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一手撑伞,一手端着盆水很快就回来了,放到他面前,道,“洗洗吧。”

“好!”秦子期应了一声,将手放进盆里,水立刻就黑了,他猛地想起什么,抬起头来看长歌,果然看见她还抿着嘴笑着。

他的脸腾地红了,连忙捧起水洗脸,心里懊恼刚刚怎么没有想到脸上有雨水,很容易就沾上尘土了,他刚刚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吧!

等秦子期洗完脸,长歌便拿着伞,抱着衣服准备离开。

“将军!”秦子期在她临出门时喊住了她。

长歌脚步一顿,秦子期连忙改口,“常小姐!”

“什么事?”长歌并没有回头。

秦子期几步走到她面前,低着头,“马车很小,你们两个人坐在里面,坐着都把腿伸不直,不如,不如你就在这里睡吧。我们一人睡一半,明早趁他们没起来的时候,你再出去,行吗?”

半响没有听到长歌的声音,秦子期的心跳得很急,不断的重复着,“那马车真的很小,睡不下两个人的。”更何况没有多余的被子,也不知道她的伤好全了没有,这样冻一晚上,会不会又对身体造成损伤。

“秦子期,”很久的沉默之后,她的声音响起,“当年我离开之时,我记得我已经说明了你的清白之身。”

长久以来埋在骨子里的疼痛,在此刻又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秦子期的嘴唇有些发白,“是的。”

“那么,你现在,现在…”长歌看了看他梳着的已婚发式,问了另外一句,“再嫁是不是需要我写休书?”

“不!”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急切,猛地抬起头来,“一生只爱一次,一生只爱一人,子期已经寻到了心的归宿。”

“即使这归宿并非良缘?”长歌问了他这一句。

秦子期看着她,眼睛慢慢清亮,似乎先前几乎要夺眶的泪水在瞬间消失了,他笑,“为卿之君,吾所愿尔,终生不悔。”

即便你不爱我,没有关系,我可以爱你,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即使你我再不能见,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想你,一年一年的想着,直到老去。

“将军,我说过的,这是我的选择。”

似水流年

这,实在是一个风雨交加叫人不能平静的夜晚。

长歌闭了闭眼睛,然后,慢慢的睁开,烛光的摇动中,她的脸,带着模糊的温柔,“子期。”

心中一震,秦子期抬起头来,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从她的嘴里这样轻声的叫着的时候,竟然带有如此的魔力,叫人心痒难忍。

长歌微微一笑,终于决定,对着这个男子,说出她的感情,这是她一生中,从未有机会倾吐的隐秘,

“我的母亲,孟三喜,兰陵孟家的族长,以她之才之势,想要夫侍成群,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是她没有,自始至终,她只有我父亲一人,她说,人影成双,是世间最美丽的风景。我当时虽然不懂,可是我知道,我的父亲与别人家不同,他的脸上,永远只有微笑,他望着母亲的眼光,永远是幸福,哪怕山路崎岖,哪怕风雨飘摇,哪怕泥石流翻涌而下时,他将我与长蓝护在怀中,微笑着与母亲深深拥抱。”

“长蓝是我的责任,爱他护他,已经成为本能。我一天一天等着他长大,倾尽全力随他所想,予他所求,要把他宠成全天下最幸福的男子,我要他像我爹爹一样,享有人影成双的唯一。所以在我的心里,他便是我的唯一。为着这个,即便你风华绝代,即便你深情无双,我也不能,放你在心上了。”

“子期,当日娶你为夫,虽说是皇上下旨,可是我要是抵死不从,也绝不可能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我当日,是恼皇家多疑,也是嫌一番争执麻烦,你既然心甘情愿,我又何必对你多加怜惜。是我的一己之私,铸成今日之错。对不起!可是,你不要再爱我,也不要再等我了,我们之间,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这是多么斩钉截铁的定论,秦子期低低的笑了起来,“将军,你能不爱长蓝了吗?”

“如果他死了,你都做不到不爱,如今你还好好活着,又怎么能要求我做到?”

“不,”长歌缓缓摇头,“我会做到,我当然会做到。”玉箫从袖中滑出,在手中轻巧的打了一个转,她站起身来,“我如果得不到幸福,便是长蓝害了我的一生,我既然爱他入骨,又怎么舍得他背负如此亏欠。他活着,我爱他一世,他死了,我要他安心而眠。”

他深爱的人,在他的面前诉说着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有什么比这更残忍?

他深爱的人,说她还会得到幸福却彻底的否决他的可能,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

伸出手,紧紧的压着心脏跳动的地方,他害怕,怕它痛得再无力呼吸,“你,知道?”

长歌移开视线,握紧了手中的玉箫,“作为皇上她没有错,因为她做了一个皇上该做的事;可是被我信任了的秦子蓉,我绝不能原谅。至于你,我既然从未将你当做我的夫婿,你拦下将军府的飞鸽传书,便是你身为皇家人的本份,我也没有立场责怪于你,可是,若然有一日我真的当你是我的家人,又如何能释怀你当日的所作所为?”

