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追此时提及出去走走,显然不可能往炎热的地方走,十有八九是说去蓬莱阁。

她有些迟疑,燕追已经令人备步辇及黄罗盖伞,一面拉了傅明华起身下凉榻。

“还在想起当日静姑与你说的话?”

两人夫妻同心,她心里想的事,他自然也猜得到。

当日静姑跪在她的面前,与她说的那些话,其实燕追也是隐约听到了一些,他如此聪明,又有什么猜不到?

“你会不会怪我?”

她仰转了头去问燕追,燕追定定的看了她半晌,突然便笑出了声来:“我还以为,我的元娘一辈子都不会问出这句话来。”她实在是太骄傲,许多事情都不屑于诉诸于口的。

傅明华听他这样说,觉得有些好奇:

“为什么这样说?”

外间天气热,燕追收了奏折,牵了她出了殿门,热气便扑面而来,阳光虽然被拦在屋檐之外,但那炙人的热浪却仍是一波一波卷来。

她仰着头问燕追,阳光照在她白净无暇的玉肌上,能看到那一点点淡淡的绒毛及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映入的燕追的影子。

燕追就道:

“因为我们是夫妻。”

所以他知她,她懂他。

崔贵妃的死,与她是无关的,他如果因为当日静姑的几句话而迁怒了她,怎么又配得到她的感情?

傅明华眼皮垂了下来,听了这话想要笑,眼睛却有些涩意。

“我们是夫妻…”

她自然也明白崔贵妃的死,与其说是崔贵妃在当日的自己与傅明华之间做决择,还不如说是崔贵妃在崔家与儿子之间别无选择,走上了那条不归路而已。

可是静姑当日问的话太沉重,由不得她不记在心里。

她性情再沉稳,可年纪始终还太轻,做不到将所有事都看得云淡风轻。

“母亲的事,你心中有结,我也有。”

他牵了傅明华的手,往蓬莱阁的方向走:

“可是无论如何,木已成舟,后悔已经无济于事,日子总得过下去。”

黄一兴远远的跟着,想要回话说‘步辇及黄罗伞盖已经备妥’,可看着并肩而行的两夫妻,却又不敢上前搅了两人说话的兴致。

他是早在当初便知道秦王宠爱秦王妃的。

燕追登基以来,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爱妻的性情,可刚刚看到皇帝毫不避嫌的与皇后同食,还拿了甜瓜喂傅明华,黄一兴才发现这哪里算是宠,分明就是看得如眼珠子似的。

“蓬莱阁是昔日母亲住过的宫殿,可也是你我二人曾去过、坐过、说过话的地步。”他伸手将傅明华的手握得更紧:“那里除了有向你叩头的奴婢,还有那满池的莲花,馥郁的香气,及你、我、母亲昔日的影子。”

燕追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可此时这些安慰她的话从他口中娓娓道来,傅明华再低头看到两人紧牵的手,当日静姑跪在地上,满脸是泪问她的话,给她带来的那些莫名恐惧,此时再想,好似就并没有先前在意。

她含着眼泪微笑,“我明白。”

他被嘉安帝与崔贵妃教得很好,除了出众的外表,尊贵的身世,他还有隐藏在骄傲之下的温柔,偶尔的展露,便足以便人沉溺。

她想起自己以前避他如蛇蝎,此时想起才后悔。

“诏陵已经开了,谥号已经定下了,静姑求见过,跟我说想为太后守陵,我已经准了。”

两人绕着游廊缓缓朝蓬莱阁的方向走,燕追说起这话,令傅明华愣了愣:“我还以为,静姑会留在我的身边。”

她话音一落,燕追便转过了头来:

“原本是的。”

静姑与崔贵妃主仆情深,崔贵妃临死之前,必定有过话交待静姑的,也定是为静姑将来考虑过的,只是静姑却是并不愿意留在傅明华身侧。

虽说燕追能想明白崔贵妃的死与傅明华无关,但静姑却是有些想不通的,她的记忆停留在崔贵妃饮鸩而亡的那一日,难以从痛苦里抽离,所以当日才有她跪在傅明华面前,大声问‘傅明华有没有原谅崔贵妃逼死谢氏’这一桩旧事。

她已经心如死灰,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在燕追意料之中的。

傅明华不知怎么的,便想起了已经死了很久的安嬷嬷。她为了谢氏,甘愿碰墙而死。

燕追伸手来替她擦眼角的湿意,如果是旁人令她流泪,他必定怒火翻腾,可是此时让她湿了双眸的,却又是他自己。

“别哭。”

