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四章 后悔

当时的阴丽芝天不怕地不怕,还想着自己若是过得不好,也要使薛涛过得更不好。

他若不碰自己,而宠其他贱婢,她拿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打一双。

若他因为这个赵氏之死,而与她越发生疏,她便要薛涛断子绝孙,从此一个孩子没有才好!

阴丽芝想起自己当时曾与傅明华说过的话,眼睛瞪得越发大了。

可是与她所想的并不一样,薛涛并没有自此之后疏远她,反倒像是受到了教训,与她亲近了。

一开始她还颇为警惕,可时间一长,她原本已经嫁薛涛为妻,在他有意小心温存,处处体贴周到的讨好下,自然便与他夫妻情感和睦,当初的种种过往,便如梦境一场,被她抛之脑后了。

此时若不是薛涛主动的提起这赵氏,阴丽芝恐怕压根儿就想不起她这个人的。

但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个赵氏,而后来假意体贴,向她下毒,使她受尽苦楚,还连累了阴氏。

她想起昔日傅明华曾对她说过的话,当时听来觉得并不中听,她那时在洛阳朋友不多,能被她看得上眼的就更没几个了,傅明华数次向她说教,时间一长,她也是不乐意的,自此两人疏远了。

“你现今是不是后悔了?”

薛涛看着她冷笑,她咬着嘴唇,确实是心中后悔了。

若早些对他有点防备,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走到这样地步的。

“你阴氏图谋造反,你父母、家人,全都要死!”

他有些轻蔑的笑,一旁彭氏听到薛涛当众将‘阴氏造反’这样的话说出口来,吓得心惊肉跳,连忙要来拦他,阴丽芝悔得肠子发青,脸色惨白,不甘示弱:“定国公如今也在大理寺里!”

薛涛便有些意外,随即‘嗤笑’了一声:

“到了这样的地步,你的性格还是如此。”

他神情冷漠,一张还算俊秀的脸庞布满阴郁。

面对彭氏急匆匆的哭喊,他脸上不见半分动容,大理寺中性命不保的薛晋荣也不能激起他半分怜悯与怒气。

不知为何,阴丽芝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手掌紧握成拳,抵在地上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薛源看她这模样,眼里露出厌弃之色。

若是先前,阴丽芝被他如此一看,怕是心里已经痛苦难当了。

两人是结发夫妻,不论先前他是虚情还是假意,都曾好过几年的时间。

可是薛源为了当初一个死去的侍妾,却处心积虑多年,又害她身体不能有孕。

她笑了一声,看薛源已经忍无可忍,才低声道:“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显然讨厌她这样的人。

她话一问出口,薛涛果然就道:

“是!”他忍了几年,直到此时才一泄心中的恶气:“我厌恶你这样的人,出身世族,张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眼里瞧不起每一个人,心中只有利益算计,对当初的我呼来喝去,全无半分女子柔情!”

他指着阴丽芝,张嘴便数了她好几条罪:

“寡毒无情,没有半分人性。”

他说得越多,阴丽芝便笑得越厉害,直笑得薛源脸色铁青:“你笑什么?”

彭氏忍了心中的难受,上前一步:

“好了,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他不理不睬,阴丽芝笑了一阵,哆嗦着伸手去扶雕栏,颤巍巍的起身:“你恨我当时打死你的心尖子,你恨不恨,”她说到此处,顿了片刻,她苍白的脸掩在团团散乱的乌发中,脸上泪水纵横,却嘴角边带了一抹讥讽的笑意:“你又恨不恨,当时并没有阻止我,又没有护住了你的心尖子的…”

她抬起头来,望着彭氏看,这眼神直看得彭氏心惊胆颤,还没说话,阴丽芝缓缓道:“…你的母亲。”

她一脸嘲讽,倚栏看他,薛源紧抿着嘴唇,没有出声。

这一刻彭氏心中仿佛是被人兜头一盘冰水浇了个透。

当初一个小小通房之死,谁都没有把她放在心里,却又没有料到,在多年以后,这桩事会成为薛源心底的结,今日为夫妻、母子间带来如此大的裂痕。

“扶世子夫人回房。”

彭氏浑身直颤,儿子的沉默比他的大怒更令她恐惧。

她没想到这样多年来,当初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会造成这样大的影响。她强作镇定,吩咐下人扶阴丽芝回屋去。

阴氏遭劫,薛源举报有功,定国公府上下数百余口,倒是逃过一劫。

阴丽芝被下人扶住,她身边的人跌跌撞撞来扶她进屋,今日之事后,哪怕她能活得了性命,可是闹得这样大,众人都知道她是会失宠的。

更何况娘家这副模样,她又无子傍身,将来下场可想而知。

她身边的下人都有些忐忑,阴丽芝低垂着头,散落下来的秀发将她脸庞挡住,她笑得眼泪直流:“你讨厌我这样的人,可是薛源,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你也变成了你最讨厌的性子,你也与我一样,无情无义!定国公的死罪,不能使你动容,你母亲着急与否,你也并不关心。你口口声声说着是为当日的赵氏报仇,可是你凭心而论…”

“将她带走!”

