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哄骗你。你若愿意去扬州,我能给的,一定比你现在得到的,多得多。”

洛子商说得认真。柳玉茹听到这话,却是笑了: “可你这样说,我却更觉得您在骗我了。”

洛子商愣了愣,柳玉茹站起身来,温和道:“洛大人,有些路走了,是回不了头的。您同我说这些,或许有几分真心,可更多的,是您看中我经商理财之能。当初扬州收粮,对扬州必有创伤,我心知此乃不义之举,但当时本就交战乱世,我立场在幽州,也是无法。可你从此事上却明白,财帛一事,运用得当,实则与兵刃无异。您今日为的不是安你那份良心,而是想要玉茹到扬州去,成为你麾下将领。”

“你说我骗你,”洛子商淡道,“便当做我骗你吧,但若真的出事,我能救你。”

柳玉茹静静站着,洛子商抬眼看她:“所以,你给我什么回答?”

“我不想欠您。所以也望您,”她看着他,说得平静,“若要保留一份良心,别留给我。”

听到这话,洛子商愣了愣,柳玉茹冷静道:“对您不好。”

说完,柳玉茹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洛子商看着柳玉茹走远,他什么都没说,他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不远处月下红枫。

许久后,他轻笑了一声,似是嘲讽。

柳玉茹回房歇下后,等到第二日,县衙里所有人心惊胆跳等了一日,王家也没什么动静。外面都被人围着,他们出不去,也打听不了情况。

而顾九思在司州买了纸笔后,也被王树生的人察觉,好在他机敏,和王家人在司州县城中纠缠了一整日,才终于甩开了人。

这样一拖,已经足足有两日过去,荥阳城内各个大家族的人,终于坐不住了。

当天夜里,当顾九思被追杀到司州远郊,启明星亮起来,才终于领着人找到一个山洞歇下时,王家却是灯火通明。

荥阳大家族的当家人几乎都在,他们大多年纪大了,头上带着斑白,只有王树生一个人,不过二十出头,却坐在高座上。

年纪大的老者喝着茶,神态自若,坐在高座上的年轻人绷紧了身子,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王树生这个位置,坐得十分不安稳。

“先前我们计划,利用暴/乱结果了顾九思等人的性命,如今顾九思既然跑了,这事儿继续下去,是不是,就不大妥当了?”

坐在左上方的赵老爷放下茶来,慢慢道:“如今停了手,咱们把那些‘暴民’先处理干净,这事儿也就算了……”

“然后呢?”

王树生冷冷开口:“等顾九思拿着证据回来把我们一锅端掉?!”

“他如今有多少证据,也难说。”陈老爷摸着他的大肚子,皱着眉头道,“说不定你爹就没招呢?”

王树生没说话,他对自己的父亲多少有些了解,他不是硬骨头,落在沈明手里,怕是早把人都招出来了,顶多只是不招王家人。可这城里的关系千丝万缕,只要查了别人,顺藤摸瓜,这些人早晚也把王家供出来。

可他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肯定,他只能是红了眼眶,做出委屈姿态来:“陈伯伯,我父亲自然是不会供出大家的,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且他们要是硬查下来,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这话让所有人安静了,王树生这么一提醒,大家又想起王思远的性子来。

王家怕是不会招出来的,但其他家,王思远能说的绝对不会少说一句。

“世侄说的是,”赵老爷斟酌着道,“可是就算招了,他们要查,我们推出些人来抵罪,也比把暴/乱一事坐实的罪要轻些。不如我们想想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王树生冷笑出声来,“事到如今,若有其他办法,我们还能走到这一步?”

“我把话说清楚了,”王树生将茶杯往桌上一磕,冷着声道,“各位都是各家主事儿,若顾九思真的拿到了什么证据,在座各位一个跑不掉。如今我们已经没什么路往后退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抓了顾九思,把事儿做得干干净净!”

“那到时候,陛下怕是不会轻易罢休。”

李老爷终于开口,王树生抬眼看过去,冷着声道:“那就让他查去!若能查得到,是我们几家命当如此。若是查不到,”王树生笑起来,“那就是咱们赢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王树生见大家沉思着,提醒道:“二十多年前你们就做过一次,如今还怕些什么?”

