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

“莫多言,跟上我的脚步!”伊斯顾不得多解释,转身又朝墙上爬去。

张小敬发现,墙上檐下那些凹坑、椽子头、瓦边、裂隙,看似杂乱无章,可在伊斯脚下,却如同一条隐形的楼梯。只要按照特定顺序和节奏,很轻松就能登上去。他如法炮制,果然没费多大力气就攀上墙头。

伊斯带着张小敬一会儿越梁,一会儿翻檐,在诸多房屋之间施展着巧妙步伐,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远远地甩开那些追兵,跳进一个无人的僻静院子里。

还没等张小敬发问,伊斯就哇啦哇啦自顾说了起来。

原来他在朱雀大街上并不是走散,而是起了争胜之心,想先张小敬一步立功。于是伊斯施展跑窟之术,先翻进平康里。不料他身手虽好,却不辨方向,稀里糊涂,竟误入一家青楼,耽误了好些时间。等到他摆脱纠缠,回到大街上时,正好目睹了鱼肠袭击关押刘十七的马车。

伊斯大惊失色,连忙悄悄缀了上去。他依靠跑窟的技巧,竟一直没有跟丢,也没被发现,就这么随着鱼肠来到了小巷尽头的书肆。

接下来的连番起伏变化,让伊斯一下反应不过来。他看到鱼肠逃跑,本想去追,可又见到张小敬眼看要被武侯抓走,两边必须选一边,最终伊斯一咬牙,还是选择了先救张小敬。

“憾甚!憾甚!”伊斯遗憾地抓抓头。

张小敬没有废话,直接问道:“你跟了他那么久,他身份有露出过什么线索吗?——

说人话!”

“呃…这家伙肯定是西域人,至少在西域待过一阵,那一身跑窟的功夫,和在下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伊斯很谦虚地表示。

“那他的行踪呢?是否有藏身处?”

“没有,他一直在平康坊的房顶上转悠,灵巧如猫。不过在下窥得…”伊斯从怀里掏啊掏啊,掏出一个小玩意。

这是半枚竹片,有指甲盖那么大,状如八角。

伊斯说,鱼肠为了方便腾跃,脚上穿了一双特制的鱼骨鞋,鞋底有许多棱,状如鱼骨。这半枚竹片,恰好嵌在棱线之间。伊斯眼睛尖,在追踪途中发现鱼肠在一处屋顶起跳时,鞋底掉下一块东西,便随手捡起来了。

“早跟您说过,长安城里,可没有能瞒住我眼睛的。”

张小敬拿起这竹片仔细审视,没看出所以然。亏他的内心刚才还燃起了一线希望,原来又是个虚像。他摇摇头,对伊斯颓然道:“谢谢你,不过我们已经没办法阻止阙勒霍多了,你还是尽快回寺里,通知僧众尽快出城避难吧。”

伊斯大惊:“这不是有线索了吗?”

“一片随处可见的竹子,又能说明什么?”张小敬意兴阑珊地回答。

伊斯把脸凑近,不太高兴:“随处可见?你是在怀疑我的眼力吗?随处可见的竹片,我会特意捡起来吗?你看,这个八角形,应该是被精心切削过,中间还有一截凹槽呢。这在长安可不是随处可见…”

听着伊斯的话,张小敬原本颓丧的神情,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活力。

他说得没错,这个竹片的切削方式,太少见了——不是说削不出,而是不经济。它的刀功太细致,没人会在一个不值钱的小竹片上花这么大功夫,除非,它属于更大的一片部件。

张小敬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昌明坊爆炸之后,靖安司那边在现场搜集了大量碎片,带回去研究。他曾经仔细看过一遍,找回了曹破延的项链。现在回忆起来,碎片中似乎还有不少碎竹头,徐宾还曾抱怨说扎手。

可那时他只是草草一瞥,不记得具体细节了,不知那些碎竹头,和手里这个竹片有无关系。张小敬心想,如果他想搞清楚,必须得回靖安司才成——可是,那些证据应该已经付之一炬了吧?

