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九皇子出生时。”傅明华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开口问这话,但仍是乖乖的说了。

“我第一次见你是燕骥出生时,可在我心里,第一次见你却是你母亲带你进宫见母妃,说长乐侯府投靠了容妃的时候。”廊下飘着绵绵细雨,他坐在栏上,外侧的半面身体被飘进来的细雨沾湿了衣袖,他的手从傅明华的头渐渐落到她额前又滑到眉梢上。

一开始他只是记得那小少女好奇的回眸,后面打油小诗时,才让他真正注意到了谢氏所生的女儿。

“白马寺中时我看到你在明王殿外的廊下。”燕追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带着势在必得之色:“元娘,如果我的眼里只能看到你,为什么你的眼里不能只看到我呢?”

这一刻他不再是宫里几次看到时傲气十足的皇子,也不是神都囿中水阁内受伤装弱骗她包扎伤口的人,更不是撒娇说着求她教他怎么讨她欢心的少年。

他眼神里带着坚毅之色,表情十分认真。

“我娶你不是因为你的家世、聪慧,只是因为是你,那么你也不应该对我像是与其他没有丝毫的分别。”他没有要开玩笑的意思,目光牢牢盯着傅明华看。

傅明华头一回觉得狼狈,说不出话来。

燕追望着她看,她有些困难的开口:“殿下想要我怎么做?”她话音一落,燕追先是一怔,后是微微笑了。

他的指尖停在她额角,明明是笑着,却让人看了有些难受。

傅明华想起昨日他与她共分的那块糕点,叹了口气:“我也不会,请您教我。”

燕追突然望着她笑了起来。

两人都是朦胧摸索着往前走,他笑得肆意张扬,傅明华不由觉得自己是不是上了他什么当,燕追却道:“元娘。”

她仰头望着他看,应了一声。

“元娘。”

“元娘,元娘,元娘。”

他每唤一句,声音就更大,眼里都似染了笑,眉桃带着顾盼之色。

“父皇有意撤了忠信郡王府在西京之权。”

他微笑着开口,目光灼灼望着她看,似是要将人生吞活剥拆吃入腹。

傅明华听他这样一说,强忍了脸上的羞燥,想起这位忠信郡王府年纪已经不小的世子来。

洛阳城里关于他爱慕容三娘的流言很多,一般时候他都是跟在容三娘身后。

她想起碧蓝落水那一年,长公主在洛河边设宴时,当时就依稀听到有人说容三娘是与他同来的。

据说他在容三娘十一二时便一见钟情,一心一意候她长大了。

可傅明华又觉得不大对头。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相邀

燕追看了她一眼:“在余氏之后,忠信郡王有意为他与容涂洹的嫡长女容氏说亲的。”

这样一说,傅明华心里就有数了。

看来忠信王府的这位世子爱慕的恐怕并不是什么容三娘,而应该是容氏的女人。

换句话说,忠信郡王府靠的是容家这艘大船,是容妃同党了。

此次事情,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动手,但毕竟双方已经结下了仇。

她与燕追相互看了一眼,同时开口:

“事情不能闹大了。”

“事情不能闹大。”

两人都阴测测的笑,燕追伸手将她柔软如绵的柔荑握在掌中,他早想这么做了。

那手柔若无骨,留了半分指甲,那指尖椭圆,指甲饱满,未染汁液都已是颜色十足了。

傅明华回过神来,想要将手抽出,他却握紧了,低头逼近了她,盯着她看:“这雨一时半会的停不下来,出门也是不便。我院子后面种了满园杏花,风吹雨打落了一地,明日晌午我为你画幅杏花图。”

他含着笑意说话,在少年带着些许讨好,些许情调的注视下,很难让人说出一句‘不’字来。

宫里出身的皇子,除了骑射之术,文笔造诣也不差。

笔墨功底傅明华早就看过了,他抄的二十篇女诫刚劲有力,下笔似是含着锋芒,会作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只是两人真的要这么亲近吗?她有些害怕,沉默着没有应答。

他催得急了,她才目光往屋里望去,想要拒绝:“可是…”

“有人照看,不会出意外的。”

燕追握紧了她的手,将她手掌拉得高了些,压低了语气,撒娇似的道:“元娘,答应我吧。”

他说到后来,音调拉长,那尾音似带了勾子,轻轻勾刷过她耳朵。

“好吧。”

