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安看着顾九思,又看了一眼柳玉茹,抿唇道:“玉茹,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好接受,可是你们来不及想这么多了,你好好劝劝他,明日赶紧走。拖得越晚,变数越大。”

“你呢?”柳玉茹抬眼看他,带了担心。叶世安笑了笑:“王善泉如今也要用人,他派人来拉拢叶家,我又有什么选择?”

“乱世浮萍,择木而栖,能活下去,已是不错了。”

“叶哥哥……”听到这样的话,柳玉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些鼻酸,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小时,站在这少年面前。她哑着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沙哑道:“好好珍重。”

“我明白。”叶世安笑了笑,他瞧着柳玉茹,许久后,他温和道,“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会娶你,但才知道,人这辈子,大概就是命。”

柳玉茹愣了愣,叶世安退了一步,展袖躬身,认真道:“玉茹妹妹,有缘再会。”

说完,叶世安便干脆利落转身,出了大门,打马而去。

柳玉茹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她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这才转过身去,走进了房里。

房中没有点灯,她没有瞧见顾九思,却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她接着月色走进去,然后看见了他。

n bs  顾九思就坐在床边,他蜷缩着,抱着自己,咬着牙,颤抖着身子,一句话没说。

他哭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却没有出半点声音。

柳玉茹走到他身前,顾九思就是抱着自己,他似乎知道柳玉茹打算说什么,他吸了吸鼻涕,牙齿打着颤:“我没事,你不用说什么,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

“我们明天就去幽州,我们不耽搁,我娘还在等我,你也还要我送回去,我没事儿,没事儿……”

柳玉茹没说话,她就站在黑夜里,静静注视着这个人,过了许久后,她蹲下身去,张开双臂,轻轻抱紧了他。

顾九思微微一愣,他僵在了她的怀里,就听她道:“你哭吧。”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抱紧了他,低声道:“我在这里,我不笑话你。”

顾九思沉默了,柳玉茹就静静抱着他,感觉他的眼泪透过衣衫,落在了她的肩头。

“我一直叫他糟老头子……”

“嗯。”

“我没好好叫过他一声爹。”

“我知道。”

“我总是觉得他不好,我觉得他打我,我觉得他不关心我,他不了解我。我讨厌他特别多,我一直在气他,我一直在和他对着干……”

“可我后悔了……”

顾九思哭出声来:“我后悔了,我该对他好一点,我不该总是气他。”

“他总想我读书考个功名,总想着我要有出息一点,他是为我好,他就是怕有一天,有一天我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

顾九思上气不接下气,他靠在她怀里,嚎啕出声:“我有什么用?我到底有什么用?!我谁都护不住,我护不住他,我护不住杨文昌,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谁都护不住!”

“我自命不凡,我自以为举世皆醉我独醒,现在风雨来了,现在,不过区区一个王善泉!”顾九思喘息着,大骂着,怒喝着,“区区一个节度使,就能置王法于不顾,欺我辱我害我至此,让我颠沛流离举家逃亡,让我丧父丧右,让我狼狈至此。”

顾九思痛苦闭上眼睛,整个人倒在柳玉茹怀里,柳玉茹没有说话,她只是死死抱着他,将头靠在他颈间,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一言不发。

“是我害了他……”顾九思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他……”

“不,九思,”柳玉茹出声,她死死抱紧他,咬着牙,“不是你害了他。害了他的,是王善泉,是陛下,是梁王,是这乱世,这些为了自己权利不择手段,将百姓当做蝼蚁的人。”

“你没做错。”

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错的是他们,该受惩罚的是他们,你不能将他们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惩罚自己没有任何作用。”

顾九思听不进去,他抱着头,整个歪斜到地上,哭得不成样子,柳玉茹吸了吸鼻子,她去扶他,哑着声音道:“九思,你起来。”

顾九思没动,她去拉他,他却恍若未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抱着头,蜷缩着,看上去懦弱又狼狈。

柳玉茹何曾见过他这番模样?

她记忆里的顾九思,永远明亮骄傲,可现实打磨他,蹉跎他,试图摧毁他。

她眼睁睁看着那如宝石一样的少年,此刻变成了这副模样。

柳玉茹有些酸涩,她扭过头去,不敢看他,沙哑道:“起来。”

顾九思没动,柳玉茹终于忍无可忍,她猛地回头,怒喝道:“起来!”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二更)

【bg:永远的长安(程池)】

顾九思的哭声止住了, 柳玉茹看着地上的人,叱喝出声:“你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哭了, 公公能回来?杨文昌能回来?你这样唾弃自己, 颓靡至此,就能让一切改变?顾九思,没有用!做不到!”

