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苑娘坐下,看内堂里候着的家丁异常恭敬地躬着腰,等候吩咐,便是连他走了也没抬起腰来,心道,许还有替她撑腰的原因。

他在给她长脸面。

常家千疮百孔,苏苑娘这世没有收整它的心思,但为方便行事,她还是需要底下人听话的,是以在心中也领了常伯樊这份情,心思着走之前再还一些回去就是。

这般想着,苏苑娘屁股还没坐热,就听下人过来禀大爷夫人突然染了急病,上吐下泄不止,大爷请二爷夫人赶紧过去看看。

“娘子,”这一事紧跟一事,就没个休止的时候,知春生怕娘子出事,走出来请示,“这开宴的吉时眼看就到了,您先去陪众位亲戚夫人用宴,奴婢这就去大爷夫人那边问问。”

“我先过去看看,你…”苏苑娘叫家丁。

“小的在。”家丁一溜烟地跑过来,当家人对夫人的宠爱,他不仅耳闻,还亲眼见了,现在对她可不敢有一丝怠慢。

“府里有大夫罢?”

“回夫人,目前府里住着两位呢,都是我们临苏城里的鼎鼎有名的名医。”

“哪两位?”

“一位是令大夫,一位是秦大夫。”

“秦大夫现在可在?”

“在的,在的,回夫人,今日老爷在府里和前来贺喜的各位大人们和族老们吃酒,秦大夫也是我们府里的座上宾,这时应该已在府里了。”家丁这时也不敢另起心思,一五一十把他知道的皆说了。

“你去请他去大爷房处。”苏苑娘示意知春:“给他跑腿的赏。”

知春领命,朝她动了动嘴,无声请示:“半两的?”

苏苑娘摇首。

那就是一两的,知春身上拢共就两种打赏下人的,半两与一两的,她拿出一两的小锭银,给了那家丁,“这是夫人的赏,你且快快去把人叫来。”

“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小的份内之事。”

“拿着,夫人的赏,小哥你再推拒就不好了。”知春浅浅一笑。

一两银子欸,将近两个月的月钱了,那家丁笑得合不拢嘴,双手捧着银子连连鞠躬作揖,“谢夫人,谢夫人,谢夫人的赏。”

“去罢。”夫人道。

苏苑娘没让知春跟随,打发了她去女客那边说明原因,她则去了大房那里。

路上,她碰到了三房的姨娘,府里轻易见不到人的刘姨娘。

刘姨娘是临苏城里一户普通人家出来的女儿,因从小长相清秀,名字里带个梨字,人送“梨美人”三字。而好女百家求,她在豆蔻少女的时候,上门求亲的人家差点踏平了她家的门槛,但她在十六岁那年,被年过四旬的常家家主抬进了门,成了常家家主诸多小妾当中最小的一位。

这小姨娘,听说是当时的大姨娘,也就是大房的亲生母亲向正房力荐抬的,于是这大姨娘和小姨娘很是好了一阵,直到小姨娘怀孕生下儿子,两位姨娘的关系才形同陌路。

见到苏苑娘,那眉眼中带着几分病态的刘姨娘朝苏苑娘一笑,怯怯地叫了她一声:“家主夫人。”

刘姨娘前世后来出了府,嫁予了他人。

出府不久后,她因为偷人,被她婆婆捅死了。

她跟常孝松也有苟且。

明夏的死,说起来也跟这位刘姨娘沾了一点边,因明夏碰到过这位姨娘往常伯樊怀里扑的事,在了冬陷害明夏的时候,这位姨娘站出来当了人证。

如若没有前世,苏苑娘会如前世一样,觉得这位在少女的时候嫁给了一个足以当她父亲的人的姨娘是有些可怜的。

“夫人,这是三爷的姨娘,住在雪梨院的那一位。”在前带路的婆子赶紧道。

苏苑娘在这位姨娘面前顿住脚步。

刘姨娘不过三旬出头,她肤白貌美,身形纤细娇弱,她又喜着颜色淡雅的衣裳,这一看去,身上犹存几分少女之姿,让人想不到她已是一位已年过三旬且育过子女的妇人。

她是个擅长让人心生怜惜的人,刘姨娘知道自己身上哪一点能挑起人的喜欢,这是她进了常府很快就让当时的常家主在她房里留连不舍,她很快就有了身孕在常家立住脚的根本。

男人吃的那一套,用到女人身上就当不得数了,但新家主娶的人是个呆子,刘姨娘至少从好几个人嘴里听到新当家夫人是个被卖了还会帮着人数钱的傻子,另外这傻子心善容易心软,刘姨娘经几方打听,确认过这事不假,是以就是她儿子警告她别生事,她还是忍不住来了。

