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谶不由看了小娘子一眼。

小娘子也记起苏府里娘亲才是当家作主的那一个是,抓着爹爹的手稍稍松了松,探出头去,小声道:“那睡完觉可能去?”

“去,怎么不许去了?”要不是女婿在场,苏夫人就要上前掐女儿的脸蛋教训了,她沉下肩,无奈妥协道:“这大中午的,田里的庄稼人也得睡饱才有力气上工,这个时候出去看不到人的。”

说罢,她回头看站在一边微笑不语的女婿,摇头道:“你啊,别学她爹凡事顺着她,你该说的要说,该教训的要教训。”

常伯樊笑瞥了小娘子一眼,朝岳母乖顺低头拱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这才是个有主见的,这女婿有主见,是好事,也不太好。但好在他们苏家从来没有想过要拿住女婿,也没觉得他们女儿有那个能耐去制住他,只盼着夫妻俩你帮我,我帮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依为命一起过一生。

多见女婿女儿相处了几次,苏夫人是真心多喜爱了这眼中有她女儿的女婿两分,见女婿不说话,她笑着摇头道:“这是又要多一个糊涂老爷了。”

真正的糊涂老爷乐呵呵地笑,扭头跟乖女儿说话:“睡饱了再去,正好让管家给墨砚调调色,等你睡饱了起来,我们就可以去画喽。”

苏木杨在一旁连连点头:“是呢,娘子,你且去睡,老叔给你备好墨笔等你醒。”

“老叔。”苏苑娘喊他,表示谢意。

“诶,先去走走,别积食。”

那厢常伯樊站着在等她,苏苑娘看了看爹爹,心想他得陪着娘亲,她还是去常伯樊身边罢,她便松开手,去了常伯樊那边。

苏谶看女儿走了,走到夫人身边酸溜溜地说:“刚才要的还是我呢。”

转眼间就往丈夫走了,果然女大不中留。

这都嫁出去半年了,还酸,苏夫人掐女儿不成,暗中掐了老爷一把,低头轻声警告道:“你给我收着些,还想不想还有下一次了?”

看看小半年的,常府一事接着一事,可女婿也带女儿出来两趟了,次次都捎上了他们,她还想着往后的第三次,第四次呢。

他们夫妇俩不就是图着能多见她几次么?

想到如此和悦相处下去,女婿又没父母,到时候苑娘生了儿女,他们两个老家伙还能帮着带带外孙,如此来往的多了,不是一家人也会成为一家人。

苏夫人只要想到这个兴许会亲如一家人的可能,心口砰砰直跳不已。

他们夫妇俩注定不能回京,而长子也不可能弃官回临苏,想到家里能多些人,有女儿要看顾,外孙要带,老爷也难去消沉,定会长长久久和她长命百岁到老,苏夫人就忍不住高兴。

当年流逐到临苏,是苑娘的出生,才让老爷重新打起精神来,她这一嫁,府里到底是冷清了,苏夫人再了解丈夫的性情不过,知道他做什么都要一口气撑着才能提起精神来,她都做好了邀请老爷旧友轮番来家里小住陪他的准备,没想事还没成行,就有了另外更好的可能。

苏夫人强自按捺下心口的欣喜,劝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她拉着苏老爷走了两步,等前面小夫妻走远了方小声跟苏谶道:“你想想,女婿身上责任大事情多,苑娘要是有了孩子,我们还不得帮着点?想想像苑娘那样好看,人又像女婿那么聪明的外孙儿,你想想…”

苏谶想想,有点想流口水,又琢磨了一下,觉得夫人话不对:“我们小娘子人好看又聪明呢,都像她挺好的,最好小外孙小外孙女都像她。”

苏夫人捶了他一记:“你就跟我胡说罢,你说带一个她都愁白了你的头发,带三个?到时候我看你有得哭的!”

