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何难?他要是愿意学,我教了他便是。”

“二公子以为小侯爷没有学过释摩心法?”纪北阑道:“说起来,他也算是你的同门了,八年以前他就已拜入迦古高僧的门下,释摩心法他早就烂熟于心……”

长陵惊了,“他总不能……连一重都没练成吧?”

“二公子乃百年来练至第九重的第一人,老夫且问一句,修习这释摩真气的第一要义为何?”

第一要义?

幼年时,迦叶师父于舍利佛塔之内对她道:“悟佛之言,定要行佛之行,欲修释摩心法需得放下,所谓的放下,就是去除你的分别之心,是非之心,得失之心,执着之心,方能有所成。”

长陵抬眸问:“叶麒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么?”

“这便是我不让他呆在这儿的原因了,”纪北阑摇头一笑,“二公子,小侯爷这些年心心念念的、放不下的人和事,不就是……二公子你么?”

长陵心头蓦然一跳,“你说什么?”

“他放不下二公子待他的恩,放不下与二公子的许诺之义,哪怕他早已看透生死,却始终看不透这红尘俗世……”纪北阑长叹一声道:“就此而言,倒是与你的病症截然相反啊。”

*****

街头王铁匠家的那个老太太委实是个麻烦人。

瞧叶麒是个生面孔,仿佛担心他半途在药里加料似的,堵上门问长问短,非要他站在一旁看自己喝药,叶麒秉着不和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家吵架的原则,耐着脾性看她一小口一小口的舀完药,这才撒腿奔回北斋药铺,还未踱到铺子门口,就看到长陵跨步而出。

大门“砰”地一声,纪北阑显然没有再和他们夜谈的意思,那个“东家远行”的小木牌都给震到地上。

叶麒走到近前,忍不住端详起长陵的神色,虽然是一如既往的没表情,但那一双眼波光粼粼,又好像是有话要说。

“额,纪老头儿可有说出第三种方法?”

“没有。”长陵看了他一眼,往前走去,叶麒跟在一旁,拢了拢袖道:“至少现在也不是无计可施嘛,我这就带你去金陵城最大的书斋,挑几本特别感人肺腑、虐的惨无人道的,说不准哪儿就戳到你哭点了呢?”

看长陵没反应,叶麒又道:“你要是不喜欢看书,我们就去看戏,我听说‘钗头班’的戏走的就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路子……要是你实在不喜欢用第一种,第二种也不是……”

长陵慢下脚步,“我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

叶麒盯着她的瞳仁看了一眼,道:“纪大夫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时辰不早,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撂下话,长陵大步流星兀自前去,穿过街巷,走到了空无一人的桥坡之上,桥下河水潺潺流动。

她回过头,发现叶麒仍在身后,“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你这个人还真是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同路,怎么现在又不让我了?”

一个东,一个西,“我什么时候说过和你同路了?”

叶麒站在桥头,夜间薄雾衬的他格外柔和。

他伸出右手,张开五指道:“五年,你说,你给我五年时间,要我拿下贺家,与你结为盟友,共夺天下。”

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长陵呆了呆,心头狠狠一跳。

“我说,我孑然一身,只是一个孩子。”他放下手,朝自己徐徐而来,“你对我说,纵是免冠徒跣,行深山巨谷,仍能以衾拥覆。”

夜静的落针可辨,叶麒走到她的跟前,一手在前,一手在背,“我知道是你,越长陵。”

几不可闻,却又字字清晰入耳。

有那么一时半刻,时光像是倒流回十一年前,军帐之外,日出之前。

只是脑海里却想起纪北阑对她的叮嘱:“你生死未卜,小侯爷尚且肯为了你东奔西走,若知要找的人近在眼前,这执念,怕是一刻也放不下了……二公子,你若可使小侯爷抛下一切俗世,远足修习释摩心法,或许一年半载之后,他尚能有命归来,但让他掺入你的风波之中,以他的心性,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救治了。”

十一年前的真相方始揭开,仇敌近在咫尺,大仇未报,她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收手?

“我很遗憾,叶麒,”长陵抬头,“我不是越长陵。”

“你不是?”以为只差一个心领神会的点头了,没想到直接遭来了矢口否认,“就凭你对越家之事如此关心,还有那时在大昭寺外你传我真气,救我性命,你若不是她,我此刻哪能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呢?”

“我没有否认过我与越家的渊源,我也没必要否认我体内的释摩真气,但那是我年幼之时曾经受过越二公子救助所得,后来因缘际会,我自己也修出了一些真气,”长陵匆忙之中想了个相对说得过去的理由,“你不是问我纪大夫同我说什么了?方才他也以为我是越二公子,后来再多问几句,便又知道不是了。”

叶麒直眉楞眼的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原来如此,我本来还有点奇怪,要是越长陵还活着,怎么可能如此年轻貌美呢。”

虽是笑着,但举止间不无尴尬之意。

“既然误会解开了,就不必再如影随形了吧?”