她是为他们母子好,再则,这种人最是好骗,刘姨娘不信她蒙不到这种刚出茅庐,什么事都不懂的傻子。

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这种人,全身最漂亮的,无非是她的出身罢了。

“夫…夫人,你真漂亮。”这厢,刘姨娘说着,怯怯地伸出手来,一派想与人亲近却不敢亲近的样子。

苏苑娘看了眼她的手,顺着手看到了她的脸上。

过了片刻,对面的人不说话,只是眼眉中的病态娇怯更深了,看起来越发地楚楚可怜…

领路的两个婆子皆在心里叹了口气。

刘姨娘,苦命人啊。

老太爷尚在的时候,她就不得喜了,死后也没给她留下点什么,只顾着大房那边了,三爷又是个性子不好的,对她非打则骂,她年纪轻轻的守了寡不算,连儿子都不可靠,真真是苦命。

长得好又怎样?还不是个被糟蹋的命。

眼看她想讨好新当家夫人却不得法的样子,领路的一婆子不忍心,在旁出声道:“夫人,刘姨娘是个善性子,她是最不喜欢出门的,没想今日碰巧在路上碰着了。”

刘姨娘顿时朝那婆子感激一笑,又朝苏苑娘看来。

“你有事?”苏苑娘开了口。

“呃…”刘姨娘微微傻眼,又连忙道:“不是,只是,碰巧。”

她慌乱地退到一边。

这厢,后面起了声响,是前面叫人的家丁带着人过来的声音。

苏苑娘掉头看去,嘴里道:“这边是大爷的院子,你过来作甚?也是来看大嫂的?”

“啊,是,不是。”没想她这么难以对付,刘姨娘一时慌了手脚。

她平时连门都不出,大房曾跟她交恶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点交情也不剩,往常都是各掩各门各过各活,她怎会过来找大房的人?这是府里的人都知道的事。

刘姨娘心中顿时着急了起来,恨那飞琰居跟大房中间的路是禁地不能随意走动,害她得到大房这边来守人。

这下可好了。

“秦大夫吗?”没想那傻当家夫人没理会她,转头朝后走去,脆生生地叫着人。

“是老朽,夫人好。”见新进来的夫人过来迎他,有一嘴美须的秦大夫亦快步过来,拱手作揖问候道。

“劳烦您了。”

“夫人多礼。”受到礼遇,秦大夫受宠若惊。

苏苑娘对他有印象,这位大夫对父亲好友澜圣医澜大夫很是崇敬,后来澜大夫因行医剑走偏锋得罪了大权贵,这位秦大夫还千里迢迢远赴京都帮过忙。

是救过父亲好友澜叔叔的人,她对他颇有些好感。

“不客气,里面请。”

秦桂看了这位客气的夫人一眼,同样展手回礼:“常夫人,请。”

两人去了常孝松的院子。

刘姨娘等他们走过,发现无人看她,眼中含泪,哀凄一叹,朝那行人浅浅福了记身子,方才转身。

抄小路回去的路上,她碰到了常府三爷,她生的儿子常孝文,常孝文是过来找她的,一看到他姨娘,一声招呼未打,巴掌就扇了过去。

刘姨娘被他一巴掌扇倒在路边,哭了起来,抬头朝儿子哭道:“我还不是为的你。”

“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不知道?”常孝文咬着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姨娘,低低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再让我抓到你一次,我饶不了你。”

说罢,他掉头就走,但一想她绝不会轻易老实,又回头警告她道:“你别以为府里没人知道你的丑事,我能知道的,你以为会没有别人看到?”

“你什么意思啊?”刘姨娘一个闭眼,小声地抽泣了起来:“儿啊,你都看不起我,你让这府里的人怎么看得起我?”

他要是看不起她,不害怕她被发现,怎会万事都不敢强出头,就怕有人盯着他们母子俩?在姨娘的伤心哭泣下,常孝文闭眼,悲愤道:“您要是真为我好,消停点罢,您吃的苦头还不够吗?以为二哥是那般好糊弄的?他一笑,我就腿软啊,真出了事,您叫我怎么保您?”