傅明华强作镇定点了点头,燕追便眯着眼睛笑起来了。

他还有事要做,就是玩耍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抽得出时间来的。

戚绍过来见他,显然是有话要与他说。他先让傅明华回屋休息,这才与戚绍匆匆离开了。

傅明华临时住下的院舍里江嬷嬷并没有躺下,只是梳洗过后,又恢复了以往仪态才来见她。

江嬷嬷出身江洲,将礼仪规矩刻入了骨子里,时时刻刻都以整齐的穿戴打扮示人,今日上午的狼狈,对她来说已经是极为失礼了。

她虽仪态齐整,但脸上难免显出几分憔悴之色,傅明华让人搬来杌子,让江嬷嬷坐下。

江嬷嬷忙谢过,才堪堪沾了个杌子边,说起昨日的情况来。

“昨日奴婢与碧云跳下了马车,便有人追来。”

说起昨日的事儿,江嬷嬷脸上还带着余悸。

当时碧云当机立断披了傅明华的大氅跳车,江嬷嬷几乎在那一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若是几人躲在马车里,必定会被人一锅端了。长乐侯府的护院都不是什么身手出众之辈,再加上众人都没想到天子脚下还会有歹人,丝毫没有防备,当时就被杀了个措不及手。

这样的情况下,碧云下车引人离开,江嬷嬷又随侍在她身旁,更增添了众人对于碧云就是长乐侯府大娘子的认识。

果然有两人去追击江嬷嬷等人,燕追冲来时,余下的护院挡住了那些来自西凉的不速之客,才使傅明华能跟着燕追轻松离开。

“只是奴婢们很快被追上。”江嬷嬷说到这里,声音压低了些。

碧云受了一刀,直到这些人发现找错了人,来不及收拾善后才匆忙离开的。

倒不是有意要留她们一命,只是急着要找傅明华。

当时江嬷嬷心中七上八下,幸亏后来戚绍的人找来了。

“奴婢听说娘子安好无事,心中便感念菩萨,此后必定茹素三年,还报菩萨大恩。”

江嬷嬷眼中带着慈爱之色,傅明华便拉了她的手,将脸贴在了她手背上。

“您那么大时,奴婢便时时抱着舍不得放下。”江嬷嬷眼神更柔,“就是折了奴婢寿命,也不愿见您受一点儿损伤的,倒是多谢三皇子,奴婢该向他叩个头的。”

“我会向三皇子道谢的。”

傅明华轻声的说着,江嬷嬷也就点了点头。

“不知是谁,竟下了这样狠的心肠。”江嬷嬷话音一转,又提起昨日的事情,脸上露出恨色。

长乐侯府落到傅侯爷手中后,说得好听些,那是与人为善。

说得难听些,便是对不少人都巴结讨好,没有树立仇家。

只是此次拦路的人看起来不像是劫财的,江嬷嬷趁着之前傅明华没回来时,已经清点过财产了,东西都未少,连几样珍贵的孤本都还在。

傅明华想起今日与燕追的谈话,便微微一笑:“恐怕十有八九是忠信郡王府的凌世子。”

江嬷嬷昨日守着碧云,心急如焚时也曾猜想过背后主使,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是忠信郡王府的世子凌无邪。

这位世子在洛阳之中也是大有名头的,毕竟像他这样一把年纪,侍妾通房都有,却未娶正妻的并不多,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异类了。

忠信郡王府曾为凌无邪与洪州余氏定亲,余姓在江西也算是世族,其祖上曾任江西观察使,当年出名的彩窖便是余家的产物。

余家烧制出来的彩窖不止色泽艳丽,更是价值非凡。

可惜太祖时期遭打压得狠,到后期余家由一个鼎盛的世族,直接被打压到人丁单薄,险些断了传承。

而余氏的彩窖也是规模日益变小,虽说后来勉强残存,却换了个名称,叫江西御窖。

凌无邪当年与余氏定亲,原本两家应该结秦晋之好。

只是这位小娘子却是福薄,死于江西猎苑之中。

自此之后忠信郡王府这位世子便只抬通房纳妾,未曾说亲,至今都二十六了,还成天围在容三娘身侧,膝下仍是空虚,没有子嗣。

不过值得让人玩味的,是嘉安帝好似并没有注意到忠信郡王府还未有嫡系血脉出生似的。

“他与容家向来交好。”傅明华开始还曾怀疑,但后面与燕追交谈过后,又心中笃定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真相