说完,她抱了一拳便走,好像都懒得多看这唠唠叨叨的小侯爷一眼。

叶麒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越走越远,原本满是失落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儿微不可察的笑意。

“真的是你。”他扬起嘴角,喃喃道:“你回来了。”

他笑了一下之后,那笑意就跟止不住似的,溢出了一身神采飞扬。

“不过……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叶麒暗付道,“莫非她对我还有什么顾虑?”

他兀自出了会儿神,迈着四方小步悠悠哉哉的溜回到侯府,刚回到屋内,七叔后脚就紧巴巴的跟了进来,叶麒看他警惕而又慌张的模样,不觉一笑,“能让您老人家这么晚还不睡觉的事,必然不是小事。”

七叔安上门,踱到叶麒跟前,压低声音道:“当年越大公子去世之时,荆无畏身边有个名叫方锴的近侍也是在同一日死的,这件事,侯爷可还记得?”

叶麒点了一下头,“当时不是说那近侍是自己生了急病,他的死与大公子无关么?”

七叔掏出了一张揉的皱皱巴巴的纸,上面绘着一个人的画像:“我们的人……前几日在淮郡渔阳村中发现了此人,不过此人已经丧失心智,渔阳村的人说,他一直都在村中行乞,所有人都把他当成是一个疯子,哦,这是我们的人为他稍作清理之后所绘画像。”

叶麒只看了一眼,当即走到桌案边,一把拉开抽屉,翻出了一张旧的案卷,上面也是一张绘像——三角眼、蒜头鼻,虽然已过去多年,但这个人五官丑的太过特别,几乎一眼就能认出两张图的神似之处。

“人现在何处?”

“已经派人秘密送来,”七叔道:“金陵眼线多,不敢送入城中,我已经安排妥当,三日之后,待他们抵达晋陵外的溪镇,到时我们再出城不迟。”

“七叔的安排,我自然是放心的。”

“不过……”

“还有什么问题?”

“这方锴一直都是疯言疯语,颠三倒四,本不该当真,但有一句话说的很是古怪……”

“他说,‘不是公子、他不是公子’。”

叶麒双眸倏地一睁,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七叔。

作者有话要说:

纪神棍(医)说的解毒法,并不一定就能奏效,不是说喜欢一个人那一刻、或者是流泪的那一刻就能解毒,这就扯了,只是因为造成毒难以解的原因是心病,而纪神医猜出了陵姐的身份,理解她的郁结难舒,无法相劝,才用这样的说法来转移她的注意力——类似于许多抑郁症、心理疾病的患者,他们的医生会叮嘱他们的亲人多给他们关爱,让他们参见户外活动、集体活动,时间久了,会在某个时刻忽然就好了,至于节点是无法控制的。

第五十六章 :伍润

回到北厢, 长陵拧了把热毛巾盖上脸, 整个人平躺在榻上, 耳边回响着莫道云说的话, 加上之前从叶麒那儿得来的线索, 脑海里逐渐将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拼成了一块雏形——虽然尚不完整,但至少有两点已然明晰。

荆无畏曾经试图勾结七杀堂欲要谋害大哥,足见他早就起了叛变之心;沈曜与荆无畏里应外合,利用雁人的刀制造了泰兴城一役的惨况, 先纵后擒,彻底取得大哥信任之后将大哥害死, 而后过河拆桥将雁军一网打尽——

想到那些被层层隐藏的、不为人知的血腥与残忍, 她恨不得立即割了沈曜的脑袋, 食其肉, 饮其血——

可如今沈曜既为一国之君, 成日里都蜗在皇宫之中,单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别说扳倒,就是进宫刺杀怕都不是一件易事。

原本还指望着叶麒的能帮点忙……但那个糟老头子却说什么来着?将他卷进来就等同于要了他的命?行,这个锅她不背成了吧。

憋屈出一头汗的长陵一把扯下毛巾, 扑腾坐起身来。

真是见了鬼了,打从进金陵以来,一件称心的事也没有。都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都躺了十一年了,总不能再等上十年八载的, 等到那姓沈自己翘辫子,然后自欺欺人的说一句“善恶终有报,世道转轮回”什么的就算了事吧。

想到这里,走不了“卧薪尝胆”复仇路的越二公子从床榻底下掏出一包衣服——夜行衣,两日前街上淘的,她随时都做好了一剑抹荆无畏的准备,只是为了查寻真相一直没来得及挑个日程——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时节。

