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日清晨,南和寅时中就开始敲飞琰院的门。

飞琰院的门人是个哑仆,南和手指动了两下,大门就被哑仆无声地打开了。

“哥,这天气确实暖和了啊。”夜里也不冷了,南和掏出两个煮鸡蛋,塞给他,“我娘煮的,你两个我两个,我的路上已经吃了,这是你的。”

哑仆看看鸡蛋,接过手。

“哥,我问你啊,昨儿库房那边动静你知道不?”

哑仆没回他,看他一眼,提着灯笼握着鸡蛋往他的小屋走。

没搭理他,南和讪讪地挠了下脑袋,也不敢大声叫他,小跑着往主屋跑去。

他轻手轻脚从侧室的衣橱中拿过爷的衣裳,没等多久,主屋就响起了动静,等门从里打开,南和见拉开门的人是居然是他们爷,不由踮起脚尖探头往里头的外屋看了看,笑道:“爷,您早,怎么是您开的门啊。”

“进来。”

“欸,您等会,小的先给您穿衣,旺富他们打水应该到了。”

常伯樊身着衬衣,走到外屋上座主位上坐下,闭眼假寐,“不急,先说事。”

南和连忙上前,把昨晚他去问来的话皆一一说了:“几个小管事中,有两个是我那两个堂兄弟,他们一知道消息就跑过来帮忙,他们一到就被人拦住了,大爷那边来了十几个人,府里还有些他们那边的使绊脚,我们这边向着夫人的一比,着实显得人少了些,这才让大爷那边得逞了,柯管家嘛…”

南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凑过去了一点,把昨夜他跟柯正的对话一五小十轻言跟爷禀了,末了他多嘴了一句:“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要换我说,这府里,有谁比他更知道大爷的性子?”

那是个无风尚能搅起七分浪的爷,老爷夫人不在,他不守着这府里防着大爷出什么妖蛾子,还恰巧出去会小媳妇去了?骗谁呢。

南和说着,探看着爷的脸色,见他们小伯爷脸孔波澜不兴,南和在心里哀叹。

他们爷,愈发让人难猜了。

“老爷。”

“老爷。”

这厢,南和带的两个小厮端水的端水,抬茶的抬茶,皆到了。

常伯樊洗漱穿戴好,南和最后要为他束发时,他止了南和的手,拿起发带,朝南和道:“你到门口等着,丫鬟们到了说她们先在外面等着。”

“是。”

常伯樊拿起了他束发的发带,眼睛经过梳子,想了想就没拿,他进了内卧,先走去桌前拔亮了油灯,又去她的梳妆台拿了她的梳子,方去床前叫人。

苏苑娘很快被叫醒。她昨晚睡的早,半夜醒了一次想喝水,叫丫鬟没叫着,起床的时候被醒来的常伯樊摁下,他下去端来水,她这才喝完还给他怀子,就被他按下了,很快又乏得睡了过去,这睡了不久,外面起了说话声,惊着了她,这心中正不太舒服,睁眼一看到他,想起半夜被他压下的事,不由地烦恼,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常伯樊好笑,压下身子,在她发间深深一闻,又碰了碰她温热细软的脸颈,移到她耳边轻笑道:“苑娘,我要去书门办事了。”

快去,苏苑娘推他。

“我头发还没束,你帮我束?”

她不想,她想睡,苏苑娘又推他。

“苑娘。”

苏苑娘的脖子被他咬了一下,惊得她脖子一缩,恼火地把头从枕头里转了出来,推着他道:“你快去。”

“苑娘,头发。”

“你让下人弄。”

常伯樊笑,拔开她额边的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也不说话。

他固执着呢,看样子不达目的不罢休,苏苑娘烦恼,蹙着眉头,“我叫知春给你梳,她梳的可舒服了。”

在她的目光中,常伯樊笑着朝她摇头,又在她额上轻碰了一记。

“你烦不烦?”苏苑娘是真恼了,双手都用上了推他。

“梳完就让你睡。”常伯樊双手压在她两侧压住身体,在她用力的时候往上升点,在她不施力的时候身体又回到原位,控制着他的压势,不打算罢休。

她不往前进,那就由他来步步蚕食。

他不管她现在如何作想,但她只能是他的妻子,他常伯樊写在祖谱上身边的元配。

来回推了几下,苏苑娘见他是真不罢休,烦躁地抬声叫人:“知春,明夏?三姐,三姐,通秋…”

几个丫鬟叫过一遍,一个也没叫来,这时他又倾身过来亲他,苏苑娘闭眼叹气,也不挣扎了,等他亲过了,撑着床坐了起来,没精打采道:“怎么梳?”