“这次,不太一样。”陈老爷摆了摆手,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世侄,老朽如今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不想为了保自个儿的命,把家里人都搭上。这事儿,恕陈家不能奉陪了。”

说着,陈老爷往外走去,王树生怒喝了一声:“你以为你逃得掉?!今日我们若是出了事,你陈家绝不要想独善其身!我告诉你们,”王树生站起来,“如今我们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生死都绑在一起了。既然各位如此犹豫,那不必多谈了,明日清晨直接拿下县衙,把他们全架到城楼上去,只要顾九思还在,我不信他不回来。”

“你疯了?!”

陈老爷震惊开口:“若是顾九思去东都搬救兵,你这样做等于自己就认罪了,他带兵直接破城进来,谁都跑不了!”

“他就在城外,我的人搜到好几次他的痕迹,都被他跑了。况且,就算他真的不要妻子,那至少,也有人给我们陪葬。”

“你疯了……”

陈老爷往外面走去,喃喃道:“我不要和疯子待在一起。”

“拦住他”

王树生大喝一声,外面立刻传来许多人急促的脚步声,屋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王树生站在高处,双手拢在袖中:“诸位莫怕,清晨我便让人攻打县衙,将柳玉茹抓出来挂在城头。等顾九思来了,我必让他千刀万剐,死不安宁。只要他死了,”王树生笑起来,“一切,就安定了。”

所有人看着王树生,神色都带了惧意,王树生伸出手:“还请诸位将家主令牌都交上来。”

“树生,”一贯和王家交好的赵老爷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期初你不是这么同我们说的。若你做的是同归于尽的打算,何不一早就抓了柳玉茹挂起来?”

“赵叔,”王树生故作镇定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也是存过两全其美的想法的。可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什么回头路了。我父亲的仇我必须报。”

“报什么仇!”陈老爷怒喝出声来,“分明是你这崽子在王家做事儿太多,一旦顾九思查起来,你头一个要死!”

“请陈老爷歇下!”

王树生抬手,直接道:“来人,直接从城南调足兵马,强攻县衙,把柳玉茹给我带出来!”

*** ***

柳玉茹早上是被惊醒的。

她听见外面出现了砍杀之声,她猛地睁开眼睛,抓了一件外套,便急急冲了出去,刚一出去,就见羽箭纷飞,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洛子商一把推了进去,怒喝道:“你出来做什么?!”

“外面……”

“王家打算强攻县衙了。”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有些着急道:“他们怎么突然就……”

“不要命了吧。”

洛子商眼中露出狠意:“王树生这疯子,死了也要人陪葬。”

说完,他把柳玉茹往里面一塞,骤然靠近她。

他神色又冷又狠,压低了声道:“我说的话你考虑清楚,我保你一日,一日后,你要死要活,就端看你自己了。”

他说完就把人往里面一推,猛地关上房门,大声道:“老弱女眷全给我躲好别出来,其他人只要爬的起来都把剑给我带上,到外院去!”

柳玉茹站在屋中,整个人愣了愣的,印红赶上前来,扶着柳玉茹,却是快要哭出来一般道:“夫人,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啊?”

柳玉茹没有说话,片刻后,她才镇定下来,冷静道:“你把九思给我那把刀拿过来,你自个儿也找到个武器,若真的走到不得以,”柳玉茹严重带了冷光,“杀一个不亏,杀两个稳赚,总不能就这么白白去死。”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这话把印红说愣了, 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 低头道:“是。”

说完之后, 印红去将柳玉茹的刀翻找出来给她。这刀说是顾九思给的, 实际上只是她拿的。出门在外,总要有个东西防身,当初从顾家墙上取下来这刀,便没有放回去。柳玉茹将刀握在手中后,便和印红两人一起坐下来。两人好像小时候一样, 一起坐在床边,靠着床,各自拿了一把刀,抱在怀里,低低说着话。

“夫人, ”印红靠着柳玉茹, 声音里带着些害怕,“你说姑爷会来救咱们吗?”

柳玉茹听出她声音隐隐发抖,她想了想,抬起手来,搭在印红肩上, 将印红拢在了怀里。

这个动作顾九思惯来常做,对兄弟如此,对自个儿媳妇儿更是。每次顾九思将手搭在柳玉茹肩上,将她整个人环住时, 她就会觉得,有种无声的鼓励和支持涌上来。

柳玉茹惊讶发现,两个人相处得时间长了,便会越来越像对方。

柳玉茹发着愣,印红有些疑惑道:“夫人?”