“那是你没种!”谈到了他二哥,刘姨娘亦愤怒了起来,被那个人拒绝,不被他接受的羞耻、愤恨交杂在她的心头,让她打破了她一贯怯懦柔弱的表情,咬着牙朝常孝文恨恨道:“你既然怕他,为什么不能学他?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儿子,如果不是为你,我会沦落到这一步?都是你的错,你还怪我,你个没用的东西,我真是白生了你。”

如果不是儿子没用,她怎会要什么没什么?当年千方百计,不惜得罪心计深沉的大房生下他,居然一点用也没有,真真是白生了他。

她的苦都白吃了,说着,刘姨娘呜呜地哭了起来。

又是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常孝文已哀莫大于心死,他扭过头,抚住泪眼,道:“娘,我没办法了,回头我会求二哥放我出去谋自己的生计,您想如何就如何罢,是儿子没用,没法管您了。”

“你敢。”

“你敢。”

在刘姨娘一声声的“你敢”当中,常孝文一步走得比一步更快,到最后他甚至于跑了起来,就如逃离毒蛇猛兽一般的怆惶。

**

这厢,苏苑娘和秦桂进了大房的院子。

一见到她,蔡氏娘家的人就哭天喊地,蔡老夫人一见到她就冲过来朝苏苑娘下跪,嘴里哭道:“当家夫人,二爷夫人,二爷夫人啊,我儿要是有什么对不住您的,我这老婆子在这里代她向您请罪,您大人大量,放过她罢。”

就是这阵仗,苏苑娘曾被吓得手足无措过。

苏苑娘到后面活长了些时日,方才明白,一个女人,尤其当着一个家的女人,经的事多了,没有一个人能一直宽容,因你但凡退半步,就有人会逼着你退一步、退两步,退到你退无可退,还不会放过你。

在善良等于软弱的地方,善良就是软弱。

苏苑娘没碰她没扶她,见她冲过来,还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了地方,看着她跪下。

一个“扑通”声,一道膝盖碰着地砖的声音响起,蔡老夫人当真响亮地跪到了她的面前。

力道还挺重的,疼吗?应该疼罢。

苏苑娘看看老夫人的膝盖,又看看地砖,认定地上铺的就是顶顶好、顶顶硬的青砖,这一跪肯定生疼,她有些高兴,不由抬头看向蔡老夫人。

没人扶,蔡老夫人这一道响亮的跪地声,把她后面跟着哭的儿媳妇和孙女家仆等皆给响懵了,苏苑娘抬眼她们才反应过来,扑过来连忙慌乱地扶蔡老夫人,“娘。”

“祖母。”

“老夫人。”

真朝小辈跪下了,这说出来丢死人了,蔡家的人顿时忙作了一团。

“娘子,”明夏见势不妙,悄悄拉娘子的袖子,小声道:“我们快去看大爷夫人罢。”

“娘子,别怕,有我呢,我力气大,刚冲过来打你的,招娣立马帮你打过去。”胡三姐拍拍胸脯,豪迈地跟自家娘子保证。

她这一句话,当是蔡老夫人要打苏苑娘,蔡家的人一听不依了,蔡老夫人带过来的儿媳妇顿时冲过来就要打胡三姐,“你这贱婢没长眼睛?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就养什么样的奴婢,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呀呀呀,你们家乱跪人,一进门一声招呼不打就吓唬人,我家娘子还没怪你们乱跪让她折寿,你们家还先说上话了?”胡招娣天不怕地不怕,连自家老娘老爹都不怕,她从小到大惹祸无数,她老娘打她,她常挂在嘴边就是一句话,“有本事你打死我”,她何曾怕过哪个人?是以就算打过来的人一看有身份,她也不怯阵仗,对方冲过来,她挥舞着拳头也冲了过去,气势汹汹。

光从冲过去的气势上来看,她握着拳头的那个凶狠劲,比对方还要胜上几分。

“啊…”对方冲过来意图扯胡三姐的头发,没料胡三姐首先就是一记拳头,打在了她伸起手的那方肩膀处,不过须臾间,对方尖叫起来,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从小打遍苏府和苏府附近方圆数里地无敌手的胡三姐一见,叉腰骂道:“装什么装?我轻轻一碰你们就倒,我看你们家才像是一家人,胡搅蛮缠的一家人,羞羞羞羞羞羞。”