往常这个时辰,荆无畏通常会在书房处理军务,两个随从朱一和郭四侯在门外,待到亥时才回到卧房去就寝。但是今夜书房空空如也,长陵在乌漆墨黑的屋顶上溜了一圈,才在瞧见了南厢的一通灯火,她将自己轻功施展到了极致,便如一片落叶拂在了屋顶之上,轻巧扒开半块瓷瓦——但见偏厅之中摆有一个大圆桌,摆满了珍馐美味,除了荆无畏之外,其余几人皆是一身江湖莽夫的装扮。

荆无畏举杯道:“诸位肯应允此请,实乃荆某之幸,在此敬各位一杯。”

众人纷纷回敬,其中一个看去也就三十出头、发际线奇高的男子道:“荆将军不必客气,这武林大会高手辈出,我们只能说是尽力而为,至于最后这盟主之位究竟花落谁家,这可就不敢保证了。”

荆无畏呵呵一笑道:“岑舵主过谦了,连洛阳刘一刀都败在了你的刀下,就论刀法,中原武林又有谁是你的对手?”

长陵一愣,十多年前,刘一刀便已是闻名河东,想不到败在了这样一个年轻人手中。

“还有巫马少谷主,童镖头,徐岛主,你们皆是武林的新起之秀,”荆无畏道:“犬子能有几位襄助,实是荣幸备至啊。”

另一个长得跟个娘娘腔似的小白脸嘿嘿一笑,拿腔拿调道:“我自幼就没有怎么出过谷,武林大会是个什么模样我也知悉不深,不过,既是奉了家父之命出了这趟门,就当是为令公子立柱架梁吧。”

这位姓巫马的说了话后,另外一个姓童的镖头也象征性的寒暄了几句,长陵听了一会儿倒是听出了端倪。

荆无畏有心让自己的儿子荆灿去夺取武林盟主之位,特意请来这么几个在江湖颇有威望的高手,想着借着他们把最有力的对手除去,从而为荆灿保驾护航——这套路,倒是和当年沈曜忽悠她的法子有点相似,就是不知这些人凭什么要听荆无畏的差遣,要真有两把刷子,自己拿下盟主之位不好么?

岑舵主道:“距武林大会尚有三个月之期,荆将军特意将我们提前聚来,想必是另有要事差遣吧?”

荆无畏闻言,仰头将酒一干,道:“不知诸位可曾听闻前一段时日,我东夏武林八派掌门受困于雁国之事?”

“此事便是在坊间也被那些平头百姓夸夸奇谈,都说贺小侯爷如何力挽狂澜,将雁国的小王爷耍的团团直转,”童镖头道:“听闻那八大门派都为贺侯马首是瞻,荆将军可是为此烦忧?”

“童镖头果然消息灵通,”荆无畏道:“贺家兵威之盛本就可与朝廷分庭抗礼,如今再加上这江湖的威望,确是令人心存顾虑……不过今日我请来各位,并非是为了此事。当日,八派掌门会同时中了雁人的诡计,你们可知此为何故?”

众人皆有点好奇的伸长脖子,但听荆无畏道:“八派掌门因为一柄失踪了十年的扇子才远赴北境,为的是救出那折扇的主人,付流景。”

长陵眸光微微一闪。

巫马哈了一声,缓缓道:“我听我父亲说过,十多年前,江湖之中有一名算无遗策的军师,便是这付流景,泰兴一役,越家军惨败,众人皆知是当今的皇帝力挽狂澜,却不知皇帝身边真正的推手乃是此人,只可惜他失踪多年,无人知晓他去了哪儿。”

岑舵主听的有些不解:“不过就是一个智囊,就算当时是有本事,这人都失踪了那么多年了,那些掌门人何必为了救这么一个人不知所踪的人特意前往?”

“岑舵主这问题问的恰到好处。江湖中人纵然是重信重义,八个救一个,此举也未免太过小题大做……”荆无畏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荆某不才,曾经与付流景共事过,此人立下大功之后又全身而退,着实令我多年困惑。直到前段时日,这半柄折扇突然出现,虽说是雁人设下的圈套,但能令几派掌门争先而赴,我便猜测这其中必定另有玄机……于是,我派诸方查探,才知道他们并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那半柄折扇。”

众人相视对望一眼,似乎都有些好奇,长陵也不由凝神听了起来。

荆无畏又饮了一口酒,突然转了个话题:“尔等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若论熟知武学之法,荆某可算是门外汉了,不知就诸位看来,这百年来,要说起‘武林第一人’,能想到谁?”

问武林中人谁是武林第一人,这个问题无疑于问一个孩童谁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一般人都会下意识想要为自家先祖争个光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