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孩子聪明伶俐、又很乖巧,只因为家中遭逢不幸才流落歌舞坊,沦为贵族们的玩物,后来又辗转入宫做了阉人,我这几日与他们相处,觉得他们在音律上很有天赋,顾大人若是惜才,肯收他们为徒,那便是他们的造化了。”

长乐说着这些话,到最后却顿了许久,方才凝着顾渊,柔声道:“其实我收留他们还有一个原因…”

听她说到此处,顾渊的眼睫微动,似欲掀起与她相视,可到底还是沉寂下来。

长乐便轻握住他的袖角,接着把话说完:“因为在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当年你的影子。”

说完,她更是凝视,等待他的回应。

沉默了许久之后,顾渊却只是拢袖行礼:“长公主之命,臣必然不敢怠慢,一定好生教导这两个孩子。”

“嗯。”长乐讪讪然的应着,柔荑松了袖摆,目送他转身离开大殿。

第13章 密谋

自从入秋以来,时气总是变化多端。

长安城的上空时而盘踞着乌云,时而又是微阳馥郁。

然而那些贪图享乐的贵族们并未因此而收敛行径,事实上整个夏天的暑气也未能消磨他们的热情,不过是将欢歌笑语搬到了精致的楼阁中继续。

无极宫里也难得热闹一回,身着胡服的丝竹班子将充满异域风情的乐声占据了大殿里的每一寸角落。

有着蓝眼睛和高鼻梁的美丽胡姬扭动灵活的腰肢,绽放在脸上的笑容比盛开在阳光下的繁花还要娇艳。

她们妩媚的身姿,释放着截然不同于汉人女子的热情与狂放,也是那些喜新厌旧的纨绔们所追逐的。

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丽面庞和舞姿费尽心力的绽放,就像是在阳光下极力盛放的花朵,极力取悦那座上之人。

只是这不同于平日里她们所习惯的情形,因为今日观看表演的是两名女子。

衣饰上繁复的花纹和精致的织物昭示着她们身份的尊贵。

其中一人端着茶盏,不紧不慢的饮着,眸光停留在快速旋转的胡姬身上,赏看得颇有兴致,然而与她隔机而坐的另一名女子却始终蹙着柳眉,涂着丹蔻的细长指甲攥紧了桌缘,似乎心不在焉。

这两人正是长乐和宸妃。

“好!”一曲舞完,长乐拍手叫好,对那些稽首行礼的乐人和舞姬道:“赏!”

乐人和舞姬们请恩万谢之后方才告退。

长乐这时放下茶盏,转而看向宸妃。

却见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显然连方才的精彩表演也没有看进去丝毫。

长乐便伸出手在宸妃眼前晃了晃,待她回过神方道:“本宫听说这个西域的丝竹班子近来在长安城里特别有名,那些贵族子弟要想请她们到府上表演,不仅要一掷千金,还得等上许久才能轮的上,本宫便请了这个乐班到宫里来与宸妃妹妹共赏,宸妃妹妹今日却好似一直心事重重,可是觉得她们演得不好?”

宸妃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起身致歉:“并非如此,这些曲子和舞蹈都很新奇,也很好看,只是因为有心事,再好的舞乐也无心欣赏罢了。”

她说着,到最后化作叹息。

长乐便追问道:“不知妹妹有何心事,可便于说来?也好让本宫助妹妹解忧。”

“这…”宸妃欲言又止,抬起眼眸看了看周围侍立的宫人。

长乐明白过来,立刻吩咐所有人退下,方才对宸妃道:“妹妹且说。”

宸妃愈发蹙紧了眉尖,一脸怨愤道:“如今能让臣妾如此无奈的,除了皇后那个贱人再没有其他人了。”

这是长乐第一次见她咬牙切齿的称皇后为贱人,心下不禁微诧,暗道她必是对皇后恨得咬牙切齿了才至于如此。

表面上,她则关切的问宸妃道:“想必是皇后做了什么才让妹妹如此怨愤吧?”

