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没有和咱们要人,哪怕是我的人,他也都说的是让他们当没看见他……”

虎子犹豫着道:“沈明的意思……我觉得,九爷应该明白了。”

为什么一个人去,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去。

就是为了不牵连他,甚至于之后,他还可能要他亲手把自己送到官府去。

顾九思知道沈明的意思,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绷紧了身子,他觉得有什么涌到喉咙,卡在那里,疼得他眼眶疼了起来。

“去找……”

他沙哑出声:“不能让他们先找到他。”

“可是……”

“去找!”

顾九思大吼出声:“我不管他怎么想,我也不管你们怎么想,”顾九思定定看着虎子,咬牙道,“我不会放他一个人去扛这些事。去找到他,把他安安稳稳,给我带回来。”

虎子听着顾九思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是。”

等虎子领着人走出去后,顾九思站在原地,许久后,他猛地伸出手去,将桌上所有东西都挥开,砸翻在地。

柳玉茹刚刚闻讯赶过来,刚到门口,就看见顾九思掀了东西。她愣了愣,顾九思红着眼抬头,见得是她,他才收敛了情绪,低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沈明出了事。”

柳玉茹抿唇道:“我过来问问。”

顾九思应了一声,蹲下身来,开始收拾东西。柳玉茹挥了挥手,下人便都离开了去。柳玉茹蹲下身来,陪着顾九思一起捡东西,平静道:“他怎么了?”

“自己去劫了王思远,”他声音带着鼻音,“人现在找不到了。”

柳玉茹没说话,他们两蹲在地上,一起收拾着东西,仿佛是在收拾顾九思那一片凌乱的内心。

柳玉茹动作很慢,很稳,顾九思看着她纤白的手慢慢整理着他打乱的东西,让那些东西重新归为,他似乎也在这个过程里,无声获得了某种宁静。

他蹲在地上,沙哑着出声道:“玉茹,你说,为什么没有任何改变呢?”

柳玉茹手顿住,顾九思抬起头来,红着眼看着他:“为什么,当年我救不了文昌,今天我还是一样。”

“为什么他们总这么傻?文昌要回去救他家人,阿明要拿他的命去换他的道义,他们怎么就怎么傻?他们怎么就不明白,”顾九思再也绷不住,哽咽出声,“只有活着,才有办法走下去。”

“怎么就劝不住呢?”顾九思闭上眼睛,柳玉茹伸出手去,将这个人抱在怀里,顾九思靠着她,颤抖着身子,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仗,“怎么就要一个人去逞英雄,一个人去扛所有事?他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再等等,我或许就有办法了呢?”

“怎么就一定要选这样一条路……”

柳玉茹没说话,她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安抚着他,听着他道:“怎么就,一定要一个人走呢?”

“因为,”柳玉茹温和出声,“他是你兄弟。九思,”她轻叹出声,“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谁都想把好的东西给对方,谁都不想连累别人。

可是谁都想帮着对方,谁都想让对方好好的。

“九思,”柳玉茹慢慢道,“总会有办法。只要活下去,一切都会有转机。我们先找到他,嗯?”

顾九思没说话,他靠着她,好久后,他应声道:“好。”

他沙哑道:“我去找他。”

“我陪你。”

柳玉茹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攥在手心:“他不会有事的。”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撑起了身子,他站起身来,然后伸出手,将柳玉茹也拉了起来。

柳玉茹拿了帕子,替顾九思擦了眼泪,两人正要说话,就听外面传来了官兵的声音,随后一个男声怒喝出声:“顾九思,你把沈明交出来!”

顾九思脸上一冷,柳玉茹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冷静些。”

顾九思点点头,他走了出去,便看见一个青年站在雨里,他看上去年近三十,顾九思认出来,这是王思远的二公子王树生,王家大公子在东都任职,二公子在荥阳陪同王厚纯一起照顾王家产业。顾九思面色不动,冷然道:“王二公子找沈公子有何贵干?”

“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王树生明显是气急了,怒道,“他将我父亲绑了,你速速交出人来。当街绑架朝廷正四品大臣,他沈明是哪里来的胆子?顾大人,”王树生冷下声来,“王某劝您不要刻意包庇,否则绑架朝廷命官这样的罪名,谁都担待不起。”

“绑了王大人?”顾九思假作诧异,“王大人平日出行这么多侍卫,沈公子一个人,就能绑了王大人?”

“顾九思!”

