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伦按紧他的肩头:"她一定会回来的,你不要太忧心,也不要到处乱跑,否则她回来了上哪找你?"

现在所有人跟他说话都是这种语气,像哄一个孩子。这阵子不断有医生来给他做检查,医生说,他痊愈的几率非常非常渺茫。

然而,他此时的神志仿佛有些清醒:"不要再叫人来给我看病,我没有病,我不是疯子,从来就不是。这地狱一般的生活,我接受是诅咒,不接受也是诅咒,就算我犯了错,我已经被诅咒了十几年,为什么还要这样待我?那些人呢,他们更应该被诅咒,他们才是疯子,一群疯子…"

一个月后。

第二次庭审在几次改期后,终于开庭。出人意料,叶冠语出席了庭审。胜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须出席,哪怕杜长风再次被鉴定为精神病人,哪怕唯一的证人吴明因为经济问题突然上吊自杀,哪怕…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当年那致命的一刀是林希捅的,他也必须要出席。

闻知吴明自杀的消息时,叶冠语当时正在穿衣镜前扣衬衣的扣子,他也就是顿了下,又继续扣扣子,然后系领带,仰着脖子跟吕总管说:"如果林希让这个冤死鬼如常出庭作证,那他就不是林希了。"

显然,他早料到吴明会遭不测。

"那我们怎么办,现在一个证人都没了。"吕总管诚惶诚恐。

叶冠语嘴角勾起笑:"天会收他的。"

法庭上,两边的律师都是鼎鼎大名,欧阳昭沉稳有气势,被告律师陆华坤咄咄逼人,双方好一番唇枪舌剑,场面扣人心弦。被告律师一口咬定杜长风是个精神病人,当年因病发失控捅死叶冠青,虽说后来痊愈了,但时隔多年又再次病发,第三次司法鉴定的结果也出来了,足以证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人。精神病人杀了人,凭什么要一个正常人承担刑事责任,被告林希完全是清白的。再说到目击证人蹊跷自杀的事,陆华坤根本不屑一顾:"吴明自杀跟本案没有任何关联,他是因为涉嫌挪用公款被有关部门调查,畏罪自杀的,他未能出庭作证,我们也很遗憾。"

说完还真是一脸遗憾的样子。

林希端坐在被告席上,不时对叶冠语报以微笑,极有风度。叶冠语当然也不能失了风度,回报对方以微笑。

看谁笑到最后!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激烈辩驳,庭审终于接近尾声,欧阳昭虽然已尽全力,但因证据不足明显处在了下风,陆华坤说来说去就一句话:"谁能证明是我的当事人捅死了叶冠青?没人证明,那他就是无辜的…"要么就是:"请原告方拿出证据来,人证物证均可,口说无凭。"

"我能证明--"最后关头,审判庭的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舒隶坐着轮椅被家人推进来,他目光如炬,大声对法官说,"我是原告的目击证人,对不起,我来晚了。"

现场一片哗然。

被告律师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林希的脸色惨白,怔怔地看着舒隶被推上证人席。千算万算,居然把他给算漏了!当年参与斗殴的,他不也是其中一个吗?!

舒隶狠狠瞪着林希,目光仿佛能燃成火,转过脸对庭审法官说:"我不仅能证明当年是林希捅了叶冠青胸口一刀,还能证明是他--"舒隶指着林希,"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是因为掌握了他谋害杜长风的重要证据,被他制造车祸差点送命的。而他收买的那个肇事司机就在今天早上投案自首,有关此次车祸以及他涉嫌给杜长风服用违禁药物,导致杜长风神经错乱的事情,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现在,我只证明他--"舒隶再次指着林希,仿佛一柄剑,直指他的死穴,"是他,就是他!十八年前亲手捅死了叶冠青--"[JF(]