苏谶呵呵笑,“现在不嫌了,我们小娘子变聪明了呢,好带得很。”

苏夫人哼笑了一声。

走了两步,她舒畅地轻叹了一声,“是变聪明了,能给我们俩老带来欢欣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苏谶看她说得眼中含泪,抬手轻搂住她肩膀:“苦尽甘来啊,夫人,我们要享我们傻苑娘的福喽。”

**

这日午睡一醒,苏苑娘一穿戴好就去找父母,等到了田间,撸起袖子就跟父亲一道执笔。

常伯樊陪同前来,苏家父女俩作画的事情一概有苏管家服侍,他无所事可做,便和岳母一道坐着看父女俩作画。

这父女俩除了相互说几句话,全副精神就放在他们面前桌上的画纸和有农户劳作的田野间了。

他们作画,身边只有亲近人,常家带来的下人和苏府的下人都在三丈外树下等着传召。

看了一阵,常伯樊回头与岳母说话,“苑娘书法画功似是皆比以前精进许多了,上次岳父来我们家进书房看到她的字,还特地要了一副字过去。”

“是要比以前好了,我看还是这婚成的好,以前在家可没这笔头。”苏夫人回道:“那副字你父亲亲手裱了边框,送去兰君子那里去了。”

申南书院的山长周七兰乃天下四书圣之一,要是能得到他的肯定,那是美名一桩。苏夫人虽不喜女儿在外显名,被人过多指点,但一想老爷对女儿的重望,想着苑娘毕竟乃苏谶苏前第一状元郎的女儿,有些事也该承担,就把劝阻的话咽了。

老爷寄望女儿最终能以自己的力量行走世间,而不是到老都要靠夫家。苏夫人何尝不希望如此,只是世道对女人不公平,尤其是对有些功名声的女人那是没一句好话,她作为母亲,很难不去担心女儿名声显赫后,世间人对她的苛刻与责难。

老爷望女儿成大家,有他的意思;她作为母亲,只望女儿躲在宽大的羽翼下,无风无雨过一生,是她的心愿。

但苏夫人作为一个一路走过来要支撑着丈夫和家的女人,她知道没有人能帮女儿躲过所有风雨,是以便默认了老爷帮女儿选择的路。

这个中种种,万不能与女婿言说,苏夫人捡了好听的与女婿笑道:“她哥哥不在,没有人折磨,她爹爹从小就非要她识字作画,这下可好,一家闹出了两个书呆,一个老书呆,一个女书呆,做的都是那书呆子气的事,你看苑娘本来就憨,跟她爹爹念了书,这憨跟傻一相加,浑身的呆气掩都掩不住,也就你不嫌弃,非把她身上的呆气当灵气喜欢了。”

常伯樊从小就知道他岳母娘很会说话,能把正正常常简简单单的话说得让人心旷神怡,当初他母亲为他绞尽脑汁定下这门亲事看中的就是岳母娘的能耐,认为就是再傻的女儿经岳母的手教出来,也会是个极会当家的主母。

常伯樊从不如此认为,现在哪怕他的妻子当家还当得很是像模像样,他还是觉得他的妻与岳母完全不同。

倒是与她父亲一道作画的样子,近乎相同。

“苑娘不呆,她心里有她看待我们的法子,”常伯樊双手抬起凉茶,奉给岳母后,接道:“有一点,孝鲲看的很明白,她绝不会轻待对她好的人,只会加倍以她的至情、至性回之。母亲,她长大了,多谢你们养育她长大至斯,愿意把你们的明珠交给我,我待她,会一如你们待她。”

苏夫人接过他的茶,慢慢地喝着,听到这句,她止住了喝茶的手抬起眼,眼神格外锋利地看向他…

半晌后,她启嘴,道:“但愿你此话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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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5 章

苏夫人随即展颜一笑, 就像之前近乎刀子一样锋利的神情没在脸上出现过, 她温声和煦笑道:“只要你们小俩口子好好的, 我们做老人的就什么都好。”

说得再是委婉体贴不过。

“是。”常伯樊笑笑,称是。

接下来两人沉默了一段时辰,安静地看着前方撸着袖子全神贯注描绘的父女俩,不久, 常伯樊开了口:“苑娘高兴这些。”

鼻头冒出了汗,也不去擦试。

状元郎自有了女儿, 女儿一岁不到,他就把她抱在膝头坐着,握着她的小手拿着笔手把手教她写字,等到女儿长大点,他书桌旁的椅子边上就多了一把专门为小女儿订做的小高椅, 随着她的长大,椅子每年都要换,不变的是父女俩一道书画的样子。

如若可以,苏夫人真想亲眼看着父女俩父授女承直到老死,可惜女儿势必要嫁人, 他们两个老的没有办法留她一辈子。

“她静得下心, 要是个男子, 就是个能做学问的。”苏夫人心中轻叹了口气,转头与女婿和悦道:“你岳父极爱她这沉静的性子,就是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她这性子略沉闷了一些。”

