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央扑倒在地,却犹自不甘心,跪好了又说什么。那天晚上月光晦暗,只那一瞬,我看清他的脸,那张柔白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痕,他口唇阖动,我远远望着,却仿佛看到,那口型,说的是“柏舟”两个字。

我心里猛然狂跳,正要什么也不顾,再冒着被谷主发现的危险挪前一点,我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此刻我什么也听不到。就在我稍稍动了动腿时,却愕然发现,谷主缓缓抽出腰间玉笛,指着罄央的胸口。

罄央面白如纸,却仍旧不退,他刹那的表情,有豁出去的狠绝。

他在赌。

赌这个男人,到底将他当成什么。

他再风轻云淡,再温柔平静,内里却其实与我一样,我们都是痴儿,都在绝望的境地里,总留着一丝奢望,总为了这点点的奢望,便能将全付身家性命赌上,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们都很蠢。

然后,我便眼睁睁看着,那柄玉笛不费吹灰之力,轻易插入罄央胸腔,再轻易拔出,不过顷刻之间,那个柔美温和的男子,便变成一具冰凉丑陋的尸体。

我呆愣地看着他颓然倒下,看着那个男人不为所动转身离去。我宛若五雷轰顶,却在那刹那之间,明白了一个关键的地方。

那个男人,那个我非爱不可的男人,其实,根本不爱任何人。

他能待罄央如此,又为何不能那么对我?

没有人能成为他的例外,那种以为全心付出,便能有所不同的想法,整个就弄错对象。

如果是今天,我还能笑着加一句,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谁爱。

他当不起。

第38章

谷主手一松,我便被他丢到地上去。

现下的我,真正应了那句,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把你弄死。

扑倒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我索性不爬了,徒劳挣扎,不过为他人做那笑柄而已,何苦?

谷主冷哼一声,自顾自走出。

那双纤尘不染的靴子渐行渐远,一如既往。

我脑子里天旋地转,却终于抵挡不住,闭上眼睛。

神志并未真正昏迷,却觉着有谁过来扶我,将我拥入怀中,冰凉的丝绸贴上脸颊,那等柔滑质感,伴随着特有的气息,或者在久远以前,久到我已然忘怀的时候,也曾令我备觉安全,也曾令我狂喜战栗。

有人将什么药灌入我的口鼻,掐我人中,手劲很大,弄痛了我。

又有一片冰凉潮水,铺天盖地而来,刹那间将我卷入湖底,水草婀娜,四下静谧。

这个时候,我莫名其妙想起好多年前,我坐在田埂上,吹一片嫩叶子,山风袭来,树叶层叠,犹若涛声。

回忆宛若一匹用旧的丝绸,那般柔软慰贴,那般温婉绵长。

即便吞咽了太多磨难,但也仍然记得,最初,在一切没有发生之时,曾有过刹那的快慰与欣然。

有个名字,记了太久,忘了太久,却在此刻防备松懈的瞬间,竟然滑到嘴边。

我听见自己犹如叹息一般,低不可闻,唤出那个名字。

云峥。

多少年了,这个名字犹如魔咒,像开启苦难之门的钥匙,我不敢想,却也不能不想。

那曾是我铭刻在心上的名字,却也是我掘地三尺,亲手掩埋的名字。

我曾偷偷地,笑得甜蜜傻气,在沙地上,在树叶上,在看不见的空气间,一遍遍,摹写这个名字。

却也曾,痛心它,诅咒它,伤心欲绝,恨之入骨。

为什么?云峥?

多年以前,我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不也只为了问这个男人这个问题吗?

为什么?

那拥抱我的胳膊更加用力,一点也不顾及我的身子能否承受,随即,我被平放榻上,前襟被人猛然撕开,一双冷冰冰的手,粗鲁地揉捏我的肌肤,沿着瘦骨嶙峋的胸膛曲线,渐渐往下,又用力掐住我的腰,停顿片刻,竟然开始解我的亵裤。