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失望的疲惫。这时伊斯忽然握住张小敬的手,把胸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里,急切道:“张都尉,道心唯坚,放弃尚早。你看,我都没灰心呢。”

那一双宝石般的双眼,似乎有着一种天真的力量。张小敬忍不住笑了一下,精神稍微振作了一点:“这件事本与你无关,干吗这么上心?”

伊斯正色道:“波斯寺能否正名为景,全操之于都尉之手,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

张小敬苦笑道:“我如今自保都难,只怕你要失望了。”伊斯却道:“我教讲究祷以恒切,盼以喜乐,苦以坚忍,必有所得。张都尉你与别人气质迥异,能酬注于一道,是要成大事的,必是我教的贵人。”

张小敬奇道:“若说为了财帛名利,也还罢了。一个名字而已,真值得你冒这么大风险?”

“是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伊斯答得极认真,仿佛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他见张小敬还不是很信服,指了指自己的双眼:“都尉可知道,我这一双美目,是什么来历?”

“波斯?”

“唯有正统波斯王室,才有这等剔透的琉璃碧眼。”伊斯口气颇为自豪,旋即又叹了口气,“可惜太宗、高宗之时,大食逼迫,波斯竟致覆国。先王卑路斯举族迁徙,投奔大唐,官拜右威卫将军,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诸城。我一生下来,便是亡国之民,备受歧见,若非遇见我主,只怕尸骸早湮没在沙漠之中。”

张小敬“嗯”了一声,难怪他有时自称波斯王子,还以为是戏谑,没想到是真的。

伊斯忽然抬起头来,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我的身世,已见证了世事无常,兴灭轮替。什么权势财富,都不能长久,唯有侍神方是永恒之道。为其正名,正是我一生的寄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张小敬发现根本没法拒绝,只得无奈道:

“好吧,好吧。我就设法回靖安司一趟,看看这竹片到底怎么回事——死马当活马医。”

他的话音刚落,四边远近的望楼,同时开始闪烁,持续不断。张小敬眉头一皱,抬眼看去,发现这是最紧急的通信状况,会反复传播同一内文,直到下一个命令进入。他很快解读出了这条内文,它来自大望楼,只有四个字在不断重复:

“不要回来,不要回来,不要回来。”

版权信息

书名:长安十二时辰(下)

出版方: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1-1

ISBN:9787540478339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第十三章 亥正

丢下这一句话,龙波不再理会这位前靖安司丞,

转身从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环顾四周,

把视线投向灯笼光芒所不能笼罩的黑暗角落中去。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亥正。

长安,不明。

吱呀——

许久未开的木笼门被硬生生拽开,枢轴发出生涩干瘪的声音。李泌被人一把推进去,几乎栽倒在地。他的脚踝上戴着一串铁镣铐,双手被牢牢捆缚在身后,口中还被勒了一根布带,以防其咬舌自尽。

欣赏完那一场猛火雷的“盛景”后,他就被蚍蜉带到庭院附近的一处地窖里来。这里搁着一只巨大的木笼,大概是主人曾经用来装什么海外珍禽异兽的,木缝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李泌身形站得笔直,距离任何一边的栅栏都很远。他不打算坐下或躺倒,那是笼中禽兽的行为,他严守着最后一丝尊严。

整个地窖里只有一个透气的小窗口,所以气息很浑浊。两名守卫有意无意地,都靠地窖门口而站,那里有一条倾斜向上的石阶,通向地面,呼吸稍微舒服一点。

这些守卫神态很轻松,他们并不担心李泌会逃跑。这是个文弱书生,不通斗技,就算挣脱了捆缚,仍旧身困木笼;就算脱出了木笼,也身困地窖——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从地窖离开,外头还有庭院里的大量守卫,绝对不可能脱逃。他们留在地下唯一的职责,其实是防止李泌自戕。

