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之久,第二天早上醒来往窗外一看,四处都铺满了雪,映衬着屋子里也亮堂了起来。

何筱洗漱完,穿好衣服,准备去叫程勉起床。昨晚他们三个人都喝高了,半夜才回来的。虽然心里边有点心疼,但何筱还是没去阻止。她知道酒不是好东西,可有些话,却也只有喝醉了才说得出口。

招待所里静悄悄的,只有何筱脚上的靴子踏在水泥地面时发出的厚重声响。来到程勉房间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只穿了件纯棉无袖背心,正对着镜子刮胡子。

何筱第一眼看见他,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穿这么少,你不冷啊?”

“没事儿。男人,皮糙肉厚地都耐冻。”

程勉一挑眉,手下的动作也没停。许久没听见何筱说话,转头一看,发现她正出神地盯着自己看。程连长乐了,问:“看什么呢?”

“没什么。”何筱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可脸蛋还是隐隐有些发热。她才不想承认,刚刚看他的动作,居然微微觉得有些——性感。

程勉可是难得见她盯着自己发呆,还想再逗几句,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门前经过,隔壁房间门砰地一下打开又砰地一下关上,接着又有人匆匆从他门前经过,只听那人着急地敲隔壁的门:“卓然,你别生气,你先听我说啊!”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现在你立刻马上从我的门前滚蛋、消失。”

“得,我滚蛋、我消失。不过你误会我了,得让我解释清楚不是?”

“不想听,滚!”

凝神细听了下,程勉对何筱耸耸肩膀:“这小两口子又闹别扭了,折腾。”

何筱听他那语气,止不住想笑:“不去看看啊?”

“清官难断家务事。”程勉顺手把她捞过来,“懒得去管。”

话虽这么说着,可这么一闹也不能真当没听见。何筱正七手八脚地躲开了他,佯怒地推开他:“赶紧去!”

程勉一副被坏了好事的表情,不太耐烦地捋了捋板寸头,走过去开了门。叶红旗正好一脸愁苦地从兜里摸出烟,要点上。两人抬头一对视,看见彼此那表情,都忍不住笑了。

眼见着两人走了出去,何筱敲开了卓然的房门。里头的人以为还是叶红旗在纠缠,死活不搭理,无奈何筱只得轻声说:“然然,是我。”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卓然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红着双眼出现在她的面前。何筱一惊,连忙进屋,顺手将门带上。

“怎么了?”

卓然低着头,声音沙哑:“叶红旗这个王八蛋,受伤的时候想起我的好了巴巴地求我来,现在伤好了,就想送我走。我又不是没人要,哪儿是他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何筱失笑:“他哪是这种人,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有个P误会!”卓然看起来是真生气了,粗话都爆出口了,“我不要求他现在就给我个确切地答案,可老这么往外撵我是怎么回事?我又不是赖他这儿不走了!”

何筱晕了:“不是他求着你来的?现在怎么又成他撵你了?”

卓然看着她迷糊的表情,更难过了。对,是她上赶着犯贱。一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住院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全然不顾自己的外公刚从一场大手术中恢复过来,撺掇着他老人家跟自己一起欺骗家里人。可一想起自己出现在基地医院,他那满脸惊喜和意外时,她又觉得这是值得的。她心甘情愿地这样陪着他,却没想到他病一好就催着她回去。

说什么怕她一人回程路上不安全,正好跟何筱她们一起走。还怕再呆下去会下更大的雪,到时候更不好走。他脑子是木头做的?不借机多留她几日,反倒急着赶她走?卓然心里有太多苦楚,可这些话却不能都说给何筱听。

何筱大概也明白了一些,知道说什么都白搭,只好长长地叹息一声。她知道叶红旗不是不负责任的人,这么几年不肯给卓然一个答案,想必是有他的顾虑的。

程勉和叶红旗沿着一大早战士们扫出来的一条小道慢悠悠地走在营区里,不知不觉走到了靶场。对于发射队而言,习惯了单兵导弹这样的地空武器,普通的枪支机械已经不够他们玩的了,开辟一靶场,不过是为了练练手稳心稳,起不了多大作用。然而战士们训练时还是很有热情,可能是男人天生就对武器有一种出于本能的热爱。