“小婿本身也是个喜欢静的。”岳母娘的话不好搭, 容易失语把自己搭进去。跟岳父那个就是算计你也要磊落的人不同,岳母的话堪称字字藏针,不知哪句话就把人绕进去了,常伯樊状似随口答了岳母的话,站起身,走向了前。

他走到苏苑娘的面前,熟练地从她袖中的夹口拿出手帕,给她擦鼻子上的汗。

苏苑娘被他拦住了眼前没作完的画,有些着急,见他擦汗,忙把脸抬得高高的,让他赶紧擦。

常伯樊擦完退下,也不见她多看他一眼。

苏夫人看着女婿平静地退回来坐下,当着女婿的面责怪地看了女儿的背影一眼,回头朝女婿更是和颜悦色道:“在家里没少这样给你添麻烦罢?”

“没有。”常伯樊笑着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苏夫人拍着胸口,一派“那我就放心了”的样子。

前面两人专心书画,后面坐着的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后来苏夫人见女婿滴水不漏,看得出来,防她防得甚紧,也就不出声了。

两个人这才松懈下来,双方皆不由地暗中松了一口气。

这一画,直到夕阳西下父女俩才作罢,苏谶的画的劳作图生动有趣,便连庄稼人手中迎风飞舞的谷穗都让他画得像活了起来,而苏苑娘的则要显得粗糙了不少,只画出了神似而形不至。

苏谶一看,皱眉道:“怎么回事,去年画的形还可以,怎么今年连个样子都不像了?”

“手生了。”苏苑娘乖乖道。

她许多年没画过了,后来爹爹过逝,她除了偶尔写写字,画笔却是不从再提起。

“你不是经常练?”

“没练农图。”

“也是。”苏谶重话说不了两句,就打算饶过女儿:“那以后要多练。”

“爹爹带我练。”

苏谶笑逐言开。

他的儿就是黏他,都出嫁了还死黏着他,非他这个爹爹不可,苏谶真真是喜不自胜,但碍于女婿在场,他清了清喉咙,假意矜持道:“到时候看罢,有空就过来教教你。”

“还请父亲多多过来。”常伯樊连忙道。

苏谶最欣赏他这女婿的,就是这点了,极会看脸色给面子。他也是个不擅装模作样的,得了女婿的话便哈哈大笑,“行了,到时候说。”

苏苑娘看看父亲,又看看常伯樊,有点不太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看着她父亲和常伯樊相处愉悦的样子,也就知道了为何上世的头几个年头里,她爹爹总觉得常伯樊不容易。

她爹爹其实是赏识常伯樊的,那种赏识,不止是岳父对女婿的喜欢,而是前辈对后生的欣赏。

“爹爹,你可是赏识常伯樊?”回去的路上,苏苑娘挨着父母亲,回头见常伯樊和老叔在说着话,她回过头轻声问父亲。

“欸?”苏谶正寻思着女儿画纸中神*韵神似,无奈细节有失的事,乍然听到这句,不解。

“他要不是我夫君,你还赏识他吗?就如前辈对后辈那种的欢喜中意。”苏苑娘一一道。

苏夫人在旁低头朝他们望过来,兴味盎然地听着父女俩说话。

“这…”苏谶抚须,沉吟了方许就道:“这要不是我女婿,还真真是会。”

他挨近女儿,说小秘密一般地跟女儿悄悄声道:“但谁叫他是我女婿,我不挑剔他我挑剔谁去?活该他倒霉。”

“是的。”苏苑娘颔首,没觉得她父亲的话有何不对。

苏夫人听了不忍卒睹,掉头拿帕挡眼,没眼看这打骨子里就神似的父女俩。

外面的人都当她生了个呆女儿,苏老爷还待她如珠似宝地敬着宠着,却不知这呆女儿,才是真正像了他的那个,那个打小就懂事八面玲珑的长子,才是像了她的。

**

回去歇息了片刻,苏谶一挥手,让下人在庄园外的晒谷坪里烧起了两堆柴火,准备在此夜间野炊。

苏苑娘回去沐浴了一番,出来后听三姐说姑爷去跟庄子里管事的去说话去了,她一听,就去找父母。

走到半路,想起常伯樊陪坐了一下午的事,她顿足,问三姐:“现在姑爷在哪呢?”