“可不是。”宸妃立刻应道:“承蒙公主福荫,近日来陛下对大皇子很是关注,不仅多次传他至御书房询问功课,更下令太子太傅亲自辅导学业,臣妾想这必定是要立大皇子为太子的意思,便想趁着机会向陛下提一提,怎料皇后那个贱人不仅在背后使坏,还让她母家大臣参了臣妾的母家一本,这才把立太子的事情搁置下来。”

“你说她又没有孩子,凭什么和吾儿争!”宸妃越说越激动,两条柳眉都倒竖起来。

长乐则听她说着,不紧不慢的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又搁下,复才道:“就凭她是皇后,她背后是司徒氏庞大的家族势力。”

听到这话,原本义愤填膺的宸妃立刻萎顿了许多。

她叹息,愤愤然道:“是啊,她就是依仗着她的母家,才能把皇后的位置坐到今天。”

如今朝堂上谁人不知司徒一族的地位,不仅到如今已经服侍了三代帝王,更重要的是当朝天子之所以能登基称帝,也和司徒一族有着某种隐秘的关系。

于是理所当然的,司徒氏的嫡女做了皇后,只可惜这些年始终未有所出,而天子也逐渐羽翼丰满,开始宠幸别的妃嫔并扶植其他的势力。

这其中又以张贵妃为代表,那时张贵妃的表哥飞虎将军已经执掌了大晋朝近半的兵权,若非出了那样一件事,只怕张贵妃的势力很快就要遍布朝野,成为又一个司徒氏族。

比起这些而言,宸妃就远不能及了。

她也深切的知晓这一点,于是叹道:“是啊,我也没有一个能征善战的表兄,可以为皇上平定叛军和突厥的进犯,为陛下建功立业。”

长乐又道:“不仅如此,皇后虽然无子,可她若是将别人的孩子收为己用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这宫里的孩子多得很,可孩子的母亲却未必都有成为太子母妃的能力和出生。”

“长公主说得没错。”宸妃面上现出不安之色:“张贵妃出事之后她就曾打算坐收渔翁之利,只可惜陛下认为张贵妃的儿子不是龙种才未叫她得逞,如今她推崇四皇子,想必打得也是这个主意,还有…”

她说着,忽由不安转为惶恐:“如今皇上宠爱大皇子,倘若真的有立大皇子的想法,皇后会不会重演张贵妃之事,杀母夺子?”

长乐沉吟了片刻,方才道:“倒也不无这种可人。”

当原本埋藏在心里的假想得到另一个人的应证,宸妃变得更加的坐立不安,踉跄起身之际打翻了桌机上的茶盏:“不行,我得回去,我的皇儿,我的皇儿…”

长乐却起身相扶,亦呈现出一脸忧虑的神色:“皇后的目的是抢夺皇子,所以你不必担心你的皇儿,反而应该担心你自己。”

在宸妃用惊骇的目光与她相视时,她又趁势倾身靠近,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长乐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沉。

她感觉到被她搀扶的身体明显的一滞。

宸妃抬起头来,那双明媚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充满了恐惧,但同时还有惊诧。

顿了许久之后,宸妃才握住她的手道:“长公主真乃臣妾之知己!”

“臣妾也有同样的想法,并且还付诸了行动。”她说着,眸光里透出一丝狠戾:“只是不知为何,每次都是眼见就要成功的时候却出了纰漏,她总是能恰巧避开,也不知是有所察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就连吾儿立太子之事,她就像是能看透我的心,预知我下一步的计划。”

宸妃又陷入了沉吟:“我亦曾怀疑身边有她的眼睛,可换了所有的宫人,甚至一旦到了宫里便只字不提任何关于计划的事情,可她还是能提前知晓。”

长乐在这时问道:“你那些所谓的计划,乃是你一己之谋划还是与你母家共同的谋划。”

宸妃愣了愣,到底还是照实说来:“臣妾自知并非聪颖之人,哪里想得出那些对付她的法子,自然是宫外有人献计,臣妾遵照行事罢了。”

“这便是了。”长乐接过她的话道:“皇后的细作就藏在为你献计的人身边。”

“这不可能,臣妾母家之人不可能害臣妾,这对他们没有好处。”原本还刻意隐藏的宸妃这时却合盘拖出了。

长乐并不戳穿,只是不动声色道:“妹妹的母家自然不会有心加害,可其中牵涉的人一多,难免不会有一两个受蝇头小利诱惑的,如此下去只怕不仅会坏了立太子的谋划,还会危及到妹妹的性命。”

“可是我…”宸妃脸上现出迷茫之色。

长乐便趁势道:“事到如今,宸妃妹妹不能相信任何人,需得自己想法子,同时也不停止和母家的来往,如此边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边暗地行动,出其不意方可达成目的。”

宸妃沉吟片刻,低头却露出为难的表情:“话是这么说,可这些年臣妾一直听从母家的计策行事,自己何曾有出其不意的妙计?”