王树生往前冲上来,被旁边人拦住,那人是王府管家,他拉着王树生,低声道:“公子冷静。”

说着,这人便上前来,朝着顾九思恭敬作揖道:“顾大人,在下王府管事王贺,方才我家公子因大人失踪,心中焦急,有失礼之举,还望海涵。”

“无妨。”

顾九思冷淡道:“只是本官当真不知沈公子身在何处。他早已辞官,不受本官管辖,你们找错人了。”

“顾大人,”王贺笑了笑,“其实王府知道,沈公子不过是想带大人去喝杯茶,只要大人平安归来,不过就是喝茶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顾九思听明白,是王贺的让步,只要王思远回来,他们就可以不处理这件事。

顾九思抿了抿唇,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本官当真不知沈公子下落。”

“你……”王树生焦急出声,顾九思打断了他的话,“只能说,尽量一试。”

这话便是松口的意思,王贺舒了口气,他退了一步,恭敬道:“那我家公子,恭候佳音。”

顾九思点了点头,王贺和王树生告辞之后,便领着人离开。等他们离开后,顾九思立刻叫上所有人,开始四处寻找沈明。

其他人靠找,可顾九思和柳玉茹明白,以沈明的能力,既然藏起来了,想要主动找到他,太难了。

而时间越长,王思远活下来的机会越小。如果王思远死了,沈明也就保不住了。

于是顾九思和柳玉茹这些熟悉沈明的人,就只能在大街上,用最原始的方式找他。

王家锁了城,沈明出不去,而且他既然劫了王思远,一定是为了证据,不可能走太远。

于是顾九思和柳玉茹就在大街上,一条街一条街叫着他的名字喊过去。

秋雨一下就没有尽头,沈明的名字一声一声回荡在街上。而沈明包扎好伤口后,解开了那户民居主人的绳子,扛着王思远已经不成人样的尸体,揣着证据,便跳出了民居。

他将王思远的尸体随意抛在了一个巷子,然后就听见了柳玉茹的声音。

柳玉茹声音已经哑了,可还在执着喊着他。

沈明眼眶一热,他低下头去,匆匆离开。

然而这满城似乎都是他的名字,他总听见有人在叫他,印红、虎子、柳玉茹……

一声一声,叫着他。

沈明。

你回来。

我们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沈明,你回来。

他不敢听这些呼唤,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行走在夜里的亡魂,听着这些呼唤,他总忍不住回去。

他身上的伤又撕开,浸出血来。

他有些熬不住了,便随意翻进了一家酒馆。夜里酒馆早已打烊,他翻了酒来,扯开伤口浇灌上去。

然后听见外面传来了顾九思的声音。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是声带活生生撕扯开来,还带着血腥气,听着就觉得疼。

可他还是在喊。

“沈明。”

你回来。

沈明顿住了动作,而后他就听见外面传来疲惫的脚步声,接着似乎有人坐在了门口。

顾九思累了。

他找了大半夜,有些走不动了。于是他坐下来,在这家酒馆门口靠着大门,歇息片刻。

然而当他做下去后不久,他就听到了一声呼唤:“九哥。”

顾九思猛地坐直了身子,正要开口,就听沈明道:“你别动,你若进来,我就走了。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阿明,”顾九思不敢再动,他知道,以沈明的身手,他若强行进门,他一定能又跑了去,于是他只能劝说道,“我和王家说好了,只要把王思远交回来,一切既往不咎。”

“他死了。”

沈明开口,顾九思惊在原地,沈明快速道:“过刑时候熬不住去了。我问出了秦大人家人的位置,现在我去救人,天亮之前,我会把人送到顾府后门,你在那里等着。他还招了许多事,都是他过往犯下的案子,证据我一并留在这里。你不要着急办人,等永州兵到了,再动手。”

说着,沈明顿了顿。

他捂着伤口,怕顾九思听出他声音中的异样,他缓了片刻,终于道:“你不要表现出见过我,一切都是我干的。他们会以为我拿到证据还没给你,拼命追杀我,这几日时间,永州兵到,你就可以动手了。”

“那你呢?”

顾九思靠在门板上。

他第一次发现,沈明也是很聪明的。

他也能把所有事算好,规划好,让所有人去走。他靠在门板上,低哑道:“你去哪里?”

说着,顾九思低哑着声道:“叶韵给你回信了,你不去看看吗?”

听到叶韵的名字,沈明有一瞬间恍惚,片刻后,他慢慢道:“你帮我看看就好了。”

“这种事,”顾九思忍不住带了哭声,“哪里有让兄弟帮你看的?”

听到顾九思的哭腔,沈明低低笑了。

“九哥,”他平和道,“你是不是为我哭了?”

“我没有。”

顾九思低骂:“你给我滚出来。”

“九哥,”沈明仰起头,看着屋里漆黑的天顶,“不要幼稚了。路我选好了,我不后悔。其实我还是很高兴的,”沈明弯起嘴角,“这么多人在意我,我很高兴。”

“沈明……”

“九哥,”沈明温和道,“谢谢你。”

顾九思没说话,他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等了许久后,他才道:“你别说谢谢我,你至少要和我说见一面。”

里面没有回话。

顾九思心中发慌:“沈明?”

还是没有回应,顾九思猛地站起身来,他连着几脚踢开了大门,大声道:“沈明?!”