结束曲原谅如果他们曾经有过什么,

此刻什么都没有了。

佛说,随风而至,

随风而逝。

杜长风下落不明。自舒曼失踪后,他也失踪了。就是在庭审当天失踪的,确切地说,是走失的。因为他是个精神病人。但是有人看到在庭审那天,法院门口的榕树下有个年轻人站着抽了很久的烟,相貌特征及所穿衣服的描述跟杜长风十分相似,随后负责法院门口保洁的环卫工人也证实了这一点,当时她还说了那个人几句,叫他不要把烟头丢地上。

而且,环卫工人还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说那个人手里拎着个黑色的怪模怪样的盒子,长形的,一头大一头小。韦明伦当即断定,那是琴盒,里面装着的正是那把价值连城的"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电视台、报纸连续几天播发和刊载寻人启事,派出所民警也在机场、车站、码头搜寻,均没有消息。

而他走前留下的纸条就五个字:我不是疯子。

"你觉得他会去哪里?"欧阳昭在和叶冠语喝茶的时候,不由谈到了杜长风的失踪。

叶冠语道:"他不是疯子。"

"不是疯子?"

"他能拎着那把琴走,就证明他不是疯子…"

叶冠语的猜测似乎有些根据,因为就在杜长风失踪后,家人在他的房间搜出一纸盒的药,舒隶认得那些药,正是林希给杜长风开的能致人精神错乱的违禁药物。他竟然没吃?那他…

"装疯。"叶冠语笑着答。

欧阳昭一时想不过来:"他为什么装疯?"

叶冠语道:"他不装疯怎么办呢?不装疯,他就得指证林希杀人,说到底,他是个有感情的人啊,哪怕是自己背黑锅也不愿看兄弟受审。不像林希,为了洗脱罪名不惜向兄弟下手…"

"禽兽!"

"连禽兽都不如。"

叶冠语说着站起身,踱到沙发背后的落地窗前。茂业大厦的确占据着离城最显贵的黄金地段,5A智能化写字楼,站在玻璃幕墙前,可以俯瞰车流如织的紫藤路和桃李街,这般高处望下去,万丈红尘,仿佛只是繁华一梦。真的是梦啊,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你现在心里还有恨吗?"欧阳昭问。

叶冠语望着远处的暮云山出神,眼里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有恨。"

"为什么?官司你已经赢了,虽然还没有宣判,但林希死定了,就算这件案子定不了他死罪,他牵涉几宗命案,又涉嫌研究和制造违禁药物,也足够让他死好几回的。"

叶冠语仰起脸,唇际浮出一缕冷笑:"是他自己挖的坟墓,跟我没有关系。"

玻璃幕墙仿如一面镜子,照出他消瘦的面容,即便如此,他仍然是那样的光彩照人、意气风发,走到哪里都有大批的随从人员和下属簇拥着,不苟言笑,一派商界贵胄的架子。他知道这样的生活很疲倦,但是没得选择,他的世界已经是这个样子,哪怕脱下这身西服,他亦回不到过去。万人中央,人来人往,他一定是最孤独的那个。没有什么属于他了,亲情、友情、爱情,没有一样属于他。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样也好,从此了无牵挂。

"那你还恨什么?"欧阳昭不无忧虑地看着他。

已经黄昏了,斜阳一寸一寸地正从天边坠下去,叶冠语一动不动,呆呆地瞧着那一分一分移过来的余晖,远处的暮云山因为隔着墨河,看不真切,只有一抹淡灰色的影子映在天边。又是一年深秋时,山上的叶子该红了吧,很多年没去山上看过红叶了,他依稀记得那树叶的清香,仿佛过往的青春,在陌生的熟悉中透出久远的芬芳来。他其实很少回忆过去,不敢想,一想心就沉到黑不见底的深渊,挣扎着,浮不上来。他恨,他的确是恨的。

欧阳昭看着他的背影,只是摇头:"该放下的就放下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恨什么,但老让自己这么恨着,自己也不开心啊。"

他的身子有些轻微的战栗,隐忍的悲伤翻涌而上,让他再也无法佯装坚强,只有他自己知道,看似冷酷决然的他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嗫嚅着嘴唇,声音轻得像是梦呓,但欧阳昭还是听清了。他说的是:"她不爱我…"

