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常隆归家中三子高中的事传遍了整个临苏城。

常氏一族进京赴考三人,三中已中二,城中街头巷尾的人谈及此,无不艳羡。

这时城里凡跟常家一家沾亲带故的,都去了常隆归家贺喜。

“老爹爹,我们家呢?”常文公家,常以公去了常隆归家贺喜,常以婆坐在家中焦虑不堪,末了实在静不下心来,来了老公公的屋子,焦灼问道:“这中没中,给个话啊,这吊着我们算怎么回事?”

人呐,就是沉不住气,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常文公安稳一世,靠的就是沉的住气后面的谋算,见老儿媳妇一碰到要紧事,全然没有了往常的耐心,也是有点失望。

他皱起眉头,整张脸因此皱纹叠起,“不是让明日过去,明日就知道了,你着什么急?”

“他们家也太没名堂了,”这不是小事,这是关乎他们家往后日子的大事,常以婆实在难受,且在老公公面前她也无甚好装的,焦心道:“把我们家放到最后一个,这是想羞辱我们家吗?老公公,您是族里的老祖宗,他们家这样对您,这是戳我们家的脊梁骨啊。”

“这是目前的要紧事吗?”常文公见她还不明白,气得直跺手中拐仗,“你也是当祖母的人,还要我这个一条腿进了棺材的人教你吗!还不赶紧想想明日怎么应对,一把岁数了,出了点事到我这来报忧,我管得了你们一辈子吗!啊!”

“老爹爹。”常以婆哑然。

屋子静了下来,她坐了一阵想了一阵事,方才小心翼翼地问:“明日不管事情好不好,都顺着人点?”

见还算知道事儿,常文公“哼”了一声,但余怒未消,未置一词。

没说错话,常以婆安下心来,又想这次真的被小辈踩住了一头,心中万般不是滋味。

他们家很久没吃过这种亏了。

常公文见老儿媳妇一身黯然,想及这个家的以后,想着他没了之后的事,尚有几分清明的眼没多久就浑浊了起来。

他支手撑了这个家一辈子,是这个家的幸,也是这个家的不幸。

儿子媳妇看着年纪有了,但没经过什么大事,大半生的时日皆沉浸在鸡毛蒜皮的小事里,哪里有什么大胸怀。

他们胸怀眼光所到之处,就是往后儿孙辈行走之处,太狭窄了,对后辈有害无益。

可要是真责怪他们,也有所牵强。他身为常氏一族年纪最大的老寿公,是个人都要尊称他一声“老祖”,被人高高供在上面久了,这小年轻对他不敬,他就是想得开,心里也尽是郁结,难以咽下这口气。

他经营一世的清名,难道要栽在常伯樊这个黄口小儿手里了不成?

第 97 章

两家及第, 临苏城里的常家人忙着往这两家走动, 这两日间也有族人来本府,皆多由旁大管事出面谢客,只有两个在族里辈分大的女长辈过来, 苏苑娘才出面招待了一番。

这日临到苏文公家过来,这家人未时到的本府,正好逢上苏苑娘午膳后刚休息好的时辰。

这次, 苏以公和苏以婆两个都来了。

去往前堂见客的路上, 半路旁大管事从另外跟了上来,还带有些喘气。

这些日子天天见大管事, 丫鬟们已跟他熟了,胡三姐胆大,没有知春她们那般敬畏府里的大管家,她见到旁管事气喘吁吁跟过来, 等他和娘子请好安,顽笑道:“大管事,你也来护我们娘子了?”

这什么话, 知春杏眼圆睁,赶紧拉她,“招娣姐姐。”

“三姐。”旁马功朝她微微笑, 友善地朝另几个丫鬟点头, 似是没把三姐的话放在心上,跟在苏苑娘的另一边,跟苏苑娘说话去了。

“你看, 没事儿的,我们大管事是个和善人。”背后,胡三姐笑嘻嘻地道。

“再和善,规矩也是规矩,你不能坏了规矩。”知春皱眉。

“都是下人,哪来的什么规矩么,你别自行看不起自己。”

“三姐!”知春见说不听,压着声音道:“你再这样,我告诉夫人!”

太胆小了,胡三姐心里不以为意,主人跟他们讲规矩也就罢了,毕竟食君禄,忠君事,拿了银子吃了饭,听话点尚且理解,但同是下人,还要分个三六九等出来,这日子怎么过嘛。

“知道了,下次不说了。”跟着娘子吃香的喝辣的,她三姐可舍不得走,胡三姐敷衍知春道。

娘子在前面走着,大管事也在,这时候不是说人的好时候,知春暂且饶过了胡三姐,她板着脸回头,跟后面和明夏走在一块的通秋道:“你来我边上。”

她让通秋过来,胡三姐过去。

通秋听话,知春一发话,她就往三姐的方向走,两人很快换了位置。

见三姐过来,知春回过头去了,明夏偷笑,三姐无奈地朝她吐了一下舌头。

知春妹妹板起脸来,还是让人害怕的。

**

“中了?”苏苑娘说罢,话尾刚落音,坐在她对面的常以公提高了嗓子,不可思议道。

苏苑娘含着浅笑,半垂着眼看着膝盖上泛着光的绸裙,“是,恭喜您家得中。”

这…

常以婆朝丈夫看去,略没有了主意。

这也中了?

