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谢氏喉间微微滚动,望着崔贵妃看。

崔贵妃挺直了背,侧身去端了一盏已经冷却的茶,大谢氏的话并没有让她转过头来。

宫中烧了碳盆,本该温暖异常,可此时大谢氏却觉得浑身直打寒颤。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哆嗦,但身体血脉却加速流动,使她手足透心的凉。

“冷吗?”崔贵妃捧了茶杯,侧过了头来。冬日里的阳光也好似驱不散这大殿的阴霾,崔贵妃的眼珠从大谢氏的角度看出去,仿佛如猫儿石般,清沏至美,却不带丝毫温度。

“我这些年,一直都如大嫂此时一般,担惊受怕,从没有过一日敢松懈的。”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第四百四十六章 命运

自带了崔家的使命,踏进了洛阳的那一天,崔贵妃就再也没有一日的安宁。

她从来没有睡得踏实过,那时怕自己死,后来又怕儿子被害了。

每年无论寒冬腊月还是夏日炎炎,她都十分的畏寒,“那种感觉,大嫂懂吗?”

大谢氏吞了口唾沫,说不出话来。

“大嫂舍不得四郎,可大嫂还有六郎与七郎,还有我大哥,还有整个崔家。”

“现如今,大嫂要怎么做呢?”崔贵妃伸手捂着胸,笑了起来,她伸手压鬓,一支花钗却被碰得歪斜。

她伸手摸索着,取了下来,又重新簪了上去:“说来也是有缘。当日的阿沅曾在此处,与大嫂这会儿的神情一模一样。我算算时间,都已经过去六七年了。”

大谢氏额头的细密汗珠汇聚在一起,滑落进她眼中,沾脂粉,整得她眼睛生疼。

崔贵妃低声的笑了起来,神情复杂。

当年的她在这蓬莱阁中,亲眼看着谢氏挣扎着做出选择。

谁曾想过,多年以后,兴许是个报应,她在家族与儿子之间,也仍在挣扎之下,逼迫着谢氏嫡亲的姐姐,也在这蓬莱阁中,再次做出选择来。

“大嫂觉得,缘份是不是十分的奇妙。”

大谢氏脸上汗珠更密,流淌下来,沾了胭脂,呈粉红色泽,她却没有拿帕子去擦脸:“您何必这样逼迫我?”

做了这个决定的,并不是她,而是崔家,是崔家上下。

崔贵妃不为所动,大谢氏的脸上渐渐失了血色。

她心疼儿子,可也做不来摇尾乞怜的事,哪怕此时心中滴血。

崔贵妃微笑着看大谢氏,没有说话。

“大嫂送的《灵山新雨图》,我十分喜欢,昨夜赏得舍不得闭眼,实在是乏得很了。”崔贵妃挥了一下手,大谢氏紧抿着唇,从地上站起了身来。

她明明心痛已极,可却背挺得笔直,从袖口中拿出一方帕子,缓缓擦了擦脸,才忍了心中感受告退。

崔贵妃让清容送她出去,静姑看着大谢氏,便说道:“娘娘,您这样做,便再无退路了。”

这些年来,崔贵妃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养大两个皇子有多不容易,静姑是看在眼里的。

嘉安帝对她没有多少宠,如今来蓬莱阁也不过是略坐一坐。

现今宫中后位悬空,若崔贵妃想要更进一步,需要仰仗崔家的地方还多。

可若是将崔四郎强拘在洛阳,便是开罪了崔家。

崔贵妃忍不住闭了闭眼睛,笑容有些凄凉:

“我也是身不由已。有些事情,追儿都懂了,崔家却总是不懂。”她拧着秀眉,苦笑了两声:“兴许是懂了,却仍只是不甘,所以才越发急切。”

静姑眉头皱了皱,又问道:

“会不会是王妃从中周旋的缘故?”

秦王至今府后只得王妃,而图谋大事。

崔贵妃与傅明华关系不差,又从未插手过儿子后院之中,兴许是崔家的举动,触了傅明华逆鳞,才使她心中不快,言语之间使燕追送《灵山新雨图》进宫?

静姑的话,让崔贵妃侧头看了她一眼,她心中一凛,崔贵妃则是又将头转开了。

“实则奴婢觉得,给大太太一个警告便算了,没有必要将四郎君拘在洛阳之中。”

“我不拘,让追儿来吗?”

崔贵妃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心系崔家,可是自皇上废除中正九品制后,难道你还不懂?”

“世家以何立足?”

