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嫁的是世袭罔替的定国公府世子,傅明华母亲‘去世’之后,年十四了还没有定下亲事,长乐侯府的人待她可有可无。

那会儿的阴丽芝又怎么能料到现在,昔日闺中旧友,一个坐着被迎入宫中,一个跪在地上,等着燕追的接见呢?

阴丽芝咬了咬嘴唇,脸色更白了。

“去求了她,皇上定是会见咱们的。”

彭氏眼含泪花,细声细气的与长公主说道:

“母亲…”

长公主狠狠咬了口舌尖,一面令人将自己扶了起来,颤巍巍的向傅明华的马车迎了过去。

她在担忧着傅明华会不会不肯见她时,傅明华在车内听到了碧蓝所说的话,便吩咐着让马车进宫的速度缓缓慢下来了。

“娘娘。”

长公主挣扎着摆开了下人的搀扶,亲自整了衣冠,要向傅明华行礼。

如今燕追才将理国事,尚未登基,傅明华也未封后,长公主却不敢再像以前一样唤她小名了,强忍了昏眩将礼一全,车内傅明华就已经猜出定国公府的意图了。

这样的时候,无论早前定国公府如何风光,此时沾上了谋逆之名,人人却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的。

也只有傅明华还敢停下车来,与她说上两句话了。

因才刚生产过,外间风又大,傅明华并没有出马车,她只是倚在了车上,伸手牵了牵褥子,含着笑意道:“姑母怎么一大早的,就在此地呢?”

“娘娘,我想见上一面。”

长公主掏了帕子,压了压眼角,身体摇摇欲坠,一夜之间老了不少:“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听信奸人谣言,遭人利用,干了糊涂的事儿,我只是想见皇上一面,请求皇上严罚他,使我心中好受些罢了。”

她哭得伤心,定国公府如今就像一叶处于狂风暴雨中的小舟,稍有不慎,便会浪打舟破,人也难以保全了。

傅明华听着这话,却是淡淡一笑,拈了拈衣角。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定国公府深受隆恩,当年太祖将您下嫁,便是惦记着老国公爷当年的英勇。”

既受封世袭罔替,薛博又娶仙容长公主,如今的国公爷薛晋荣更任的是左领军卫大将军一职,官至三品,薛氏一门,简直风光一时无两,大唐之中,也少有与其隆恩相较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薛家不思韬光养晦,反倒贪恋着权势不放。

当初她曾劝过阴丽芝,若那时的薛晋荣急流勇退,知道保爵位丢权势,又哪有如今的杀头之祸?

还连累母亲妻儿,来这宫门前跪求?

鱼与熊掌难以兼得,就是贵为天子的皇帝,尚且不能事事如意,又更何况他一个薛家呢?

傅明华将这话一说出口,长公主便心中一沉,又哭道:“我知道错了,养儿不教,我也有错,还烦请娘娘,看在当日丹阳与您私交极好,宝儿又与您乃是旧友亲属,救救定国公府满门上下…”

第六百零三章 旧情

长公主大声的哭声,突然朝马车冲了过来,碧蓝等人吓了一跳,连忙来拦她:“公主,娘娘昨夜才将生产,经受不得…”

“娘娘,求您救命,”长公主倒在碧蓝怀中,手伸向马车伸去:“求您…”

车里傅明华低低的叹了口气。

那叹气声透过车帘,传进长公主的耳朵里时,她眼中的光彩顿时便暗淡了下去。

“定国公府,上下百来余人,娘娘…”

早年老定国公薛邵成婚不算晚,开枝散叶之后,薛博娶仙容长公主,虽说此后未再纳妾,但是其兄弟却是娶妻纳妾生子,三代繁衍下来,定国公府已经不少人了。

若换了旁人,年纪不大,被长公主这样一哀求,哪怕心中不软,也该抹不开面子了。

可是傅明华却静静听长公主说完,应了一声:“姑母应该知道,当初定国公做下这样的决定时,便该早想到这百来余人性命的。”

长公主咬了咬牙,挣扎着想往地上跪:

“当年,老国公爷在世时,曾在江丘一役中,救过太祖一命,却险些连命也没了。太祖曾说,当年若没有薛国公,便没有当年的他,没有后来的皇上,更不要说…”

傅明华在马车里,安静的听着长公主提及陈年旧事发,嘴角边笑意不由更深了。

她伸手把玩着当日太后留给她的玉蝉,这玉蝉被她摸得多了,越发油润通透,更显灵气十足。

那白嫩如削葱根的手指抚在那玉蝉身上,竟分不清蝉更白,还是她手指更美了。

长公主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当年薛邵立下的功劳,定国公府的人都围了过来,跪在地上无声的哀求。

送她入宫的骁骑军大将军朱宜春看到这样的情景,皱了皱眉,打马上前,碧蓝靠近马车,小声的问:“娘娘,可要让朱将军,将她们都暂时请离呢?”

