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名的只怕另有其人吧。”忽见两道人影疾飞而来,蹿在当前的迦谷于半空中高难度地倒了个旋,嘴里还不忘挖苦道:“你们逍遥派的首徒如何成了荆无畏的儿子,薛掌门尚未给个说法,怎么看正主来了,反而兴师问罪起来了?”

薛夫子浑身一震,他倒不是被迦谷的话唬住了,而是当那两道人影落下地时,一眼看到了本不该出现的迦叶,脸色顿然一阵红一阵白。

此时局面乱的无以复加,大部分人处于“怎么总是有人从天而降”的迷茫状态,慧光大师认出来人,着实一惊,忙踱步上前,双手合十道:“迦叶大师安好。”

迦叶竖掌还了一礼,淡笑道:“多年未见,慧光大师真是一如当年。”

“一年前,贫僧收到书信,得知大师欲来中原,敝寺上下一直恭候驾临,却迟迟未见身影,以为是有要事耽搁。”年过七旬的老和尚望着迦叶的眼中居然露出了崇拜的亮光,“不知大师是何时到的逍遥谷?”

“老衲年前便已到了这逍遥谷中。”迦叶意味深长地望向薛夫子,“只是有人不愿放老衲离去,才不能赴少林之约。”

慧光大师一愣,“此言何意?”

“去年仲冬,老衲途径逍遥谷作客,怎知薛掌门欲从我身上讨要释摩真经,故而强行留人,以十八根银针封我奇经八脉,软禁于长生殿内。”迦叶这话一出,周围人的脸霎时白成了一大片,“好在有我徒弟及时出手,解了我身上的禁制,此刻方能站在此处……”

慧光大师与灵墟道长异口同声问:“徒弟?”

迦叶转向长陵方向,淡淡一笑:“老衲在中原也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长陵,你还没有告诉大家你的身份么?”

这样一句话,足以证明长陵的身份了——迦叶大师是名扬天下的高僧,就连德高望重的慧光大师见了他都是敬重无比,他亲口承认的,哪还有人再敢置喙半个字?

“说了,只是有人见我生的太年轻,说我欺世盗名,可是释摩真经的奥妙旁人又岂会得知呢?”长陵故意望着薛夫子道:“薛掌门,话都没有说清楚,您又急着退到哪儿去呢?”

原来从迦叶出现之际,薛夫子已然露出退却之意——不论长陵的身份是真是假,逍遥派禁锢迦叶是确有其事,既然百口莫辩,难道还留在原地等着被声讨被擒获不成?

薛夫子趁着两位和尚来回寒暄之际缩退出武林盟席位方阵,忽听长陵指名,身形已经飞了出去,落到了岸边逍遥弟子汇集阵营,他向迦谷投去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眼神:“难怪你给我的经书似是而非,给出的讲解又语焉不详,原来是为了拖延至今……”

“阿弥陀佛。”迦叶淡淡道:“并非老衲给的经书似是而非,只是放不下名利欲望,焉能领悟心法要义?薛掌门,你害了自己倒也就罢,实不该为了在武林大会拔得头筹就祸害你逍遥门弟子……服用禁物,表面上能使他们的眼力、手力和身法都强过平日十数倍,然则此物在体内积累愈甚,便会侵蚀意志,时日一久便人不成人怪不成怪,此乃大罪孽啊。”

此话一出,薛夫子身后的弟子们脸色登时变了,游鸿子当即问:“师父,他说的可是真的?”

“一派胡言!他被囚于长生殿那么久连门都没有出过,你们能信他的话?”薛夫子面目狰狞地指着迦叶道:“老夫不知道荆灿是何时扮成鹿牙子混入逍遥谷,迦叶大师此刻出现公然造谣挑拨,怕是想要仗着自己的江湖威望公报私仇罢!”

迦谷大笑一声,“嗬!我还以为薛掌门只是对别人歹毒,原来连自己的弟子都不放过!老子前段时日刚从燕灵山出来,那村子里住着的全是中你们这种毒的村民,这毒本是五毒门中之毒,不知那个姓荆的从哪儿找来的改良版,但那玩意儿邪门得很,奉劝你们还是早点坦白,否则就为了这么个不靠谱的师父遗恨终身,很值当么?”

薛夫子急得拂尘一挥,“你住口!”

迦谷避开了这卷来的一阵勃勃真气,“看!不打自招了吧?”