屋外的雨声,听起来似乎有些小了,长歌转过身去,“秦子期,不要再等下去了,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她背转身,一步一步远去,多少年来,他永远只能这样,看着她的背影,一次一次离开。

在她的手触上门把之时,他冲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对不起,我以为皇姐只是要把他打入冷宫,却不知道,是要他死。对不起,对不起。”他把她抱得牢牢的,用尽全身的力气,“可是将军,再来一次,我仍然会作同样的选择,我绝对不能让你因为他而与朝廷起冲突,你比他,比起其他所有的人,都更重要。”

长歌低下头去,将他环在腰间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对我而言,他比你,比起其他所有的人,也都更重要。”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秦子期紧走了几步,却只碰到冰冷的门板,间或从门缝里飞入的雨丝,打在他的身上。他靠着门板,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将军,子期早已将你刻入骨,融入血,要忘掉你,除非有一天拆去我全身的骨头,放干所有的血液。

“将军,我绝不会放弃你,太想要你得到幸福所以绝不能放弃你,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第二日天气大好,果然是暴风雨过后,总有大好晴天。

秦子期推开门来,伸展了一下四肢,早已等在一旁的林决快步走了过来,看了看他的脸色,笑道,“秦公子,昨晚睡得还好吗?”

“很好,谢谢。”秦子期回他一笑,神清气爽的样子。当然要休息好,休息得好才有力气战斗。

百折不挠,将军,这是你教你的部下时说的。

吃饭的时候,不仅是林家人觉得怪异,就连长歌也看了秦子期好几眼。

昨日一碗饭都吃不完的人,今天居然连吃了三大碗饭。

反倒是秦子期自己脸色平静,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这是干什么?”长歌拦着马车,有些气急败坏。

吃完饭,雨早就停了,长歌想着他这该走了吧。却不想秦子期走到马车旁,吩咐了一阵之后,就让车夫赶着车先走了。

“不干什么。”秦子期目光炯炯。

林决在一旁看两人剑拔驽张的样子,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却还是上前来拉着长歌,“常歌,或许是秦公子想要在这里多住几天呢!多玩几天没有关系的。”

“有关系,”林双在一旁翘着嘴,小声的嘀咕着,“他吃得好多!”

她虽然说得小声,旁边几个大人显然还是听到了,林春赶快将林双拉过去,在她头上敲上了一下,“没礼貌。”

秦子期的脸稍微红了一红,走上前几步,站在长歌的另一侧,看向林决,指着长歌,“林公子,我吃饭的费用,你向她收。”

林决张了张嘴,还没说出声音来,便听见长歌咬牙切齿的问道,“秦子期,你究竟在玩什么?”

秦子期坦然的回望着她,“我没在玩,我很认真的。”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你待多久,我便要待多久。”

长歌只觉得额头上青筋直冒,那个善解人意的秦子期呢,那个高贵优雅的长皇子呢,“柴房里是不是有鬼,睡一觉就把人睡得性情大变了?”

“性情大变?”秦子期一反常态,咄咄逼人,“你又知道我多少,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性情?”

孟长歌,你可知道我当年是怎么遇上你的?

鞠水河边,孟长蓝对着秦子蓉一见钟情的时候,他穿着侍卫的衣服,偷偷跟着要去看看抢他狐袍的人是谁,却见着了她,遇上了他一生难逃的劫。

他看着她洒脱大笑,他看着她击鼓而欢,他看着她临湖一曲,看着她眉宇间的豪气热烈如火,纵情飞扬。

只是可惜,她的眼里,从没有映进过他的影子。

“如果以前,你来不及了解,那么就从今天起,一点一点的认识我吧!”

“咦,常歌,你们一大堆人在这里干什么?”向敏推着车走了过来,好奇的看了看秦子期,又转向常歌,“我昨天的鱼没有卖完,腌成鱼干了,今天给你们拿了些过来,再晒一晒吃吧。”

“哦,谢谢!”长歌勉强笑了笑,把鱼从向敏车上提了出来,递给林决。

“林决,你家有客啊,是不是住的不方便?让这位公子去我家住吧,可以跟我表弟一间房。”向敏清楚林家的情况,肯定是住不下这么多人的。

“不用了,谢谢。”秦子期对着向敏略略一礼,却是很快的回绝,“我住长歌的房间。”

“啊?”向敏愣住。

“那,常姐姐住哪?”林源呆在父亲的怀中,终于忍不住发问。

秦子期望向长歌,“我吃的,住的,衣食住行,本来就该是你的责任。”

长歌抿紧了嘴,死死的盯着他。

秦子期毫不退缩,“你把我的身份分得那么清楚,说我做的是份内之事。那么现在,你也做你的份内之事吧。”

“秦子期!”这个名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长歌嘴里咬出来的。

秦子期笑得温婉,“叫我子期吧,妻主!”

