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秋微微眯了眼,冷笑道:“哦,小兔崽子翅膀硬了。”

“不敢,”沈墨山站在我跟前,握着我的手道:“墨山一心所求,不过诸位长辈能瞧着打小看顾我的面子上,待长歌好些,如此而已。”

“我怎么他了?要你跟老母鸡似的跑出来护短,”琴秋嗤笑一声,道:“长歌,你瞧瞧,想必你也不愿看着我们叔侄因为你而不合吧?”

真是一张利嘴。我叹了口气,道:“长歌恭敬不如从命。”

琴秋道:“这就对了,给。”他从腰际拔出一柄管萧,递了过来。

我却不接,道:“管萧我只用来杀人,怕您听了受不住,还是换瑶琴吧。”我抬头对沈墨山微笑道:“没事,就弹一曲,娱乐下叔叔们,是我做晚辈的礼数。”

第54章

琴秋听我此言,脸色一变,却自持身份,淡淡笑道:“既如此,我等就洗耳恭听了。”

“如此,长歌献丑。”我微微一笑,示意宝叔将房内闲置的一张瑶琴抱来,我放在身前几上,坐直了身子,调了调间,正要拨弦。

却听“嗡”的一声,沈墨山拂袖压住琴弦,痞气十足地道:“对不住啊各位叔叔,我老沈家的规矩最是护短,断无勉强我的人在人前做事的道理。琴叔叔,抱歉,今儿这个琴啊,我不准他弹。”

“哟呵,小兔崽子还跟我叫板了啊,”琴秋笑了起来,负手而立,道:“怎么这就是你老沈家待长辈的规矩?我承你的情,听你叫了十几年的叔叔,难道,连一首曲儿都不配听?”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您不用言语激我,今儿我还就反映话撂这了,您要差遣我,要人要东西,侄儿二话没说,立即给您收拾好了,献到您跟前,就怕您不赏脸要。您但凡要有些个什么要,再难侄儿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替您办了,保管办得美美的,只让你满意。谁让侄儿叫了您十几年叔叔不是?可咱们同是公子爷门下呆了许久,旁的不敢说学会,讲理这一条,总得入了心吧?亲叔侄还在不过一个理字,更何况墨山承着众人厚爱,叔叔辈的一个手指头可数过来。若是个个端了架子,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可劲折腾我们家小黄,那我还是趁早带了他,乡下耕田去得了。不是不孝敬您,实在,您也得给侄儿一个孝敬得起的机会不是?”

他算盘珠子一般滴溜溜地一番生意场上的话说下来,徐爷先憋不住闷笑出声,宝爷也含笑不语,琴来脸上阴晴不定,似也没料到沈墨山护短到这个程度。再说下去必然是撕破脸,他一个长辈,没由来的为难我,自己也知道说出去不好听;但若就此罢休,却又不甘,只冷哼一声,冷冷地道:“真真出息了,老徐,沈家出了这么个痴情钟,沈大首领泉下有知,当万分欣慰吧?”

“欣慰不敢说,至少没丢了他的脸。”徐爷哈哈大笑,道:“墨山,说得好,咱们盟里的男儿,若还不能护着屋里人,算有个鸟本事?想当年……”

“升哥,别紧跟着添乱了。”宝爷轻声打断他,微笑着道:“琴秋,说到底,长歌便是跟了墨山,可也不是卖他,他若尊称你一声,那是卖墨山的面子,若不收,原也跟你一点关系没有,没得平白为难人的道理。公子爷派你来,到底要赐何药,传什么话,你便快些吧。”

“我现下不乐意了。”琴秋冷笑着看向我,道:“长歌若不赏脸,我也没兴致做那传话筒。”

我叹了口气,拂开沈墨山的袖子,淡淡地道:“要我弹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瞥了他一眼,笑了笑,伸手道:“多谢纹银一百两。”

他一愣,道:“你说什么?”

