和盛满清水的铜盆——闻染的发髻和脸已经脏得不成样子,需要好好梳洗一下。

这样安排,等到张都尉回来,好歹对他能有个交代吧。姚汝能心想。

这女子喊张小敬为恩公,这两个人之间不知有何故事。姚汝能现在对张小敬的生活充满好奇,他迫切地想看清这个人,闻染应该是个绝好的了解途径。

姚汝能让闻染自己清洗一下,他趁这个时间到院子里透透气,厘清思路,再回去审问闻染——嗯,不是审问,是询问,他纠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词。

靖安司的后院监牢连接的是左偏殿,两处的中途有一个小院,原来的主人在此安放了一座爬满藤萝的假山,俨然一派通幽山景。姚汝能溜达到这小院里,正低头沉思着,忽然看到在假山后头,似乎有人影晃动。姚汝能双眼一眯,警惕地按住腰间的铁尺:“谁?”

“是我,崔器。”

人影走了出来,姚汝能双眼一瞪,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哦,这不是右骁卫的崔将军吗?”姚汝能满是讥讽地强调了“将军”二字。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必看到这张脸了,想不到他居然厚着脸皮回到靖安司。

崔器黑着一张脸,死气沉沉:“我找你有事。”姚汝能继续嘲讽道:“把我抓回去?可惜甘将军只限制了张都尉,可没提到我这无名小卒。”

崔器咬着牙沉声道:“不是这件事,我跟你说,靖安司可能会有危险!”

姚汝能简直想笑,这家伙说话比跳参军戏的俳优还滑稽。靖安司策防京城,它有危险?它的工作就是找出危险好嘛!

“不是,你听我说。我现在没什么证据,但有种强烈的预感,有些事不对劲。”

崔器的语气有些急躁。他在陇山当过兵,对危险有着天然的直觉。从刚才开始,他忽然感觉坐立不安。殿中人的脚步声、风的流动、外面的喧嚣、通传的频率,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

“你当然盼着靖安司出事了。”姚汝能撇撇嘴。

“你个兔崽子,怎么说话呢?”崔器大怒,伸出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假山,“是!我是叛徒!我趋炎附势,可我编造这种谎言有什么好处吗?”

姚汝能看着他的脸,神色慢慢严肃起来。这个人可能很怯懦,很卑劣,但并不擅长做伪。他现在似乎是真急了。

“既然你这么好心,为何不直接去跟李司丞、徐主事他们说?”姚汝能狐疑道。

“叛徒的话,他们不会相信的。”崔器苦笑着回答,“但小姚你去发出警告,就不一样了。听着,我不是为靖安司,我是为我自己。如果靖安司真出了事,我也没法幸免。”

这是真心话。如果有可能,他早跑了,可有甘守诚的军令,他只能原地守在这里。

姚汝能道:“那你总得说清楚要出什么事,光是感觉可不成,你让靖安司怎么防备?”

崔器急道:“先调几队旅贲军来,总没错!”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听到急切的脚步声。他们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来自更远处的后花园。

徐宾一口气从京兆府跑回靖安司,又从靖安司跑到院子后头。这里是一个很大的花园,地方空阔,只有一些退室、茅厕、鹘架什么的,靖安司的望楼也设置在花园中央,周围是一圈高耸的山墙。

按道理这里是死路,绝无出口。但徐宾却忽然想起来,其实这花园里有另外一条通道。

水渠。

光德坊的位置为何如此重要?因为靠长安西边的三条渠道——广通渠、清明渠、永安渠,恰好就在这里汇聚,再流入皇城。

三渠入坊,让光德坊内部的水路既宽且深。靖安司的这个后花园,在东西两面墙各有一处水门。自东墙引入主渠之水,中间弯成一条弓形,恰好半绕李泌的退室,自西墙再排入主渠。这样一来,花园就有了一条活水,只要三渠有一条不枯,这里永远有清水流转,风水上佳。

徐宾看到庞录事手里的纸卷,一下子想到,那内奸根本不必从二门出入,只要借口上茅厕跑来后花园,把涂了油的纸丢入水渠,然后安排人在西墙外用笊篱捞起便是。水流会完成情报的传递,既可靠,又迅速,且极为安全。

这个手法说破了一文不值,可它比庞录事的办法更实用。

徐宾故意放出王韫秀是闻染的消息,对另外一个内奸来说,也是要立刻送出的情报。换句话说,徐宾急急忙忙跑过来,说不定能在水渠旁堵到他——至不济,也能抓到西墙旁边捞情报的人,堵死这条路。

他身后跟着五个不良人。徐宾让其中两个体格最好的,尽快从另外一侧翻墙过去,先堵另外一侧,他和另外三个跑成一个扇形,朝水渠靠拢。

徐宾很久没这么运动过了。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可脚下却丝毫不敢停歇。庞录事被捕之后,那个内奸说不定会就此隐伏,眼下是唯一可能逮住他的机会。

他们跑进后花园,沿着碎石小路迅速前行,很快便看到退室矗立在黑暗中的影子。这里没有灯,所以没办法看得更清楚了,只能听到水渠里哗哗的水声。

咦?怎么会没有灯?

