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若是歇够了,臣就送公主回宫。”他小心翼翼的低语,就像哄着一个孩子。

长乐蹙眉,不满道:“没有没有,谁说我歇够了。”

伏在自己胸口的人越来越胡搅蛮缠,顾渊却抑制不住的于薄唇边弯起一丝弧度。

她是当今大晋天子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大晋朝开国以来唯一一位有封地的公主,也是唯一一个执掌兵权的女人。

她统领百万大军,平日里运筹帷幄,杀伐决断让许多男人都畏惧,可唯独在他的面前,此时此刻,如同一个小姑娘一般的撒娇耍横。

“公主醉了。”他俯下身来低语,声音都柔到了骨子里。

在他的面前,她显得很是娇小,现下总算如愿以偿的与他脸贴着脸。

她趁着这个机会占便宜似的轻蹭,稠密的睫毛像蝶瓣儿一般灵巧的扫过他的面颊,也似挠进了他的心里。

她身子都不稳了却还要嘴硬:“我没醉!”

“是是,公主殿下没醉,公主殿下只是累了?”他顺着她的话为她开脱,薄唇边的一抹浅笑蔓延到了眸子里,那副清冷的面容便立刻生动起来。

只可惜她一心把脑袋往他胸口埋,没能看到这一幕,否则也不知要如何欢喜。

她不满的命令道:“不许叫我公主!”

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便也什么都顺着她了,于是又道:“好好,那让子皙送乐儿回去吧。”

听到这声乐儿,长乐立刻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却将一双手朝他伸去:“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她原本带着捉弄的意思,故意将难题摆在他面前,怎料他先是扶着她的双肩将她稳住,而后在她惊诧的目光中转过身去蹲下。

“快上来吧。”见身后的人半天不动,他略侧过头,低声催促了一遭。

将身子贴上她的背脊,她难得乖顺的趴着不乱动。

小巧的下颌搁在他的肩头,温软的呼吸就在耳畔。

他背着她在幽暗的深宫里行着,路边昏黄的宫灯将两个交叠在一起的影拉得很长。

过了这么些年,她还是轻轻巧巧的,好似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当年那个粘人的小姑娘。

一路上唯有清风,不见明月。

冗长的宫道很是幽寂,可此时长乐心满意足的靠在顾渊背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寂。

她轻哼了一段小曲,继而在他耳畔说话:“刚才筵席间我替你解了围,你要怎么谢我呀?”

听着这语调,就已知道必又有戏弄之意。

顾渊倒也不慌张,顺着她的话道:“承蒙公主殿下相救,臣不甚感激,非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他语调已经尽量诚恳,可长乐却还是不满的轻哼:“哼!言不由衷!”

被这么当面戳穿了他也不反驳,只是继续背着她前行。

反倒是长乐按捺不住了,又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道:“就算我不出面,你也早有法子化解,对不对?”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竟透出些失落来。

她知道他技高一筹。

浸淫在这宫里,便是再干净的人也会被染上各种各样的颜色,然后要么死去要么游刃有余的周旋在阴谋诡计之中。

就算是出身高贵的皇亲国戚也不能幸免,更何况这些年来他从一个伶人走到今天,想必比起她这个常年远在封地的公主,早就习惯了那些尔虞我诈。

可就算她知道他一定有法子化解,看到他在众人目光注视的中央,看到他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想去拉他一把。

她越想越不好受,于是不甘的追问:“告诉我,你有什么法子?”

顾渊起初不答,可在他百般的纠缠之下终究还叹了一口气道:“袖子。”

“袖子?”长乐眉尖微蹙,不明白他的意思。

目光顺着他宽大的衣袍向下才恍然大悟,她便迫不及待的巴拉着他的衣袍往下够。

顾渊手上将她扶紧,携着宠溺的语调责备:“慢着些,仔细摔了。”

浅清的笼纱长袍在她的魔抓之下被拉扯得皱了一大片,她才如愿以偿的寻着他的袖摆摸进去。

那袖兜里果然藏着什么东西。

长乐摸出来一看,竟是一片小小的金锁,上面镌着“平安富贵”四个小字。

这般精致的佩饰,显然是幼童带的。

她唇边的笑冷了下来,眸子里是凝固的情绪。

感觉到她的变化,顾渊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轻声道:“放心,臣已将他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应当可以平安长大。”