“京师第一琴,明码实价,琴资一曲一百两。”我微笑着道:“本来我病中弹琴,要加收五十的,但您是墨山的长辈,这多出来的,就不好收,也算我孝敬您吧。”

他脸色一冷,直直盯着我,就在我以为彻底惹恼他之时,却见他垂下头,双肩耸动,不一会,压抑着的闷笑声传来,随即笑声越来越大,屋内其他人也随之而笑,沈墨山磊是开心,抚着我的肩膀道:“不错不错,耳闻目睹之下,过来有我之风。”

“有趣,墨山,你果真找了个好玩的。”琴秋笑过了,真从怀中换出两个金锞子,放在我面前,笑道:“没带现银,使金子先抵着罢,长歌公子,请了。”

“琴秋前辈,请坐,长歌这便开始。”我笑着低头拨弄琴弦,对沈墨山安抚一笑,抬起右手,大大方方现出断指,沈墨山会意,将我放在他此处的指套取来替我载上,低声问:“真不碍事?”

“无妨。只是娱乐,又不性命相博。”我低笑着安慰他。

我低头弄弦,调子起转,却是那一日在明德山庄,邬总管求弹奏的《越人歌》。

这首调子苍凉浑厚,我天启朝中人根本闻所未闻,当日瞥见琴谱即为心折,此谱曲一路,与我所思所想,皆是同理。只是再细琢磨该曲,便会觉着内里粗粝太多,仿佛磐石硬生生被人劈成两半,那等沙砾的质感,却并不是描述情感,倒像壮士断腕,慷慨赴死般。我改了些许,使其生硬之处更为顺畅,却不减其雄浑厚实。

这曲子一响,琴秋便“咦”了一声,随即众人均屏息凝神,我自来只需一琴在手,便是傲视天下的天下王者,情绪起伏,悠远转折,喜怒哀乐,皆随我说愿。这首忧伤的越人歌,我惹原意,能令其若细雨蒙蒙,润泽柔软,直令人不知不觉,只回忆青葱岁月,两小无猜;指套金帛铿锵,却能令有所思者陷入心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然,以及伴随这等决然,必不可少的遗憾和不舍。人之一生,多少不如意,均能于情字上无限放大,身陷其中,百感交集,待得回头,却已两有空斑白,百年须臾。

在座诸人,皆不等闲之辈,他们都经历过许多,明白什么是求而不得,什么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不再年轻,却又尚未垂垂老矣,最能牵动他们的,莫过于这首曲调中隐隐透出的前事不可追,后事不可得的感慨,倒未必是感情之中,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无奈。

我指下的曲调苍凉,似诉多少未尽之意,却不得不咽下化成一声叹息。琴弦铮铮未尽,一旁却忽闻管萧呜咽,我微微抬头,却见琴秋手持管萧,垂头吹奏,恰好正是这一曲《越人歌》。一瞥之下,他脸上忧伤,目光温柔,管萧之声易于低徊,他却硬是吹出三分缠绵悱恻,想来,或是念及心中柔软的感情,忍不住以此为媒,倾诉而出。

他技艺比之谷主的恬淡高远,自然不如,但吹奏间却隐隐约约,透着牵人心绪,令人心神为之牵动。我心下疑惑,忍不住一色琴弦,金帛之声骤然响起,余间缭绕之间,已悄悄收了曲,他仿佛猛然惊醒,管萧吹出一个颤音,终于回到正调,渐渐低沉,杳不可闻。

众人如梦初醒,宝叔叔鼓掌赞叹道:“长歌一曲,如听仙乐,我昔日也曾听公子爷弹奏这曲,却不如你这般超凡入圣,实在大妙。我适才还拦着不让你弹,如今却又感激琴秋,若不量他一意孤行,我等哪有福分聆听。”

“宝儿,夸得也忒过了。”徐爷皱了眉头道,视线看向我,首次不带敌意,反而隐隐露了些钦佩,点头道:“不过,确实不错便是。”

沈墨山大是得意,笑道:“怎样,小黄这一手,处绝活吧?一百两银子一曲,不枉吧?”