“许是在客堂?”三姐道。

“客堂在这边?”苏苑娘转了方向,拐道。

“是的,娘子,我看这边小路能过去。”

苏苑娘便转向了客堂。

远远的,南和就见到了她来,赶忙往堂内禀:“爷,夫人来了。”

“肥就跟附近的农户买,先看看庄子里的帮工家有没有多的,有就买他们家的,村子里什么价你们就花什么价,不用多也不能少。”常伯樊朝南和颔首,跟庄子的大管事接道:“看看紧着我们边上的田看有没有卖的,有的话,银钱往上加点也行,你帮我先打听打听,有了消息就往城里送消息过来。”

“小的知道了,回头就去打听。”管事的忙回复。

“这天气还有点热,冬天也快来了,”常伯樊说着站了起来,“你看看有什么树是好种的,山上看一看,回头我让木材铺的掌柜过来跟你说说怎么种这个事,不行的话,看看春天有什么是好种的。”

“是。”管事的心里寻思着当家的说这些话的意思,脑子已自行拐到了夫人和亲家老爷一家好像极爱这些花草树木的雅事上去了。

当家的可能是为的这个。

“没什么事了,去忙罢,你有事只管往府里送消息。”常伯樊道完这一句,大步往外走。

一出门,就看到了水灵灵的自家娘子。

“来找我?”常伯樊加快步伐特大步迎过去,走到她面前,手指往她束在后方飘在空中的长发摸去。

她的身上,发间皆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味。

“去野炊。”苏苑娘把手给他,被他反手一抓,握到了大手里,她不禁低头看去,又抬头看他。

“要自己做?”常伯樊问。

“是的。”

“好,那先去父母亲处?”

苏苑娘点头,提步跟着他走,转过身就道:“路上爹爹说明天傍晚去山间野坎,但明天要回去,就改在了今晚。”

“明天要回去?”常伯樊看她,“爹爹家里有事?”

“是我们要回去。”苏苑娘摇头,“你要忙事情,且那三位恩科秀才这两日就要回来了,我们还是在家的好。”

她摇摇常伯樊的手,跟他道谢:“常伯樊,多谢你带我和爹亲娘亲来庄子,我们都好高兴。”

爹爹、娘亲、她,他们三个都很高兴。尤其是爹爹,苏苑娘看得出来,她爹爹一整天都处在开怀高兴当中,他的眼睛自打见到他们开始,就亮了一整天。

常伯樊听了好笑,好笑之余,心中却滋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酸楚,令他的心一片鼓胀酸疼,他低笑了起来,取笑她道:“给你戴金簪子不多谢我,带你出来玩就要多谢我了?”

苏苑娘摇头又点头,她静默了片刻,方道:“金簪子极好,但高兴才是最好的。”

令她愉悦的,不是金银,金银她有许多了,如若她缺的是金银,他给的是金银,那想来她也会万分高兴,但她不缺金子银子,她缺的是对前世她辜负了的爹爹娘亲的陪伴与好。

他能提出让她见他们,可想而知,他是知道她的心意的,而他愿意给,且愿意做出来讨她开心,无论如何,这声“多谢”他担得起。

“苑娘,我是你的夫,你无需跟我客气。”

“不是客气,是要说的话。”之前是他领着他走,这厢他顿足,苏苑娘便领着他往前走,嘴里回他:“我不说的话,你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记着你的好。”

常伯樊好笑的很,足走了十几二十步方找回自己的声音,笑着回她道:“那我有没有谢过你对我的好?有没有说过我记着你的好?”

常伯樊听着自己说出来的话,恍然想着,这辈子就是她不说那些她如他心悦于她那般欢喜他的话,只有这句,他这辈子也甘愿了。

她的话不是甜言蜜语,却胜过世间万万千千的蜜语甜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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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6 章

这一夜玩得甚晚, 足到亥时, 苏苑娘打着哈欠,还非要看苏管家浇水熄火,苏木杨怕灰沾到她, 让她站远点也不听, 还是常伯樊过来方把她带走。

回去的路上,苏夫人都困了, 她跟苏老爷走在小俩口的身后,前面常伯樊背着看样子已经睡过了去的女儿。

“看你惯的, 去了夫家还是一样的闹劲。”

“这是乐趣, 要不这一天天的, 多没意思。”

苏夫人没出声, 走了几步, 她喃呢, 自言自语:“现在看来,倒是没看走眼。”

苏谶搂住她,拍拍她的肩,“要往好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