长乐眸中的神色又变作了惊诧,似乎启唇欲语,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再长的路也终究会有尽头。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了无极宫门口。

这里是长乐在皇宫里的寝宫。

此时,盘踞在长乐脑袋周围的酒意已经散了些许。

她轻叹一声,准备从顾渊的背上下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背着她的那人不仅没有允她这一动作,反而跨过门坎往她的寝殿里去。

宫人们见来的是顾渊,也没有一个敢多问的,都自觉的退了下去。

长乐在他耳际轻笑:“你就不怕被传出去,让陛下知道。”

顾渊径直将她送到了床榻上,而后托着她的腰身将她放下,答道:“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只怕陛下高兴还来不及。”

长乐微怔,下一瞬却又恍然。

她咯咯的笑出声来,朝他伸来双手。

皓腕上那一对掐丝的牡丹金镯子,沿着雪白的小臂滑下,藏入宽阔的袖中,彼此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过片刻的失神,袖摆就被一双柔荑缠住。

她似怕他丢下自己离开,奋力的扯着他拉近。

混乱之中,她抓掉了他的冠帽。

满头的乌发在一瞬间倾泻下来,触在她的脸上,似上好的绸缎。

空气里弥漫着属于他的熟悉气悉。

是琴木的香气,自他的袖口和发间散发出来,比最上等的安神香还要好使。

她终于得逞,迫他不得不俯下身来,以免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发丝扯疼了她。

她便趁机将他揽住,粉瓣似的朱唇只差半寸就要贴上他的薄唇。

“交出兵权还是找个人嫁了?你不如趁现在说出来,或许我什么都答应你。”她微眯着双眼看他,那笑容里是不经意流露的妩媚。

她到底不再是小姑娘了,五年的时光已经将她变成了一个女人,可以蛊惑人心的女人。

他的呼吸不知何时变得急促,掌心贴上她的后脑,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令那微弱的距离消失,可他终究只是在轻叹一声后垂下眼帘。

松开她攀着他衣袍的柔荑,他小心的拉开与她的距离,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清:“小人惶恐,请公主殿下慎言。”

第3章 忆梦

墨发散落在浅清的衣袍间,冠帽也歪倒在一旁,然而此时的顾渊却无暇整理被弄乱的仪容,他全部的关注都在那床榻上。

锦绣成堆中,长乐已经入眠,正睡得安稳,只是睡梦之中她还紧紧抱着他的一条手臂,将他的手掌枕在耳边,好似怕他会丢下自己离开一样。

“子皙,子皙…”她在梦里呢喃着他的名,让他极力维持的伪装在顷刻间崩塌。

修成而又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向那沉睡中的面庞接近。

她梦里微蹙的秀眉,她蝶瓣儿一般的密睫,她小巧的鼻尖和不点而朱的红唇…

他用目光反复摸索着,指尖都开始微颤。

就快要触上那面庞时,他的手却最终顿在半空,化作一阵叹息。

那些厚重的云翳或许已经散去些许,竟有微弱月光滑过窗棂,铺撒在大殿的地上。

到底是多少年前,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夜也有相似的挣脱云翳的月光。

他坐在冰冷的地上,看月光将掠过的身影勾画在殿门上。

轻声哼唱的小曲逐渐的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那是和长安上空永远漂浮的靡丽乐声不同的声音。

然而哼着歌的人似乎并不明白其义,竟将一曲充满幽怨的调子唱得欢快。

这强烈的反差让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不由的蹙紧了眉。

下一刻,那哼唱突然断在了半截。

他抬眸朝门口看去,触上一双充满好奇的眸子。

那一瞬,少女唇畔弯起的浅笑,是他延续至今的念想。

她笑得眉眼弯弯,为他解开手脚镣铐。

“你叫什么名字?”她歪着头问他。

“子皙,顾子皙。”他轻声应答。

“子皙,子皙…”她便不再将那首小曲挂在唇边,而是换作了他的名,接着甜甜的对他道:“我叫乐儿。”