我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

对上谷主一双眼眸,冰冷而执拗,看向我,仿佛志在必得,傲慢中带着鄙夷,却又不同寻常,沾染上一丝情欲氤氲。

我一惊,双手下意识推他,却仿佛欲拒还迎,荏弱无力。

他看着我,仍旧面无表情,但手下不停,不出片刻,已将我大半个身子,裸露在空气里。

他盯着我的身体,瞳孔微缩,随即放大,眼底深处黑沉一片,仿佛酝酿旋风暴雨,突然猛地俯下身来,一口咬在我的颈边。

我一声轻呼,他的呼吸骤然粗了不少,手大肆游曳在我的身体上,仿佛巡礼,仿佛检阅,颈边一片湿濡,却是他伸出舌头,轻轻舔吻。

这是从未有过的,在我记忆中,与谷主的情事,从来不曾有如此亲昵狎亵之举,我骤然大惊,侧过头避他,颤声道:“住,住……啊……”

下身猛然一痛,却是他一把掐住我那要命之处,我痛得登时涌上眼泪,咬了唇,怒瞪他。

你到底想怎样?

让我安静点死,还不行吗?

谷主仿佛有些愉悦,声音竟也变得温和:“叫我的名字。”

我心中大骇,睁大眼看他。

“我许你,在此时,叫我的名字。”他嘴角上翘,竟然露出笑意。

多年以前,我还未陷入那等屈辱磨难之前,那天晚上,他也曾抱了我,事毕,也是这般摩挲我的身子,赏我恩典,容许我唤他的名字。

那时候我高兴得发狂,颤巍巍的,用少年特有的软糯之声,小心而羞赧地低声唤:“云,云峥……”

恋慕之情,深深如海。

但电闪雷鸣间,我猛然想起那之前从未想过的细节,悲愤难平,所有的怨怼和屈辱,骤然间涌上心头,我深吸一口气,冷冷看他,忽而轻轻一笑,弱声道:“你不该心软。”

他微微一愣,摩挲我身子的手顿了一顿。

“那一年,我落入杨华庭手中,其实是你安排的,对不对?”我轻声问。

他不语,眼神中闪过狠厉,一把钳紧我的下颌,迫使我抬头,冷冷地道:“你知道什么?”

“我能知道什么?谷主大人?”我笑了起来:“小的只是怕了您,上一回您准我喊你的名字,隔天我就落入杨华庭那老畜生手中生不如死,这一回呢?我喊了那个名字后,接下来又要卖我到哪去?敢情您的名字就如毒咒,喊一回倒霉一回……”

他随手一挥,打了我一巴掌,登时将我的头打歪一边。

脸上火辣辣痛起来,不用照镜子,定然有明显指痕。

头皮一阵剧痛,竟被他猛揪着转过来,谷主盯着我,淡淡地道:“我的名字,这么多年,也只准你叫过。”

我惨淡一笑,哑声道:“是吗?那真是太荣幸了。只是,那又如何?”

他一愣,我已闭上眼,弱声道:“谷主大人,我已是强弩之末,侍寝抑或刑罚,都定然扛不住。我不是向你求饶,只是有人死在你床上,回头败坏了你的兴致就不好了。”

他手一松,放开我的头发,我砰的一下落在枕上,他从我身上起来,淡淡地道:“一心求死?甚好,我只怀疑,你能坚持多久。”

我睁开眼,道:“你什么意思?”

他手一挥,扯过纱被盖住我的身子,起身冷然道:“把人带进来。”

外头有人应了,不多时,门扉被推开,平叔带着两名大汉,押着两人进来。

我一惊,忙挣扎着从床上支起身子,却见那两人头发蓬乱,衣裳污秽,却身段婀娜,显见是女子。

谷主点头,那两名大汉随即抬起二人的脸,两张原本漂亮的如花脸庞,此刻却写满憔悴惊惶,见到我,更是焦灼激动。

是葛九与樊姐儿。

我心下冰凉,看向谷主,咬牙一字一句地道:“你待何如?”

谷主慢条斯理着好外裳,淡淡地道:“很简单,写下魔曲之法,写好之前,不准死。”

我一阵气喘,闭上眼,又睁开,艰难地道:“我,如何能确保,她二人无事?”

“放肆,”谷主冷哼一声。

“我信不过你。”我直截了当地道。

“我能抓到一回,便能抓到无数回。”谷主傲然道:“你唯有听我吩咐。”

我顿觉四肢无力,疲倦袭来,叹息一声,道:“写好曲调,还需配以演习之法,你若言而无信,我自然,也不会倾囊相授。如今咱们半斤八两,且都爱信不信好了。”

“你!好!”谷主怒而拂袖,斥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么?”

