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华开始认真的思索这个问题。碧云几人是她小时便侍候在身边的,当初谢氏是从江洲里选出来的家生子,与她年纪相当,侍候着她长大,也对她忠心耿耿。

可是几人年纪已经不小了,尤其是碧青,翻过年就二十一了,也该许个人家。

昨日那样的事情,兴许是碧青不走运撞上了,但难保不会再发生。

她想了想,看了碧云一眼,碧云温顺的跪在她面前,拿了美人锤替她敲打着腿。

“碧云,你今年十九了。”傅明华一开口,碧云身体便微微一颤。

傅明华身边的丫环里,除了碧青与碧箩两人之外,碧云与碧蓝二人都曾受过挫磨。

虽说碧云躲过了傅明华梦中那被人活活打死的劫,却也因为傅明华,背上留了个长长的疤下来,至今没有消除掉。

她说着话,碧云的脸色就煞白了。

傅明华有些心疼,握了她的手,情真意切道:“你们与旁的人都不同,你也应该知道,若你有意,我可以与王爷商议,脱了你的奴籍,将来嫁人也好,什么都要比现在方便一些。”

大唐法律严明,良、贱阶级划分鲜明。

唐律疏议中,户婚十四卷曾严厉规定不婚的条例,其中便有官民不婚、良贱不婚。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本事

若是一般官员,要使家仆脱了贱籍也非那样容易的事,是会遭御史弹劾的。し不过在傅明华这里又不一样了,她与燕追商议后,燕追自然会想法将碧云几人去了奴籍,将来嫁人生活,便由得她们。

“往后衣食无忧,与人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夫妻恩爱,有了血脉子嗣也不至于生来便是为奴为婢,好过将来随我一道。”

就是燕追成事了,碧云等人随她一起进入宫墙之中,也不过是困守一生。

碧云脸色就更白,强忍着才没使眼泪流下来:“碧青姐姐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是不想离开您身边的。”

她自七岁起,便是跟在了傅明华身侧,对傅明华感情很深。

“从在谢家里被选出来时,嬷嬷们就和奴婢说过,要永远侍候在您的身侧。”

碧云握了手中的美人锤,神情慌乱,仿佛要失去了主心骨,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般。

“奴婢从没有想过要嫁人,只想着明年满了二十便自梳了头发。”她这话倒也不是随口说说,而是一直以来就有这样的念头。

傅明华叹了口气,看她眼里含着泪,却异常坚定的模样,也就点了点头。

只是随后她仍问了碧蓝几人,相较于碧云的坚定,碧蓝也想自梳了头发留在她身侧,碧箩倒是有些犹豫。

碧青这一次被吓坏了,府中可能是不敢再留下来的,傅明华托了江嬷嬷问她,她便来向傅明华叩谢了恩。

两个丫环是谢家的家生子,登记在江洲的籍贯中,傅明华让付嬷嬷年后回江洲一趟,将此事办妥。

在此期间,嘉安帝允燕追在秦王府特置文学馆,自行征召文人学士,为其所用。

而与此同时,幽州战报传来。

幽州地理位置特殊,北面与胡地相接,南部与华北相连,有高山深谷,险关长城相守,是大唐抵御胡人的一道屏障。

自燕追与回纥葛逻禄合作,削弱突厥势力之后,残余的昔日突厥旧部,逃往薛延陀,与之合并,乙失夷男称可汗,又形成对大唐的威胁之一。

除此之外,薛延陀与东胡鲜卑族契丹八部之首大贺氏有来往,频频向幽州发起骚扰。

幽州刺史温勖严防死守,在此期间,捷报频频传来。

而这些战报中,温勖夸得最多的,是上府折冲都尉李彦辉,此人骁勇善战,且极其勇猛,悍不畏死,在薛延陀与契丹八部以及胡族各部骚扰下,频立战功。

傅明华从燕追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容涂英的势力,已经长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秦王府里设置文学馆后,燕追较之以前又更加忙碌,难得回来一次,摆了棋盘与她对奕,便说起了自己最近正在忙碌的事儿。