他把她当成了普通的宫娥,把自己学会的琴曲教给她,给她讲宫外的事。

每日入夜之后,她都会偷溜出来,到琴室里与他短暂相聚。

他们在月光下抚琴,而她喜欢撑着脑袋听他说话。

他问她初见那夜她哼唱的小曲是什么来历,她说那是她母亲家乡的小曲,讲述的是思乡之情,可她不知道什么是思乡之情,因为她从小就长在宫里。

他叹息她是个可怜人,母亲入宫为婢,好不容易得了主子的欢心赏赐一段婚姻,生下了她却又自小在这华丽精致的牢笼中长大。

她倒似并不在意,每次见到他都笑得眼儿弯弯。

他一直唤她乐儿,直到新皇登基的大典上,身为伶人的他远远看着到天子身侧盛装的她,他才知道乐儿并非她的本名。

他才知道她的封号是长乐,而她是大晋皇朝尊贵的长公主。

他彻底的怔住,看到她越过众人向他投来的目光。

只是那阳光太过炫目,而晃动的步摇太过刺眼,他看不清她双眸里的情绪。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一直都隔着遥远的距离。

就算他们曾在无人的宫巷里追逐嬉戏,就算他曾执着她的手抚琴,就算她说要永远不和他分离,他们也还是离得很远。

就像现在一样,他坐在她的身边,俯身凝视着她的睡颜,他的一只手就被她抱在怀里,而另一只手随时都可以触上她的面容,也还是很远。

直到五年前,天子一纸诏书将这无形的距离变作有形。

她离开长安前往封地,一去就是五年。

这五年,他在泥沼中挣扎,无数次的通过巧妙周旋自险境里脱身,弄得满身脏污,才终于爬到了离她更近的位置,可如今看着他,他才发现什么都变了,唯独他们之间的距离依旧遥远。

顾渊收回手,却像膜拜圣物一样,俯身在长乐的眉心落下清浅的一吻。

她还是和年少时一样,一旦睡得沉了,便是将她从琴机旁搬到榻上也丝毫没有察觉。

他于是小心的自她怀中抽回手,又坐在榻边将她凝视了许久,方才起身离去。

顾渊并不知道,此时的长乐亦深陷在亦真亦幻的梦境里,却是更加久远的记忆。

长安的空气里弥漫着雍容的香。

牡丹锦绣,在这里的每一处角落,盛放。

它们明媚的色彩涨满眼帘。

它们浓郁的芬芳像无形的锦缎在皇城上空铺展、绵延。

如此绝艳的绽放,妄想着为写满浮华的时光舞出最为浓烈的华章。

夜空沉寂,无边的黑暗包裹着暗红的楼宇,肃穆的情绪似悬于天际乌黑的云,压在心上让人无法喘息。

灰衣中侍迈着沉缓的步伐,不时轻挥右腕,敲打另一只手上有些陈旧的金柝。

略带沙哑的声音回转萦绕,仿佛它的主人是来自异世的使臣。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扰了漆黑的沉寂。

皮鞭催促着马儿,也将墙角未及飘零的花瓣撕碎。

身披铠甲的武者们骑着黑马,席卷着漫天的尘土向着皇宫深处而去。

挤落花丛的中侍颇为费力的爬起,轻拍衣角的尘土,似在对手中金柝低语:“那些人才是索命的恶鬼。”

昭和殿依旧闪耀着最明亮的光辉。

无数薄如蝉翼的轻纱在风中翩跹而舞,被月光镀上银辉。

就像母亲所说的,它们柔美而又可爱,像一双双翅膀,可以带着她们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母亲这么说的时候,眼中总带着幸福的光芒,像极了看着父皇时的目光。

“母亲。”

长乐提起裙角穿过偏殿,一层一层的拂开眼前翻飞的轻纱,唤着那充满慈爱的身影。

闪烁的琉璃灯将小小的身影投射在月白色的墙壁上,如剪影般掠过。

跨过朱红的门槛,笑意更深的绽放在初桃般可人的脸蛋上。

欲扑向温暖怀抱的所在,却被眼前一幕呆立。

母亲引以为傲的精致华丽,父皇夸耀不倦的温婉娟秀,都已消散而去。

眼前的女子乌发披散,泪痕满腮,唯有那如水般温柔的声音依然如旧。

“皇上,臣妾是冤枉的…皇上…”

母亲凄厉的哭喊未能博得父皇半丝的怜悯,他只是负手而立,不理会身后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