李泌很清楚,自己这次恐怕是不可能幸免于难了。他现在最急切的,不是保全性命,而是设法把消息传出去,至少得让张小敬知道,蚍蜉的手法是什么。

李泌不怕死,他担心的是东宫和阖城百姓。

他再一次环顾四周,努力想找出一丝丝破绽。可是李泌再一次失望了,这里戒备太过森严,且深入地穴,别说传消息出去,就连外面什么情形都看不到。

如果是张小敬在,他会怎么做?李泌不由自主地想,可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自幼锦衣玉食的高门子弟,实在没法揣度一个在西域死里逃生的老兵心思。

“太子啊,这次我可能要食言了…”一个声音在他内心响起,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就在这时,地窖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泌抬起头,发现龙波居然又回转过来,这个人还咀嚼着薄荷叶,腮帮子蠕动得格外用力,脸上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

他走到木笼前:“李司丞,我是特意来贺喜的。”

李泌没作声,他知道必定又有什么坏消息——可局势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刚才我的手下回报,靖安司已被重建,司丞你这一副重担,可以卸掉了。”龙波盯住李泌,看着他的眉头慢慢又拧在一起,心中大快。可惜李泌口中有布条,不然听听他的话,想必会更过瘾。

“听说接手之人,是个叫吉温的殿中侍御史,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城通缉张小敬,指说他是内奸。如今靖安司的三羽令,已传遍整个长安。”

不用太多说明,龙波知道李泌一定能明白这条消息背后的意义。李相强势介入,靖安司的职权彻底失守,而解决蚍蜉的最后一线希望,正在被自己人斩断。

他特意跑下地窖来说这个,就为了给囚犯最后一击。龙波相信,这个意外的好消息会让李泌彻底放弃反抗。他笑意盈盈地看过去,果然,李泌皱起的眉毛,再也没舒展开来。

龙波一抬手指,让守卫把李泌口中的布条卸掉。李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他没有咬断自己舌头。事到如今,自尽已经毫无意义。

“你们这些蚍蜉背后,原来是李相?”李泌脱口问道。

龙波哈哈大笑:“司丞可真是抬举我们了,我们可高攀不起那么大的人物——不过李相派去的那位新长官,不是卧底,却胜似卧底。在他的主持下,现在没人追查我们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张小敬身上。我们应该送块匾给他才对。”

李泌没理会这个戏谑:“张小敬呢?也被擒了?”

“早晚的事。张小敬若是足够聪明,现在应该已设法逃出城去了。”龙波喜气洋洋地说。

李泌动了动嘴唇,没有反驳。张小敬已经失去了被赦免的保证,又被剥夺了查案的权力,再没有任何理由坚守下去,换了他在张小敬的位置,也会这么选。

那张清俊面孔浮现出浓浓的颓丧神色,双眼光芒尽敛。这次是彻底输了。龙波知道,这个人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动力,因为他一点希望都看不到。

“所以司丞不必再心存幻想,索性好好歇息,念念咒,打打醮,说不定等会儿真能羽化登仙,还得感谢我成就您的仙缘呢。”

丢下这一句话,龙波不再理会这位前靖安司丞,转身从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环顾四周,把视线投向灯笼光芒所不能笼罩的黑暗角落中去。那里隐伏着一个身影,刚才就是他把最新的消息传过来。

龙波还未开口,鱼肠特有的沙哑声已传入耳中:“我要走了。”

“嗯?守捉郎的线索,应该已经彻底断了吧?你还要去哪里?”龙波一愣。

“我要去杀掉张小敬。”声音还是那么平淡,可里面蕴藏着浓浓的杀机。

龙波知道,鱼肠一向自负,这次差点中了张小敬的陷阱,还丢了条胳膊,这个奇耻大辱一定得洗刷才成。他皱眉道:“张小敬应该已经出城了吧?他没那么蠢。”

“他就是那么蠢。我看到他已回靖安司,若非要来这里回报,我已经缀上去了。”鱼肠固执地回答。

“靖安司?”这个消息让龙波惊讶不已,“他是要自投罗网吗?”