听着哒哒地枪声和报靶声,程勉在这地方终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归属感,那是出身行伍之人所共有的。他眯眼看向远方,打量了下靶场里的情形,说:“打得不错。”

对于这种小玩意儿,叶红旗有些漫不经心:“刚下过雪,可视条件这么好,再打不出好成绩,怎么扛导弹?看我不练死他们。”

“口气够大,练练?”程勉很是“认真”地提议。

叶红旗看了他一眼,也来了点兴致,招手叫来两战士,将其中一个人的抢抬手扔给程勉。两人重新换了弹夹,各选择了一个靶位,跪姿打单发,十五发子弹全部打完之后,身边已经站满了围观的战士。还是头一次见连长和别人比试,而且还是陆军的,也算是不同军种间的较量了,当然值得一看。

报靶员很快给出了比试结果:程勉十五发子弹一百四十七环,叶红旗,一百四十三环。四环之差,空军发射队输了。程勉禁不住就乐了,想他一人单枪匹马,倒也能沾光。

叶红旗歪了歪头,满不在乎地对围观的战士们说:“继续训练!”

于是众人都散了,程勉把枪还给小战士之后,走到叶红旗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由此可见,相较于这外部环境,心里因素对射击成绩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

叶红旗瞅他一眼:“不是我说你程勉,哥们我都成这样了,能少损我几句适当的表示点同情么?”

程勉表情闲适地送他两字:“活该。”

“得!”叶红旗举了举手,表示彻底服气。

刺骨的寒风从营区的另一头刮来,卷的军装也飒飒作响。程勉抬头看向天空,雪后的天空澄净无比,透明又高远,这样的景象,恐怕在沙漠里才能看到。他站着,凝望天空良久,对叶红旗说:“来的路上碰见你们基地政治部一个干事,听他说是跟你同一批来的,提起你的时候相当佩服,说没人能在这地方待这么久。”

叶红旗把帽子摘下来别在肩章下面,望着远方,轻淡地笑了下:“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可值得佩服的。”

“起初我也这么想,可来了一看,也觉得你小子有点儿本事。”在叶红旗面前,程勉总有本事把自己的佩服说得不像是在恭维,“只是有时候,我觉得你脑子还是太轴,就拿卓然来说,我就想知道,你还准备耽误人家姑娘几年?”

叶红旗似是真正地在思考了下这个问题,因为他的表情有些茫然。

“说实话程勉,我觉得自己挺混的。有时候我觉得根本配不上卓然,可要是让我放手,我做不到。四年了,任谁都该有个交代,无数次话都到嘴边了,可我又生生把它咽了回去。我不敢,是真的不敢说。”

“怕什么?”

“怕什么?”叶红旗喃喃地重复这句话,“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怕死。”

程勉没说话,只是微微低叹一声。

叶红旗突然笑了,笑容很是漂亮:“倒也不是真的怕死,只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这是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自建队以来,队里前后已经有四人长眠于此。每年都有死亡名额,没有奖章、没有荣誉,没有什么烈士头衔,有的不过只是一份事故报告。说实话,这种死法,还真比不上来场战争,血染长空来的好。所以说没什么值得佩服的,这份儿工作不难做,只是有些吃力不讨好罢了。我呢,与其说是一个人人敬仰的英雄,倒不如说是一个傻子,谁让咱心眼实呢。”

程勉唇角弯了弯,像是在笑。

“也只有傻子能干稳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于你,于我,都是。”他放慢声音说,“可你想过没有,你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总有离开的时候。”

“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多高尚的一个人,不可能在这地方守到死。我来的那一天就知道肯定会有走的那一天,可是,不是现在。”突然提到离开,叶红旗的眼神有了一丝留恋,“我来之前,每年发射队招不齐人,不是谁都愿意做傻子。经过这四年,情况终于好了一些,不过也只是一些。所以我现在还不能走。”

“真当你是万金油,搁哪儿都管用?”