哪怕是不用问,傅明华也猜得出来。

此时恐怕祸起容三娘。

她与容三娘因为贺元慎而结下仇怨,容三娘数次刁难她。

嘉安帝幸了容三娘后,容三娘对傅明华态度更是变本加厉,可想而知,当日容妃的承香殿中时,燕追与崔贵妃说是嘉安帝已经赐了傅明华与燕追婚事时,容三娘必定是嫉恨交加的。

有可能她向凌无邪提及要给自己一个教训。

倒不是说凌无邪当真对她言听计从,但极有可能是顺势而为之。

燕追说嘉安帝有意要撤忠信郡王府兵权,如此便可以理解凌无邪至今在洛阳没有娶妻生子的缘故了。

他名为世子,实为质子。

只是忠信郡王府搁在嘉安帝眼皮底下,让他安心的棋子。

若是在洛阳娶妻生子,且不说妻子有可能是嘉安帝的人,于忠信郡王府不利。就算娶个对凌无邪一心一意的,他日留下妻儿在洛阳也是受制于人。

他一面摆出倾慕容三娘的模样,一面投靠容家。

恐怕也是容妃许了他什么诺言的缘故。

所以傅明华猜测,此次凌无邪动手,怕是容三娘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原因是在为燕信办事儿,想要她命。

江嬷嬷张了嘴,神情复杂的望着傅明华看。

她知道傅明华聪明,却没想到她如此聪明。江嬷嬷目瞪口呆,心里又隐隐有些骄傲:“那,那娘子觉得应该怎么办?可是要告他一状?”

“不。”

傅明华摇了摇头,这也是今日她与燕追想到了一块儿去的事了。

嘉安帝外忧内患。外有吐蕃、匈奴等胡人,内有君集侯等并不安份的人对这大唐江山虎视眈眈。

另外世族、门阀紧抱成团。大唐如今虽然已经展开科举,但科举人才却依旧出自名门世族的举荐。

也就是说,嘉安帝目前手下朝臣中,有大半名义上都是世族的学生,享受着从各世族举荐而来的名号。

在这样的情况下,忠信郡王等王爵朝臣还掌兵马。

所以午时燕追说嘉安帝要想收回忠信郡王手中兵权,傅明华根本不觉得意外的。

而正因为各方考虑,若是此事她忍在心中不说,嘉安帝必定会装聋作哑。但她若是要告状将事情闹大,嘉安帝在此时为了防止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将此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说不定将此事过了明路之后,凌无邪最终只是落个不痛不痒的惩罚,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忠信郡王府的人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肆无忌惮的。

傅明华与燕追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在谈及此事时,都决定将此事并不闹大。

嘉安帝此时不准备重办凌无邪,不代表不想重办凌无邪,若傅明华与燕追有本事让这位凌世子吃亏倒霉,嘉安帝也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君王的态度是把双刃剑,只要利用得好了,逆境也能化为顺境。

傅明华想起燕追今日与自己不谋而合的态度,不由弯了弯嘴角。

她开始对于未来有些期待了。

就燕追这心机手段,燕信输在他手上也不冤枉了。

说到这儿,江嬷嬷还未开口,傅明华将头抬起,眼角余光却看到燕追站在卷帘门的一侧,手卷着一支珠帘玩,也不知听了多久了。

傅明华要站起身,他摆了摆手。

江嬷嬷也跪了下去,他将手里卷着的一束珠帘一放,目光牢牢锁在傅明华身上:“元娘。”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傅明华整理了一番衣裳,她刚刚靠在江嬷嬷手上,并没有注意到他来了。

下人并没有唱礼,他抖了抖衣摆,进了屋来。

足下那双皮靴将地上精致的织花毛毯踩出几个痕迹,脚上的水迹都干了大半。

“来了有一阵。”

他态度倒是坦然,望着傅明华看:“正好听到元娘的话。”他目光里闪烁着愉悦的神彩,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我是来提醒元娘,不要忘了明日之约的。”他又坐了一阵,虽说仍想留下来,可他要做的事情也不少。