靖安司的大望楼就设在附近,它要接收来自长安四面八方的消息,所以规模比别的望楼要大一倍,上头可装八名武侯。入夜之后,上头应该悬有一十六盏紫灯。

徐宾抬起头来,发现大望楼上一片漆黑,什么灯都没有。

不好!

一个极为不祥的预感,像阴影中弹起的毒蛇,狠狠地咬住了徐宾的心脏。

墙的另外一边传来两声惨叫,那是刚翻过去的两个不良人。徐宾面色陡变,急忙探脖子去看,可视力在黑暗中无能为力,脚下一磕,整个人登时摔趴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个影子从水渠里站起来,不良人们一惊,纷纷抽出腰间铁尺。这时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影子纷纷冒头,爬上渠岸,简直像是从水中涌现的恶鬼。

他们身穿黑色水靠,手持短弩站成一排,保持着可怕的安静。在不远处的西墙底下,水栅已经被拆毁,这些人应该就是从那里游过来的。一个黑影站在西墙边缘,淡然地望向这边,玩弄着手里的直柄马牙锉。

剩下的三个不良人胆怯地停住脚步,想往回跑。数把短弩一动,登时干掉了两人。最后一人急忙要高喊示警,头顶却突然飞来一支弩箭,从他的天灵盖刺了进去。

一个黑影从大望楼上探出头来,确认目标死亡,然后用手势比了个动作。

黑影们脱下水靠,给短弩重新上弦,然后分成数队,迅速朝着靖安司大殿扑过去…

第九章 酉正

车夫把牛车停住,咳嗽了一声。在车厢里的医馆学徒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朝担架上的病人刺去。担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只大手,

快如闪电,一下子就钳住了学徒的手腕。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酉正。

长安,长安县,义宁坊。

告解室里的空间既狭且黑,一个人待久了会觉得喘不过来气,何况现在里面塞了两个人。

檀棋和张小敬困在黑暗里,几乎贴面而对,几无腾挪的空间,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张小敬保持着这个尴尬的姿势,又喊了几声,外面完全没有动静,那个伊斯执事居然就这么离开了?

别说檀棋了,连张小敬都没想到,这谈吐儒雅的景僧,说翻脸就翻脸。他也算阅人无数,愣是没看穿这个叫伊斯的僧人。那相貌和气质,实在太有迷惑性了。

张小敬用拳头狠狠捶了几下,小门纹丝不动。这木屋看似薄弱,材质却是柏木,木质紧实,非人力所能撼动。

“檀棋姑娘,得罪了。”

张小敬抬起上半身,朝檀棋的脸前贴去,他是想给腰部腾出空间,好抽出障刀。檀棋知道他的意图,可心中还是狂跳不已。她从未这么近距离与男子接触,感觉那粗重的呼吸直钻鼻孔,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张小敬慢慢把刀抽了出来,小心地把刀尖对准门隙,往下滑动。薄薄的刀刃能磕到外头锁链。可是这小屋子太狭窄了,完全用不上力气,更别说劈开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刀头去削磨小门的门枢,但这个要耗费的时间就太久了。

檀棋觉得整件事太荒唐。阙勒霍多去向不明,长安危如累卵,他们却被一个不知所谓的景僧执事,用不知所谓的理由关在这个不知所谓的鬼地方。

她看向张小敬,这家伙应该很快就能想出脱身的办法吧!就像在右骁卫时一样,他总有主意。张小敬那只独眼在微光下努力地睁大,嘴唇紧抿,像一只困在箱笼里的猛兽。这一次,似乎连他也一筹莫展。

檀棋忽然警醒,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把他当靠山了?登徒子说过,这次借她来,是为了借重自己的智慧。如果什么都不做,光等着他拿主意,岂不是给公子丢人!檀棋想到这里,也努力转动脖颈,看是否能有一线机会。