黑暗中没动静,鱼肠也不知道张小敬为何有如此反常的举动。

龙波看了眼庭院里的水漏,现在是亥正过一点,他对鱼肠道:“不要为这个人分心了,最后一步任务马上开始,你我先去把事情办妥。张小敬那边,随他去吧,对我们应该没有威胁。”

“随便你,但我要亲自动手。”

鱼肠的声音消失了,他已经离开了庭院。龙波在原地驻足一阵,伸手往腰带里摸了摸,发现薄荷叶已经嚼光了。他懊恼地咂了咂嘴,吩咐旁边的人去准备一匹精壮骡子。

龙波站在灯烛下,用没人听见的声音喃喃了几句。

太子李亨听到外面有喧哗声,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旄尾,从四望车探出身子去,恰好看到檀棋正扒住了四望车的轸板,声嘶力竭地喊着话。

黑暗中,看不清这女人的面容,可是那声音却让他心惊不已:

“太子殿下!靖安有难!”

李亨略带惊慌地看向左右,这种话在大街上喊出来,连仪仗队带周围百姓都听得见,这会惹起多大乱子?

卫兵们反应迅速,已经扑了过去。两三个人抓住檀棋,狠狠地把她从车子旁拖开,旁边还有人举起了刀,与此同时车夫也抖动缰绳,加快了速度。这是仪仗遭到意外时的正常反应,李亨急忙站起身来,挥动手臂:“停下!停下!”

车夫本来已加起速度来,骤然听到要停,只得猛一勒缰绳。可惜这是一辆驷车,四匹辕马反应不一,这么急促的加速与减速,让车辕登时乱了套。后马住了脚,前马还在奔驰,四力不匀,马车歪歪地斜向右侧偏去,连续撞倒了好几个步行的百姓,还把后头车厢狠狠地甩了一下,精致的雕漆厢侧在坊墙上蹭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同车的太子妃韦氏有些狼狈地扶住前栏,不满地问丈夫怎么了。李亨顾不得搭理她,冲后头喊道:“别动手,把她带过来!”

本来士兵已经要把檀棋带离人群,可太子发话,他们只好掉转方向,抓着她的两条胳膊,一路拖行到四望车前。为防身怀利刃,他们还在檀棋身上粗暴地摸了一遍,扯开了好几条丝绦。

借助四望车旁的灯笼,李亨看到了檀棋的脸,认出她是李泌身边的家养婢女,似乎叫檀棋吧?不过不同于往日的雍容优雅,她团髻被扯散,黑长的秀发披下来,衣着不整,极之狼狈。

在韦氏狐疑的注视下,李亨下了四望车。他没有立刻接近檀棋,而是环顾左右,然后抬起手对士兵说:“把她带去那里,清空四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指的地方,是一处茶棚。这是依着坊墙搭起来的一个临时竹棚,外头用几个木箱与篷布一围,权作柜台。柜台后头停放着一辆宽车,车上架起一具小车炉,把劣等散碎茶叶和姜、盐、酥椒混在一起煎煮。观灯的人渴了,都会来讨一碗喝,虽然味道淡薄,毕竟便当。

太子有令,卫兵立刻过去,把棚主和喝茶的客人都清了出去,然后竖起帷障,把茶棚隔出一片清净空间。待到屏障内没有其他人了,李亨这才问檀棋怎么回事。

檀棋见太子的脸上只有惊奇,却无焦虑,便明白他压根不知道靖安司遇袭的事。不知道这是李亨对李泌太过放心的缘故,还是有人故意不让消息传去东宫…

她收敛心神,把之前的事情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李亨一听,登时倒退几步靠在车炉旁,神情如遭雷磔。他待了片刻,方才急问道:“那…那长源呢?”