第六百五十五章 不知

燕追哄了一声,傅明华便眨了眨眼,轻轻的:“嗯。”

“郭翰此趟前往江洲,我猜着事情也不会那样顺利。”

燕追不再提及崔贵妃的事,反倒提起江洲谢家来:“宇文家能死一些人,谢家的人却是不能这样碰的。”

谢家必定也是猜到最这一点。

文人手中的笔如刀,杀人于无形。

一个不好,便是臭名昭著,流传后世。

燕追以‘凌氏余孽’的名义,令郭翰闯入宇文家,确实是杀鸡儆猴,造势而已。

他只是令郭翰以此事逼谢家迁徙,是不能动谢家的一人。

谢家人若出事,朝廷哪怕师出有名,难免也会落下一个‘无能’的名声,皇帝威望也会大受打击。

但若以此事逼迫谢家迁徙,却是可行。

“三郎想要毁去谢家一些祖传书籍、族谱?”

傅明华其实早就猜出了几分他心中的意图,此时问了一句。

燕追目光闪了闪,没有否认:“最差也要如此的。我年幼之时,不懂何为世族之害。”

虽说曾听孟孝淳说过,世族之害,在于把持朝政,左右朝局,可那时的他年纪太幼小,还不明就里,自然理解也不大深刻。

直到年长一些,才隐约明白过来。

此时书籍珍贵,大部份的书都掌控在少部份人的手里,其中世族把持的书籍占大部份。

世家门阀掌控了朝廷所需的大批人才,世族权贵的子弟随意出入宫中,由谁做官,百姓说了不算,皇帝有时说了也不算,而是世族决定。

当朝中大部份的官员都出自世族门阀,怕是龙椅之上的皇帝,都不得不受制于人。

“大唐税收、徭役都以自耕农户为主。”

朝廷分发大量土地交到百姓手中耕种,百姓再交税收,成为国库大部份的收入,可是大唐建国以来,谢氏、崔氏、阴氏、祝氏等四姓便在开国之初,占据了各自领地。

尤其是以谢家为主,在江洲一带,占山护泽,兼并大量土地。

太祖起兵之时,曾与四姓达成一致协议,定国之后,便硬生生分去四块广袤的土地。

以江洲为最。

江南乃是鱼米之乡,可是江南最肥沃的土地,却在谢家的手里。

世族就如同一只血蛭,寄生在朝廷的身上,吸大唐的血而壮大他们自己。

所以四姓富庶却又清贵,高高在上,却被朝廷所不容忍。

嘉安帝当年就是深知世族之害,先扫清除了四姓之外的其余世族,为燕追拨去后患,使他能安心对付四姓。

直到他登基之后,他才知道当初的嘉安帝,日夜承受的是什么样的压力。

若想昏庸享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数百年后谁又知大唐是什么样的光景?

可是他想起了嘉安帝崩殂之前的那一天,抱着燕昭说的话。

燕追转头朝廊外望去,外头阳光明媚,绿叶成荫,他英俊的面容下,却不见半丝笑意:“先帝临终之时,抱着昭儿唤追儿。”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似迷茫,似冷酷,又似有些不知所措混织在一起:“他说,‘朕这江山,都是你的。’。”

到了有朝一日,情形倒转,他也会像嘉安帝对他所说的那般,对燕昭说同样的话。

他原本是因为崔贵妃的死而心中有结,他一直认为皇帝教会他的,是强大、冷漠与无坚不摧的意志。

“可是元娘,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先帝临终之时,却教会了我另一种爱护与责任。”

傅明华握着他的手,安静的听他自语:

“我也时常会担忧,这份家业,传承到昭儿手上时,是不是不负当初先帝交到我手中时?”

这种忧心,时常随着他在处理四姓时,不时会浮现在他心里。

这一刻燕追不是强势而坐拥天下的君王,他只是一个忧心忡忡着能不能将‘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传承到儿子手上的父亲。

傅明华将头靠在他肩上,他有些怜爱的转过头来,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蹭松了她松松拢起的发鬓。