薛涛听到此处,突然勃然大怒,厉声喝斥:

“将她带走!”

“赵氏的模样,你心里还记得几分?”

阴丽芝笑得厉害,那垂医学下来的发丝因她动作直抖:“你怕是都早记不得了!口口声声喊着为赵氏报仇,不过是因为你知道,当时的你懦弱无能而已!你讨厌我的种种,都成了你的如今。哪怕你一辈子不见我,你照着镜子时,你还是能看到我的影子,哈哈,哈哈哈…”

“带走!”

薛涛重重的一挥手,下人将阴丽芝带进了屋里。

他还不解气,上前将门‘嘭’的一声带拢,仿佛将自己最讨厌的东西关进了屋中,才双手抓着门拴,脸色难看。

外间传来彭氏与儿子说话的声音,阴丽芝前一刻还在笑,后一刻被丫鬟婆子带进了屋,才开始流泪。

第六百三十五章 莫及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与她当日一时冲动是脱不了关系的。

她回忆当初,自己性情娇纵任性,嫁进定国公府,薛涛却冷落她而宠通房,从不给她脸面。

那时的她年少气盛,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诫,当时将赵氏打死,落得如今的结局。

阴氏卷入容涂英谋逆一案,与当日薛源在她耳边拿话哄她,她居中拉线搭桥是分不开关系的。

如今阴氏在劫难逃,她又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她抹了把脸,动了动手指,下人还在忍了泪哄她,今日这样的变故,将她身边的人都吓得不轻。

“您不要想那样多,世子只是一时气话而已。”

她的乳母抱了她哄着,阴丽芝却平静了下来,“我心中有数的。”

薛涛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她只是不想看明白,就如做了一场梦,她不愿将眼睁开,如今梦醒了,回首过去,才发现自己可笑之处。

“你们替我想方设法,带个口信去谢宅。”

她紧紧捉了乳母的手,眼泪流了又流:

“就说请看在姑母、倩儿嫁进了阴家,看在四姓,同气连枝的份儿上,请太太帮我一个忙,为我向宫里皇后娘娘带个口信,我有错,悔不该当初不听她的话,她说的话应验了…”

她靠近乳母耳边,细声细气的说道:

“就说,当日她要借武器、盔甲的话,如今我应了还晚不晚?我会说服父母,只求薛氏全族上下,要为我阴氏之死,付出代价!除了薛涛。”

阴氏既然遭她连累,薛家也不该踩着阴氏的血活下去。

薛涛既然说她狠毒,她便不该负了这名声才是。

“早知当初…”

傅明华当日曾与她借过两次兵器,曾与她说过,当时她不借出这些兵器,他日数倍也会吐出来的,还曾说过她定会后悔!

如今果然就是应验了。

阴丽芝眼泪流之不尽,乳母为她擦了又流,她话中透出狠意,显然是对薛涛恨之入骨。

将事情交待完,她将身边的人赶出房内。

这两年时间,她与薛涛夫妻恩爱,哪知薛涛今日才露了真面目,是骗她的。

下人都知道阴丽芝性情最是好强,她得知了真相,又当着下人的面,阴家还出了这样的事儿,她必定是想要静一静的。

因此众人都退了出去,乳母临出门前,还将门为她带上了。

阴丽芝坐了一阵,又摸了把脸,屋里安安静静的,她早前发火时绞碎的鸳鸯罗衾还散了一地,仿佛如她此时的心境。

她之前有多甜蜜,此时便有多痛苦。

这些东西,好似提醒着她,这几年她经历过的事。

她有眼无珠,错认良人。

屋里静得厉害,角落里点着的灯火显得屋中有些阴森。

阴丽芝想起了早前嫁进长乐侯府的谢氏。

这位与她同样出身四姓,同样外嫁,嫁入洛阳权贵之门,却都所托非人的长辈,她早前仅有一面之缘而已。

可是阴丽芝此时却有些遗憾,没有机会可以与她结识交谈一番。

她想起了当初投缳‘自尽’的谢氏,她这一刻心境,与当初‘早逝’的谢氏奇妙的找到了共鸣。

不知当初的谢氏在准备自尽之时,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心灰意冷,再无求生之志。

阴丽芝在屋里多时,下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进来瞧时,只看到了半空里晃悠的双脚,及早已经断气的人而已。

