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耗光了所有力气。

长陵看着他浑身战栗,用双拳死死捶地,眼泪禁不住地流着,哭得像一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

无所不能的付流景,终于也有无可奈何之事。

那贴在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也脱落了大半,长陵伸出手,揭了下来。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真正面貌。

“付流景,你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般深情。”长陵淡淡道:“你要报仇太容易了,不需要用到什么同心蛊,也不需要偷换我的剑,你只是……想要我们越家亡而已。”

付流景浑身一颤,他以为她一路没说,就不会想到。

长陵道:“我不知道你为何选择了沈家,但既然做了就要认,不要被自己感动,也不要怪造化弄人。”

“好,越长陵,你听好了,我本名叫符宴归,我一开始以付流景的名义闯荡江湖,接近越家,为的就是击溃越家,我不是追随沈曜,而是利用沈曜,因为几大诸侯之中,只有他最弱,只有他最蠢,”他一字一顿道:“只有他才能让我们符家登上王图霸业。”

体中的冰冷之意逐渐消退,长陵忍住没有倒,听他跪在自己的跟前,红着眼道:“但我符宴归对天发誓,倘若我知道越……”他哽咽了一下,继续道:“越二公子就是季子凝,我愿意放弃我的野心、我的抱负,我愿意追随越家,愿意追随你,一生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在洗白符,只是在还原一些旧事。只是……也许曾经的符也有过真心。

第一零四章 :杀剑

安陆山上, 付流景的那一番剖白并没能令长陵动容。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又何其漫长, 一个昨日才屠尽越家的刽子手,究竟该怀揣着何样的心情,才能涕泪交流的说出‘一生无悔’这重如泰山的四字诺言。

他所犯下的过错, 既不可用人之常情去谅解, 亦不能用世事无常去淡忘。

佛说,一切皆苦, 诸法无我, 寂灭为乐。

谁说报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谁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大的折磨?

这种话,都是因为杀不死、下不了手的人, 用来骗人慰己的谎言。

感受到生命最后的微薄力量正在流失,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道:“你说……你若知真相, 愿意追随我,你现在知道了,而我即将赴往黄泉, 这条路,你追么?”

付流景浑身一颤, 他怔怔抬起头, 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好, 我随你去。”

他强提一口气将她抱起,走到悬崖边上,足下云雾缭绕, 望不见底。

付流景望着她道:“若有来世……你还会恨我么?”

“你此生做了孽,来世,谁知会轮回成什么?”长陵道:“我不会再记得你了,不记得,怎么恨?”

果然没有如愿以偿听到他想要听的,付流景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笑,“长陵,你真是心狠,二十年后,我变成狗,变成鸟,哪怕是变成一只虫,我也会去找你。”

说完话,他纵身一跃,与她共同跌落山崖。

直到他当真与她共死的那一刻,长陵忽然觉得这笔生死债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殊不知,多年后当她再度睁眼时却将这两日所经历的都忘了个干净,以至后来重逢符宴归,她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

这小小的竹屋中,已盛不下这倾盖而来的回忆。

符宴归看长陵以剑支地,闭着眼捧着头,过了须臾方问:“你……想起来了?”

长陵缓缓抬起头,望着眼前人,神色不动:“你为什么没有死?”

大概是被她问的第一句话震住了,好一会儿,符宴归哑声道:“掉下去后,我被一棵崖中树所截,醒来时……已被人救了上来……”

“喔?”长陵冷冷看着他,“那你怎么不再跳一次?”

符宴归看着她,此时的长陵比之十八年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但那眼神却与当年如出一辙,好像不论经历多少事,不论过去多少光阴,都不曾动摇半分。

可当年的他却动摇了。

荆棘岭的毒刺令他痛苦不堪的褪去了一层皮,他瘫在江湖名医陈列书所特质的榻炉上熏了足足半个月,身体如炙如灼,心却冷静了下来。

等他能够下地,能够自绝于世时,他早已没了当初那一腔陪她赴死的热血了。

他对自己说,既然是上天要他活,那就好好的活,心爱的女子离他而去,其他的,一样都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了。

符宴归想到此处,眼神不再闪躲,直视长陵道:“我想知道,是不是就算你想起了我当初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心意,哪怕只有一分一毫,都没有么?”

不等长陵开口,他又道:“我若真是铁石心肠,或是贪生怕死,我早就杀了你了……或者,在我认出你之后,我就会把这间茅屋烧掉,把所有关于付流景的一切都毁掉,让你永远都认不出我来……可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道:“我拿我的命来搏一局,搏你能看到我的真心。”

长陵握剑的手微微一滞,听到这句话,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儿松动之意,符宴归伸出手掌拍了拍自己的心,“好,如果是我不论做多少事你都执意报这个仇,那你往这里刺……如果你连一丝情念也不顾……”

话未说完,但听“嗤”一声利刃穿破皮肉之响,暮陵剑精准无误地透过他食指与拇指之间穿胸而过,正是心脏正中的位置——在两寸的位置上停了下来。

鲜血一滴滴渗过外裳流淌而出,一下一下剧如擂鼓的心跳顺着剑锋传递到剑柄,符宴归难以置信低下头,他能感受到那剑尖离心只剩一毫之距,只听她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真心……从来没有。可惜,有件事你可能是忘了……我乔装过几日‘季子凝’不错,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越长陵。”

她一字一句道:“越长陵为付流景挡过多少刀与剑,为付流景苦思冥想了一本拳谱,他们一起喝过多少酒,一起经历过多少生死之战……越家老二,待你不薄,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他,或者……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相信过他?难道三年的兄弟之情、生死之谊,比不过三日的春光浪漫,镜花水月?”