“当家,我家孝义也中了?”常以公站了起来,急促道:“伯樊媳妇,这可开不得玩笑。”

“不是玩笑。”

“那你前天昨天不说,怎么非要等到今天才说?”常以公又怒又惊,道:“这是大好的事,有何可藏着掖着的是?伯樊媳妇,不是老夫倚老卖老非要说你,三家都高中的事,为何非得一家一家说,你这是…这是…”

常以公以一脸费解,愤慨地盯向了苏苑娘。

到底是发难了,苏苑娘抬起眼。

“到底是为何,还请你给我们说说,你不知道,我家里老人还以为他寄高望的曾孙没中,这两天…”常以公痛不欲生,垂首无力道:“险些都要病了。”

来的时候,不是说要对这当家媳妇顺着一些么?怎么老头子却责怪上她了?这厢常以婆见常以公径直接连发话,有些傻眼,不知他临时打的什么主意,便坐在椅子上尖耳听着,不敢轻易接话。

“是我之过,是我想一家一家跟您三家当面说。”苏苑娘直直看向苏以公,嘴边淡笑不减,“不知老祖可有大碍?”

“大碍谈不上,”常以公摇手,眼睛盯着她脸不放,“我就是想知道,为何一样的大喜事,你就得一家一家说不可呢?你就不知道我们等着这消息有多久了吗?都是全家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好不容易消息等到了,你却…唉!”

常以公一身说不出来的失望。

“以公公是觉得我三家挨家当面报喜有失欠妥?”

“你觉得呢?”这当家媳妇太有意思了,不自检还敢质问,常以公不怒反笑。

从祖庙那次他就应该知道,这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还以为她是个懂礼数的大家闺秀,没想这等桀骜不驯,他居然看走眼了。

“我这般做了,自是以为是最好的,只是看以公公不喜,就想听您说说,是我哪儿做的不好?”

还推到他身上来了?常以公起先的发难,只是想找回些面子,却没成想,这妇人一点面子也不给,这下他是真怒了,正要扬言让她当家的出来跟他说话,她没资格和他言语,却被常以婆拉住了袖子。

常以婆拉住了他的袖子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笑慌忙打圆场:“伯樊媳妇,你以公公就是急了,不瞒你说,我们家还当孝义没中呢,这孝义媳妇在家里都哭两天了,家里人都急了,你以公公这两天心里也慌,你别见怪。”

她看了眼常以公,又转回苏苑娘脸上,笑道:“现在中了,我们的心也放下了,这是大喜事,大喜事啊!”

“是了,”苏苑娘站起来,嘴边笑容褪去,“那我不担搁二老的时间了,我送您二老出去。”

“用不着!”常以公甩袖:“受不起!”

他甩袖而去。

“诶诶诶,老头子?”常以婆错愣,朝苏苑娘歉意一笑,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一走,一直站在后面没出声的旁马功上前,看了眼神色不变,脚步未抬的夫人,随后垂眼,道:“夫人,文公家这位老大人好像是生气了。”

这不是明摆着嘛,胡三姐听了,朝旁马功好奇看去,很想知道大管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她听她家娘子道:“是生气了。”

说罢,也没再说。

旁马功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轻咳了一声。

苏苑娘被他的咳嗽引去看他,见旁管事略显僵硬地朝她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她不由笑了起来。

“老家主在的时候,你知道全族有几家每年的分红都不少?”苏苑娘与他道。

“小的不知,小的以前不是家里人。”

“只有三家,常氏一族所有人,只有三家,整个临苏,只有一家。”苏苑娘道。

她不用说,旁马功也知道那一家是苏文公家,他看向当家夫人,接问道:“这是文公身份大的原因,还是…”

还是手段不小?

旁管事毕竟是外面做过事,见过世面的人,只说了半句,他就听懂了,可惜苏苑娘生了整整一生,才看明白了那些藏在人言行举止背后的意思。

真是愚钝。

“都有罢。”想必人也走了,苏苑娘抬起了脚步。

“您这是…?”旁马功跟着,还是不是很明白主母为何要特意针对这家人。

苏苑娘没有回他。

人算不如天算,计划也永没有变化快,她为何要压苏文公一家?许是这家人太仗着自家的身份了,也许是这家人在她面前露出的不以为然,也许是她把过去再回想一遍,她发现了这家人才是大赢家。