小祝氏使了方儿,将消息递进宫中时,傅明华便叹了口气。

她也想起了当初的谢氏,四姓里两个嫁往洛阳的女儿,都没有落得什么样的好结局。

傅明华想起年少之时,曾随阴氏入长乐侯府,那个一脸好奇望着她的少女,当时见面时,她面带骄纵之气,眉宇间带着出身于四姓的人特有的傲意。

谁会想到,在多年以后,当初那个拉了阴丽淑,跟自己说她叫‘宝儿’的少女,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没想到,定国公府世子夫人会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碧蓝叹了口气,以往即使是对阴丽芝有些不喜,但想着她骄傲的性子,最后却选择用这样的方式自尽,人死如灯灭,便觉得一切记恨都不过尔尔,不值得再提。

倒是傅明华,虽说后来与阴丽芝渐渐疏远,可两人年少之时,也是亲近过的。

曾经熟悉的人就那样没了,尤其是又以这样的方式,再加上阴丽芝特殊的身份,怕她心里多少是会有些难受的。

薛嬷嬷看了傅明华一眼,她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肘撑了桌几,手掌托着香腮,一手却放在胡椅扶手上,把玩着一块玉,听着薛嬷嬷等人说话,有些怔神。

“娘娘…”

碧云有些担忧的唤了她一声,小祝氏令人带进宫里的消息,除了阴丽芝的死讯之外,还有她的请求。

阴氏如今卷入了容涂英谋反一案,怕是保不住的,阴丽芝有意要薛府的人为淮南阴氏的人陪葬。

傅明华听碧云唤她,转过了头来,微微一笑,将握玉的手掌心紧:“宝儿的心愿,我允她了!”

碧云听了这话,便愣了一愣。

原本正为阴丽芝之死而感叹的碧蓝几人也呆了一呆,一旁杨复珍目光闪了闪,提点道:“娘娘,定国公府世子告阴氏而有功,皇上那…”

傅明华曲了手指,轻轻在桌几上敲了两下。

他能想得到的事情,自然她也是想得到的。

谢府的人愿意为阴丽芝带话入宫,除了看在以往同为姓的情份儿上,及小祝氏有感于当日小女儿而心软之外,还有想要试探燕追的心。

燕追对四姓抱持并不容忍的态度,皇权与世家不两立。

他近来动作频频,傅明华又下令将崔氏一族中大祝氏强留洛阳,直至崔太后下葬,却又并未说出允大祝氏等人回青河的归期。

这些举动,已经开始令谢家的人不安了。

虽说谢氏早已表明诚心,也曾助燕追一臂之力,能忍受皇权一步一步分裂世族,以争取缓兵之计拖延谢氏生机,以期将来再另谋出路,却不能忍受燕追操之过急,如当年的太祖一般,对世族大开杀戒。

第六百三十六章 殊途

小祝氏送来阴丽芝的消息,与其说是怜悯阴丽芝,四姓同气连枝,倒不如说是谢家借此机会投石问路,看皇帝对待世族的态度而已。

所以此时阴丽芝的要求不能拂,同时也要安谢氏之心。

谢家拖延时机,寻求解救之法,朝廷又何尝不是?

只是她想起当初骄纵任性的阴丽芝,仍旧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她就如一团火,明艳亮丽,使人靠近便会受伤,却又终归是燃尽。她从淮南嫁往洛阳时,这样的性格,怕是根本没有料到,自己会选了一条与谢氏一模一样的路。

记忆里那张鲜活的脸,到了后来渐渐变得尖锐,怕是她自己也该有所感觉的,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她的性情却是大变了样。

傅明华拂了拂裙子,笑了一声:

“不说她了,昭儿呢?”

乳母还没有将儿子抱来,燕追便先过来了。

外间天气阴沉沉的,寒风‘呼呼’的吹,一副冬雨欲来之势。

“阴氏自尽了?”

两人绕着观风殿长长的回廊,向上阳宫方向行去。

阴丽芝的死他也得到了消息,傅明华点了点头,垂眸去看两人紧握的手,越靠近上阳宫,便离洛水越近。

已经快到十一月,河面开始结了霜冰,寒气逼人。

这样的冬日里,他的手却十分温暖,将她的手牢牢包裹在他掌心里。

“她托江洲的人送来了消息,想要献阴氏武器、盔甲,以换薛府的人为阴氏陪葬。”

说到此处,傅明华不由扬了扬嘴角,阴丽芝临死反扑,也要咬下薛府一块肉来,倒与她之前性情相符。

燕追听她话中所说,不由便将话含在嘴边回味:“托江洲的人?”