檀棋摇摇头,她也没回去光德坊,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公子一定是出事了,这个确凿无疑。李亨来回踱了几步,大声唤进一个亲随,让他立刻赶到光德坊,尽快搞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亲随应了一声,立刻离去。这时太子妃韦氏一脸担心地进来,询问发生了什么,李亨却失态地咆哮起来,让她出去。他亲自把帷障重新扯下来,然后用手转着腰间的蹀躞,把上头拴着的算袋、刀子、砺石等小玩意拽来拽去——这是李亨心情烦躁时的习惯动作。

靖安司是他的心血,李泌是他的心腹,这两样李亨都绝不容失去。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得靠一个婢女冒死通报才知道。这让李亨除了愤怒之外,还有隐隐的惊慌。

檀棋默默地看着,在心中暗暗叹息。这位东宫,可以依靠的心腹实在太少了。李泌一去,他甚至连最基本的情报都无法掌握。

李亨看了眼檀棋,喃喃道:“长源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对吧?”与其说他在劝慰檀棋,倒不如说在为自己鼓劲。檀棋趋前一步,低声道:“太子殿下,如今最急的,不是公子,而是张小敬。”

“张小敬?”李亨要回忆一下才记起这个名字。为了这个囚犯,李泌与贺知章几乎闹翻,至今贺知章还昏迷不醒。

“现在张都尉是调查阙勒霍多唯一的希望,可不知为什么,靖安司却发布命令,全城通缉他。太子殿下,您务必得设法解决此事!否则整个长安城…和公子都完了!”

李亨却疑惑道:“突厥人不是解决了吗?”

檀棋急了,一时竟然连尊卑都不顾,上前一步高声道:“殿下,狼卫背后,另有主谋。长安的危机,还未曾解除,非张都尉不能破此局!”

李亨皱眉道:“这人真有这么神?呃,当务之急,应该是搞清楚长源…呃,还有靖安司出了什么事。等我的亲随先回报吧。”

檀棋觉得太子太优柔寡断了,现在不能浪费时间,更不能搞错轻重缓急。她正要开口催促,这时韦氏第二次掀开了帷障,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檀棋,然后对李亨道:

“殿下,春宴可就要开始了。”

李亨这才想起来,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这个春宴,可不是寻常春宴,而是天子在兴庆宫中举办的上元春宴。子时开始,京中宗室与满朝重臣都会参加;宴会持续到丑正,吃饱喝足的君臣会齐聚勤政务本楼上,观看各地选送来的拔灯庆典。历年上元,都是如此。

这种重大场合,身为太子绝对不能缺席或迟到。

李亨对檀棋道:“你随我上车,先去兴庆宫。等那边回报之后,再做定夺。”

话已至此,檀棋也只能无奈地走出帷障,以丫鬟的身份站到韦氏身旁。韦氏刚才挨了丈夫一顿骂,心情不佳,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不过她也看出来了,这女人跟丈夫没感情上的瓜葛,也便失去了兴趣。

四望车与仪仗再次启动,切开四周热气腾腾的人群,朝着不远处的兴庆宫而去。越接近宫门,灯光越耀眼,檀棋已可以看到,在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上,有一栋高逾一百五十尺的巨大灯楼,状如葫芦,披缯彩,缀金银,在黑暗中安静地耸立着。

檀棋参加过许多次上元观灯,可她印象里从来没有一个灯楼如此巨大,简直要盖过勤政务本楼风头,就连大雁塔也没这等威势。

此时还未到丑正,它还没点起周身烛光,可那通天的气势,已彰显无余。檀棋简直不能想象,等到它点亮之时,该是何等煊赫。

张小敬和伊斯离开平康坊之后,直奔光德坊而去。伊斯不知从哪个铺子里找到一顶波斯风的宽檐尖帽,给张小敬扣上,还用油墨在他双眼周围涂了两圈。这样一来,张小敬变成了一个弄婆罗门的戏子,那滑稽的墨妆恰好遮住独眼的特征。

这样一来,除非被人拦住仔细检查,否则不用担心被看破伪装。

现在整个长安城已经彻底陷入狂欢,每一处街道、每一个转角都摩肩接踵,挤满了人。他们已经完成了第一轮观灯,现在开始把兴趣转去看各处杂耍歌舞。这让人流变得极为汹涌,如同几十条河水在交错奔流。