她这话倒说得不假,正如后宫皆知的那样,宸妃空有一副娇艳明媚的面庞,却生了个骄纵又缺乏城府的性子,皇上一开始喜欢她的貌美天真,可时间久了,宫里来了更多新鲜的美人儿,她自然也就失了宠。

长乐却安慰她道:“这容易,宸妃妹妹不是和那位吐蕃王子颇有几分交情,何不利用他弄些宫里见不到的新鲜玩意儿,自然也就出其不意了。”

想不到长乐竟径直说出她与吐蕃王子相交匪浅的事实,宸妃显得很是尴尬,然而长乐却好似并不在意,接着说道:“说到这吐蕃,倒有一事要求宸妃妹妹。”

“长公主请讲。”宸妃颇为心虚的应道。

长乐便道:“听闻吐蕃有种可以锁住颜色的染料,是从一种飞蛾的双翼中萃取的,据说本身无色无味,可若再染布的时候加上少许,染出来的布料就格外鲜艳,且经久也不褪色,只是那东西是剧毒之物,若是不小心服食了,哪怕只是沾上一点儿也能毙命,故而我们大晋的商队一直不曾引入,你若是见到吐蕃王子,就帮我问问,看他那里有没有,若是有,弄些来染几块锦缎做衣裳也是好的。”

长乐突然转换话题说起毫不相干的一桩事,可宸妃却听得甚是认真。

她沉思了片刻,原本因为怨恨而晦暗的双眸却生动起来,继而忙向长乐行礼:“长公主今日一番教诲令臣妾受益匪浅,至于长公主所托之事,臣妾丝毫不敢怠慢,待见到吐蕃王子,必定仔细询问。”

“如此甚好。”长乐拢袖而立,唇畔轻勾,含笑点了点头。

第14章 怒火

位于长安城最中央的御殿之中,平静和祥和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所打破。

始终漂浮在这座靡丽城池上空,那不绝于耳的乐声的源头,也在同时戛然而止。

身着龙纹衣袍的天子站立在王座前,衣袍披散,乌发也散乱着,浑身因为愤怒而颤抖,就连面容也有双眸延伸、布满赤红。

他抬手指向前方殿堂,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

宫人们在他身后跪了一地,如同秋风里的枯枝那般瑟瑟发抖。

方才还极力邀宠的伶人们更是畏惧得不知所措,有的连滚带爬的跌倒在地,有的不甚打翻了乐器,发出一连串杂乱无章的噪音。

这愈发加重了天子的愤怒,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那个抚弄箜篌的乐人拨错了一个音,就在近侍宦臣送来由左相司徒显呈上的一封秘折之后。

天子顺手抄起了面前玉案上的一方砚台。

墨汁顿时顺着他的手腕滚落下来,迅速的浸染上袖摆,沾污了龙袍。

若非那盘在衣襟前的精致龙纹,御殿里这个被愤怒迷失了心智的男人,哪里还像一个天子。

但他显然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无处宣泄的愤怒。

“连首曲子都弹不好,还留你们做什么?都拉出去斩了!”他说着,将手里的砚台狠狠砸了出去。

大殿中央端坐于七弦琴前的男子,即便在面对着迎面袭来的狂风暴雨也依然平静而不动声色。

他没有如那些伶人们惊恐万状的磕头求饶,只是上身笔直的跪在那里。

周围已是一片哀嚎,侍卫们应声冲了进来,将那些已经万分失态的伶人们拉出殿外,可唯独没有一个人人靠近那名如一尊玉像般端坐不动的男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方砚台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他的额角上。

鲜血自帽檐处滚落下来,和着墨汁,在白玉般剔透无暇的面容上留下痕迹。

砚台随即跌落在地,又将他浅青色的衣袍染上颜色,就像是在完美无缺的一副水墨画上肆意涂鸦。

类似的情景在宫中本不鲜见,可美丽的东西被破坏所造成的震撼效果往往远胜于其他,因而连天子都滞了滞,完全被愤怒占据的眸子里隐隐透出一丝不忍。

鲜血顺着侧脸滑落,沾染了眼角,将视线变得模糊,可那个男人却好似丝毫不觉,始终端然不动。

哭天抢地的声音远去,大殿里渐渐安静下来。

仿佛无声的对峙了许久,天子又指着前方的男子道:“你也有错,朕把这些伶人交给你,让你训练出这世上最完美无缺的丝竹班子,而你疏于管束,才让这些人胆敢懈怠,竟犯下如此大的错误。”