姚释也在赶回洛阳的途中,他近来麻烦缠身,却反倒更沉稳了许多。

容妃的步步紧逼,没有使他手忙脚乱,慌成一团,反倒将他逼得行事更加老辣、成熟。

傅明华手里执了棋子,迟迟放不进盘中。

大唐的兵马除了本身真正在职的将士外,储备将士实行的是卫府兵制,意思是说在大唐十道三百六十州中,又设六百二十七府。

每府分上、中、下等三阶,每阶各设折冲都尉一职。

都尉统领府下兵士,上府兵士一千二百人,中府兵士一千人,下府兵士八百人。

三府都尉因为所统兵力不同,而又地位有所不同。

府兵之上又有十六卫,若是无特殊情况,各地刺史便指挥大军,镇守一方,折冲府只是做为战备士兵所用。

可若皇上要调遣府兵时,便需要受命于天的大将,持朝廷亲发铜鱼牌,以及敕书,由当地刺史与折冲都尉查看确认无误,各府才开始发兵助援。

光是河北道,折冲府便有五十一座之多。

上府都尉已经是正四品的官职,而李彦辉当初不过是个六品的中府果毅都尉罢了。

才几年时间,他便堪堪长到了这样的地步,哪怕就是当初傅明华坑了李彦之与云阳郡主一回时,都没有能完全的影响到他。

可想而知的是,一旦战事将起,李彦辉立下大功,嘉安帝必会重赏于他,极有可能还会提拨任用。

傅明华光是一想,便不由对容涂英手段感到有些胆寒。

燕追没想到她竟然记得李彦辉这个人,一时之间为她的敏锐感到十分的愉快。

一种两人心意合拍的感觉涌上他心头,他悄悄伸了指尖推着自己的棋子,看她皱眉苦思,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不由感到万分愉悦。

这种感觉不比他在嘉安帝特允他置文学馆时少了分毫,反倒更胜一筹。

他不动声色又摸了一把棋子在手中,一面神色冷静的点了点头:“容涂英确实有本事。”

幽州乃是要地,紧邻范阳一侧。

而当初的容氏,就是出身范阳的,不过是在太祖时期,被勒令全族迁徙进了洛阳罢了。

只是没想到世族便如那原上之草,离了发源地一枯,却又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得势,迅速扎根。

容涂英利用了当初容家在范阳的旧故,很容易与幽州太守赵宏成搭上了关系。

幽州之中太守与他交好,而刺史温勖与魏家乃是血亲。

温勖之母太夫人正是出身自昔日柱国公府,乃是当今柱国公魏威的姑母,老柱国公魏柱之妹。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层关系,所以当初含苞待放的魏敏珠才成了容妃与崔贵妃必争之人。

当时的傅明华不过就是容妃手上的一颗棋子罢了,容妃当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可惜后来因为傅明华,燕追弃魏敏珠而选她,落了一开始崔贵妃的打算,燕追自然也就弃了幽州,而选了益州、鄯州,那条远比幽州更难走的路。

时至今日傅明华想起来,不由便微微一笑。

因为燕追突然弃魏敏珠的行为,自然使柱国公府魏家颜面无光,魏敏珠最后蹉跎了岁月,洛阳之中自然是不愿再嫁的,而远放的王公里,要么年纪没有与魏敏珠相契合的,要么就是已经定下了亲事,亦或身份地位与魏敏珠并不相配。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后悔

挑来捡去,最后配了岐王嫡次子燕韫为妻,前往封地了。

就是因为此事,柱国公府一派与燕追结下了仇。

当日温勖能在幽州立稳脚跟,免不了有当初舅舅老柱国公魏柱的帮助,彼时魏柱还在担任幽州节度使时,权势威望都很高,给了他很多的帮助。

他能有今天,与魏柱是分不开关系的。

所以他与柱国公府魏家十分亲密,燕追弃魏敏珠而娶傅明华,幽州刺史温勖自然便倒向了四皇子以及容涂英一党。

换句话说,如今的幽州,可以说是容氏的幽州,半点儿都不为过。

容涂英献妻女换前程才几年时间,便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了。

傅明华从来不往自己脸上贴金,可幽州与燕追失之交臂,与她是真的有关的。

她难免便想到了‘红颜祸水’这几个字,心中对于燕追的感情,又有了一份更深的认识。

他为了她,真的是放弃了许多,却半点儿也不肯说。

“温勖此次因为战事而晚进洛阳朝拜,昨日才到。我见了他一面,他神态倨傲,在容涂英面前却十分恭敬。”他微笑着端了茶杯起来,却不是放在自己唇边,而是仗着自己身高手长,递到了傅明华唇边,喂她喝水。

傅明华喝了茶,听着他这话,便品出其中味来,笑着道:“三郎意思是容涂英颇有御人之术?”