这种情况下,健骡比高头大马更适合骑乘。他们两个人偷了两匹骡子,一路穿城而过,见缝就钻,专挑人少的地方走。有时候还不走大道,而是从坊门穿过整个坊区。

亏得伊斯妆化得好,他们俩连过七八个有岗哨的路口,都得以顺利过关。在这种极度拥挤状况下,靖安司的通缉令,不可能被彻底执行,大部分武侯只是潦草检查了事。只有一处坊兵见张小敬是个俳优打扮,让他演个婆罗门戏的笑话。张小敬哪里会这个,幸亏伊斯打了个圆场,蒙混过去了。

张小敬全程一直抿着嘴前行,墨妆下的眼神闪着焦灼。

在之前的两个时辰里,靖安司的变化实在太奇怪,望楼传来的消息语焉不详。他觉得必须得回去看看,才能搞清楚真实情况。

尤其是姚汝能发出那一句警告:“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那个天真古板到有点蠢的年轻人,得是在多么绝望的情况下,才发出这样的警告啊。

靖安司的状况,到底变得有多糟糕?

张小敬忧心忡忡,除了姚汝能之外,还不知道徐宾现在怎么样?还有李泌,还有被扔在平康坊的檀棋,她又会跑去什么地方?更重要的是…还有闻染。那是他的战友在这世上最后的骨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闻无忌?

一个个全力以赴解救长安的人,相继被这座黑暗的大城吞噬。张小敬只觉得有绝望的藤蔓缠到脚踝,四周的黑暗如倾墙一般压过来,全无光亮。

这种心情,就像是去年他踏进闻记香铺。他看着满铺的狼藉,看到低头哭泣的闻染,看到虞部和万年县尉联合签押的文书,看到躺在地上盖着破布的闻无忌,张小敬整个人深陷泥沼,连迈出一步、发出一点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越往前走,张小敬越是紧张,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可在下一个瞬间,他的独眼眯起来,射出凶狠危险的光——这是压抑至极所爆发出来的戾气。

若这一切真不如愿的话,索性再发一次疯好了。他心里想。

伊斯并不知道张小敬的决心,他一直在骡子上张望,直到看到光德坊的坊门。

此时坊门站着数十名士兵,戒备森严。这里刚发生了重大袭击事件,所以警戒级别比别处要高得多。伊斯自告奋勇,说我去打探一下。结果没过多久,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说已经禁止一切胡人入内。

张小敬很惊讶,这个命令太粗糙了,毫无实际意义不说,反而会导致人人相疑。只有最懒惰的官员,才会这么一刀切。

伊斯进不去,张小敬也不能进,他的独眼太明显了,一定会被卫兵看出来。他们正在琢磨办法,恰好有一个胡人小吏从坊里走出来,一脸沮丧,手里还抱着个包袱。

张小敬认出他是靖安司中一员,可惜自己不敢出面。这时就显出伊斯的价值了。他相貌英俊,谈吐又高深,外人看来就是位有道的大德。伊斯拽住小吏询问片刻,没费多大力气便弄明白了。

原来袭击靖安司的,是一个自称“蚍蜉”的组织,他们还顺便绑走了李泌。然后一个叫吉温的御史接管了整个靖安司。“通缉张小敬令”和“排胡令”,都是他下达的。现在新的靖安司设在京兆府里,正在重建,可惜那一批有经验的幸存胡吏,就这么给赶出来了。

至于姚汝能、徐宾和闻染的下落,小吏便茫然无知了。

张小敬的脸色紧绷。这个变化,超出了他所估计的最严重的状况。蚍蜉的来历不明,但能量极大;而整个靖安司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而变成最可怕的敌人。

一下要面对两个敌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张小敬站在光德坊之外,望着坊内深处直冲夜空的黑烟。那个方向,应该是燃烧的靖安司大殿吧?别说这座大殿,就连最初答应给他赦免承诺、委托他做事的人,都已经不在。张小敬现在,是彻底的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正当性。

事到如今,一个死囚犯,又何必如此拼命?

张小敬现在如果掉头离开,绝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他道义有亏。事实上,过了今晚,长安城是否还能有机会记住他的名字,都属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