房内空荡荡的一片,只有门槛处,放着一堆用一个玉佩压着的供词。

那个玉佩是顾九思给他的,刚到东都的时候,沈明觉得自个儿不够风雅,顾九思就送了他个玉佩,让他出去也有显摆的资本。

顾九思弯下腰,颤抖着手,拿起了玉佩和染血的供词。

他颤抖着唇,张了张口,许久,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风卷秋雨猖狂而入,顾九思手中纸页翻飞。

他在酒馆里站了很久。等柳玉茹找到他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柳玉茹看见顾九思呆呆站在那里,她冲上前去,焦急道:“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她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迅速道:“你见到沈明了?人呢?”

“走了。”

顾九思沙哑出声。

柳玉茹愣了愣,但她很快冷静下来,顾九思不会故意不留下沈明,她立刻道:“只要活着就行,我们先回去吧。”

说着,她伸手拉过顾九思。顾九思一直没说话,柳玉茹领着他回了府邸。刚到府邸,木南就赶了上来,焦急道:“大人。”

顾九思抬眼看向木南,木南小声道:“秦大人的家人找到了,大清早被人送到后门,现下已经领进来了,怎么办?”

柳玉茹听得这话,转头颇为不安看向顾九思。

顾九思双手拢在袖间,他暗中捏紧了证据,慢慢闭上了眼睛。

“九思?”

柳玉茹有些诧异,顾九思终于开口:“拿我令牌过去,立刻出城,去调司州精兵三千。”

说着,他睁开眼,眼中满是冷意:“现下,我要求见李大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下人去通报了李玉昌, 而顾九思趁着这个时间,让人打了热水, 进了屋里准备沐浴更衣。

下人打着热水的时候, 顾九思就坐在桌边, 他盯着纸页上供词,这些都是王思远招供出来的,他签字画押后,上面还带着血迹。这个名单上,上上下下, 几乎涵盖了整个荥阳的官员。可以看出,荥阳官员背后,全都站着一个个荥阳当地家族,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世代耕耘,从小培养孩子送入官场, 再由孩子反哺家族。

王、陈、赵、李。

四个家族几乎把持了永州所有的官位和产业, 永州的官员,无不依附于这些家族而存在。

荥阳是永州的州府,荥阳的官员,就等于永州所有绝大多数官员的站队,这份名单上, 无论是朝廷派来的官员还是当地官员,几乎都无一幸免,全都和王家有着往来。

如果顾九思要动这些人,根据这些人犯下的事, 可以说是要把荥阳整个官场,都要重新清理一遍。

他们会允许吗?

顾九思重重呼出一口气来,柳玉茹端着姜汤走进屋里来,听到顾九思呼出这一声,她走到他身边来,温和道:“在苦恼些什么?”

说着,她扫了一眼桌面上的供词,将姜汤递给他,顾九思端着姜汤喝着,柳玉茹站在他身后,替他揉捏着肩膀道:“这份供词难办?”

“难办。”

顾九思直接开口道:“我知道荥阳的官员难办,可我没想过,竟然有这么多。如果这些官员都办了,荥阳就乱了。”

柳玉茹揉捏着他的肩,慢慢道:“那你打算如何?”

顾九思没有出声,柳玉茹接着道:“总不能真办了?”

“王思远的罪,一定得定下来。”

说着,顾九思闭上眼睛:“只有王思远的罪定下来了,沈明才有活路。”

“那其他人呢?”

顾九思没说话。

如果不办,怎么对得起沈明拼死拿回来这些证据,怎么回答得了下面百姓的质询?

让这些官员轻易逃脱,他们又不能在永州呆一辈子,等他和李玉昌离开之后,这些人又会很快卷土重来,永州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办,怎么办?

这么多人,办完谁来做事,来做事的人又一定比他们做得好?

而且真动这么多人,谁来执行?

顾九思闭着眼睛,他有些疲惫。热水打好了,柳玉茹提醒而来他一声,顾九思点点头,站起身来,进了净室里洗了澡。

柳玉茹坐在桌前,拿过沈明给的供词,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她知道顾九思的顾虑,等想了许久后,顾九思从净室出来,柳玉茹才道:“其实,也不用都处理了。”

柳玉茹思索着道:“这个案子涉案太广,你可以向东都申请一道特赦,对于没有牵扯人命案的人,只要缴纳罚金即可。这样一来,钱能解决问题,大家也就不必剑拔弩张。”

顾九思没说话,他听着柳玉茹出着主意,柳玉茹思忱着,继续道:“马上就要秋闱,这次科考之后,朝廷便会多出许多人,这时候再来卸任那些缴了罚金的官员。这样温水煮青蛙,一步一步来,不容易出岔子。”

顾九思想了想,柳玉茹其实说的也和他所想的差不多。

一次性清理这么多官员不现实,只能这样,先处理掉最恶劣的一批,然后再逐步清理。

只是他没想过要让对方交钱,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才道:“交钱的话,百姓怕是不好接受。”

对于百姓来说,用钱卖命,法的公正威严便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