她说完,这才目光落到了棋盘之上,秀眉一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这…”傅明华一开口,燕追便不紧不慢的道:“此次太原之事,皇上可能会再次提拨容涂英。”

傅明华的脸色便渐渐严肃了。

燕追不动声色催她落棋,她神情凝重,落了一子,想到幽州,看了燕追一眼:“兵部之中,如今尚书罗理乃是罗晋之后。”

罗晋乃是前陈朝名将,驻守涿郡。后期陈朝叛乱四起,罗晋拥兵归顺太祖,而后被封燕郡王,镇定泾州,其子罗放被召入洛阳,封开府仪同三司,位比三公。

而罗理之后,封兵部尚书,官居三品。

燕追眉梢就微不可察的一动,眼里露出兴味之色。

她实在敏锐,自己只是那样一提,她便品出其中三味来。

兵部里如今一尚书两侍郎,除了罗理之外,原本的两位侍郎,其中一人乃是高甚,而另一人则是柱国公魏威,人称其小司马。

但燕追当日行事颇狠,又不留余地,在进入兵部时,抢的是魏威的职位,而柱国公被架为一品司徒,却无实权。

他只是提了一句,说了此次太原之事,嘉安帝会再次提拨容涂英,傅明华便迅速的反应了过来。

燕追嘴角边笑意加深,也跟着落了一子:“我会闭门思过。”

也就是说,空缺出来的兵部侍郎之位,嘉安帝有可能会提拨容涂英了。

傅明华呆了一呆,容家的富贵到此时简直是一步便可登天。

她伸手去摸棋罐,抿了抿唇:“您还记得兵部侍郎高甚吗?”

傅明华问了一声。

燕追便赞许的看了她一眼。

能在兵部任职,高甚此人自然出身来历都并不普通。

他的祖父高士廉与五品的中书舍人高辅阳之父乃是同宗族,只是虽同姓高,却又命运大不相同。

陈朝后期,高士廉投入当时还未登基的悼帝王府为其门客。

他擅长的并非什么丹青妙笔,也非智谋出众之辈,但此人胡舞跳得极好,时常扮作女子跳舞扮丑,博得当时的悼帝欢心,而后官至右武卫大将军。

此人性格贪婪而骄横,又善钻营,知道悼帝志大才疏,又好大喜功,便时期编些国泰民安的假话来哄他,而后更得宠幸,悼帝甚至将自己的女儿南阳公主下嫁他的儿子。

直到陈朝四处各地百姓起义,不少势力拥兵自立,高士廉又背主而反,缢死悼帝于永巷之中,拥当时的晋王杨元德在大兴城称帝,杨元德兵败逃至西凉自刎而亡。

高士廉后投靠大唐,而受封濮阳郡公,显赫一时。

高甚是高士廉之孙,依其祖父萌荫,而进位兵部尚书。

而在几年前,傅明华曾看到过陆长元与高甚有过来往。

也就是说,兵部之中,除了尚书罗理之外,高甚与陆家所代表的前朝不清不楚,而容涂英即将又要将燕追位置取而代之。

他虽在鄯州、益州等地声望很高,可是幽州却是容氏的地盘。

意思便是,容氏所代表的四皇子一党,与他共同分享了这大唐半个权势之饼。

燕追性格强势而霸道,他要的是这大唐江山,怎么可能容忍这一点。

她看了燕追一眼:“三郎对于幽州有什么想法呢?”

燕追便笑了起来,捉了她的手:“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元娘也。”

一盘棋下了半天,两人僵持不下。

燕追发现她心思缜密,耐心又好,初时还只当陪她玩耍,时间一长便来了些兴致。

因不知不觉耍了赖的缘故,他有意走错了几子,棋盘上瞬间黑子便少了一块。

窗外飘起了小雪,屋里摆了碳炉,倒是将屋中熏得温暖。

坐了半天,燕追看她坐得极正,连姿势也未换一个,便心中一动:“使人记下残局,下次再摆吧。”

外头正是赏雪景之时,仔细想来,自从河套一带回来之后,他还没什么时间陪她。

上回剪了几株寒梅,也不过是匆匆就走了。

此时他来了兴致,吩咐了人替她备了大氅,想与她在院中走走。

院外景致都掩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燕追走在外侧,替她挡住了风雪。

傅明华感觉到他的动作,心下受到触动,不免就轻声的问:“您失了幽州,可曾后悔过?”

若是如她梦中一般,他仍是娶魏敏珠,而搭上魏家的线,任幽州牧,几年后得封太子,便是一帕风顺了。

燕追的脚步就顿住了,她也停了下来,转头来看他时,就见他眯着眼睛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想了片刻,显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元娘认为呢?”

