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自动忽略了“一代宗师”那几个字,直接道:“嗯,我既然来了,自然会助师叔一臂之力。”

“你?”迦谷摆了摆手略带讥笑,“你武学天赋高是没错,不过嘛,就算能练的成释摩真经,但万花宝鉴你断然是练不成的……”

长陵不以为然眨了眨眼,颇有几分桀骜:“这天底下还有我练不成的功夫?那我还真有点好奇了。”

“你不信?”迦谷兴致勃勃一笑,“好,等天亮了我带你们见识见识,到时你一瞧便知。”

*****

白练从天而降,在朝霞的映照中宛如红色玉带,倒泄于峭壁之间。

这座山的山峰之处有一条七八丈高的瀑布,水落石上,珠玑四溅,汇成一条湖潭,又散成清溪一路蜿蜒而下。

迦谷带着两人到了这岸边,指着瀑帘道:“万花宝鉴,就在此处。”

长陵听着瀑流哗哗作响,道:“莫非宝鉴被刻在这水帘后的山洞中?”

“水帘后有山洞不错,不过贺老并未将宝鉴刻在洞内,而是……”迦谷清了清嗓子,故意停顿下来,等着长陵追问,谁知叶麒自然而然接道:“而是刻在这瀑布后的峭壁之上。”

卖弄失败,迦谷立时吹胡子瞪眼道:“师父没吭声,谁准你插话了?”

叶麒随性地给迦谷赔了个笑,对长陵耐心道:“贺老太爷的那本手札,提到一句‘万花藏飞流,溪涧岂能留’,意思就是说,他把心法刻在了这瀑壁上……我看的时候,也有些不大相信,想不到他居然真的这么做。”

长陵往前走出两步,仰头望着飞流直下,“这位贺老前辈倒真是煞费苦心。”

叶麒“喔”了一声,“煞费苦心?”

“他将心法刻在这岩壁之上,若后世子孙中有人想要修习,需得在这瀑流之中攀爬奔走百次千次,除了磋磨轻功之外,但凡意志薄弱之人,便会放弃,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算有资格修习这门功夫。”长陵嘴角微微一勾,“同时,他为防止外人侵入此山,盗走宝鉴,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令人常住,如此,若是不能得到村民的认可,被驱逐燕灵村,也无法练成。”

迦谷哈哈了一声,赞许道:“我这师侄就是聪慧,一通百通啊……”

“但那也只是相对于寻常人而言,对师叔来说,徒手摸一遍这峭壁上的心法,最多花不到三日吧?”长陵问:“何以师叔却在燕灵村中呆了这么久?”

“多谢大侄女看得起,这石壁上的文字我确实花了两日就大致通晓,甚至于第一重心法也只用了五日便得以领悟,”迦谷暗叹了一声,“说来惭愧,我仅仅止步于此,后面的功法我始终未能练成,若不能将完整的万花宝鉴融会贯通,便做不到同时掌握阴阳两气,那我救不了村民,又怎么好随意离山?”

长陵心头“咯噔”一声,暗忖道:若是以师叔的功力花一年都难以掌握,叶麒不就更学不会了?

她又问:“万花宝鉴一共有几重?”

“没有释摩真经九重那么多,只有三重,”迦谷故弄玄虚道:“不过这三重若都能练下来,与你那九重比也不遑多让了。嘿嘿,等师叔都练成了,连你师父恐怕也不是我的对手咯。”

长陵默默睨了他一眼,“那我可以把宝鉴抄给师父一份,既是达摩祖与宝志禅师的武学典籍,师父他老人家想必不会拒绝的。”

迦谷投去了一个“算你狠”的眼神,“不行不行,那我可不能让你旁观,要是叫你学了去,我可亏大了。”

叶麒看他们俩斗起气来没完没了,忍不住站在中间打岔道:“好了师父,您是得道高僧,怎么和我们小辈一般见识呢?何况你昨日还说长陵必然练不成万花宝鉴,既然练不成,叫她看一看又有何妨?”

迦谷这么一听,又觉得有理,叶麒插着腰望着瀑流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加上昨夜闹的那么一出,燕灵村的村民没准很快又会找上山来,师父,您该不会也打算考验我飞檐走壁的功夫吧?”

“你啊,就喜欢偷懒。”迦谷嫌弃的把他推到一边,“都瞪大眼睛看清楚了。”

迦谷说着踱近瀑流之下,双腿微屈,双臂于胸前划了一个半圆,于胸前顿然而止,倏呼一声,双手向外高高一推,犹如隔山翻云——

这一瞬,飞流直下的瀑布好似忽然慢了下来,四处飞溅的琼浆凭空而停滞,下一刻,乳白色的瀑布像是化作了一团浓烟,变成千朵万朵棉絮往上掀开!