“不用。”

傅明华细声细气的道,她低头看了一眼这手中的玉蝉,脑海中忆及床榻之前,与她说起‘当年的郑府’的早逝太后,眼眶湿了湿:“姑母如此,不就是想拖延时间,使皇上知晓么?”

她对于人心把握极准,一眼便看穿长公主拦她诉苦的举动,并不是真正在求她,而是在透过她,将这些话说给燕追听的。

傅明华可以将长公主驱离,可以不管定国公府上下百余人的死活。

可是她想起了太后,当初那位临终之时,仍在为她打算,使嘉安帝最终在被容涂英围城那日,将她送离洛阳之中。

这只她手中把玩的玉蝉,太后连女儿都未送,却送到了她的手中。

无论如何,这份恩情她是应该还的。

她不喜人家欠她,但也同样不亏欠人,太后生两子一女,嘉安帝已去,如今在世不过一子一女罢了。

长公主既然有心,她便如其所愿,给长公主一个说话的机会。

只是燕追乃是帝王,饶与不饶,哪是长公主提及当年的旧事便能轻易打动的。

长公主嫁入臣子家太久,享着荣华富贵,怕是早忘了,帝王心黑而手辣。

无毒不丈夫,能登上帝位,笑到最后,都非等闲之辈。

尤其是像燕追这样意志刚强异常的人,又哪会受她三言两语所左右。

她听了半晌,长公主仍在诉说,傅明华估算着时间,开口道:“姑母提得最多,是当年老国公立下的汗马功劳。”

长公主话被她打断,只是哭道:

“当年的太祖对薛家何其厚待,为何如今才短短几十年,皇上便连见也不愿见我一面?”

“您也知当年太祖对薛家十分亲厚,定国公府便该知感恩,慎言行,要与勋、爵、显、贵做表率。”

傅明华以指尖捻了捻玉蝉,倚在榻间,神色淡淡:“当年定国公府这块招牌,是老定国公拼了命不要,一把汗一把血所打出来,后人该备思感恩,时常谨记这‘定’国公府之称是如何而来。”

车外长公主皱了皱眉,没想到傅明华会说出这番话来。

她语气不疾不徐,轻柔如春风拂面,语调缓和,听进人耳中实在是十分舒服。

不过话中所说的内容,却又使长公主颇为不快。

傅明华一个晚辈,却将自己一个长辈当成孩子似的来训斥,让长公主心里生出几分怨恨来。

“娘娘教训得是。”

长公主忍了心中感受,恭顺的道:

“将来必定严加教养子孙,只盼皇上见我一面。”

她靠着碧蓝,眼泪迷蒙:

“求娘娘看在定国公府薛家百余人口性命之上,帮帮我吧。”

长公主说完,颤巍巍就要下跪。

傅明华隔着马车,望着长公主看。

她年事已高,穿了一身厚重的青色翟服,跪了一晚,脸色已经份外难看。

额间冷汗涔涔,汗水汇成溪流,在脸上纵横交错。

长公主的样貌与逝世的郑太后并不怎么相像,兴许是女肖父的缘故。

车里没了声响,长公主咬了咬牙:

“求娘娘看在太后的份上,看在我母亲尸骨未寒的份上。”

傅明华听了这话,低头看了一眼指尖上的玉蝉。

车厢外碧蓝等人脸色有些难看,见傅明华久久不出声,只当傅明华是有些为难,不由对定国公府的人拦车之举有些不喜:“娘娘昨夜才将生产,身体疲乏,有事您晚些再说吧。”

长公主一听这话,正要出声,傅明华开了口:“姑母回去吧,皇上始终是会顾念亲情的。”

长公主听她如此一说,牙便咬紧了。

这样的话相当于没有说一般,若燕追当真顾念亲情,又何至于会至今仍不见她?

“娘娘,娘娘难道就这样见死不救么?”长公主捉着碧蓝,向马车里喊。

那头孙固却匆匆而来,见到丹凤门前情景,远远的就擦了把汗。

燕追久不见傅明华入宫,派了孙固来瞧情况,孙固一眼看到这样的情景,忙就上前,一下便被定国公府的人缠住了。

如今燕追入主宫中,他身边之前少有亲信内侍使唤,如今用的都是嘉安帝的旧人。

定国公府的人见长公主缠住了傅明华,其余人便将孙固缠住。

第六百零五章 难忘

这头傅明华见长公主纠缠不休,平静道:

“长公主年事已高,怎么还任由她老人家跪在此处忍饥挨饿?”