傅明华心里其实是觉得他不会后悔的。

不知为何,这样的话又有些羞于启口。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与否

“幽州我要。”他低头微笑,往前走了一步,又与她并肩:“你,我也要。”

话里尽显霸道。

幽州他可以凭本事得到,可是世上只有一个傅明华,如果他错过了,就真的是错过了。

“如果娶不到你,此时牵着你手的人不是我,与你并肩而行的不是我,此时此刻,在你身边,陪你赏雪赏景的也不是我。”燕追认真的低头看她,“幽州很重要,可它就在那里。但是元娘,你呢?”

他声音放软了些,目光里带着期待之色:

“如果我不过来,你就已经走远了。”

燕追从来没想过因为娶她而错失了幽州会不会后悔的问题,因为在他心里幽州只是他野心之中的其中一部分而已,又哪及她万分之一?

她愣了片刻,手掌不自觉的握紧了手里捧着的暖炉,用力过重之后,那才添过碳的炉子灼得她手心发烫,才使她回过神来。

“所以元娘认为呢?”

他眼里含着笑意,望着她问。

她张了张嘴,燕追伸手来抚了抚她脸颊,她将头靠在燕追掌间,半晌又伸出手臂,圈住了他的腰。

天色未晚,下人虽未跟近,但仍在远处。

傅明华向来脸皮薄,性格又矜持稳重,就是有时燕追亲近她,也是勉勉强强的,此时她却主动来环他腰,燕追反应过来,才伸手紧紧将她拥住。

他隐约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又低头看她将脸贴在自己胸前,露出来娇美可人的模样,轻声道:“你比幽州更重要。”

那时他看着小娘子进宫之时,回头望他的那一眼,便只是觉得有那么些意思,哪里知道就是那一眼、那一遇,一说话,便觉得这世间有她真好。

燕追抚了抚她挽起的头发:

“只愿与你夫妻白首,永不负心。”燕追在向她许诺。

他是天之骄子,手握大权。

而她虽然出身长乐侯府,可时至今日,侯府早就败落,母亲虽然出身四姓,但谢家还是因为他的缘故才与她重新修补关系。

至于傅其弦,更不要再提了。

他此时愿意与她说这话,是真的不带丝毫目的与意图。

傅明华泪盈于睫,他拥抱的力道更重了。

晚上临睡前,燕追坐在床边等她,却久等不来,正要去寻她时,她抱了个箱子过来了。

那箱子他认了出来,是当初她未出阁时,自己借了母亲崔贵妃之手,送她手上的那只鲁氏昔日箱匣。

他很清楚的记得,自己在鄯州时,写回来送她的信件,就装在了这个箱子里。

不知为何,燕追的心就开始渐渐的加速跳动了起来。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一下便坐直了身,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傅明华有些羞涩,却强忍了褪了鞋上脚榻。

屋里没有旁人,自傅明华成亲之后,燕追回屋睡时,值夜的碧云几人都是搬到外间一侧去睡的。

她坐到了床边,低垂着头去摸那黄檀上雕刻的纹路,迟迟不将锁解了。

燕追便有些着急,却又强使自己冷静了下来,不要去催她。

“您还记得,”她犹豫着,正开口问道,燕追便道:“自然记得。”

他写了一封书信给她,留了半截空余,就等她来填的。

此事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等了这样长时间,她却一直没有动静,燕追有时想起此事,都在暗自思索,是不是她已经忘了此事。

傅明华头又垂得更低,半晌之后,才犹豫着打开箱匣,那木锁每一次被她指尖推动时,发出来的‘吱嘎’声,都让燕追拳头握得更紧。

那锁应声而开,最上面一封信,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封面四角已经呈发白状,显然她是时常翻阅的。

不知为何,在知道她与自己一般,也是时常拿着信件把玩翻看时,燕追原本有些紧张的心,一下便又落回了原地。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率先伸手将信件取在了手中,一边伸开手臂,示意她靠在自己怀中。

到了这样的地步,傅明华就是有些后悔也晚了,她顺从的爬进燕追怀里,强忍着想将信件抢回来的冲动,看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急匆匆的将信拆开,才松了口气。

“元娘可知道,我在写信时,也曾翻来覆去思索了很久。”

他低垂下头,望着傅明华看。

床前层层纱幕并没有垂落下来,灯也未熄,他的脸在灯光下英俊非凡。

他认真的跟她说写信时的忐忑,与寄出前的纠结。

与她一样,其实他也是心中有些担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