常伯樊笑了起来,坐于她之前,把梳子和发带给她。

苏苑娘看不用起身,心里稍稍好过点,拿起梳子手碰上了他的黑发,不忘跟他道:“我辰时才起的。”

“知道,梳好头就让你睡。”中间还有卯时一个时辰,有的是时间让他去大房那边走一趟,等她醒了,大房就能给她一个交待了。

“就梳一回。”苏苑娘怕天天都如此,给他梳着头道。

“好。”不说好她就要不高兴了,常伯樊打算以后要经常与她食言。

在外不能食言,但在家里自己房里,跟妻子食言几下也不是不可饶恕,就是不知要如何掌握分寸才能让她不怒,这个他还得看。

这厢,他一说了好,苏苑娘就高兴了,一次而已,梳好了就好了。

苏苑娘给他梳着头,中间想给他双颊边的发编两道小辫绑好藏在发下定住,这样一天下来头皮不会绷得太紧,头发也能丝毫不散,样子也显得好看。但等她编好一道方才发现只有一条发带,便又抬头叫丫鬟,没等到丫鬟来,见他还含笑回头看她,她心中有些不快,但还是起身穿了汲鞋,捧了她装发带的妆箱来。

挑了两条与他衣裳相衬的细发带绑好小辫,又觉他拿来的发带与她挑的细发带还有衣裳不衬,她又在她的箱子里挑了颜色相衬,素简在外华贵在里的青金发带给他绑好了头发。

“好了。”可算是梳好了,大功告成,苏苑娘松了口气。

“谢娘子。”常伯樊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微笑道。

苏苑娘抬头看他的头发,是好看的,她颇有些满意,谢不谢的对她来说无关紧要,这时困意重回身体,她打了个哈欠,朝他点点头,低下头收拾她的妆箱。

她嫁了人,就不好用发带绑头发了,但娘亲还是把让她把装发带的箱子带来了,知春道用来当点缀也挺好,没想到有一根居然用到他头上了。

为何男子成亲了还能用发带,女子就不能呢?妇人就非得梳妇人髻插钗不可吗?小娘子是女子,为人妇难道就不是女子了吗?为何为妇者就不能作小娘子的打扮?是不好看,还是不能?难道妇人梳了小娘子的头发就能成为没嫁人的小娘子了吗?为人妇之后天下所有的媳妇长一个样子梳一样的头发才叫为人妇吗?如此的话,那多无趣啊,又是一桩男子做得、女子做不得的事。

他们男人真好,能做许多她们做不得,他们做得还不会被人说的事,就如他要跟她和离就被叫休妻,她想跟他和离只能叫和离,不能叫休夫,真是两个样呢,苏苑娘收拾着她的妆箱,漫无边界地想着。

第 53 章

常伯樊出门之前, 去了妆镜前定了定, 复又回来,弯腰在关妆箱的苏苑娘脸上亲了一口。

怎么又亲上了, 她又干了什么她不知道的?苏苑娘茫然抬头,只见他心花怒放道:“苑娘, 真好看。”

原来是觉得好看啊, 苏苑娘见他欢喜,很想道下次还给你梳, 但胜在她脑子还不是太糊涂,及时止住了嘴里的话, 沉默地看着他。

常伯樊也不在意,笑道:“那为夫公务去了。”

他去了,苏苑娘看他那道尚洋溢着三分高兴的背影,忍不住翘了嘴唇。

这时, 常伯樊突然回头。

苏苑娘躲避不及,笑容僵在了脸上。

只见常当家这厢朝她眨了眨眼,这一次倒是抬步干脆去了。

原来也是个促狭鬼, 苏苑娘惊了一下。

上世只当他老成持重, 少年老成。

但上世也好似有过这样的时候,只是当时他作来, 她毫无感觉。

那时候她的眼里, 完全没有他,她的心中只有繁重的庶务,身子里满是人心诡测的疲惫, 常府的人和事让她日日怀疑自己那些他人置否她愚傻天真的话是不是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傻,是以他们才不像爹娘那样喜欢她,对她所做的任何一桩事情皆要不服,只要是经她的手,香的他们也要说是臭的,好的他们也能当是坏的。