“嗯?”柳玉茹回过神来,她想起印红方才的问题,她笑了起来,“当然会呀。”

“九思不会抛下我们的。”

柳玉茹声音镇定又温和:“他现在不出现,一定是有他的理由和法子。别担心。”

外面一直是打斗声,李玉昌和洛子商早有准备,王家虽然叫来了许多人,但所有人各怀心思,只有王家的人因为王思远的死奋战在前。

可是柳玉茹这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人,于是虽然敌众我寡,但却强守着没让人上前一步。

等到下午时分,外面零零散散开始有伤员送到内院,洛子商一把推开房门,同柳玉茹道:“我让人把伤员都送到凉亭,那里不在他们射程范围里,你带着女眷过来帮忙。”

柳玉茹听得这话,忙带着印红出去赶到凉亭处。

地上有几个伤员,他们带来的大夫正在尽量缝合包扎,柳玉茹上前去,大夫迅速教了她们一些要领,她们便上手开始帮忙。

洛子商和李玉昌等人领着人就在不远处奋战,柳玉茹就听着周边一片厮杀声,她不敢再多想什么,只能是麻木领着下面人不断处理着新来的伤员。

王树生开始攻城时,顾九思赶着从司州附近回来,等到午时,他才赶到荥阳城外不远,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上千人厮杀的声音太大,哪怕在城外不知道具体的事情,都能听见这动荡之声。一听见这声音,顾九思脸色顿时大变,旁边徐罗也有些紧张:“大人,里面这是发生什么了?”

顾九思没有说话,他捏紧了缰绳,徐罗忍不住道:“大人,是不是里面出事了?”

“玉茹在里面,一定会想办法和李大人汇合,”好半天,顾九思才镇定下来,接着道,“有洛子商和李玉昌在,他们一定会自己在里面建防,如今大概是两批人打起来了。”

“那怎么办?”

“王树生坐不住了,”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他想用玉茹逼我出来。我们在城中一共有三百多人,听这个声响,王树生应该是直接调了军队,但他们上下没有一条心,而且有洛子商在,他们尚且能撑一撑。”

徐罗不说话,他听出来了,顾九思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顾九思说着,慢慢道:“如今,也只能搏一搏了。”

说着,顾九思抬起头来,同徐罗道:“你立刻去找五百个村民,每人一两银子,召集起来在城外密林,一起喊话。”

“喊话?”徐罗有些懵,顾九思点点头,“等一会儿,我给你写个条,你就领着人去,让他们一起喊,如果官兵来抓他们,就让他们往林子里跑就是了。你们在林子里设好陷阱,保护他们的安全。”

“好。”徐罗应了声,让人去找人,随后顾九思往旁边他之前躲藏的村落道:“其他人跟着我去村子里,把村子里会写东西都给我找过来。”

说着,顾九思领着人,去村里取了自己放置好的纸笔、孔明灯还有风筝。

有钱能使鬼推磨,徐罗出去找人,顾九思领着仅有的人开始写东西,他拿着纸,犹豫了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封洋洋洒洒的《问罪书》便落笔下去。

这问罪书和过去写讨伐梁王的檄文不同,写得朗朗上口,简洁明了,只要是识字的人,都能看明白他在写什么。

他先简要写明如今情况,王思远犯上作乱刺杀钦差,县衙被困,荥阳大乱。

“今圣上下旨,令钦差顾九思拿此贼子,还永州清明,百姓公正。日后永州生死,在于今日;百姓贵贱,在于今日。明日晨时,日出为令,顾九思持天子剑于荥阳城外,恭候诸位英雄。凡呐喊助威者,赏银一千文;动手者,三千文;若对阵沙场,一个人头十两白银;若有取王树生首级者,赏银百两!”

“有罪者可抵罪,无罪者可嘉赏。永州为王氏恶霸所困近百年,今日顾某以血投志,愿意颈血换青天,永州百姓非虫非蚁,何以任人踩之践之?王氏在,永州乱;王氏灭,则永州可得太平矣!”

……

顾九思迅速写完,随后交给旁边人,立刻道:“抄,把这里的纸抄完。把风筝准备好,还有孔明灯,去找朱砂来,给我写上‘杀’‘王’二字。”

所有人点头,徐罗也大概明白顾九思的意思了,他抄着顾九思给的《问罪书》,一面抄一面皱起眉头:“大人,您说的我听明白了,可这里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说着,徐罗指向了顾九思写的纸页的最后一句:

莫怕,我来了。

这一句在这一番洋洋洒洒的《问罪书》里显得格外诡异,顾九思抬手一巴掌给徐罗推了回去,冷着声道:“别问,抄就是了。”

按照顾九思的计划,所有人分工后开始做各自的事情。

等到黄昏时分,五百多个村民终于找齐了,有许多人听说喊一喊话就有钱拿,纷纷跟着过来。于是等人回来时候,有上千人了。

徐罗有些担心,小心翼翼道:“会不会太多人了?”