“你舍不得的,不是杀我。”我苦笑道:“你舍不得的,是如何利用我曲中奥妙,成就绝世武功。”

“柏舟,你,你就乖乖听谷主的……”平叔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我早已不是叠翠谷中人,作甚听谁的?”我淡淡地回道:“谷主,咱们约法三章,各自发誓,若我不将曲调并演习之法倾囊相授,则教我在世亲朋好友,个个流离不幸,困苦不堪,若你言而无信,或出尔反尔,则叫叠翠谷夷为平地,谷主多年经营尽化乌有,如何?”

谷主一言不发,挥了挥手,命人下去,顷刻间,屋内又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他缓步朝我走来,坐在我床头,抬起我的下颌,仿佛研读一般仔细端详,未了平板无波地道:“我从来不知,你原来如此刁钻奸猾。”

我微微一笑,道:“我也从来不知,谷主居然屑于胁迫威逼。”

他的手指默默摩挲着我的下颌,淡淡地道:“你是难得,但却不是非得不可。凡事还是须得有自知之明。柏舟,我容你一次,未必容你第二次。”

我笑了起来,喘气道:“谷主大人,何必如何委屈?你只需放任不管,不出三日,世上便再无我这个人……”

“我说过,在写完你该写的东西之前,不准死。”他淡淡地道。

“那,可由不得你我……”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瓶子,递过来给我,道:“这是那位叫葛九的藏着的,她千方百计到处找你,就想将这东西给你,我瞧了,似乎是什么药。”

我浑身一震,那个瓷瓶,正是当日我离去之时,沈墨山亲手交与我的药。

“若对你的病有益,便趁早吃了。”他冷冷说完,抛下瓶子,起身欲走。

我长叹一声,道:“谷主,你是做大事的人,何必为难两个姑娘?你要的东西,横竖趁着我还未断气,给了你便是,放了那她们吧。”

他略微一顿,却仍不改步伐,走了出去。

第39章

这个药名字古怪,叫思墨。

我记得栗亭提过,这是当年那位白衣胜雪,俊逸不凡的神医白析皓亲手配置的药。

白析皓其人,武林传说早已将之吹嘘讹传得近乎妖,肉白骨,活死人,未尝有失手误诊一例,未尝有不能救之一病。

但我却不信,世上哪有如此神乎其技的医师,医得了人身医不了人心,若一心寻死,那良药国手,又当如何?

只是这味药丸,却确乎珍贵异常,当日栗亭曾言道,此乃沈墨山家中长辈留与他的念想,对沈墨山而言,却又不只是一味圣药。但他却毫不犹豫,将瓶中余下三枚,尽数给我。

我抖着手,拔开瓶盖,到处一颗芬芳扑鼻的思墨,那药丸大如珍珠,色泽碧绿,圆润亮泽,在我掌心滴溜溜转。

耳边忽然想起,沈墨山说过的话:“拿着,我也好放心些。”

我心中一暖,张嘴含下一颗药丸,顿时,一股热流仿佛自丹田处汩汩升起,热流经过之处,那些呆滞凝固的病气,仿佛由此而被充当。

我胸中一松,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

这下耗尽全身气力,我倒在枕上,终于不支,闭上眼昏了过去。

不知又过多久,耳边闻得有人低低叹息之声,仿佛隐忍压抑甚过,我烦恼地皱起眉头,那叹息声挥之不去,令人烦恼。

渐渐地,饮泣声又远去,眼前一片光亮,我仿佛又置身京郊明德山庄,小琪儿在廊下有板有眼地比划拳脚,不一会便笑嘻嘻地仰头,娇嫩童音响彻起来:“爹爹爹爹,琪儿耍得好看不?”

我尚未答话,却听旁边一雄浑男声憋着笑答:“猴儿比划猴儿拳,当然好看。”

小琪儿不依,嘟起嘴撒娇道:“琪儿不是小猴儿,沈伯伯才是!”