“你要往前看, ”柳玉茹声音哽咽,“你还有我,还有你娘,你得往前走,往前看。你说你后悔对不起公公,那如今呢?你若还这样哭下去, 这样自责下去,你是要等着以后, 再说一声,你后悔,你后悔没有好好对待我,对待你娘吗?!”

“你要报仇你就去报,”柳玉茹蹲下身,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 逼着他直视着她含着泪明亮的眼, “你要改变什么, 你要争取什么, 你要得到什么, 你都得靠自己。顾九思,这一路有我陪着,你怕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他呆呆看着柳玉茹,好久后,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抱紧了柳玉茹。

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闭着眼睛,让所有哽咽,都微弱下去。

他们这样僵持了许久,柳玉茹见顾九思情绪渐稳,便站起身来,扶着顾九思起来。

她给顾九思打了水,替他擦干净脸。顾九思这时候终于回神,他看着她,好久后,却是道:“我明天想回扬州。”

柳玉茹顿了顿手,许久后,她低头应了一声。

她出去将水倒掉,回来后,她终于还是道:“是去劫囚吗?”

“不是。”

顾九思转头看向窗外,低哑道:“去送别。”

“他是自愿回来的,我能带走他,也带不走他全家。他选了这条路,我自然不能逼着他。”

柳玉茹没说话,好久后,她叹息出声道:“他家当初不肯听他的,是吧?”

“他家向来看不惯他。”顾九思声音沙哑,“他应当是带着自己母亲出逃,如今安置好了他母亲,然后回来了。”

“他真傻。”顾九思笑着,落下眼泪来,“太傻了。”

柳玉茹静静坐到他身边去,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顾九思没怎么睡,他就一直和柳玉茹说顾朗华,说杨文昌和陈寻,说他小时候。

他不知道是怎么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这些人都给回忆了一遍。他记得很清楚,甚至于第一次见到杨文昌时,那个小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绣了朵菊花被他嘲笑娘气,他都记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来,两人上了妆,带了胡子,几乎看不出原貌后,顾九思穿上了一身白衣,然后同柳玉茹一起去了扬州。

到了扬州城,顾九思去原来杨文昌最爱的酒楼里买了一坛他最喜欢的笑春风,然后便同柳玉茹一起等到了大牢门口。

王善泉要求全城的人出来观刑,于是街上已经等了许多人,等到了时候,顾九思和柳玉茹就看见了杨文昌。

那是个阴天,清晨了,乌云却还笼罩在扬州城上,杨文昌穿着一身囚服,站在笼子里,带着枷锁。

他面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一如既往带着傲气,看见人,他便笑出声道:“哟,还让这么多人来给我送行,看来杨某也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了。”

在场没有任何人做声,杨家的奴仆在人群里低声哭泣,杨文昌的马车朝着菜市口游去,可在场没有一个人像对待一个囚犯一样往他身上扔东西,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他,像在目送一个无法言说的英雄。

而杨文昌似乎也并不害怕,他行到半路,甚至高歌起来。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直低头跟着,他们混在人群里,听着那少年仿佛像往日同他们策马游街一样,朗声唱着他们熟悉的曲子。

他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他唱五花马,千金裘;

他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唱怒发冲冠凭难处,潇潇雨歇抬望远。

他一路唱,周边哭声渐响,等他跪下等着刀落时,他已不再唱那些少年意气的诗词,他生平头一次想起那些太过沉重的诗词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周边一圈围满了人,杨家人哭声不止,王善泉坐在上方,让县令宣判杨文昌的罪行。

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等县令念完后杨文昌的罪行后,柳玉茹在旁边找了一个乞儿,他提着顾九思买的笑春风,送到了杨文昌面前,杨文昌看着那酒,他愣了愣,片刻后,他大笑出声来,他探出头去,大口大口将酒喝下,等喝完酒后,王善泉道:“杨文昌,你可还有话说。”

“有。”