长陵与叶麒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原本直冲而下的瀑布生出了一道缺口——便如一道水晶银帘被人从当中掀成两绺,露出了断壁上的刻字——万花宝鉴。

这景象何其惊心动魄,刻在石壁上的数百字心法,仿佛带着一种凛冽的气息,穿过蒙蒙水雾,呼啸而来,几乎连双目都要被刺痛。

那心法应是由长剑挥舞刻出,每一笔每一划都犹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粉壁数丈,落笔如云烟。

叶麒眸中深深一颤,心道:想不到贺太爷能将剑术与书法融合的如此玄妙,难怪他的独门功夫“笔走龙蛇”能在江湖中享誉盛名。

迦谷一挥手,将飞流直下的瀑布挥成两截,长陵尚未从这震撼中回过神来,再看壁上的文辞玄妙、寓意清奇的心法,更是啧啧称奇——无怪宝志禅师能与达摩师祖齐名,这万花宝鉴虽不如释摩真经古朴浑厚,但灵动之处似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然练成,说不定当真能解开叶麒的经脉顽疾,那样的话,他们也不必再费神去找什么虚无缥缈的伍润秘籍了。

念及于此,她先将心法默记在心,一路往下看去,看到一半忽然轻轻“咦”了声——但见这《万花宝鉴》后两重功法中,有些地方缺了好几个字,有些字则少了偏旁,最后两列索性整句都模糊了,只保留了最后一句“即可大成”。

无怪迦谷师叔只能练成第一重,这后面两重“残”成这样,怎么可能练的出来。

叶麒也大致扫了一轮,看到最后忍不住道:“这还真是奇怪了,贺老太爷既然希望有人能习得宝鉴救下村民,又为什么不留下一份完整的呢?”

迦谷听得此言,掌心回收,顷刻间悬泉瀑帘重新聚拢,倾泻而下。

“贺老留的时候应该是完成的,”迦谷错后一步,避开水花,“只是随着这瀑泉日复一日的奔流,有些凸起的岩石被磨平了……我想他应该也想不到,自己的子孙个个都是窝囊废,居然没有一个爬完这壁泉,所以在这燕灵村中,还是没能留下一本完本啊。”

长陵一挑眉,“师叔怎么知道燕灵村中没有完本呢?”

“我问过村长嘛……”看两个小辈同时投来疑问的神情,迦谷没有耐心摇摇手,“这些稍后再说,你们方才都看过了吧,记住了么?要不要再瞧一次?”

“不必了。”几乎是异口同声。

叶麒天生记忆超凡,区区几百字心法看一遍很容易可以记住,而长陵身为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武痴,在武学方面自然也能过目不忘,只是这心法太过离奇多变,以至于她虽然看在眼里,但心中仔细一想,又有千万个百思不得其解。

她一心惦记着这《万花宝鉴》可以救命,如今亲眼所见这残本,心中凉了大半截道:“怪不得师叔研究了一年都没有参详透,那残缺几处皆是关键之处,如何调息、如何走转,稍有差池皆是性命之患……纵然一一试过,没有个三年五载,怕也是……”

叶麒看长陵眉心蹙起,难掩失望之色,正待劝慰,迦谷“唉”了一声,摇摇头道:“这《万花宝鉴》与普通的内功心法其实也有所不同,每一重功法之间各有关联,你们啊,真是自以为是,把自己都当成了举世无双的奇才了?这第一重要是能练成,于武学之道、于身心自会大有裨益,要是练不成,就算第二重、第三重完好的摆在面前,那也是无用啊。”

看长陵还耷拉个脸,迦谷又唉了一声,把脸凑近道:“长陵啊,你觉得师叔方才那一招‘卷珠帘’比起你师父的‘挥斥方遒’,如何啊?”

长陵愣了一下,迦叶的内功虽然也练到了翻云覆雨的程度,但是要像迦谷方才那样轻轻松松就能揭开瀑布的程度……

“自然是师叔技高一筹了。”

“我就喜欢你心不甘情不愿又不得不说实话模样,”迦谷得意而又欠扁的笑了笑,“不瞒你们说,这招‘卷珠帘’就是万花宝鉴第一重的功夫。”

长陵与叶麒均吃了一惊——那一惊天动地的一招,居然靠的不是迦谷自己的修为?

迦谷就着一旁的一块大石坐下,自顾自的捶捶腿,“师侄果然还是没有看懂上边的心法吧,这下你可不能再不服我咯。怎么样,想不想学?”

叶麒眉色一喜,又怕长陵太倔不肯服软,想不到她毫无包袱地上前躬身一拜:“还望师叔不吝赐教。”

满足了虚荣心的迦谷开心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终于不再拿乔,他正色道:“这万花宝鉴别看只有三重功法,实则包涵了五行之说,五行包揽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之理,藏有木、火、土、金、水,若然当真能够融会贯通,在这一方天地里,便是由你们说的算。”

他这话说的玄乎,但听在两人耳中都是心头一抖,叶麒望向瀑布问道:“掌握了第一重功法,便能控制水流走向,所以师父轻轻松松就能挑开瀑帘,实则并没有用上多少内力?”