“不是管用不管用的问题,我就是怕扔下这摊子就走了,往后自己心里惦记,求个心安吧。上面领导也给我面子,说句不是大话的大话,这地方不是谁都镇得住。”

程勉又叹了口气。

听叶红旗说这么多,他算是明白了。也正是因为明白了,所以他才叹气。

叶红旗现在正面临一个两难的境地。不离开这里,他就不敢跟卓然在一起,因为他不敢冒着牺牲的危险去给她交代。可若是离开,他心里仍会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两者相较,他选择后者。

“好好跟卓然谈谈,她会理解你。但如果你不敢开口,那我劝你尽早放手,不要再耽误她。”

“之前四年有一大半时间我都冷着她,实际上是不敢联系她。可现在——” 叶红旗笑了,苦笑,“二十七岁,快三十了,正常男人,谁不想要个姑娘?所以我说自己混,太他妈自私了。”

程勉看着他,一下子有了一种噎住的感觉。这种犹豫、挣扎,他太过熟悉了,正因为熟悉,所以他没法儿再说出“旁观者清”的话来。两个男人同时沉默了下来,任由沙漠的风,呼呼地刮着,经久不绝。

这天晚上,大约是各怀心事,整个营区都安静了许多。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炊事班班长一大早就做好了全队战士的饭。早饭迅速有序且安静地进行着,补充完热量,战士们一天的训练又开始了。号声响起的同时,一辆越野车停在了招待所的门前。

程勉、何筱、丁小巍正等在那里。叶红旗下车,探头向他们身后张望了下,结果被程勉用手支着他头顶把他脑袋转了回来。

“别看了,还没出来。”

叶红旗有点儿不甘心,又看了一眼,结果笑了。众人顺着他视线一看,看见卓然正慢悠悠地拉着行李向他们走来。再回头一看,叶红旗早没影了,上前紧赶着帮人提行李了。

卓然看着这个突然蹦到自己面前的人,有点不太想搭理。可左闪右躲都避不开,又不想让其他那几个看笑话,只好把行李塞给了他。叶红旗笑容灿烂地给他们开了车门,一路平稳地将他们送到了军用机场。

与来时不同,等他们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有一架军机等在那里了。这回是由基地派出的专门运送装备的重型运输机伊尔76,何筱一看见这个庞然大物心里就有些犯怵。她看了眼程勉,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其实他心里是有些激动的,因为这种飞机,别说何筱,连他基本都没坐过。

有任务在身,飞机不能停留许久。所以众人在候机大厅没等多久,就有人来通知他们上车。

卓然一直安静地在长椅上坐着,听到登机的消息,站起来就准备往外走。叶红旗也跟着站了起来,抢在她前面提起了行李。

卓然尽量神色平静地看着他:“行李给我吧,该登机了。”

叶红旗压了压帽檐,因为要外出,他特意穿了常服:“没事儿,我送你上去。”

程勉一行人走在前面,卓然走在最后头。叶红旗没有上飞机,而是从下面将行李递了上去。

卓然接过行李,而叶红旗却没松手。两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互相看着彼此,时间之久,久到站在卓然身后的士兵忍不住频频侧目。

“松手,我该走了。”卓然不再看他,低声说。

叶红旗看着她,笑了笑,放了手:“再见。”

后舱门缓缓地关闭,卓然提着行李,慢慢地走向何筱,浑身感到有些无力。何筱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突然听见叶红旗的声音透过尚未关紧的门缝里传了进来,有些嘈杂,有些微弱,但却听得一清二楚。

“卓然,等着我!等我回家娶你!”

伴随着后舱门重重地闭合声,卓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了下来。她抱着何筱,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

红旗&卓然的故事暂时写到这里,下章该帅帅跟笑笑腻歪了。

看留言,发现有姑娘觉得红旗的行为有些轻率,不就受伤吗,犯得着把他们折腾过来。其实看完这章大家应该有所了解,就不多解释啦。

这一次写完这篇,下一次再也不写这种现实的文文了,还是YY好。

☆、第40章

回去的路途比来时还要坎坷,何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卓然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何筱有些不放心她,在市中心分手的时候让丁小巍亲自送她回家。临走之前,她抱了抱卓然,换来她轻柔一笑。

“行了,我没事。”她拍了拍何筱的肩膀,转身上了丁小巍拦好的出租车。

何筱立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心底竟有些怅然。而站在她身旁的程勉,也微微叹了一口气。

何筱侧目:“好好的,你叹什么气?”