他说着,复又激动起来,索性从高台上下来,一鼓作气的冲到了那人近前。

天子逼至咫尺之间相视,而顾渊却并未被那可怕的怒意所惧。

他甚至连动也不动,只在天子双手撑上流云的琴面时略掀了掀睫羽。

“臣知罪。”他低下头,表现出恭敬的样子。

说着这样的话,他周身卓然出世的气度和表面的卑微却是格格不入。

天子却并未因此而增添愤怒,反而在看着他的目光里现出些许欣赏的神色。

“方才是你没有躲开,这不怪朕。”天子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语调里带着几分心虚。

顾渊只是不动声色的答道:“臣不敢。”

愤怒的情绪却渐渐平复下来,仿佛是被他始终不变的清寂所感染。

天子抬起那只已然被墨汁沾染得乌黑一片得手,缓缓探向那如玉的面庞。

这一幕,任何人见了都会忍不住捏一把汗,感叹纯净无暇之物将要被玷污。

然而顾渊丝毫没有躲避之意,只是平静的等待着那只手覆上他的面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只手最终却只是顿在了即将触碰的瞬间。

天子眸中的不忍浮现得更加明显,并非是对那张完美面容的怜惜,而是怜惜着某样别的东西。

他用目光代替指尖,勾勒着清俊的轮廓。

仿佛痴迷一般,他轻声低喃:“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你?”

顾渊眉眼低垂,显得更加恭顺。

天子继续说道:“不是因为你漂亮,也不是因为你会抚琴,而是因为你让朕看到了朕理想中的自己。”

“你知道朕有多么羡慕你?”他忽然反问,又自己回答:“不必担负这所谓的江山社稷,有着最完美的一张脸,天下最好的琴技,而你所追逐的也恰好是世人们追逐你的缘由,简直是三生有幸。”

这是何等荒谬的事情,一个天子真正羡慕和期盼的生存方式,竟然是以伶人的身份存在于这个世间。

然而顾渊显然早已习惯类似的言论,只是顺从的听着,而后拢袖道:“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因而愿倾尽全部的生命和心力为陛下分忧。”

“分忧?你以为弹几首曲子就真的能为朕分忧了吗?”天子的语调里透着无奈和嘲讽。

顾渊则起身退后两步,继而再度跪下,这一次却是以额触地的稽首,同时道:“臣无法为陛下分忧,因为陛下忧虑的源头并非是那个弹奏箜篌的伶人拨错的音,而是绢帛上比剑锋更加凌厉的笔锋,倘若没有力量制衡,那么这笔锋有朝一日就会真正演变成剑锋。”

说完这句话之后,大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顾渊跪伏于地,始终不曾抬头。

天子变幻莫测的情绪即便是他也无从揣测。

时辰一寸寸挪移,终究在濒临爆发之际打破了沉寂。

那暴风雨最终没有向他袭来,而是化作了落寞的模样。

写满疲倦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天子起身,转过身去目视着王座道:“你退下吧。”

“臣告退。”顾渊应着,起身往殿外退去。

转身之际有阳光正落在他的眼角,那里鲜血还没有干涸。

他用袖角轻轻拭去,眉眼隐入遍布阴霾的馥郁微阳里。

微弯的薄唇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低沉的喃语携着一丝叹息自唇角逸出:“三生有幸,或许吧。”

离开天子御殿,顾渊往御花园中去。

此时早已不是姹紫嫣红竞相盛放的季节,然而精心布置的庭园里却并不缺乏怡人的景致。

随风卷起的金黄落叶和弥漫在空气中暖而甜的桂花香气,都在尽力的对经过这里的男子表达出极力的挽留。

可他却好似丝毫也未有察觉,无情的连施舍片刻的驻足都没有。

直到他行至出宫必经的那座位于潭水中央的凉亭。

脚下追逐着他的落叶终于有机会攀上那绣着暗纹的衣摆,而坠落的香瓣也得以寻机停留在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