迦谷诧异的望了叶麒一眼,“不错,这第一重功法,讲究的就是一个‘水’字……”

一言方毕,他双袖一揽,身后清潭蹿起一股突泉,仿佛一只蛟蛇探出脑袋,钻潭而出,迦谷手势一个冲击,那只“水蛟蛇”飞向岸边的一棵松树,“砰”一声,树干应声而断。

“这水,可声势浩大、不可阻拦,亦随时飘忽不定,百转千回……”迦谷站起身来走出两步,解释道:“练此心法,既要讲究一个‘变’字,又要讲究一个‘定’,若不能同时拥有两种心性,就算是依照口诀一字一句的练下来,最终也是无法成事……”

长陵微微一惑,“什么变?什么定?”

“变的,是心思,定的,是心意。”迦谷道:“恰恰相反的是,修习释摩真经所需要的心境则是不变与无常,所以我才说,师侄你是练不成万花宝鉴的,就像少林寺大多数的弟子都无法修习一样,因为他们心中没有杂念,也无俗世欲望。敢问一句,若不能柔情似水,又如何能够操纵水呢?”

“……”这话听着像谬论,长陵头一回听说习武的人还要柔情似水的:“这么说来,这万花宝鉴倒更适合多情的人来练了?”

“无情,不可,多情,更不可,练此功法的人要七窍玲珑,心思活络,更要专情于此,不能被其他尘世所欲牵绊,”迦谷正色道:“换句话说,既当身心自在,又当深情不悔者,方能有所体悟。”

长陵听到这里,心神仿佛清明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望向叶麒。

“这万花宝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贺老的手札里也有提到……”迦谷一字一顿道:“温柔乡。”

叶麒喉咙微微一动,他怔怔回望着长陵,在她嘴角边看到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微不可察,却又美的惊心动魄。

温柔乡是英雄冢,也许,这就是天意。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的小剧场:

——叶麒(难以置信捧着作者递去的万花宝鉴):确、确定谁给我的么?不是给我媳妇的么?

——容哥:嗯。

——叶麒(涕泪交加):三十八万字了,我第一次拿到了男主剧本……

——长陵(漠然):你确定练“温柔乡”是拿男主剧本么?

→→→→→→→→→→→→

第一章写英雄冢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写一个温柔乡,写了一个武侠史上最弱鸡的男主,就是为了这一天啊。

燕灵村篇快结束了,离伍润之谜近了,陵姐武力全开也近了,离出山杀人头也更近了。

不要着急,感谢等待。

第八十六章 :练功

迦谷说的这番话, 至多也就是练武者的相对条件, 当年迦叶也不指望一个黄毛丫头能修得释摩真经, 哪想得到她能成为百年来练成九重功法的第一人呢?

反过来说, 叶麒再符合什么心思巧变、专情不悔, 究竟能不能行,没练出来都是夸夸其谈。

所谓武学之道,多为求索之道,多少名扬天下的神功失传, 只因未能寻得继承的武者。

原本,石壁上的万花宝鉴字意深远, 换作是寻常的武功卓绝之人纵然是得到, 不仔细揣摩个一年半载, 终也是难得其法。

但迦谷乃是天竺数一数二的武僧, 于武艺上的天赋连迦叶也由衷叹服, 再加上他一住燕灵村就是一整年,早就将这第一重心法拆解成一些浅显易懂的小招,让人一听就能知晓入门的诀窍。

饶是如此,光是第一招“流觞曲水”的吐息都要兜七八个来回,放不能尽放, 收不能尽收,长陵练到一半就有些失了耐心——这万花宝鉴实在太过罗里吧嗦,有这么多闲功夫她还不如好好重练一番释摩真经,别到时候被带跑了连自家的本门功夫都耍不溜了。

她深谙武学之道,贵精不在多, 便也不再强求。

那厢叶麒倒是一心一意盘膝于地,依照迦谷所说循序渐进地练,长陵看他左右手各有争锋,又周转自如,不由怔住了,迦谷觑着他的动作和神色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叶麒双手交叠,闭着眼迟疑道:“我按师父所说将气由任脉至膻中,现在膻中处好像犹如烈焰灼烧……”

“你将这股气分散至肩井穴、灵台、气海、命门……再游手于十指之中,一定要集中心神,”迦谷站起身来,有些紧张看着他,“然后将你跟前的水与你指尖气血融为一体……”

叶麒十指探前,尽力而试,一头热汗冒了出来,也不见水潭有任何动静,迦谷急着挠了挠脑袋道:“你别那么紧张,放松,你就试着感知,这些水就是你心中最珍视的事或者人什么的,它本来就在你的心里,不需要想着如何操纵……”

他垂目凝神,脑海中许许多多杂念都模糊了,莫名地,出现一帧帧画面——月色之下,温泉池中,她带着慵懒的神情,顾盼而来;大昭寺内,她自天而降,一掌抵上圆海的掌风,轻描淡写地说,“想死的,上前来”;还有贺府中,她踏着披荆斩棘而来,身后是如血的火烧云……

时间没有让她的样子模糊,反而成为他一生也无法戒去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