“没事。”

顾九思摇了摇头,随后亲自领着他们到了密林高处,先给他们解释了所有规划好的逃跑路线,给他们明确指出了陷阱的位置之后,便开始教着他们喊话。

他需要这些村民喊的话很简单:

王氏谋逆,可诛九族,同党同罪,还请三思

王家白银三千万,皆为百姓白骨堆,今日贼人若不死,永州再难见青天。

……

村民们跟着顾九思学了一会儿,小声训练后,终于能够整齐发声。

徐罗那边的《问罪书》也抄完了,他赶过来,询问顾九思道:“大人,都准备好了。”

顾九思转过头去,已到黄昏,不远处荥阳城在残阳下带着血色。太阳一寸一寸落下,血色与黑夜交织,余晖落在山脉,一阵山风拂过,鸟雀被惊飞而起。

顾九思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平静道:“将孔明灯放到我说的位置了?”

“一千盏孔明灯,一千三百只风筝,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

顾九思点头道:“动手吧。”

*** ***

快到黄昏时,县衙府内已经到处是伤员。

柳玉茹听着外面的砍杀声,整个人从一开始的惶恐到了麻木。

这种麻木说不出是好,也说不上是坏,她就是盲目走在伤员中,不断给伤员上着药,包着伤口。

药品越来越少,伤员越来越多,因为人手不够,不是生死攸关的伤员,便都重新回到外院去继续奋战。

柳玉茹一直低着头做事,等到夕阳西下,她面前又坐下一个伤员,柳玉茹毫不犹豫开始给对方包扎,包到一半,她才察觉不对,她抬起头来,看见洛子商没有半分血色的脸。

他的伤口在肩膀,血浸透了衣衫,他神色很平静,没有半点痛楚,和旁边龇牙咧嘴的人完全不一样。

柳玉茹看着洛子商愣了愣,洛子商淡道:“看什么?”

柳玉茹反应过来,立刻道:“别说话。”

说着,她垂下眉眼,开始给洛子商包扎起来。

她神色看不出起伏,洛子商静静端详着她,却是道:“你意外什么?”

“你不当受伤的。”

柳玉茹平静出声,洛子商听了,却是笑了:“我又不是神仙,为什么不会受伤?”

“你此刻可以开门出去,”柳玉茹淡道,“将我们全交出去,与王思远做交易,你有扬州,与他没什么冲突,不必如此。”

洛子商没说话,柳玉茹清理好伤口,将药撒上去,洛子商靠着树,垂眼看着面前的人,片刻后,他终于道:“你还信顾九思会来吗?”

柳玉茹没说话。

洛子商平静道:“最迟明日清晨,他再不来,一切都晚了。”

“他们不会杀了我。”

柳玉茹言语里毫无畏惧,洛子商注视着她,却是道:“你是女人。”

柳玉茹的手顿了顿。

洛子商冷静道:“你知道羞辱顾九思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你方才问我,信不信九思会来。”

柳玉茹抬起眼,认真看着他:“我告诉你,我信。”

“都这个时候了,”洛子商嘲讽笑开,“你还信?”

“我愿意信。”

柳玉茹说着,继续给他包扎伤口,同他道:“洛子商,你如果试着把一个人变成你的信仰,那么任何时候,你都会信他。”

“如果他没来呢?”

“那他一定有不能来的理由。”

“你不恨?”

“我为什么要恨?”

柳玉茹笑了笑:“我希望他能做出最好选择,若这个选择是舍弃我……”

柳玉茹低下头,温和道:“虽有遗憾,但无憎怨。”

洛子商没有再说话,他看着面前认认真真做着事的姑娘。他第一次认识这样的姑娘。

他过去见过的女人形形色色,要么如姬夫人这样以美色攀附他人而活,要么如叶韵那样爱恨分明炽热如火。却头一次遇见一个女人,她如月下小溪,温柔又明亮,涓涓流过他人的生命,照亮他人的人生。

她和顾九思,犹如天上日月,他们互为信仰,互相守护。

洛子商说不出自己有了怎样的情绪,他静静注视着面前这个明月一样的女子,好半天,却突然道:“如果十六岁那年,我上门提亲,你会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