既然已经出现了苗头,还是正面迎上的好,免得躲来躲去,还跟上辈子一样,最后还是败在了那些她不想招惹的人手里。

麻烦这个东西,你不去处理好它,迟早它会处理掉你。

当晚常伯樊回来,已是深夜,苏苑娘被吵醒,坐在床头没等多久,就见他进了门来。

守夜的明夏跟在其后面快步进来点灯。

灯还没亮,常伯樊就到了床边,掀开了被子。

他只看了苏苑娘一眼就收回了眼,显得有点冷淡。

“今天文公家的人来了,”坐在床边的苏苑娘看着他一进被子就是躺下,嘴里的话止了片刻,方接道:“文公家的以公公不喜我一家一家通报此举,说了我两句。”

“嗯。”常伯樊闭上眼。

“他们家很有家底吗?往后打点这些,不需经我们的手可是?”苏苑娘接着道。

点好灯正准备告退的明夏听到这句,止了告退的话,朝床那边连欠了两下身,快步退了出去。

这厢,刚闭上眼的常伯樊睁开了眼,眼睛在床帐上定了片刻,然后掉头,看向了他的妻。

“可是?”苏苑娘迎上他的眼,重问。

这话不是简单说说就能说清楚的,常伯樊坐了起来,拉上被子,顺手替她那边滑下的被子也拉了上来,嘴里淡声道:“他们家有两家不错的姻亲,平时不怎么来往,但关系维持的不错。”

“是吗?”前世,她完全不知。

前世她没看穿的事情到底有多少?苏苑娘在心中叹了口气。

“嗯,这是他们家的关系,但绝不会轻易动用,除非事关自家生死存亡大事。”

“自家?”苏苑娘好似是听出一点什么来了,“要是族里的呢?”

果然是他的苑娘,他亲自为自己择的妻,常伯樊心情再不快,还是被她此刻的聪慧解开了些郁结,这厢,她的胳膊碰到了他的身体,手只近在触手可及之处,他心思一动,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动,常伯樊握紧了她,那在谷底的风中吹荡了一天的心总算回暖了些许。

到底是没那么难受了,他跟她仔细道:“不会,当时我父亲多次求文公那边打点下京里的关系,皆被婉拒,后来我父亲施了狠手逼迫,反被敲打,还赔了些进去,自那以后,两家多年都是维持着一个面上的情面,到我手里,方才好些。”

“你喜欢他们?”苏苑娘发问。

“冤家结解不宜结。”常伯樊说完,见她不赞同地蹙起眉心,不禁苦笑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探头过去亲了她的眉心一口,抵着她的额颊低声道:“当时我把生意做开了,需要的人太多了,官场上的,族里的,不得不投其所好,与他们家恢复来往。”

第 98 章

苏苑娘知道, 不是不喜欢,就能不来往的, 这是活在世间的人,谁都做不到的事。

她点点头, 当是知道了。

她又问:“那他们家往后的事无需经我们的手?”

见她执着如此, 常伯樊笑叹了一声, 沉吟了片刻方道:“你不想帮他们家, 是吗?”

人情人情, 有来有往才叫人情,这次如果不帮老长辈一家, 却相助了另外两家,这仇那是彻底结下了。

“他们以前不也相拒过帮忙?”苏苑娘不答反问。

常伯樊愣了一下,随即他发出了一阵爽朗大笑声。

笑罢, 他把人搂到怀里,此时他脸上笑意依旧未消,“是啊,也罢。”

他已经有了更好的助力,这家的不要也罢,再则,他已有了让族人向他靠齐归心的权柄,苏文公辈分再大,也不可能子弟在经他的手高中后与他翻脸无情,到底不敢与他撕破脸。

此一时,彼一时, 风水轮流转,现已转至他手中,他要是还踌躇不前,也就辜负了岳父对他的一番苦心寄望。

“这两日我会去趟文公府。”她的头在胸口动了动,正好躺在了他的心口,压得他的胸口沉甸甸一片,同时也把他空茫的心填的满满,毫无空隙之处。

身体又暖和直心不烦了,常伯樊搂着她的腰,轻拍着她小腹,“好,不帮,睡罢,有我呢。”

苏苑娘想睡了,她抓着他腰侧的一角,合上眼,带着睡意道:“不帮,往后有麻烦,我会担着,你放心。”

说罢,她睡了过去,常伯樊听着她细不可闻的低浅呼吸声,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半晌,他吐了口气,抱着她小心移下躺下。

免得丫鬟进来扰了她,他就没叫丫鬟进来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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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这日下午还未到傍晚,常伯樊就回来了,他换好衣裳出来,就跟苏苑娘道:“我今天去文公府了。”

苏苑娘静静地看着他。

“呆了一阵,说了会话就出来了。”常伯樊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往站在书桌前的她走去,看向她练的字,赞道:“好字!”

他看字,苏苑娘看他。

常伯樊当没看到,只顾看字:“苑娘的字跟岳父一样,有独属自己的筋骨,真真字如其人,刚如铁刃,又柔似春柳,齐刚柔之大集。”

苏苑娘朝自己的字看去,又看向他。

“苑娘,还写吗?为夫给你研墨。”常伯樊饶有兴致地道,抬手拂起袖子,欲要研墨。

就是不与苏苑娘讲在文公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