三姐弯腰对着人就是一通刮脸,耻笑人家不知羞。

蔡家人气得前倒后仰,蔡老夫人不愧经的事多,这下被扶起来的她一个下坐,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叫:“欺负人啊,欺负人了啊,这常府有人欺负我这老婆子了啊,我不活了,这是什么样的亲家,连一个老婆子都欺负,这样的人家,难怪我女婿女儿都要活不下去了啊。”

怪会说话的,黑的能说成白的,大概就是蔡老夫人这样的妇者的本事了罢?再活一辈子,苏苑娘也自知她绝活不到这样的厉害程度。

她上前拉住三姐,朝保护她的三姐浅浅一笑,就把三姐塞到身后。

现在换她站在三姐前了。

苏苑娘蹲下身,跟蔡老夫人平视,她眼眸静如水,微微偏头看着蔡老夫人的神情,还有几许天真:“为何我才进门几日,从未主动见过大嫂,你们一家人不是堵我的门,就是对我下跪对我哭。我收回我常家主母的管家权,对你们就是这样的痛苦吗?”

“可这本该是我的。”苏苑娘朝蔡老夫人说完,朝她点了下头,让她节哀,又道:“地上凉,您年纪大,起来罢。”

蔡老夫人一个白眼翻到头顶,昏了过去。

母女俩昏过去的样子,一模一样。

“噗嗤。”身后,三姐没忍住,一个喷气,笑出了声来。

大房院里的堂屋,顿时安静极了。

**

不管身后是何等的乱,苏苑娘还是带秦大夫往内院走,去探望上吐下泄不止的大房大嫂。

大房的院子颇大,是以前他们姨娘与前面家主常住的地方,与飞琰居相较也不显小,院内的侍候仆人多,堂屋这边一乱,蔡氏那边和躲在书房等消息的常孝松不出半柱香的时辰也都得知堂屋内的事了。

蔡氏当场气得一阵心梗,把含在嘴里用的血丸子都咬碎了,她一嘴的血状物流出了不少掉在了被子上。

等苏苑娘和秦桂一到,她当真是一副病入膏肓,即将撒手人寰的模样。

秦桂看了,当即不忍,回头看苏苑娘,“这…”

这是真病了?

“您把把她的脉。”被骗出了心得的苏苑娘提醒大夫。

蔡氏眼睛当下紧缩,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头朝她的婆子那边方向看去。

“二夫人,”蔡氏身边的贴心婆子这下不敢跪了,怕了怕了,老夫人的跪都受得起的傻子,她跪了可能也就真跪了,跪个傻子,婆子不愿意,这下在床边抹着眼泪哀哭道:“大夫人都成这个样子,您行行好,谅解下她之前有口无心的失言罢,她知道错了,您看她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这是心病啊。”

“心病还会吐血?”苏苑娘朝秦大夫虚心请教。

“这,气极攻心?不对,这个…”秦大夫手抚美须,硬着头皮强行道:“郁结攻心也是可能的。”

“那我知道了。”苏苑娘不嫌床脏,坐在了床边,探手摸了摸被子上的血块,意欲放到嘴里。

“娘子…”这下房里起了多声尖叫,其中就有明夏和胡三姐的,三姐眼明手快过来扯娘子手,扯出帕子替她擦手,嘴里连声呸道:“脏脏脏,娘子这个吃不得,饿了我们赶紧回去吃席,我看过了,桌子上好吃的特别地多,十几样呢。”

“不是血。”就沾了一点点,苏苑娘已看出来是蜜糖做的血丸子,这丸子外面是一道经红花果染的密糖,里头包着一团红色花露,小小的一颗,一咬就是满嘴的血,看起来跟鲜血像极了。

“不是血?”秦桂走了过来,作为一个行医十几年,行走过不少内宅的大夫,他知道不少大户人家内宅的一些阴私手段,这下心里对此物已有了见解,过来就是伸手一探,勾了点血放到嘴里。

他是无人拦他,于是即刻就尝出了味道,“是甜的,是红花糖。”

蔡氏当即一个眼睛翻白…

三姐在旁边急叫:“大夫人,您可别昏了,堂屋里已经昏了一个了,您再昏,这席面您都要吃不到嘴里了。”

多好的菜呀。

第 34 章

自从午后从厨房那偷瞧到了宴席上要上的菜, 三姐一整个下午就心神不宁,一想起就要咽口水。而这一个两个闹腾得,自个儿吃不上, 还要耽误她家娘子, 三姐心里真是着急,已是替人操心上了,“这上好的席面,一年能吃上几次啊?还杀了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