“无价之宝,岂可以银钱玷污。”宝叔瞪了他一眼,对我温言道:“长歌,没事吧?”

我只觉得疲惫,却并非心脉阻滞,便微笑道:“没事。”

“琴叔叔,这下你不能说不高兴了啊,我瞧着适才你合奏得兴致可高,赶紧把给小黄的药拿出来,等他身子大好了,最多你常来与他切磋乐理,我不多收你银子便是。”沈墨山乐哈哈地朝琴秋说。

琴秋却一脸失魂落魄,充耳不闻。我有些奇怪,与沈墨山对视一眼,沈墨山又唤了一句:“琴秋叔叔。”

琴秋这才回过神来,愣愣看我,良久之后,闭眼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来,却是红黑两枚药丸,他涩声道:“白析皓这些年钻研的东西就在这了,你也知道,公子爷身子不好,之所以撑过这么多年,全靠白析皓殚精竭虑,诚怕诚恐,时刻想着如何替他续命。这两颗丸药,尚未取名,但比之思墨,解毒灵丹都要金贵。他花了两年功夫,才制成四丸,公子爷从自己嘴里省出来一半给你,还需瞒着白析皓。墨山啊,无论呆会你听到什么不中意的话,你都要明白,公子爷是真心疼你,明白吗?”

沈墨山点点头,道:“那当然,公子爷是墨山心中最看重的师长,我这辈子,都记着他的恩情。”

“这才对。”他点点头,看向我,道:“长歌也是,这药珍贵异常,寻常人断无福分得到,你一次便得了两颗,这等恩情,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望你莫要忘记。”

我忙欠身道:“长歌谨记了。”

“墨山,你听好,”琴秋正色道:“公子爷道,你这一生太过顺当,虽无父母,却多了许多关爱你的长辈,难得个个摈弃成见,真心为你着想。练武也罢,做生意也罢,做人也罢,你从未遇敌手,也未尝明白寻寻常人爱别离,求不得的诸般苦难。今日你为长歌治病,看似一心为他,但其实,又何尝不是你自来任性妄为,爱怎样,便非怎样不可的心性作。”

沈墨山一脸尴尬,道:“哪有,我确实不能离了小黄……”

“墨山,让琴秋说完。”徐爷打断了他。

琴秋点点头,道:“公子爷让我告诉你,若真待一个人好,便需得明白此人来之不易,只有来之不易,你方会珍惜。要长歌活命,可以,但你必须拿一样珍爱的东西来换。”

他自袖口掏出一张纸,展开来,递给沈墨山道:“这里公子爷手写,你现下所有珍爱的,舍不得之物,你挑一样舍去了,我自然便将药给了长歌。”

第55章

沈墨山沉默不语,接过纸,展开一看,脸色低沉,半天不言语。我心中忐忑,不禁道:“墨山……”

他回过头,冲我微微一笑,嘴角边笑纹浮现,暖若冬阳,过来伸臂半揽住我,也不顾他诸多叔父辈正瞧着,温言道:“担心了?”

我抿紧嘴唇,怎能不担心?他素来胆大心细,看着粗犷豪放,实际上最是精打细算。若只是寻常事,他此刻定然哈哈大笑,欣然应允,但那张纸上,显然写着真正令他为难之事,否则,他怎会斟酌良久?

看来,那位公子爷,真的知人甚深,一下子,点到他的死穴上。

我反手拍拍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背,轻声道:“若难先,便不要选了。”

沈墨山嘿嘿一笑,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场上关切看着他的诸位叔叔,道:“我选好了。”

琴秋轻轻一挑眉毛,道:“真选好了?”

他着重点了点头,转过去对徐爷道:“二叔,公子爷果然厉害,他说的那几样,果然任一样,舍弃了,都跟割我的肉似的。”

徐爷喝道:“少废话,把纸给我,我瞧瞧姓林的到底有什么花招!”