那时候的她,心眼已被这些心思全部占满,装不下别的,又来的心神去看清楚这个把她娶到家里置身于龙潭虎穴的人呢?是以再回忆起来,前世的他和现在的他在她面前是如此陌生又熟悉。

“你很好,我也很好。”当他去了很久,苏苑娘方收回眼,喃喃自语。

错的是,她与他不配,与常府、常氏不配。

**

常伯樊往日卯时书门见掌柜,辰时出常府的门处理手头上的生意,今日本来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吩咐,苏山上的事情需安排人手立马去办,但见掌柜和出门皆不好耽误,但大房的事他不想耽误。

此一为苑娘,二为等会儿有脸去见岳父。

“你去跟宝掌柜他们说,先去忙他铺子上的事,巳时的时候准时到盐坊那边的工库等我,人要到齐,不能耽误时间。”一出去,常伯樊吩咐旺富。

旺富以往只给南和跑腿,最近这段南和哥太忙了,给爷亲自跑腿的事才轮到他和大方,这下爷亲自吩咐,旺富急忙应了声:“爷,小的这就去。”

他朝常伯樊弯腰,又却南和、大方抱拳感激地拱了拱手,急忙小跑出去了。

南和一脸笑,朝爷道:“弄得跟我有事不让他们跑似的,我是那种好处一个人得的人吗?爷的打赏我可没少分给他们。”

常伯樊扬了扬嘴角,转身抄来一把扇子,敲了下他的头,“走,让夫人的人帮你们收拾,你们和我出去一趟。”

南和的跑腿是南和自己找的人,一个是他爹过命兄弟的儿子,一个是他姨母的亲儿子,拿自己的人到他面前卖乖,他这个长随也是出息了。

“知春妹妹,呃,招娣妹妹是罢?明夏妹妹,通秋妹妹,这下面的事劳烦了,回头哥哥带点心回来给你们吃。”夫人的人可不能得罪,南和一听,朝老老实实站在门边角落处的几个丫鬟道。

“份内之事,南和哥客气了。”知春速速回了一礼。

可快走罢,拦着她们不许她们进去,她都快急死了。

“不客气,快快快。”知春尚还忍得住,胡三姐却是忍不住了,她们娘子在里头喊了她们两道,她们都没进去,还得听姑爷的人的,反了天了。

在他们苏府,娘子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什么事不是以她为先的?

这嫁人也不是那么好的事。

等她回去了,一定要说给她家老娘听,让她老娘别老催着她嫁人了。嫁人有什么好,做牛做马当你是应该,像娘子这等出身,嫁了人都要听别人的,更何况像她这种没家底,又没脸没大屁股的,嫁过去了就是受折磨不是?明知有坑还要跳,是火山还要闯,傻子才干咧。

她三姐儿脑子可没那么不好使。

“姐姐。”见三姐火急火燎上了,知春忙拉住她。

“好,那麻烦了。”南和多看了这牛高马大的小娘子一眼,嘴间无声咋舌了一记。

听说是夫人的老家人家里的女儿,这是胜在忠心才选上的罢?前面那个叫了冬的,长的倒是挺好看,人也会来回事,见着他们一口一声一个哥,见到爷更是…

想到此,南和飞快打住,朝已出了门的爷身后快步跟去,不敢往下想。

夫人,绝没有她表面的那么简单。

**

“大爷,大爷不好了,不好了…”

一听那丧气的叫声,在小妾房里刚从床上起来不久坐着喝茶的常孝松一口吐了口中名贵的参茶,破口大骂:“爷还没死呢,叫什么叫,叫魂啊!”

“二爷来了!”来人哭着脸进了门,指着外头着急地道:“快到院门口了,您快去看看啊。”

“他来干什么?”常孝松“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夫人呢?”