嘉安帝此次派他先行出来是有缘故的,河南府紧邻关内道,有人举报太原府刺史与突厥阿史那氏有染,他这一趟过来便是要查出此事。

原本就紧的行程,又被傅明华昨日耽搁,更是觉得时间不够用。

燕追两天两夜还未睡,今夜河南府一干将领已经等候在了刘昌莆府中,恐怕又是一夜不能眠。

只是明日难得哄傅明华与他相会,更是不能抽不出身来。

唯有今日早些将事情办完,至于歇息,年轻人,‘少睡’一些也是不打紧的。

燕追匆匆离开。

江嬷嬷颤巍巍起身,问起燕追口中所说的‘明日之约’的事儿,傅明华便将明日晌午后燕追邀她前去后院赏花的事儿说了,江嬷嬷就有些欢喜:“河南府没什么好看的景致,走走也好。”

昨日傅明华受了惊吓,江嬷嬷唯恐她会记挂在心,能放宽心再好不过。

再加上她将来要嫁的是皇子,三皇子至今对她这样看重是好的,若是她与燕追将来琴瑟和鸣,那更是好。

她匆匆要下去替傅明华准备明日要穿的衣裳,连昨日受的惊吓都散了大半:“娘子也不早说,若说了,此时衣裳都熏上了。”

傅明华有些啼笑皆非的看江嬷嬷急急忙忙的出去了,倒也不拦她。

她有事情做,总比想着昨日的事儿要好得多。

晚上传来碧青被找到的消息,她倒是还好,就是慌不择路摔进一道沟中,受了一些皮外伤,没有大碍,而碧云的高热也退了,人也清楚了过来。

这便是好事。

只是她伤成这模样,又泡过了雨水,越发伤势恶化,恐怕暂且不能与她同去江洲了。

唯有等她伤愈之后,到时再赶来就是了。

可惜的是背上的伤口太大,医女说往后怕是要留疤,不过能留得一条性命就是好的。

这阴雨绵绵的天气,燕追有些兴奋。

他临时歇息的屋后有个极大的庭院,里面种了不少杏树。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好

二月春分花原本开得好,不过雨一打便落了不少花瓣下来。他倒是无心赏景,却是焦急的等着傅明华过来。

许久没睡,他精神却是十分亢奋。

一道宽阔的角廊正对着庭院下,此时已经收拾出来,摆了桌椅与文房四宝。

他左看看右摸摸,又吩咐:“那椅子上的褥子再垫厚些。”

那椅子上铺了厚厚的褥子,他却总觉得有些薄。侍候在驿站的人也不敢置喙,忙又抱了褥子过来再铺一层,他如此反复两回,那椅子垫得厚了,他自己试了一下也觉得满意,傅明华才过来了。

戚绍见机的将这里侍候的丫环婆子领开,江嬷嬷也没有跟来。

那雨顺着屋檐落下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形成一滩滩的水洼。

“元娘坐这里。”

他在傅明华来之前便将椅子搬得离桌子近了些,只是这样他都觉得还远,可是不能再搬了。

再搬她这样聪明,肯定能看出他的意图了。

“这椅子上我让人铺厚了些,你坐坐看暖和不。”燕追手撑在椅子上没有放开,弯着腰,目光从一开始仰头望她,到她坐下来之后又低头望着她看。

傅明华点了点头,他笑得让人莫名有些脸红。

被他看了半晌,傅明华摒了呼吸,正要说话,他才坐了下去,拉了椅子离她更近了些。

这满院杏花雨一打后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燕追却端了一旁装清水的盏,倒了些水在砚台里。

他没有动作,傅明华以为他是想要自己为他研墨,只是刚一伸手将墨条抓住,他却也伸了手出来,将她手掌并着墨握在了掌心之中。

傅明华顿时身体轻轻一振,便想将手抽回,一面转头望他。

“研磨也是有讲究的。”他微笑着,眯了眼睛一副满意的模样,低头与她目光对视:“我的第一位启蒙恩师元娘可知道是谁?”

“殿下。”傅明华没想到他会抓着自己手不放,前日昨日也就算了,怎么今天又来?

她一向循规蹈矩,燕追举动让她有些反应不过。

“嗯?”他声音似是从鼻翼间发出,带着微微的令人酥麻的轻颤,似是心里装了一只蝴蝶,振翅而飞,那翅膀扇得让人心中发痒,偏又挠心抓肝的受不住。

燕追望着她看,似是没有发现她有些害羞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

“怎么了?”

他凑过脸来,望着傅明华看,一双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潋滟之态。

傅明华挣扎了一下,他却握着不放。

也没见使什么力气,但就是让她挣不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