沈墨山手一扬,那薄薄的纸片便平飞至徐爷跟前,徐爷手一抄,一目十行,一下看完,怒道:“什么乱七八糟,我早说了,姓林的诡计多端,偏你们还不信,个个当他是至诚君子……”

“长哥,别忙发火,我看看。”宝爷一旁淡淡地道。

徐爷哼了一声,将纸递给宝爷,宝爷手持那张信笺,飞速看完,抬头见我一脸忧色,忙安抚一下,道:“莫急,我念与你听。”

我感激一笑,他徐徐念道:“第一,功力;第二,沈家少主;第三,南北买卖连白家老号大当家;第四,明德山庄小少爷。”

他见有些疑惑,便一一解释道:“头一样,墨山是练武奇才,一身武功博取众家之长,墨山选了这一样,便需逆行经脉,散了一身功夫。第二样,沈门一派,处先帝时就是偌大的帮派,后来虽避退一方,削减不少人马,但实力犹存,不容小觑,你徐叔叔便是沈门的二当家,墨山若选了这一样,便处请出族谱,不复姓沈;么三样不用我说,墨山最爱做生意,这么些年也小有所成,若没了这一项,钱银还是小事,只是这么多年打拼付诸流水,他定然心中不甘;第四样,明德山庄是公子爷敕封的府邸,若墨山选这一样,从今往后,与公子爷并白神医,便再无瓜葛。”

那位爷果然够狠,这四样,每一样好选。

我忧心忡忡地看向沈墨山,沈墨山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慰。

“选第四样。”徐爷咬牙切齿地说:“姓林的是不是笃定你不会选第四样啊,你偏偏选了,让他追悔莫及去。”

“我选好了。”沈墨山负手而立,淡淡地说。

琴秋微笑道:“讲。”

“我姓沈,虽然我爹没教养过我一日,但他老人家一生操劳都在沈门一派上,现在就算大不如前,可也不能让它后继无人,成一盘散沙。且血脉一事,并非我自请出户便给断个干净,到哪了,我不是沈家的人,还得叫我爹亲取的名字沈墨山。所以,第二样,我万万不能选。”他笑了笑,道:“同样的,我这一身功夫,大半习自我爹留下的武功秘笈,小半是各位叔叔今儿个你指点一招,明儿个他指点一式,未必融会贯通,可那点点滴滴,都透着情义,我不能忘本,故第一样,我也不能选。”

“至于第四样,若选了。诚然损失最小。”他笑着道:“便是我不再与公子爷他们有任何瓜葛,但依着他的性子,定不会来为难我,说不准,暗地里还会想方设法帮我。”

“所以我命你选第四样,让那俩老小子后悔去。徐爷嚷嚷道。

“不,”沈墨山摇摇头,道:“这第四样,看起来损失小,但仔细品起来,损失却最大。”他笑了笑,对徐爷道:“二叔您想啊,公子爷与白神医一体,我若与他断绝了关系,白家老号定然要分割出去。公子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却为了自己的私心与决绝,这样的事若传出去,沈墨山头上,便顶着不孝不义四个字。往后行走江湖,南北买卖,皆会受此影响,而最重要的,是小黄定然会因此遭人诟骂;再则,我若连公子爷的恩情都能抛诸脑后,只怕传了回去,也寒了众位弟兄们的心,往后再想调遣他们,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我越听越心惊,禁不住脱口而出道:“难道,你就舍得下那么大的买卖?”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沈墨山铁公鸡一只,平时一个铜板都算得叮当响,现在竟然,说要舍了那么大的买卖。

沈墨山呵呵一笑,道:“怎么?我不像?”