符宴归一凛,长陵嘴角微微一弯,这笑意中既有讥诮,更是浓浓的悲哀:“你说了这么多过去,没有一次提及那些死去的越家军,那些被雁军杀害的泰兴城百姓……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你对误杀‘季子凝’的悔恨……”

长陵道:“付流景,你的心,可还有情,你的血,可还有义?”

符宴归的目光空落落地从暮陵剑上回到她的身上,脑海中蓦然闪过许许多多与越二公子相处的画面,那些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不敢深思的每一幕。

屋外隐有雷鸣,长陵眉睫不动,不知怎么,她的呼吸微微有些颤意,语气却淡薄地像一道风:“你可还记得,在十字崖上,你曾立过的誓言?”

他的身形极轻的颤抖了一下,“记得。我说,‘皇天在上,我付流景与越长陵结为生死兄弟,今后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神天鉴查,报应昭彰。

那一日,是越二公子生平第一次,与天诺,与地诺,誓将此生以酬知己。

“你记得就好。”长陵一字一顿道:“付流景,天不报你,我来报。”

下一刻,锋利的剑破膛三寸而过,伴着“滴答”“滴答”两声血溅地面,屋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符宴归抓着剑刃的那只手逐渐松开,想伸出手去触摸她,却只差一毫,碰不着。那双俊儒无双的眼黯然了下去,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涌出口的除了淋漓鲜血再无其他。

这一个刹间,长陵看到他的嘴一开一合,在问:你爱过我吗?

下一瞬间,剑锋迅速抽离,他终于还是阖上那一双不甘,一屈一软,栽倒在血泊之中。

长陵没再看他,她左手握着鞘,右手持着剑,跨出木屋,走向徐徐而来的风雨中。

莫名地,她想起在茂竹林初遇之时,她假装成季子凝偶然救了他,秉持着一个魔教妖女杀人如麻的形象,他一醒来,就将他揪到海崖边,吓唬着要把他丢入海里。

然而他居然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间的牛皮壶,喝了一口酒道:“死前酒一壶,足以醉浮华……”

诗没念完,酒壶被她一脚踹入海中,他心有余悸望着崖下海,轻咳了一声,道:“……尽倾江海里,馈饮天下人。”

长陵刚走出几步,忽然看到冒着风雨赶来吕碧琼的身影,她看到倒在门前的符宴归惊叫了一声,忙冲上前跪在他身旁,看她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整个人难以置信地一震。

吕碧琼喘了两下,抽出腰间的刀,疯了一般往长陵扑去,只一招,就被一剑挑开。

长陵用剑指着她的鼻子,用越二公子的声音,道了一句:“吕碧琼,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的刀还是毫无精进。”

吕碧琼双目圆睁,暴雨洗尽剑锋上的血,露出了暮陵剑本来的光芒,她开始发起抖来:“二……二公子?”

长陵冷漠的收剑入鞘,不再多看她与木屋一眼,孤冷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雨幕中。

*****

这一场无端风雨,好似无穷无尽,无止无休。

长陵出了竹林,在望不清路的黑夜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她终于如愿以偿一剑报了仇,心中既无快意,也无悔意,唯有一丝孤意涌上心野。

从今以后,任凭岁月漫长,人来人往,再不会与此人有相见之期。

这时,宽敞的街道上隐隐传来士兵们急促的脚步声,有官兵高声喝道:“符相遭人刺杀!刺客尚未出城!快!分头搜!”

听到几拨士兵来势汹汹离她越来越近,长陵的手按在剑柄上,退身于窄巷之中。

今日此举过后,符府是回不去了,然而复仇之路却尚未渡尽。

金陵城不能呆了,她又该何去何从?

士兵们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她缓缓抽鞘而出,就在她意欲杀出重围时,忽然有个脚落地之声自她身后响起。

长陵几乎是下意识的沉肘一挥,忽然听到那人飞快说了一声:“是我。”

她回过身,一身蓑衣挡不住他眸中的光亮。

叶麒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轻轻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第一零五章 :归来

屋外骤雨不停, 狂风吹得窗“叭叭”直响, 雨水沿着屋檐哗啦啦流下来, 丝丝缕缕缠绵不绝。

叶麒坐在外卧上的炉边,等了片刻,看一道倩影自屋内徐徐踱出, 立时拾起一块宽厚的方巾罩在她头发上, 替她擦干发上雨珠,道:“快到炉子边上烤烤火, 淋了这么久雨, 要是湿气入体,就算不生病,以后上了年纪, 还是有妨碍的。”

长陵被他拉倒炭炉边排排坐下,看自己身上的织锦蓝衫甚是合身, 道:“你的寝屋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女人的服饰了?”

“自然是为你备的了,上一回你在我这儿泡过汤泉之后,我就觉得肯定还有下次。”叶麒一手仍在替她擦拭头发, 叹气道:“总不能老让你穿我的衣裳吧。”

“那有什么不行?你不是说过了,你连命都是我的, 还……”她分明只想说句俏皮话, 可是自安溪镇一别, 心潮几经起伏,尤其是今夜承受了太多难以承受之重,连乍然重逢, 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伸手搓了搓微酸的鼻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拿的。”

从方才带她回府,到此刻相对而坐,她都是脸颊苍白,强行支撑的模样,一句“想哭就哭吧”几欲脱口而出,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笑道:“当然能,不过谁让你比我矮呢?你总不想衣尾拽地的走吧?”

熟悉的调闹,熟悉的不正经,熟悉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