静姑哑口无言。

“以人才。先魏晋时期,朝堂之中,世家力量强大,足以左右朝政。”崔贵妃叹了口气,“那时谢家振臂一呼,天下文人学士,高官士爵无不顺从。”就是皇帝也惹不起众怒,得要退步。

“可现如今呢?”

皇帝已经不再需要人才自世家里出,朝堂官员虽仍大半与谢家关系亲近,可随着科举制度的发展,世家终有一日要遭淘汰在这科举制的发展之中。

对于燕追来说,崔氏当初为他所做的一切,是因为崔家是臣,而他是君。

为君之道,他可以施恩,却绝不能允许崔家挟恩求报答的。

崔家送女儿的举动,当初先帝在时,大唐只不过是初立,嘉安帝愿意妥协,燕追却性格强势,必不愿受人左右。

“我生的儿子,我心中清楚。”崔贵妃叹了口气,“他爱元娘,兴许是怕她伤心,也不愿与她生疏,但这件事情,他绝对不是会受妇人左右,无论他有多喜欢。”

哪怕就是傅明华清楚局势,默认此事,燕追也定是绝不肯妥协的。

“若他会受妇人左右,还有如今的事?”

大谢氏压根儿就不会自作主张,怕是会来寻她办妥此事了。

崔贵妃轻声的笑,这才是她觉得十分讽刺的地方。

怕是大谢氏心中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为了崔家,为了世族,她仍是如此义无反顾。

“追儿不会受十二娘。”除了他自己不愿受崔氏所挟持之外,他还要让嘉安帝看到,他不会因为母亲,而受外族所影响的决心。

他要让嘉安帝看到,他与燕信不同之处。

燕信身边的各式美人儿,大多与容涂英有或多或少的关系,要么也是与四皇子一党有些牵涉。

初时一看,燕信如此一做,自是笼络人心,可却失了圣心。但燕追却是失了人心,冷了崔氏,却独得了圣心。

她的儿子,将事情考虑得面面俱到,崔贵妃笑着问静姑:“你说我怎么帮崔家呢?万事难周全。”

燕追在让她做选择。

静姑明白过来,也是脸色微白,只是想着崔贵妃此时心痛如绞的心情,手心手背都是肉。

儿子是她的骨肉,崔家亦有她的父母。

“只是如此一来,便苦了您了。还有那…”

她是想说中宫之位,崔贵妃却抬了手,止住了她的话,幽幽的叹了口气。

晌午之后,宫里来了人,说是崔贵妃请傅明华进宫去取已经赏完的《灵山新雨图》,碧蓝有些惴惴不安,问傅明华:“娘娘会不会迁怒于您?”

第四百四十七章 求见

傅明华十分肯定:“不会。”

崔贵妃是聪明人,应该能想得清这其中缘故。

她想通了,自然不会有迁怒自己。崔贵妃在宫中多年,心如七窍玲珑。

崔贵妃确实没有迁怒于她,待她一如既往,还关切的问起了她的肚子,最终也没有提及大谢氏之事,仿佛此事只是微不足道。

只是元岁之前,崔家将崔四郎送入洛阳,他进了洛阳第一桩事,其妻阴氏便要求见傅明华,却被傅明华以身体怀孕不适,不宜见客而由婉拒了。

元岁那日,傅明华进宫之前,轿辇被人拦在了望仙门前,碧云靠近轿边,轻声回话:“王妃,是崔四郎君及四奶奶。”

燕追昨夜有急事入宫与嘉安帝商议,今日便在宫中等候傅明华,并没有随她前往。

所以没有燕追同行,傅明华走的并不是丹凤门,而是入望仙门。

崔四郎恐怕早就已经打探到此事了,所以早早的便带其妻候在了望仙门前。

碧云话音一落,傅明华便忍不住微微一笑,眼中露出趣味之色来。

她想了想,吩咐了一句:

“停下。”

“王妃?”