我笑了起来,自然而然道:“你们一大一小,可不就是两只猴,还是野猴儿。”

骤然之间,他们皆为远去,明德山庄红墙绿瓦皆化为乌有,我骤然身处荒芜坟冢,依稀仿佛,却有熟悉二人相扶着对我微微而笑。我心中大惊,叫道:“罄央哥,景炎,你们去哪?”

“去该去之处,柏舟,从此后你要保重了。”罄央柔声应答。

“不,”我突然想起,他是已死之人,但景炎没有死,景炎好好活着的啊。我焦急万分,想扑过去,却被层层迷雾挡着,怎么也挨不近,我大叫起来:“景炎,你没死,你过来,别跟着去,景炎,景炎!”

“柏舟,你真傻。”景炎一脸嘲讽地看着我,道:“我思慕罄央哥哥多年,好容易能与他一起,是死是活,又有什么打紧?”

我急得满头大汗,反驳道:“胡说!你是没死之人,你跟他走了,我怎么办?”

“顾不了那许多了。”景炎冷漠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回头瞧瞧,找你的不是已经来了?”

我一回头,却见黑影朦胧,一人缓慢走近,竟然是谷主的脸,他嘿嘿冷笑,伸出冰冷手指,一下掐住我的咽喉,咬牙切齿道:“我早说过,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一人的!”

我奋力挣扎,却渐渐窒息,只拼命摇头着,想说,不,我不是你的,不是。

水深火热,不知煎熬多久,我呻吟一声,终于缓缓睁开眼睛。这一觉睡得甚为奇特,醒来时,却觉五脏六腑都被重新洗涤过再拼装过一般,四肢仍旧乏力,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我尚未来得及转动手指,却听旁边一女子高兴地尖叫声:“祭司大人,您终于醒了吗?神明庇护,您可算醒了!”

我转动头,却看到娜迦形容憔悴,一双妙目里便是红丝,此刻却聚满泪水,欢喜得连连双手合十,跪在我床头祷告:“神明开眼了,祭司大人平安无事,神明开眼了!”

她是真心实意为我高兴。

我微笑起来,吃力地伸出手,娜迦忙双手捧起我的手掌,又哭又笑道:“太好了,祭司大人,这可真是太好了……”

“娜迦……”我开口,却发现嗓子嘶哑难当。

娜迦骤然醒悟,忙胡乱擦去脸上泪水,强笑道:“瞧我,高兴得都忘了形,您要什么?哦,对了,您先等等,待我服侍您洁面净手。”

“等一下。”我抓紧她的手,勉力道:“葛九……”

“葛九姐姐还被他们关着呢,”娜迦眼中又蒙上泪,却狠狠地啐道:“那帮黑心大坏人,个个都该被豺狼撕,被毒蛇咬。祭司大人,您病好了,就请神明降罪他们身上,让他们个个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我心里狐疑,微声道:“那,你为何在此……”

娜迦睁大眼睛,道:“我也不知,早几日本与葛九姐姐关在一处,但前日被坏人押了出来,扔到您这,说是您病重,我一见您叫也叫不醒,摇也摇不醒,还以为,还以为祭司大人,再也好不了……”她说着,又哽咽起来。

我伸直手掌,娜迦天真地问:“祭司大人,您要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娜迦,你为何,会与葛九一道被抓?”

娜迦垂下头,嗫嚅地道:“那一日,跳舞完毕散了之后,我们个个得了银子,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但我心里惦记着您,想着偷偷回去再看您一眼。就,就撞见葛九姐姐,姐姐仿佛很焦急,我问她怎么啦?她说您被大坏人抓了,我一听也急了,便与她一道找。找了大半个月,才被姐姐寻到蛛丝马迹,我们便想继续跟着,想瞧瞧带走您的大坏人落足何处,能不能将您救回。哪曾想,稀里糊涂的,就被抓了来。”

我脸上一冷,淡淡地道:“你扶我起来。”

娜迦十分柔顺,道:“祭司大人,您不多歇息吗?”

我垂头不语,她无法,只得将我扶起歪在垫子上,我闭眼休息了一会,哑声道:“你是谁?”

娜迦惊奇地瞪大眼,道:“祭司大人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娜迦啊。”

我慢慢转过头看她,讥讽一笑,道:“你难道不知道,娜迦是跳悬腰舞的舞姬,这些女子最是讲究腰肢柔韧有力。你这样的身段,也敢假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