我心中百感交集,哪里说得出话来?他却攥紧了我的手,对徐爷道:“二叔,我是生意人,这做生意和做买卖,里头区别,做买卖的,咱们可算计蝇头小利,输赢账一刻不停巴位响着,但做生意不同,有得有失,除了眼前的这点计较,还得想着长远,现如今,我拿南北九省十三州的买卖换小黄一条命,我觉着不亏。没了他,今后我别说做有做生意的心思,就是听着钱响也不觉着有趣。我不能忘了祖宗,不能对不住我爹倾注一辈子心血的沈门,更加不能将我爹为这送了命的武功视为儿戏,那么就只能委屈自己个。”他满不在乎地冲我笑道:“对不住啊小黄,往后雪参之流咱们要少吃了,西域异香嘛,乐偶尔点一回可以,多了我可供不起。”

我喉咙哽噎,反手握紧他的手。

出乎意料的,徐爷这次却没大发雷霆,只深深地注视我们,未了口气平淡道:“你想好了?”

“我一向言出必行。”沈墨山道。

“甚好。”徐爷颔首,却搭上宝爷的肩膀,若无其事地道:“啊,这天冷得可快,宝儿,我想你上回弄的炖羊肉了。”

宝爷忧心忡忡,看着我们欲言又止,却终究叹息一声,转头对徐爷道:“那我让飞萤他们准备食材,顺道,将咱们带来的江洲曲淩开了封,你一道尝尝?”

“宝儿,你真是深得我心。”徐爷喜上眉梢,道:“如此还等着作甚?咱们快快走罢。”

“等等我,”琴秋开口道:“听着有份,没得落下我的道理。”

他抬步跟着那二人就走,到我们跟着,却将中木盒随手一抛,金贵异常的药丸便如此随随便便扔了过来。沈墨山一反手抄入掌中,笑道:“多谢琴叔。”

“先服红的,”琴秋轻描淡写地道:“红的解毒,黑的,却要待两日以后服用。你的东西,拿来。”

沈墨山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面黝墨令牌,抛了出去,琴秋反手一接,微微一笑,抬步走出。

他们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房内只剩下我与沈墨山二人。沈墨山低头含笑看我,目光柔和如水,内里深情厚意,毕露无疑。我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靠近他怀里,脸颊贴上他的胸膛,静悄悄流下的两行热泪,却无声无息,被掩饰了过去。

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万贯家财,说抛弃便抛弃。

还有如此视财如命的一个人。

“小黄,这下我成穷光眉了,我不管啊,你先前说过养我的,可不能食言。”他嬉皮笑脸地道。

我默默拭去眼泪,哑声道:“我就算想赖,你许我赖么?”

他听出我声音不对,忙低头扶起我脸,见到未干的泪痕,心疼地道:“你哭什么?老子一气儿丢掉九省十三州的买卖都没哭,你倒比我还疼?”

我瞪了他一眼,嗫嚅道:“我,我,我是风吹了沙子揉的。”

“恩,这风也忒邪门,哪不好钻,非吹你眼里。”沈墨山微笑着道。

我咬唇不语,张嘴一口咬他肩上。

“哎哟,”沈墨山怪叫一声,道:“小黄,我可是刚刚遭受重创,你不安慰我,倒咬我……”

我抬头道:“谁让你欠收拾。”我心里一动,喜道:“不对啊,你为什么半点不见肉痛神色?莫非,说交出买卖,只是些过场的话?”

“另胡思乱想,”沈墨亲了我一口,道:“都是真的,公子爷办事顶真着,你才刚没瞧见我丢了令牌出去?那就是东家的凭证。”

我心里黯然,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没什么,不就你得养我吗,”他笑呵呵地又亲了我一口,将我抱在膝上坐好,道:“你多了不得,一曲一百两银子,往后我便负责打锣吆喝,专宰那些附庸风雅的肥羊……”

“你当这里沿街卖艺么?”我怒道:“还打锣吆喝,照这么下去,迟些你是不是还该请些姑娘们舞蹈助兴?”