碧云问了一声,显然也是知道当初崔大太太与傅明华之间的事的,她原以为傅明华必会不见这崔四郎的,没想到她却让人落了轿,停了下来,分明就是有意见这崔四郎一面的。

傅明华压了压头发,碧蓝打了轿帘,她从轿上下来。

雾色迷蒙中,披着狐裘的崔四郎遥遥的与她对望。

她穿着代表青王妃身份的鞠衣,华贵端穆,头发梳得齐整,头上戴着花树。

恍惚一看,哪怕简车轻从,却仍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尊崇。

崔四郎心里便想起了当初他颇为看不上的小娘子,尤记得在江洲之时,他曾听人提及崔贵妃为三皇子定了傅明华,还拒了十娘进洛阳。

当时一时气不过,觉得自己的妹妹天下少有,就是皇亲贵族也该求娶,却没想到崔氏的女儿也有遭人拒的一天。

年少气盛的他便想去瞧瞧这个未曾谋面的表妹是个什么模样。

他与谢七郎及宇文氏的几个少年当时见着了谢殊宴的车,看着傅明华与谢殊宴从车上下来,那时的她也是这般波澜不惊的模样。

只是当年他认为傅明华装模作样,强作镇定罢了。

可如今看来,她仍是那般,倒是显得当年的自己尤为可笑。

崔四郎苦笑了两声,叹了口气,整了整衣裳与身上的皮裘。

四奶奶阴氏站在他的身侧,落后了他小半步的模样。

两夫妻此时看到傅明华下轿,崔四郎一直憋在心间的那口浊气才缓缓吐了出来。

他担忧傅明华不见他。

当初因为崔十娘之故,他对傅明华多有偏见,赵国太夫人七十生辰之时,在江洲谢氏的府宅里,他曾对傅明华并不客气的。

先前母亲因为使十二娘拿了画使秦王赏看之事,大谢氏曾叮嘱过他,说让他务必要忍耐。

他原以为因这些缘故,傅明华定会对他百般刁难,前几日阴氏求见,都被她拒绝,可没想到,今日他与阴氏拦在路上,原本都已经做好了会再次被她婉拒见面与说话,没想到她却下来了。

一时间崔四郎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半晌之后才忍了万般感受,缓步上前来。

夫妻俩在雾气中已经候了许久,头上的发丝都被清晨的雾珠沁湿,眉眼间带着霜色,嘴唇冻得乌青。

崔四郎走近傅明华跟前了,才拱了拱手:

“王妃娘娘。”

几年不见,当初在江洲时看到的崔四郎身上仍带少年意气,可如今的崔四郎却仿佛变了个人般,身上不见半点儿骄躁之气,反倒沉稳内敛,仿佛被雕琢出来的玉般,彬彬有礼的向她问好。

“四表哥多礼了,当初江洲一别经年,表哥可还安好?”

她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之前江洲时自己对她的无礼与狂妄都全没放在心上,大谢氏的算计与谋划也好似对她来说并没有影响。

崔四郎自认自己到了如今这把年纪,已是心胸宽阔,肚量极大,可扪心自问,若他如傅明华一般,恐怕也未必能比她更好。

一时间便有些羞愧了。

“多谢您的记挂,当初在江洲时,我年少无知,对您并不友好,事后想起,也颇觉后悔,一直没有与您道歉,常为此耿耿于怀,直到此时,才发现是我想得太多了。”

他认真的说着,一面就俯身去行礼道歉。

阴氏也跟着他弯腰,傅明华微笑着看着这夫妻俩的动作,对于崔四郎的举动倒是有些意外了。

世家教养孩子,确实是颇有一套。

她欣然受了这一礼,看崔四郎站直了身体:

“四表哥言重了,年少之时,谁没个意气的时候?只是小事,早过去了。”她含着笑意,看了阴氏一眼:“说清楚了便好。”

崔四郎又更感羞愧,一张越见老持沉稳的脸上露出几分叹息之色。

说了几句话,天色蒙蒙亮了,傅明华还要进宫见崔贵妃,因此与崔四郎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入宫,表嫂可要一路?”

阴氏便抿唇一笑:“您先请,我晚些时候才去向娘娘请安问好。”

傅明华点了点头,复又回了轿中,抬轿的侍人喊了起,崔四郎夫妻便弯腰低头,送她走远了。

碧蓝站在轿外,小声的道:

“四郎君估计是来向您求情的。”

他被拘在洛阳,就如质子一般,将来日子必定不好过。

崔家会另选继承人,他便如废子一般,可想而知心中是个什么感受了。

“大太太做出那样的事,他还敢来见您。”碧蓝想起当日崔府之中的情景,仍余怒未消。

傅明华在轿中坐得端雅,并没有因为无人瞧见,便对自己松懈几分。

她怀孕之后,进出要用轿辇,燕追担忧婆子力气不足,洛阳下了雪,地湿路滑,出个什么差错。

因此将她身边要使力气的人全换成了内侍,这轿子抬得十分稳当,虽走动间,但她坐着倒并不摇晃。

她听着碧蓝的话,不由便微笑:

“他来不来见我,也是一样的。”