*****

看到此处,叶麒嘴角微微一勾。

昨夜他与长陵详谈过后,便让迦谷去给迦叶带话,让他明日在长陵公布身份之后再现身说法——倘若提前,群雄就不会有被欺瞒的愤怒,既然要给薛夫子挖坑跳,当然越深越好。

迦谷如实传完话之后,又带了迦叶的话回来——迦叶表示薛夫子不知从荆灿那儿得来的什么诡异药物,总之整个逍遥谷上下三百多名弟子都武力倍增,谨防撕破脸皮之时逍遥派破罐子破摔,一切行事小心为上。

叶麒听过之后,不忧反喜,脑中略略一计,便说了一番话,让迦谷到时见机行事指着薛夫子唾骂便是。迦谷啧啧称奇,道:“小叶子,你怎么知道荆灿给他们下的药和我们当时在燕灵山遇上的那些村民中的蛊毒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啊。”叶麒理所当然道:“是有这个可能性罢了,反正无论你怎么说,薛夫子都会矢口否认的,而且明天那种场合谁还有闲心追根究底药的来源?反正肯定对身体有损,到时候你越是说的煞有其事,逍遥派的弟子就会深信不疑……一旦他们起了内讧,薛掌门不论事先安排多少退路,也是孤掌难鸣了。”

*****

薛夫子目眦欲裂地望着迦谷,本以为这个秘密只有他和荆灿知晓,哪想这个怪和尚竟然当面戳穿一切,这要他在众多徒弟面前如何自圆其说?

迦谷光看他表情,便知自己的神算子徒弟又算准了一次,正暗自叹服了一声,便听薛夫子一个劲对身后的徒弟狂言辩解:“老夫以性命起誓,对你们所施之物乃是练功之用,绝非他们口中所谓的毒物,何况那东西为师亦有服用,为师会还能自害不成?”

游鸿子等人自然不愿意在这时候与自家的师父翻脸,但心中仍是起疑,言星子:“或许师父是为那荆灿所蒙蔽而不自知呢?”

这话一说,既是承认服用禁药,又是证实了逍遥派与荆灿勾结之心,众人一片愤然。

薛夫子根本顾不上四面八方传来的辱骂之声,他只道:“为师怎么可能会被那区区小子所蒙蔽?好,你们若都不信,为师今日便以死自证清白!”

话音未落,不等徒弟们阻拦,他已冲向湖边,一手抽出一柄长剑往脖颈上一横,下一刻鲜血飞溅,薛夫子连人带剑坠入湖中,引得逍遥派弟子们一片鬼哭狼嚎。

“师父!”

众人目瞪口呆,本来已经提刀打算杀来的英雄都停下了脚步。

今日这武林大会,各种异变突生令人目不暇接,简直永远猜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样的反转。

长陵不屑地瞟了过去,看薛夫子随水波飘了一段距离,平平道:“薛夫子狼子野心,害人不止,更令莫掌门手足尽断,这么死了怪便宜他的……不知可有人替我把他捞回来,就算他变成尸体,也得把他的骨头碎成十截八截,那才公平!”

不及接收逍遥派弟子们的怒目而视,话音未落,但见湖面上倏然掀起一道水波,却是那已经死去的薛夫子突然间“诈尸还魂”,以奇迅之速向前方游去,如同一只踩了弹簧的锦鲤,嗖嗖几声便已蹿出了数十丈距离。

游鸿子大喝道:“师父没死!师父逃了!”

叶麒朝长陵使了个眼色,长陵微微一颔首,对游鸿子、言星子他们道:“你们的师父乍死逃生,说明他作恶心虚。念在你们亦不知情,罪不致死,身上的毒本有可解之法,只是薛夫子究竟下了多少药量,这才是解毒关键……如若你们能及时封锁各个出谷要道,捉住薛夫子,便能重获生机。”

越二公子亲口所言,那还能有假?

逍遥派弟子们就跟捞着最后一个保命符般望了过去,游鸿子、言星子用眼神商量了一下,游鸿子当先撂袍跪下道:“我等愿意听从盟主之令,捉拿师……薛夫子归来!”

言星子率众弟子们齐声跪下道:“我等愿意听从盟主之令!”

在众人眼中,从确实得知那台上力挽狂澜的女子当真是昔日叱咤江湖的越二公子时,就再无人敢去质疑长陵的盟主之位了。

此时逍遥派几百名弟子一辞同轨,已是振奋人心,迟子山、路天阑等人更是高举刀剑,令门下弟子跟着呐喊齐呼“盟主归来”,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呼天喊地阵营,场面犹如江翻海沸,震撼十足。