程勉抬了抬帽檐,看向头顶上方的蓝天。今天真是B市少有的好天气,晴空如洗,万里无云。看着飞机翱翔而过留下的那一道轨迹,他笑了笑:“觉得可惜,不知何时还能再坐一次伊尔76。”

何筱囧,那种折磨人不眨眼的军机,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坐了。

程勉当然理解何筱的想法,他握住她的手,说:“而且我发现,老天爷其实挺公平的。”

“怎么说?”

“你看啊,管它天空蓝还是橄榄绿,谈个恋爱都不是那么容易。我当初受的折磨,叶红旗这小子可是一点没落下。”

敢情是这个。何筱就手拧了他腰一下,隔着厚厚的冬常服,倒像是给他挠痒痒。

“说清楚,我怎么折磨你了?”何筱愤懑地问道,脸色有些绯红。

程勉连忙抓住她的手,倒不是怕她拧,而是现如今她这随便一碰,他都得打一哆嗦。

“都让我抓心挠肝了,还不算啊?”表情有些无辜,有些讨好,又有些委屈。

何筱看着他,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程勉揽住她:“走吧,送你回家。”总站在市中心调戏她也不太好,他穿着军装,得注意影响。

两人打车到了一个小区门口,下车后程勉环顾四周看了看,发现这地方有些陌生。一边跟何筱一起往里面走,一边以侦察兵的职业眼光到处打量着。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家老房子,不是早告诉过你地址了吗?”何筱说着,拐弯带他进了一个单元楼。

程勉哦一声,再走几步,脚步却顿住了。何筱疑惑地看他一眼,只见他只手摘下帽子,转身就往外走。何筱愣了下,赶紧跟了出去。

程勉正站在单元楼外面,眯眼看着她们这栋楼。何筱走过去,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干嘛呢?”

程连长磨磨后槽牙:“我得仔细看看这害我好找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

何筱:“……”

老房子将近一周没住人了,空气里满是灰尘,何筱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开窗透气。程勉站在客厅里,放下两人的行李之后,微微打量了下这个有些年头的房子。

j□j十平米的样子,放在以前不算小了。装修很简单,甚至还有种熟悉感,很像他们部队干净利落的风格。再仔细一看,还真有一两件军用品。比如桌子上放的一个军用水壶,还有窗台上摆的导弹模型。

程勉想起何筱说这是他们老何家的老房子,想来何旭东刚来B市做生意的时候,一直就住在这边。有这些东西,也并不奇怪。

他回头问何筱:“怎么住到这边来了?”难不成是真被赶出来了,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何筱一看他那带笑的表情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白他一眼,说:“这边离我们单位近,我刚到这上班的时候就跟我爸妈他们商量好了,说是搬过来住,跟你可没关系。”

这后六个字是点着他脑门说的,程勉更乐了,顺手抱住她的腰:“那敢情更好了,这条件这么有利,看来我以后得常来。”

“想都别想。”何筱把视线落在他的肩章上,“到时候恬恬会退了房子过来跟我一起住。”

这么好一地方瞬间变成侦察连的家属宿舍,程连长还真有点遗憾。

两人相依偎着,一时无言。何筱心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同时又有些惆怅。想想他们还真是不容易,都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像这样的静好时光,却少得可怜。这就是找个军人男朋友的好处。

何筱推了推程勉的肩膀:“是不是该回部队了?再晚可就没车了。”

“今儿不走了。”

何筱愣了下,“怎、怎么不走了?”难不成,还真打算留下来利用这“有利”条件啊?

程勉一看她涨红的脸就知她想歪了,心里乐着,可表情还是颇为严肃:“别多想啊,我这是休假还没结束,不着急。”

谁多想了?

何筱横他一眼,伸手推开了他,想起什么,眼睛突然发亮地看着他:“既然你今天不急着走,那帮我个忙吧?”

一般男人都很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尤其是程连长这种腾不出什么时间陪女朋友的男人。当下一口应了:“需要小的我干什么,您尽管吩咐。”

“少贫。”何筱胡噜把他的板寸头,“前两天订了个木质组合柜,一直没装好,你帮我装了吧?还有我的电脑,也出了点问题,你会不会修?”

瞧这问的什么话,程勉自问还没什么能难得着自己的。点了下她小巧精致的鼻子,他说:“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