杨文昌抬起头,看向众人,他 似乎是找寻着谁,然后他目光落在柳玉茹和顾九思身上,只是匆匆一扫,他便移开,随后道:“我杨文昌曾以为,这世上之事,与我无关。自己不问世事,骑马看花,便可得一世风流。可如今才知,人生在世,便如水滴,这洪流去往何方,你就得被卷着过去,谁都是在其中苦苦挣扎,谁都逃不开。”

“若再有来世,当早早入世,愿得广厦千万间,”杨文昌声音哽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话说出来,在场诸多人都红了眼眶。

而顾九思就静静看着他,他什么话都没说,在一夜痛哭之后,他反而有了一种出奇的冷静。他目送着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看着他大笑出声,然后刀起刀落,人头滚落到地上,鲜血喷涌了一地。

从未有一刻,让他这样深刻的认知到什么叫乱世。

也从未有一刻,让他这么真切的明白,愿得广厦千万间,是何等迫切又真挚的愿望。

他当年读书闻得此句,只觉字落于之上豪迈悲凉,然而如此听着,却是觉得,字字都带着锥心刺骨的疼。

雨淅淅沥沥落下,周边人也开始散去,杨家人哭着上来收尸,而他和柳玉茹留在暗处,一直站着。

直到周边再没有了人,他看着大雨冲刷了杨文昌的血迹,他走上前去,跪在了地上,将手贴在他的鲜血上。

柳玉茹在旁边替他看着,顾九思就是让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他的手掌。

“文昌,”他开口出声,“好好去吧,你的愿望,我会帮你实现。”

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顾九思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抓着柳玉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柳玉茹跟在他身后,顾九思很平静,他们很混过城门守卫,离开了扬州城。扬州城门外,是他们买下的马车。

因为顾家是走水运离开的,王善泉如今加强了船只监管,必须要最新的官府文件才能走水路。因此柳玉茹和顾九思干脆放弃了水路的想法,改为陆路。

于是他们买了马车,来扬州前停在了外面,让车夫等着他们。此刻他们回来,柳玉茹上马车清点行李,顾九思就跟着一旁的车夫学着如何赶马车。

他学得快,车夫送他们到了下一个城,他便已经学得差不多。

他们两在城里住了一夜,城里的住宿费没上去,但是伙食费用却是高了许多。进屋的时候,顾九思瞧着她愁眉苦脸,便道:“怎么了?”

“若这吃饭的钱再这么涨下去,我怕咱们到不了幽州。”

顾九思愣了愣,他抿了抿唇道:“那我们其他能节省的就多节省一些吧。”

“也只能如此了。”柳玉茹叹息出声。

顾九思点点头。夜里他们睡在一起,顾九思背对着她,柳玉茹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醒着,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他,有些担忧道:“你若是难过,便说出来,别这样憋着。”

“没事的。”顾九思轻声道,“你别担心。”

“九思,”柳玉茹头抵在他的背上,艰涩道,“你这样,我很害怕。”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夜里,他其实清楚知道柳玉茹在害怕担心什么,可他又说不出来。过了好久后,他终于才道:“玉茹,我并不是不想哭。我只是突然就哭不出来了。”

他看看黑夜里,神色麻木:“人一辈子,总该长大。你不用担心,我大概……”

“只是长大了吧。”

柳玉茹听着这话,她忍不住抱紧了顾九思。

她多想这个人一辈子不长大,多想他们一辈子都像以前一样,别人骂他酒囊饭袋、纨绔子弟,说他傲慢任性,目中无人,都好。

都比如今要好。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咬了牙关,不想惊扰他。

而顾九思感知到她的情绪,他转过身去,将人揽在了怀里,深深叹息出声来。

“玉茹,”他觉得有些眼酸,却还是道,“璞玉固然真实,但被打磨出来的玉,也有它的美好。你不用为我难过,人这辈子,总会经历点事儿。我记得他们的好,我经历过,其实就够了。”

“其实文昌说得不错,人如水珠,哪里有真正的风平浪静,独善其身?我若不立起来,便得是其他人立起来扶着我。若是如此,那还是我立起来吧。”

顾九思闭上眼睛,有些痛苦道:“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我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我明白……”

柳玉茹出声:“我明白。”

那天晚上他抱着她,一直没有放手。柳玉茹不知道是他在温暖着她,还是将她看作一块暖石,在暖着自己。

第二天早上,他们早早起身,顾九思驾着马车,柳玉茹坐在车里。他们的盘缠虽然不少,但柳玉茹不知道前面的情况,不敢多吃。而顾九思忙着赶路,于是就是柳玉茹喂他一口,他吃一口。