*****

薛夫子游了大半天,就差没断气在湖底,好容易熬到天黑下来,才穿过湖底下的一条密道。

当初荆灿找上门来,他本来打算将其驱之,随后荆灿便拿出了逍遥派曾经参与害死越大公子的证据,薛夫子这才不得不答应合作。

这一笔买卖成果纵然诱人,但赌上的是他的一切,他实在不能不防这最后一手。

亥时已过,逍遥派弟子和武林盟已经将琼湖周围搜了几轮,正是防御最松懈的时候。

薛夫子再次从水面上探出脑袋时,人已到了九连池谷之中。

他身上背着一大袋早早备好的干粮,在池中跨出几步,伸手越过池谷缝隙,接二连三触了几道肉眼难见的开关,下一刻,但听一声山石崩裂之响,嵌岩剧震,宛如神工鬼斧应声劈下,山门就此大开。

薛夫子身形如电,飞快穿过水帘,到了另一头时,又迫不及待地关上山门。

直待岩壁阖上,这才长舒一口气。

好在这开启机关的方法唯他一人所知,此番就算外头的人已然察觉,也断然进不到内里来了。

然而,就在他转头之际,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立于月光之下。

薛夫子双目圆睁,这一刻,心跳几欲骤停。

叶麒看他吓的面无人色,用手肘碰了一下身旁的长陵:“我就说,别跑那么快,你看他,万一就这么给吓死了怎么办?”

长陵嘴角微微一抽,道:“呵呵,这主意是谁出的?”

自然是小侯爷。

昨夜商议之时,长陵听到了最后,只问出了一个问题:“明日台上我若是太过咄咄逼人,万一把薛夫子逼死了,如何开启石谷机关救我大哥?”

“这就是我要赌的最后一步了。必须先策反逍遥派的弟子,再不留痕迹的将他逼走,最后还要让他知晓所有出路都被封死了,他无路可退,就只剩一条路可以走。”叶麒流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那条路,是他的退路,刚好,是我们要寻的路。”

*****

此时的薛夫子浑身战栗地连站也站不稳了,他不会傻到在越二公子面前负隅顽抗。

“你、你们要做什么……”

她回过身,望着前方幽幽深谷,“薛掌门误解了,你区区一条烂命,不值得我们等到现在。”

她来,是为了见一个久别的亲人。

越家大公子,越长盛。

第一三五章 :长盛

寒星闪烁着点点光晕, 月如钩, 幕如毯。

夜色中的裂谷, 荒芜湿冷,岩壁上到处都是青苔,滑不溜秋的通向天际, 这种山形构造, 除非插根翅膀,否则就算有通天的本事都绝无爬上去的可能。

薛夫子被长陵用金针封住了三十六道穴位之后, 又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一脸通感受了一回“世道转轮回”,大概是担心他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叶麒又用了布条蒙上了他的眼睛, 拿青蔓将他人树合一的裹了起来,方始将他撂下继续前行。

清溪沿流而上, 一路趟去,水至膝时石岸渐阔,再往前就是深不见底的镜湖了。

岸边一侧有条小路直往洞口, 约莫七八尺高,洞前遍地野蒿, 看去渺无人迹, 偶尔一阵风呼出来, 宛如鬼哭狼嚎一般阴森。

长陵不自觉慢下脚步,在距离门口三步远前停下了脚步。

从得知当年大哥被困于此处,她心就一直悬在云端, 甚至做好了功败垂成跳崖一探究竟的准备。

没想到叶麒如此神通广大,一串连环计下竟让薛夫子乖乖开启机关,一切都顺当的不可思议。

真进到谷中,她却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她恐这山洞之内一无所有,一开始就是曲云真会错了意,她惧唯一的兄长早已不在人世……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牵住了她,手掌心贴合,她抬起眼帘,看到那目光闪烁着星河。

“有我。”

叶麒只说了这两个字,但这两个字的背后,有多么强有力的信念和支撑,他不必说,她懂。

有那么一瞬间,长陵突然觉得只要有这只手与她十指紧扣,就算等在前头的是下一个沧桑的轮回,至少她不再孤寂了。

*****

山间水汽丰沛,带来的火折子怎么都吹不燃,好在长陵的夜明珠还随身佩戴着,她取下来拎手上,能顶一时之用。

洞内阴风嗖嗖,就连长陵都要偶尔被吹个小寒噤,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洞壁上一些天然的钟乳石,路径时宽时窄,脚下稍不留神很容易被苔藓打滑。

走得越深,越能体会到峡洞之中的别有洞天——一条道四通八达,洞中有洞,路后还可能是死路,曲径通幽七拐八折,倒更像是误入了一处迷宫。

这黑魆魆地盘,瞅哪哪都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稠,别说是走出去,就是半路上放几个老鼠夹都不是没有踩上脚的可能性。

叶麒正犹豫要否等天亮了之后继续探路,长陵忽地一个激灵,拽着他就往前闷头行去。

看她微微侧耳,像是听到了什么,但他却什么也没听着,“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