男女对决

从那个石破天惊的“妻主”两个字一出来,长歌就觉得自己的生活也石破天惊的发生了变化。

向敏脸色的怪异自不必说了,林家那几个也是一副极其震惊的表情之后,似乎就进入了阴雨绵绵的季节,连一向黏她黏得最紧的林源,也鼓着腮帮子眼泪汪汪特别委屈的缩在一旁不理她了。

当然,比起这些,还有更让她受不了的,便是秦子期那一口一个的“妻主”,以极为温柔婉约的声调唤着,偏偏把她唤出了一身冷汗。

“秦子期,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忍无可忍之后,她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

他抬起眼来,目如秋水,“妻主,我哪里不正常了?”

又来了!她打了一个寒颤,“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唤我妻主?”她实在很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是不是里面突然间装错东西了。

“那你是我妻主吧,我又没有叫错。”秦子期一副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的样子。

长歌在心里无力的叹气,她是他的妻主没有错,可是她们又怎么能算得上是正常的夫妻,“秦子期,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秦子期点头赞同,“是,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那么…”长歌的眼睛一亮,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秦子期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襟,“你不喜欢我叫你妻主么?那么我换一个吧,我更喜欢叫你将军,可是你现在肯定不喜欢我这样叫,要不然我叫你长歌吧?长歌怎么样,你自己名字的那个长歌,别的人也听不出什么差别的?”

长歌瞪着他,“秦子期,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不知道,我听不懂。”秦子期笑眯眯的看着她,“你知道我很笨的。”

他笨?长歌几乎要笑出来了,这话拿回京城去说,估计别人会以为说这话的人是疯子。他要是笨了,世界上就没有聪明人了。

“秦子期…”

“我都说让你叫我子期了,妻主。”他打断她,纠正道。

她哑然,对他对视半响之后,开口,“能不叫我妻主吗?”

“叫我子期。”

长歌闭了闭眼睛,“子期。”

“嗯!”他眉眼弯弯,终于改口,“长歌。”

第一回合,子期完胜。

“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了吗?”长歌揉了揉额头。

“没想干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该提醒你一些事。”

“什么事?”

“长歌,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成亲了?”他看着她,神情很是端庄肃穆。

长歌点头,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很好!”秦子期弯起嘴角,“你既已经成亲,便该担负起养家的责任,你总不能娶了我还让我回家吃自己吧,从今天起,你要努力赚钱,要养活我。当然,我知道你现在还没多少钱,我会努力少吃一点的。”

长歌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他,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你说赚钱养你?”

“对啊!”他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长歌要努力啊,咱们不能老是住在别人家。”

第二回合,子期再胜。

晚上吃饭,因为多了一个秦子期,桌上众人都变得异常沉默。

长歌头都不抬,使劲扒着饭,眼见得一碗白饭都快见底了,都还没夹一下菜。

“常歌,吃点菜吧!”还是林春开了口。

长歌笑笑,“我知道,谢谢。”

秦子期看着桌上唯一的那盘菜,没有吭声,这是早晨向敏送来的鱼干,用油呛过之后,飘着特有的香味。

长歌道过谢之后,仍是埋头吃饭,林决夹起一条鱼,黑着脸丢进她碗里,“吃。”

长歌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也不说话,默不吭声的咬了下去。子期微微一愣,若不是他早就知道长歌不吃鱼,几乎也要看不出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了。

转回头去,看了两眼林决,也没说什么,只是心头,无法抑止的憋闷。

吃完晚饭,长歌和秦子期回了房,看着坐在床畔安静看着她的人,心头又是一阵无力,这还真是,一个不小的责任啊!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林决借一套衣物,洗完澡你勉强穿着吧!”

“好!”秦子期答应着,目前她走出了房门,才转过身来,将她随意搭在凳子上的衣物拉过来,一件一件的叠好。

“林决,”长歌走到那边的时候,林决还没睡,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不知道想些什么。她喊了一声,林决抬起头来看她,眼睛红红的,是哭过的样子。

他侧过脸去,用手背抹了一下脸,“有事?”

长歌蹲下身去,“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林决,你要是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想要帮忙也无从帮起了,是不是?”除了长蓝,她真的看不懂这些男人都在想些什么。

林决又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摇了摇头,“我没事,你来干什么?”

“我来给你借一套衣服,给他穿。”长歌老老实实的道明来意。

林决飞快的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进屋去拿衣服去了。

长歌拿了衣服,又开始烧水。

林决站在门口,看长歌熟练的点燃了火,慢慢烧旺的火苗将她的脸染上了绯色。

“要我帮忙吗?”他问。

“不用,烧点洗澡水我应付得来的。”

林决默默的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她,“你要走了吗?”

长歌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恐怕她不走,也不行了。这样与世无争的地方,又怎么能应付那接二连三将要出现的人?

“我不想走,可是我想,不得不走了。”

林决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背转过身去,“你如果要走,就早点走吧!”

趁他还没有沦落到非她不能活的时候,趁他还有力气拉住自己的时候,赶紧走吧。

“好!”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

眼睛一热,林决快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