他眼睛一亮,道:“好主意,就这么来……”

我心里气闷,懒得理会他,又一口咬他肩上。

沈墨山哈哈大笑,环抱着我,下马搁我肩上,亲昵地道:“诓你的呢,我哪舍得你受那份苦,再说了,你是我的,你的曲儿,也就我能叶,往后什么琴叔宝叔之流要听曲,你一概回绝了,听到没?别一时心软,又便宜了那几个老家伙。”

我点了点头,他大喜,又一口亲了下来。

这回亲得有些意乱情迷,待分开了唇,双方呼吸都有些乱,沈墨山抚着我的下唇,哑声道:“莫要忧心,我路子多着呢,没了这个,还有其他的。公子爷这些年不管事,他并不清楚我那买卖到底做了多大。”

我心中一喜,道:“真的?”

“小财迷,听我不是穷光蛋,这脸都亮了。”他呵呵低笑,道:“我这些年风头太劲,与朝堂官吏过往太深,官商官商,这官字当头,容易遭人嫉恨,卷入朝堂纷争,惹祸上身。想来公子爷也是料到这一点,借着这个机会,将我手里明面上的生意收了去,该怎么弄,他心里有数,我正好可以腾出手来,做些山高皇帝远的买卖。况且,”他笑得狡猾,低声道,“公子爷心肠最软,过得几年,我一哭穷,他没准又会将东西还给我。”

“原来如此,”我笑了起来,靠进他怀中,道:“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啥?”沈墨山警惕起来,收紧圈着我的臂膀,带了威胁道:“我说你别又动什么托孤的心思啊,老子没钱,有钱也不替你养着小琪儿,你要老子养也成,你在我身边多久,我就看顾他多久,明白不?”

我心里好笑,缩在他怀里不吭声。

“到底明不明白?”他低吼一声。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声,主动环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道:“明白了。”

他有些意外,随即笑了起来,托住我的后脑,深深吻了下来,一直到将我的嘴唇啃肿了才放开,道:“这才乖。”

这个小气男人,怎么连小琪儿都不好如?我好笑地摇摇头,靠在他肩上,道:“墨山,我现下不想报仇了。”

“为什么?”

“因为不划算,”我懒洋洋地闭眼道:“谷主,我是恨他,但我不想再在他身上耗费光阴。我已耗费了太多,往后,我想过好每一日,好好陪你,看着琪儿长大。”

他笑了出声,道:“那可不成。”

“嗯?”我惊愕地睁开眼,道:“什么意思?”

“那王八蛋那么对你,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而且,”他压低嗓子,道“他身上,有我老沈家的功夫。”他笑得意味不明,道:“这事原本也不算什么,但谁让我那死鬼爹把那套功夫看得比性命还重?赶巧我现下卸了当家的事务,正有空,等你好了,咱们,去会会那位谷主大人?”

第56章

我承认,原本想跟沈墨山在一艳情,是信他,是敬他,是孤苦了太久,渴望有人相伴,是一个人踯躅冬之夜,冻僵了全身,无法抵抗一丁点温暖的诱惑。

但我对他,其实并非刻骨铭心的爱恋。

所以,我想跟沈墨山在一起。

我以为,他待我,与不过如此。

我们在一块,与其说是浓烈的爱意,不如说,是彼此需要和相互慰藉。

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我,做到这一步。

人们常常以为,士为知己者死,是对情谊最高程度的表达。

其实不是的,性命在江湖,并不见得有多贵重。

常常为了莫名其妙的恩惠,为了经不起推敲的道义,为了不值一文钱的面子,为了虚无缥缈的神功或宝藏,你就会拔刀相向,就会慨然赴死。

江湖上,每天都在死人。

见惯了生死,就连你自己,都不会觉着死亡有多了不得的一件事。

为了知己去死,在某种程度上,与为了钱,为了名,为了利益去死,没有什么不同。

而且脑子里一冲动,热血一涌上来,你常常没法仔细考虑,就已经送了命。

难的,反倒是,仔细掂量过的舍弃。

舍弃你最难舍弃的东西。

尽管沈墨山说得轻描淡写,又说自己有后路,但我不是三岁小儿,我知道,九省十三州的买卖,得多大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