三天后,他们出了淮南,踏上了青州的土地。扬州和幽州王都之间,隔着青州和沧州两个州,踏入青州之后,气氛明显就不太对,流民到处都有,成群结队走在路上。两人行了一个白天,傍晚才看到第一个城池,顾九思和柳玉茹一起入城,问了店铺的价格后,发现每一家店铺的价格都高得离奇。柳玉茹和顾九思思索了片刻后,决定一起睡在马车里,和店家买了几个馒头,顾九思同店家随意攀谈着道:“外面这么多流民,都是打仗过来的吗?”

“有打仗的,也有沧州来的。”

“沧州?”顾九思皱了皱眉,对方点头道:“对啊,沧州,今年沧州大旱,又赶上了打仗,朝廷也管不了了,到处都是流民,唉。”

店家叹了口气,顾九思没说话,他带着馒头和柳玉茹一起回了车里,叹息道:“后面的路怕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也没有其他法子。”

柳玉茹皱着眉:“周边也没有什么船了,只能走下去。”

顾九思点了点头,没再多话。

后面几日,越接近沧州,流民越多。

街道上经常马车和流民混杂在一起,那些流民拼命追逐着马车,大声乞讨。

柳玉茹和顾九思都不敢给粮食,有一个女人要得狠了,拦在马车面前,顾九思没有办法,柳玉茹在里面听着,急了冲出去,怒道:“放手!”

对方抱着个孩子,她面上已经没有了半点人色,她满脸祈求看着柳玉茹,沙哑着声道:“夫人,我的孩子才两岁,求求您,行行好吧……”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看着面前的人,她几乎想开口答应了,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前面一辆富商的马车里,突然扔出了馒头。

所有人冲了上去,柳玉茹就看见那些人像疯了一般,扑过去,争抢,而站在前方的富商只是个少年,他看见流民往他马车上爬,惊恐道:“馒头都给了你们了,你们怎的这样贪得无厌?!”

那些流民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柳玉茹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人冲过去,掀翻了那辆马车,而那少年被拽了下来,所有人扒拉着他的衣服,然后慢慢淹没在了流民中间。

柳玉茹痛苦闭上眼睛。

而顾九思也不忍再看。

他们都清楚,这少年就是太过天真良善,生死面前,对于大多数人,哪里还有什么底线可言?

这些都是饿疯了的野兽,一旦示弱,一拥而上,哪里还有半分活路。

柳玉茹将刀递给顾九思,沙哑着声道:“若还有人扒马车,你别心慈。”

顾九思垂下眼眸,低声道:“我明白。”

他将刀别在了腰间,那女子去而复返,顾九思猛地拔出刀来,叱喝出声:“要命就滚开!”

女子被惊到,所有人看着顾九思的刀,好久后,大家慢慢散去,让出路来。

而柳玉茹坐在马车里,她深深喘息,觉得胸口发慌。

恶人哪里是这样容易做的?

若你本性纯良,若你骨子里就是个好人,做这一件事,便已是受着良心谴责,坐立不安。

当天晚上,柳玉茹和顾九思不敢再睡马车里,他们终于去了一家客栈,好在如今客栈不算贵,贵得都是粮食,夜里柳玉茹做了噩梦,她梦见白日那个女人的孩子哇哇大哭,哭着哭着没了气息,她抱着孩子,眼里流出血泪,声嘶力竭道:“你害死了我儿!你害死了我儿!”

柳玉茹尖叫着惊醒,被顾九思一把抱进了怀里。

“莫怕,”顾九思紧紧抱着她,安抚道:“玉茹,我在这里莫怕。”

柳玉茹急促喘息着,她艰难抬头,看着顾九思,慌乱道:“我梦见那女人了……”

“她死了……她好像死了……”

“玉茹!”顾九思一声大喝,惊醒了她,柳玉茹呆住了,她看着顾九思,好半天,她眼泪奔涌而出。

“对不起……”

她痛哭出声:“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对不起……”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对不起,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么,而顾九思却也没问。他就是看着她,他看着她哭,就慌乱得不行,他忙抱着她,不自主低头亲吻在她额头上,柔声道:“没事, 玉茹,我在,谁都伤害不了你。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