“夫人那边也有人去报了,大爷大爷,您快去看看啊。”二爷打上门来了,这名小管事都快急死了。

昨日去库房的事,他也去了。

大爷不能有事,有事叫他一家老小怎么活。

“去!”常孝松忙往外走。

“大老爷,您的外袍,奴给您穿上。”小妾红袖忙接过丫鬟拿来的外裳,小跑了几步,娇喘着给他套外袍。

以往常孝松还有几份闲心怜惜欣赏她这等柳弱花娇、楚楚可怜的模样,但常孝鲲都打上门了,他哪有那份闲心情,见她穿的慢,不耐烦地别过她的手自己穿,“行了,滚一边去。”

也不理会小妾突然泫然欲泣要哭,他穿着衣裳就往外走,大喊:“夫人呢?快叫她过来。”

他一个人对付不了常孝鲲,常孝松嘴里喊着下人快去请夫人过来,着急地去了。

他一走,一连串的下人也紧跟着跑了,门后,小妾跺着脚恨恨道:“早晚我要把…吃了。”

那老婆娘,该死得很。

这厢,蔡氏一得下人的报,慌叫,“快打水。”

她脸上还涂着昨日抢来的珍珠磨成的珍珠粉。

丫鬟慌忙打来水,珍珠粉难擦,擦到一半,就有下人屁滚尿流地跑来禀,声音打着颤:“夫人快点,大爷请您去,二爷已经到了门口了。”

蔡氏着急地推开丫鬟的手,把脸埋在了水盆里一通洗,搓完脸也顾上别的,提着气咬着牙往外冲。

“夫人,帕子,您擦下脸。”婆子赶紧拿上帕子追她。

蔡氏顾不上了,快快地往院门口走,冲到一半她突然心慌得不行,转头就对丫鬟颤声道:“快去把小公子抱来。”

不行,这隔天就来了,怕是有事,他们夫妻俩个对付不了的话,得把儿子也用上。

他可是常府的长孙!他们可是替常府生了传家血脉的人,常孝鲲能对他们怎样!

蔡氏披头散发,大白天犹如女鬼,丫鬟也是吓了一跳,紧张得很,张口说不出话来,蔡氏见丫鬟不动,厉声道:“还不快去。”

“是是是。”丫鬟转身就跑,中途手脚莫名发软一个跌倒,又焦心如焚地爬起来,一步不敢停地往生贵小公子的屋子方向跑去。

府里真正的大老爷来了。

丫鬟欲哭无泪。

丫鬟太笨了,蔡氏骂了句:“蠢货。”

这时她已顾不上仔细骂人,焦虑万分朝路走去,人还没走到大门口,就听前面大爷在大喊大叫:“常孝鲲,我好歹是你大哥,你当以为我们爹死了,就没人管得了你吗?这常府不单单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份,我是常府的大爷,你出去问问这临苏城里的老百姓哪一个不知道我常孝松是常府的大爷,你常孝松的大哥!你要逼死你亲大哥,你哪来的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去见我们的父亲!你这等不孝不尊之徒,出去了就不怕乡亲父老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你!你还想不想做个人了!”

一听他喊叫上了,莫是那畜牲逼人太甚?蔡氏更是心急如焚,加快了速度朝前跑去,嘴里同时不忘凄厉大叫:“老爷,老爷,我来了,老天爷啊,杀人了,爹啊,您看看啊,您睁大眼睛看看啊,您走了就没人把你放眼里了啊…”

第 54 章

蔡氏跑上前, 跟常孝鲲在喊叫的常孝松一看蔡氏那披头散发的样子, 顿时惊了, 一时羞恼交夹, 怒道:“你撞鬼了?”

蔡氏发际还有未洗去的珍珠粉,那发边沾白的样子,可不就是撞鬼了。

自家婆娘竟是个抬不出台面的, 与常孝鲲娶的那个一比, 一个在地,一个在天,常孝松心中一疼, 脑袋一热, 连常孝鲲在眼前的事都忘了, 对着蔡氏就是一通骂:“你疯疯癫癫的是什么鬼样, 你怎么不照照镜子再出来?你想吓死谁啊你。”

“大爷!”蔡氏见丈夫这当口居然骂上她了, 心中悔恨自己居然不收拾就来, 另一头也倍觉委屈恼火,“我一听有人闯进来了就赶来了, 来不及收拾。”

“呵。”常孝松气急, 转头对着常孝鲲更是火上心头,指着常伯樊气急败坏吼道:“今日你要是不说道个一二出来, 我们祠堂见!”

常孝松气势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