几丝秀发垂落下来,更显出她眉眼间的细腻。

他不需要她的话语去安慰,他只是需要有人来听他说这些话而已。

都说九五至尊,孤家寡人。燕追能走到如今,坐上帝位,他的心志之坚定,亦是不输当初的嘉安帝。

她聪明,却又并没有卖露自己的那几小聪明,反倒任他抱了一阵,燕追嘴角边笑意更深,傅明华看不到他的神情,他眼珠泛红,提起世族时,杀意翻腾。

江陵宇文氏族学里死了数十余人的消息传入洛阳,满朝震惊。

众大臣愤慨的要求燕追重惩凶人。

燕追便再令宗室之中齐王燕骥再领兵三千,围截江陵。

而郭翰当日在与王嵩提及护送谢家的人离开江洲,暂避灾祸的提议,在谢家里却受到了抵触。

数日以来王嵩不停的游说,宇文氏的人已经被‘护送’离开了江陵,可是谢家却并不愿离开江洲这片土地。

“下官只是担忧‘乱党’作祟,扰了谢家清静,离开江洲只是暂时,一旦等到此间事了之后,您再与族人搬迁回来就是。”

王嵩苦口婆心,好几回甚至险些没能进得了谢家的大门。

炎炎夏日,他穿了儒衫,外罩降绡纱袍,头戴双耳幞头,热得满头大汗的。

近来宇文氏的灾祸,对于王嵩来说,也是无端受到牵连的。

他在江南为官多年,德高望重,又爱提携贫寒子弟,深得民心。

可如今宇文氏的族学里死了这样多子弟,对他威望来说是一重大打击。

三年考核之后,怕是他已经无缘于江南太守这个职位,是会外调的。

想到此处,王嵩数夜不能寐,饭食也难以入口,几天下来整个人黑瘦了一圈。

谢老爷在他来之前,还在准备焚香净手抚琴,王嵩一来,自然扰了他的雅兴。

“大人不必再说,我知道大人心中为难。只是谢家在江洲数百年,历经数朝,谢氏的祖宗,从来没有因为贪生怕死,便迁出江洲的。”

他微笑着打发王嵩,目光令人不敢直视:

“若如此贪生怕死,灾祸一来,便连祖宅都弃之不顾,这谢家大堂之后,祭的是谢家数百年的祖宗牌位,怕是我前脚一走,后脚祖宗们便要入梦来骂我的。”

第六百五十六章 好歹

谢老爷伸手一指身后,笑着说道:

“祸福自由天定,俗语有云,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谁人又知,我这一躲,究竟是福是祸呢!”

王嵩哑口无言,再说不出话来。

自然也就注定今日是要无功而返的。

他长叹了口气,“您再考虑考虑。”

谢老爷便笑着去端茶杯:

“不必。”

那送客的姿态一摆出来,王嵩便也唯有狼狈告辞。

他忧心忡忡的回了太守府,郭翰还在等他消息。

谢家的人不肯撤离,郭翰看到王嵩的神情,便已经猜到了一些。

这样的结果,早在燕追意料之中的,谢家的人各个奸滑,怕是早就猜出了事情原委,却苦无证据,有口难言而已。

但他们却吃定了朝廷不敢向谢家的人动手的。

不过若是换了旁人,忌惮于谢氏盛名,确实怕是不敢动手,但是郭翰又不一样。

此人与郭家的人都不一样,他不忠皇帝,不忠大唐,唯一忠的便是当日曾对他施过恩的燕追。

如今燕追下令,无论如何他也得将事情办妥的。

这谢家非迁不可他想到了昔日的老忠信郡王曾做过的事郭翰当时一言不离去,心里却对谢家生出重重杀机。

七月十五中元节一过,燕骥领兵马三千来到江陵与他会合。

这位大唐王朝如今年纪最轻的王爷一路长途奔波,脸上却不见丝毫疲惫之色,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他年纪还轻,不过十四岁,但是身材已经很是高大了,因为长途跋涉的缘故,他根本没有功夫打理自己的仪表,穿了轻甲,唇上长了胡须,显出比他实际年龄更多的沉稳与成熟。

好似自先帝、先太后故去后,他一夜之间便长大了许多。

燕追并没有如先前嘉安帝所说,皇帝丧事一妥,便送他前去封地,而是以先帝尚未入陵,等先帝灵枢入昭陵才算半年之期为限,将他留在了洛阳之中。

此次他得了燕追交待的任务,便十分兴奋,一来便去寻郭翰,问他如今凌氏余孽要如何处理。

“我自小习武,虽不如皇上臂力惊人,但也可以开弓一石。”