她又让人送了哭喊不休的长公主回去,打发了一群纠缠的人后,孙固才满头大汗的跟了上来。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方儿,摆脱了彭氏等人的蛮缠,此时提着衣摆上前就道:“皇上一早让人先收拾了观风殿,您先暂且在此歇息片刻。”

傅明华点了点头,任由薛嬷嬷将她扶了下来。

想了想,又问道:“皇后娘娘此时在何处?”

孙固听她问起这话,自然明白她话中所问的‘皇后娘娘’定是指昨夜刚去的崔贵妃了,便恭敬道:“暂放蓬莱阁里。”

“我想去看看。”

傅明华抿了抿唇,薛嬷嬷等人原本想劝她歇息一阵,但见她这模样,便也不好再将话说出口了。

孙固听她如此一说,自然也知道傅明华才将生产,她自嫁入皇室以来,备受贵妃、秦王爱护。

如今秦王已在柩前登基,傅明华被册封只是迟早的事罢了,因此他斗胆道:“如此便让奴令人备下小辇,送您过去。”

碧蓝一听这话,看了傅明华一眼。

傅明华也不逞强,点头应了一声。

越是临近蓬莱阁,傅明华便越觉感叹。

往常知晓她要来,崔贵妃每回都令静姑早早在外等候,若静姑有事要忙,便使身边亲近的大宫人清容或是杨复珍来迎她。

可到如今,才没多少时间光景,便物是人非了。

傅明华到了蓬莱阁,便下辇步行,外间有宫人守门,孙固上前说了两句,回来便道:“娘娘,皇上此时也在。”

燕追也在蓬莱阁中,听说傅明华过来了,已经大步出来。

孙固还在笑着向傅明华回话,她却已经抬起了头,远远就看到蓬莱阁游廊之中,燕追朝这边走来,脚步迈得很快。

他皱着眉,唇上下巴处都冒了些青影出来。

一连几日未曾歇息好,接下来的时间还要忙着操持父母身后大事,可想而知也是不能歇息的。

傅明华有些心疼,他一来看到傅明华,冷冷目光就落到一旁碧蓝身上。

碧蓝等人被他瞧得有些害怕,傅明华向他伸出手来,他顺势握住,牵了她上台阶:“被定国公府的人拦住了?”

傅明华听着这话,仰头就看了他一眼。

他提的是定国公府,而非仙容长公主,这句话中透出了某些耐人寻味的意思,她点了点头,看他眉眼中一闪而过的森然,随即燕追不再提起定国公府的人,反倒问:“怎么过来了?”

他放缓了音调,只是语气里还压抑着不赞同,皱了眉看她,一面还伸手为她理了理斗蓬。

傅明华手掌被他握得很紧,听出他语中的责备,安抚似的冲他笑道:“就是想过来看看。”她说到此处,笑容淡了些,眼神也有些黯淡:“在此之前,母亲因为我而身受风寒。”因为她怀着身孕的缘故,月份又大,崔贵妃担忧过了病气给她,一直不允她入宫探视。

导致后来崔贵妃走后,她连崔贵妃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

更何况崔贵妃之死,多少与她也有些关系的,她又怎么能不来看看?

燕追看她虽是微笑着,只是眼中氲氤着雾气。

他便想起了凌晨入宫之时,姚释与他说过的话。

昨日姚释隐瞒他傅明华有难,他问责姚释之时,姚释曾说,王妃是个聪明人。

有些事情,她不说不提,只是装在心里。

崔贵妃之死,对于她来说,怕是伤害不在自己之下。

她进了宫里,却急匆匆的赶来,燕追停住了脚步,看她低垂着眼睑,泪珠在睫毛间若隐若现,他一手握着傅明华的手,一手拇指去揩她眼角的湿意,有些无奈:“别哭。”

他的动作温柔,只是指尖上一层厚厚的茧,傅明华感觉到了,便转了眼去看。

那手掌之上大大小小布满了厚茧与水泡,有些破了皮,看上去极其凄惨。

她吃了一惊,忙就拉了他另一只手看,先前只觉得他手掌硌人,却没想到他掌心里情况这样严重。

燕追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开口道:

“往后再与你细说,如今母亲暂时安置在蓬莱阁,静姑说,她最遗憾就是未见到你,未见到昭儿。”

一句话说得傅明华又深呼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随他步入阁中。

诺大的蓬莱阁中服侍的宫人、内侍仍在,可不知是不是住在这里的女主人已故,宫中显得十分清冷。

“当年我与母亲进宫,是静姑来接我,还未进殿,便见着三郎了。”

傅明华看着池中开得无精打彩的荷莲,眼眶发热。

崔贵妃的离去,是夫妻心*同的伤口,从没有一刻傅明华觉得两人这样不能分开过。

她需要燕追安慰她,崔贵妃之死,或多或少与她脱不了干系。

而燕追同样需要她的抚慰,他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至亲,剩下的仅得她罢了。

“静姑还曾说,这蓬莱阁里,六七月的荷花开得最好。”花开池铺得一池一池的,可这会儿傅明华看着那满池荷莲,想起了崔贵妃常年冰冷的双手,无论怎么捂也难以暖和的双足。

燕追转头吩咐碧蓝:

“取厚些的斗蓬来,这里湿气重。”

碧蓝应了一声,转头飞快的跑开。

两人牵了手,傅明华靠在廊边没有再动。

崔贵妃停放在主殿之中,只是傅明华才刚生产,身上没有干净,不宜进殿中。

不多时殿里有人跌跌撞撞的出来,傅明华看了一眼,险些没将眼前的静姑认出。

静姑年事已高,与崔贵妃一道从青河出来的,虽说是个下人,但规矩礼仪却如刻入了她骨子中。

可此时的静姑眼睛红肿,额角高高坟起,似是被磕破了头。

她被两个宫人扶持着,一手中还握着一把玉篦子,在看到傅明华时,静姑眼睛更红,挣脱了宫人的搀扶,摇摇晃晃向傅明华走来。

燕追牙齿重重一咬,静姑还未走到傅明华面前,便已经跪了下去,含泪道:“您来了,娘娘,娘娘一直念叨着您,若娘娘神魂犹在,也定会欢喜的。”

第六百零六章 运筹

傅明华听了这话,忍了眼眶的烫灼去伸手扶静姑,又问:“母亲临去之时,可有什么话交待的?”

静姑擦着眼泪,抽抽噎噎的回:“当初…”

她看了燕追一眼,显然有些话不愿意当着燕追的面说。

当初崔贵妃打的主意,确实是对不住傅明华的,可如今她人都死了,就是有再多的错处,她也尽力在弥补。

她定不希望在她去后,静姑在她儿子面前,提及她心中最担忧的事的。

傅明华轻轻推了燕追一把,仰头看他:

“三郎…”

燕追替她理了理系着的斗蓬丝带,“我先进殿中瞧瞧母亲。”

傅明华点了点头。

他人已经走了,静姑才跪在地上,挪了两步,任由傅明华如何扶她,却是不肯起身的:“当初,您年幼之时,娘娘曾说有一桩事,对您不住。”

静姑提起此事,傅明华便猜测崔贵妃说的‘一桩事’是哪桩了。

她嘴唇动了动,静姑不等她开口,接着便道:“当日娘娘受容妃挑拨,得知容家与傅侯爷有过往来,担忧您遭容妃利用,而使长乐侯府世子夫人最终自尽,使您自此之后,在长乐侯府中步步艰辛,年纪小小,却落得那样境地之中。”

静姑擦了一把眼泪,“娘娘说,此乃她的过错。”

她想起崔贵妃临终之时,所说的:“元娘当初那样艰难,全因我一念之差之故,她越聪慧,我就越难受。”

静姑的眼泪便止不住的流:

“此事之后,一直便是娘娘的心结,说您没有母亲,全因她之故。现如今,正该一报还一报,以赎当初罪孽的。”她牵了袖子擦眼,傅明华听着这些,却身体直抖。

“临去之时,她虽未说,但奴婢知道,她心中是有两件憾事的。”

静姑流了一阵眼泪,显得平静了许多:

“一是未见皇长子之面,她盼了那样久,却等不及见孙子一面,便匆匆去了。”静姑提及燕昭,又哽咽了一声:“二是遗憾,她当日因为心中装了事,见您之时,始终没有问上一句,您原谅了她了没有。”

崔贵妃是抱着遗憾去的。

傅明华软软坐在长椅上,别过身去流泪珠。

她凡事爱装心头,崔贵妃从不与她提及此事,她自然也是不说。

其实她的心中,自记事时,便时时梦着‘谢氏’死的那一幕,早就料到那样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