第四百四十八章 权谋

这桩事情,一开始便已经注定结果。

只是崔四郎一来便道歉,道的不是大谢氏谋算之事,而是当初江洲无礼之故,这让她对崔四郎倒是高看一些了。

“当初在江洲时,他对您无礼,大太太又居心不良。”碧蓝想起当日往事,此时仍是愤怒。

“他若求的是崔大太太之事,我反倒瞧不上他,他道当初在江洲时对我失礼之事,我对他倒是有些另眼相看了。”

碧蓝有些疑惑不解:

“奴婢不明白。”

“崔大太太之事,是崔家的打算,与他无关。”若崔四郎因此事而向傅明华道歉,证明他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若一道歉,便是认为崔大太太的举动是做错了。

如此一来,哪怕是他道歉,一个为了讨好她,连母亲都并不在意的人,傅明华也看不上他。

可他对崔大太太之事并不谈,反倒直言相认的是当初狂妄无礼的错,傅明华反倒觉得崔四郎身上确实可见世家的教养。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读过《左传》的人不少,可能真做到的又有几人?

“您,您是要原谅他了?”碧蓝有些意外,傅明华却叹了口气:“不是我要原谅他。”

碧蓝不懂其中弯道,她温声解释道:

“当日王爷拿了《灵山新雨图》交到母亲手上,母亲亲自召见了崔大太太。”那时崔贵妃对她十分维护,坚定的站在了儿子儿媳这一方。

虽说那时崔贵妃可能更多的是考虑大局,考虑安定及燕追,但不可否认的是,崔贵妃的维护之情她是要领的。

现如今崔四郎寻了过来,就是傅明华投桃报李的时候。

当日的崔贵妃对她十分维护,现如今崔四郎上门道歉,她难道不依不饶?

无论如何,崔四郎都是姓崔的,是崔贵妃的嫡亲侄子。

所以她才会说,崔四郎来与不来,结果都是一样的。

从始至终,燕追借崔贵妃之手打压崔氏,而最终这个人情又经由傅明华的手,还到崔贵妃的手中。

崔四郎如此聪明,并非废物,他在洛阳是留不长久的。

将来他若被燕追放回青河,经此一事,崔家必定会老实许多,且会对燕追感恩戴德,遭了打压威胁后,又如何不会对燕追事事顺从?

不需要接收崔氏的女儿,不用像当初的嘉安帝一般留人在洛阳府中。

燕追自有办法如愿以偿,还教青河崔氏有苦说不出。

这种权势之间的博弈,好像崔氏还没开始,便已经输了。

恩威兼施的手段,他此时便用得炉火纯青,更何况将来。

碧蓝想不到后头之事,但傅明华前头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她自然也懂了傅明华之前所说的意思。

蓬莱阁里,崔贵妃笑意吟吟的看傅明华的肚子:“你看到四郎了?”

发生在望仙门前的事,崔贵妃在宫中经营多年,崔四郎夫妇等了多时,瞒不过她也是正常的。

傅明华点了点头,崔贵妃就叹道:

“我的父母太急切了。”

兴许是世家地位一日不如一日,终是令崔家沉不住气了。

四大世家之中,如今崔氏略弱,唯一稍好的,也就是一个崔贵妃尚在宫中,当初郭正风的卦象,就如一柄随时悬在世家头上的刀,使得崔家急切的想要抓住些什么,结果却更适得其反了。

“你是个好孩子。”她眼中露出愧疚之色,“聪明、体贴、宽容、大度。”崔四郎直面当初的错误,勇于认错固然可贵,但她聪慧敏锐,又胸襟广阔,不较私仇,识大体,明事理。

当初她还差点儿错过了。

“以前我不信命、不信缘份,可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崔贵妃握了傅明华的手,“因与果,我使你自小失了母亲庇护,到头来,我们却全了一场母女情份。”

两人绕着环抱了结冰的湖面的游廊走,崔贵妃又道:“数十年前,你的曾外祖父曾与郭正风交好,而得其推卦,指明谢家有大难,将来四姓难以渡过难关。破解之法远在洛阳,唯有借运一说,经过郭正风指点,转机便在傅家里头。”那时的江洲谢氏都误会了郭正风所说的话,只当郭正风所指的借运一说,是指借长乐侯府气运罢了,哪知郭正风所指的运,是指应运而生的傅明华。

她叹了口气:“当日郭正风的卦象结果对于四姓影响极深,所以崔家的人害怕。”

“我明白。”傅明华点了点头,崔贵妃有些诧异的转头看她:“你明白?”

想了想,崔贵妃又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