他有些骄傲,提及自己力量,眉飞色舞的。

燕骥也确实有值得他自己骄傲之处,他年纪还小,便能开弓一石,确实了不起。

郭翰心中琢磨着燕追派他来的用意。

朝中文武臣将并非没人,若论武艺,俞昭成等人胜过燕骥许多,左右骁卫之中亦是人才济济。

可为何却偏偏派了个燕骥前来,年纪幼小,虽出身宗室,可宗室又非无人,岐王府的人,如今还在洛阳的。

倒是此次凌氏余孽杀入的是宇文氏族,皇后才将为齐王定下宇文氏的女儿为妃,只等他十八之后迎娶。

若是依照此事,宇文家出事,燕骥领兵前来追拿凶人,倒是有亦可循。

他脑中思索着,脸上却露出笑意,一面令人布下酒席,一面就邀燕骥入府:“王爷别急,凌氏余孽暂且不提,为今有一难事。”

郭翰将谢家不肯迁徙一事说了,“余孽仍未捉到,我忧心的是这谢家。”他一面说着,一面去看燕骥的脸。

燕骥若有所思,郭翰便心中明了,这位主子怕也只是表面大大咧咧,不是真正傻呼呼的人。

“该如何做,大将军教我。”燕骥拍了拍衣裳,笑着就道:“出之时,三哥曾召我入宫,吩咐过的,一切听凭大将军指挥。”

郭翰眯了眯眼,燕骥这句话,便相当于已经在传皇上口喻。

燕追放权给他,随他任意行事。

他转头望了眼窗外,江南多雨,已经连着晴了多日,今日吹起了东风。

俗语有言:一日东风三日雨,三日东风一场空,他摸了摸下巴,这恐怕是有雨的征兆。

想到此处,郭翰不由笑了起来,“先为王爷接风洗尘,事后再商议大计”

燕骥站起身,很爽快的应:

“成”

江南的酒并不醉人,饮了一坛,别说郭翰,连燕骥都是才将上头而已。

饭菜倒是精致,只是两人用得都并不多,郭翰这才提及谢家的事:“不瞒王爷,谢家是皇上心腹大患,我有一计,想要向王爷借此人,为皇上排忧解难。”

江洲位于浔阳一侧,自古以来,浔阳江西一带,便是水患频之地。

几乎每隔几年,便有水灾生。

上一次涝灾时,已经是三年前了。

郭翰眼中露出森然之色,心中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拦都拦不住,充盈了他的脑海里。

谢家不愿迁出江洲,软的不行,他便要来硬的。

不敢杀谢家的人,不能坏燕追的名声,但是他可以借水而将谢家逼杀出江洲。

谢家当年的地势,乃是祖辈精心挑选后的,位于江洲地势稍高一些的上端,每次水患之时,朝廷致力于防洪筑堤。

王嵩任太守以来,虽说其他政绩平平,但是在治洪一事上,却是颇有功劳的,所以他在江南任职多年,嘉安帝哪怕明知一个官员不能久居于同一个地方,却都因为大唐缺乏治理洪水的人才,而一直没有将他调离。

江洲一带堤坝筑得很高,且十分牢实,王嵩在潮枯的季节,便令人在上游之中筑了不少堤,将洪水一层一层的拦下下,流到江洲时,便威力一层弱于一层,虽在洪灾来时,也有伤害,但伤害却并不深。

江南乃是鱼米之乡,每次涝灾,损失的不过就是一些农耕作物而已,一旦洪水褪去,百姓回归家园,再由朝廷开仓放粮,一般便没什么问题。

可此时的郭翰想引水

他此时将谢家当成需要自己驱逐的敌人。玩阳谋他不是谢家的对手,这样的情况下拿谢家无计可施,但是若论行军打仗,他却不见得会输谢家的人。

郭翰高声令人备了沙盘送来,燕骥极有兴趣的凑了过去。

看他将制下的令旗一一插入沙盘之中,什么地方是水流湖泊,什么地方是高山地形,郭翰都一一烂熟于心。

第六百五十七章 揣摩

近来郭翰追拿凌氏余孽,又在水中打捞宇文氏中被人杀死的尸体,早将周围地势烂熟于心。

想到此处,郭翰插旗的动作一顿。

燕追令他领兵追入江南,又令刘昌本领人杀宇文世族中的数十余人,这样的举动,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细细想来,事情一环扣一环,仿佛燕追不在江南坐镇,却发生的每一桩事情都没有脱离出他的掌控里。

包括宇文家,及江洲的地形。

出事之后,王嵩亲自带了他打捞尸体,哪里有什么堤坝,王嵩都给他指得异常分明,也使郭翰对于江南地形十分熟悉。

燕追派他入江南,应该也是深知他无法无天,却独受燕追约束的性格,仿佛那位高高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已经猜出了他要如何做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君王意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