两人同时动作,一不留神,脸和脸碰到了一起。那粗糙的面孔,划得檀棋的脸颊一阵生疼。檀棋腾地从脸蛋红到了脖颈,偏偏躲都没法躲。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两人动作同时一僵。

伊斯的声音在外面得意扬扬地响起:“两位一定正在心中詈骂,说我是口蜜腹剑吧…哦,恕罪恕罪,我忘了口蜜腹剑这词是被禁的,还是用巧言令色吧,毕竟令色这两个字我还担得起,呵呵。”

这家伙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或者根本没离开过。檀棋见过的男子也算多了,对自己容貌津津乐道的,这还是第一个。

“你们冒充夫妻,闯入敝寺,究竟意欲何为?”伊斯问道,他的口气,与其说是愤怒,毋宁说是兴奋。

檀棋正要开口相讥,张小敬却拦住她,把腰牌从身上解下来,在门板上磕了磕,语气急切:“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张小敬,正在追查一件事关长安城安危的大案。你必须立刻释放我们。这是靖安司的腰牌,你可以向官府查证。”

“靖安司?没听过,不会是信口开河吧?”伊斯隔着小窗看了眼腰牌,“容在下明日去访访祠部,届时必能分剖明白。”

“那就来不及了!现在放我们走!”张小敬身子猛地一顶,连带着整个木屋都晃了晃。

伊斯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啧啧地摆动了几下:“在下忝为景教执事,身荷护寺之重,既然有奸人冒良入寺,不查个清楚,在下岂不成了尸位素餐之辈?”

他说话文绉绉的,可此时听在檀棋和张小敬耳朵里,格外烦人。

张小敬沉声道:“听着,现在这座波斯寺里藏着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他牵连着数十万条人命。若是耽搁了朝廷的大事,你们要承担一切后果!”

数十万人命?极度危险?这两个词让伊斯眼前一亮:“首先,我们叫大秦寺,不叫波斯寺。其次,若真有这么一个危险人物,也该由本寺执事前往处理——你们想找的那位大德,就是他?”

“是的,他是突厥的右杀贵人,在三个月内来到长安。靖安司认为他假冒景僧,就藏在这座波斯寺里。”张小敬的语速非常快,他不能被这个爱拽文的波斯人掌握谈话节奏。

“都说了是大秦寺…嗯。”伊斯似乎被这番话打动,他眼珠一转,俊俏的脸上现出一丝兴奋的笑容,“尔等先在这里忏悔,容在下去查看一下,看看所言是虚是实。”

张小敬这回可真急了,扯着嗓子喊出来:“这个突厥人背后势力很强大,不可贸然试探。请你立刻开门,交给专事捕盗的熟手来处理。”

“哦?你说的是那两个被我关在告解室里的熟手?”伊斯哈哈一笑,用两只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我伊斯双眼曾受秋水所洗,你们能识破的,我自然更能看穿。”然后他不顾身后张小敬的叫嚷,转身离开。

伊斯大步走在走廊里,表情还是那么平静,可白袍一角高高飘起,暴露出主人内心的踊跃。

景僧寺崇尚苦修谦冲,一年到头连吵嘴都没几回。伊斯自负熟读中土经典,身怀绝学,却一直没机会展示,引以为憾。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机会,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若是那个男人所言非虚,这将会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伊斯恰好走到正殿,看到十字架高高在上,虔诚地合掌祷告道:“我主在上。这次建功有望,必得朝廷青睐,可以正我景教本名。”

他祷告完毕,直奔正殿旁的一片宅子而去。那里有一片菜畦,里头种些瓜果青菜。景僧不分品级上下,都提倡亲力亲耕,所以宅子也修在菜畦旁边。一水皆是平顶二层小石楼。

伊斯身为执事,对景寺人员变动知之甚详。一个月前,这里确实来了一位僧侣,名叫普遮,粟特杂胡,所持度牒来自康国景寺,身份是长老。普遮长老来到义宁坊景寺之后,行事颇为低调,平日不怎么与人交往,只是外出的次数多了些。寺里只当长老热心弘法,也不去管他。

听张小敬的描述,这普遮长老是唯一符合条件的人。

他年过六十,寺里特意给他拨了一处二楼偏角的独屋。伊斯叫了一个管宅子的景僧,一起拾级而上。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唤了声“普遮长老”,没人回应。伊斯手一推,门是虚掩的,“吱呀”一声居然开了。

这小厅里的陈设,与其他教士并无二致。窗下摆有一尊鎏金十字架,两侧各搁着一口拱顶方巾箱,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骆驼毛毡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