他转过头,意有所指。

夫妻俩说话间,对江洲的人愿意插手这件事的态度就已经心中了然了。

傅明华微妙的点头,燕追便轻轻笑了一声:

“那就如她所允。”

这样的决定也与傅明华一开始打算不谋而合的,两人说了几句,傅明华没有再问他要对阴氏如何处置。

绕过长长的游廊,进了上阳宫后,燕追拉了她的手,往西北面宫台行去。

那里位置高,站在上面能将下方洛水的情景尽收眼底,河面风一吹来,傅明华还没裹紧皮裘,燕追已经展开大氅,将她搂进了自己怀里。

“你看那里。”

他一手揽在傅明华臂间,一面指着水面,侧了头与她说话。

燕追手指的方向,似曾相识。

不远处是洛阳皇宫连接上下宫的廊桥,她曾在当年应卫国公府之邀,乘舟从此处经过,与燕追见过。

他的手掌隔着厚厚的衣裳,轻轻在她臂间摩挲,侧脸过来看她时,目光幽深:“那时我听说你应邀泛舟洛水,在这里等你。”

当时的他年纪还轻,心中对她有朦胧的好感,打听到消息之后,便想方设法的来上阳宫这里等。

甚至他站在宫台上时,还不知道傅明华会不会来到这里,仅凭心里那一丝念想,他在这里便等了两刻钟,看着她的小舟才这边摇来,她还在望着洛水两岸风景,他却已经站在宫台之上,将她尽收眼底。

“当时我心里就在想,卫国公府的人放贴,宴请洛阳不少人。”

如今他已经佳人在怀,可提起‘卫国公府’几个字时,却依旧有些咬牙切齿。

傅明华含笑仰头与他对视,他头发挽起,眉目深邃,鼻梁坚挺,低头盯着她,说话间呼吸吹拂在她头顶:“洛水这样宽,我在这里等,如果能见着你,你就是我的。”

事后证明,上天也是在有意撮合两人,处处给他提示与机会,她的小舟从雾蒙蒙的水面上遥遥飘来的那一瞬间,燕追便对她势在必得,再没想过取舍。

当日崔贵妃还曾一脸郑重的问他,会不会后悔。

选她而弃魏敏珠意味着什么,年少时的燕追是十分清楚的。

他选择的是艰难无比的路,他拿了论钦陵首级之时,险些没命回到洛阳。

可是在立下大功的那一刹,他不是在为了自己拿了功劳,得了嘉安帝的赞赏而欢愉,却是欣喜着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又离得更近。

他娶她,与利益前程无关,只是希望自己足以强大到可以光明正大拥她入怀,而不掺杂家族利益。

傅明华仰了头,承接他点点的轻吻落在她额角、眉心,他说出的话仿佛将她的思绪也带进了几年前的时光画卷里。

他的骄傲形于外,性情却内敛而谨慎,防备极深,如高山,令人仰望。

她却与他不一样,如果说阴丽芝出身世族带来的傲气浮于眉睫,她便是隐在骨血中,散于举手投足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燕追似山,刚烈冷峻逼人,威压重重,那她就似水,温柔潋滟,却不动声色,将他倒影尽纳入自己怀抱里。

无论山多高,总与她相辉映。

她心中动容于燕追对她的心意,那时他不说,她只是抗拒,此时想着,才觉得心中有些后悔。

“当初答应你,上巳节时陪你泛舟洛水。”他目光里飞快掠过一道暗色,伸手替傅明华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秀发,目光如海深:“元娘,你是不是也应该答应我一个请求?”

她点了点头,被他大氅罩住下的双手环在他腰侧,温柔的问他:“三郎想要什么?”

两人上阳宫里忆昔日的情景,使她心里软成一片,身上被他气息包围,这冬日的寒风也不觉得有那般凛冽了,他伸手放在她脸颊一侧,勾了她将脸仰起了一起,低头在她耳边小声的道:“什么都会答应?”

他说话时吹拂出的热气温柔的抚过她耳侧,燕追语气有些不大对劲儿。

似是有意无意,嘴唇轻轻抿咬住她晶莹剔透的耳垂,傅明华脸颊微红,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听他催促的问,便又晕乎乎的又点了下头,他勾了勾嘴角:“下次床榻之上,我要从后而入,不许说不许。”

“…”

第六百三十七章 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