"我昨晚梦见回家了。"舒曼跟耿墨池说。

当时是在落日山庄的院子里,舒曼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膝上搭着毛毯,耿墨池坐在旁边跟她讲他在西雅图的趣事。院子里有株巨大的银杏树,落了一地金黄的小扇子,仿佛整个院子都铺着金黄色的地毯,舒曼就在那一地金黄中央,和耿墨池说笑逗趣,看着日头渐渐西沉。

没错,舒曼躲到了湖南,在耿墨池的安排下住在落日山庄。耿墨池年初做了心脏移植手术,一直在山庄静养,女友白考儿诞下的麟儿,已经满百日了,一周前刚送去湘北的父母家。因为耿墨池需要清静,孩子整天哭闹,考儿怕影响他休息就暂时回娘家住一阵,等他身体状况稳定了再带着孩子回来。

山庄里有专门从长沙湘雅医院请来的医护人员,随时观察耿墨池的身体情况,耿墨池倒还好,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倒是舒曼状况很不稳定,身体非常虚弱,耿墨池再三问她要不要去住院,她始终不答应,说不喜欢医院里的气味,山庄地处长沙郊外,青山绿水很适合调养。

舒曼不敢告诉他实情。一个字儿都不敢透露,否则耿墨池肯定会通知她的家人,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已经七个多月了,胎儿越大,她心脏的负荷就越重,常觉呼吸困难,她真怕一口气没接上来,她就去了。不,不,无论如何要撑到孩子出生,那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给他的一个最弥足珍贵的纪念!

她欠他那么多,十几年的深情,她没什么可以还,替他生下这个孩子吧,她心里也会好受点。她不是不怕死,相反,她很怕很怕,每天早上醒来总要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然后本能地摸摸肚子,看小家伙是不是还在动。只要一会儿察觉不到动静,她就会很紧张,问医生孩子怎么不动了,医生笑着说,大人要睡觉,胎儿也要睡的,不可能一天到晚在肚子里手舞足蹈。她这才稍稍放下心…

耿墨池像照顾妹妹一样照顾她,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问她:"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别硬撑,自己的身体要紧,孩子嘛…"

"没事,我感觉挺好的。"舒曼摸着自己的脸,笑道,"是不是觉得我的脸色很苍白?那是因为我整天待在屋子里没有晒太阳的缘故吧,捂了几个月,不白才怪。"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Sam你在这里呢?"

"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一言难尽,说了你也不明白,但孩子是无辜的,我得把他生下来。"每每被问到这个问题,舒曼总是闪烁其词。

耿墨池端着杯茉莉花茶坐在藤椅上,刚剃过须,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他看着舒曼,意味深长地说:"好好珍惜,男女相处,只要不是原则上的矛盾,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感情是经不起伤害的。"

舒曼"嗯"了声,神情恍惚地看着耿墨池,男人剃过须后下巴仍会留着隐约的青根,一个晚上又会冒出胡楂。杜长风的胡楂就冒得格外快,每天早上醒来,他就在她耳根摩挲,他知道她最怕痒。她走了有多久,四个多月了吧,谁给他刮胡须?老梁?还是疯人院专门给病人刮脸的师傅?

"你怎么了?"耿墨池发觉她神思不对。

而此时的天际布满光彩流离的晚霞,仿佛正月里的烟火,无声地漾开在半空里,炫目得令人无法直视。暮色渐渐渗起黑,远处有归巢的鸟,唧的一声,掠过被霞光染成暗红的树梢,扎进了树林深处。

起风了,更多的金色叶子自头顶散落。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想起来了,原来桃李街自家的后院里,也有这样一株苍老繁茂的银杏树,树干要四个人才能勉强围抱得起,夏天她最喜欢在树下乘凉,一边吃着阿姨冰的甜瓜一边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书皮都翻烂了,就觉得她应该就是白流苏,那她的范柳原又在哪里呢?少女时期的懵懵懂懂,现在想来,比童话里的王子公主还幼稚。然后到了深秋,金灿灿的叶子缓缓飘落,她手上也许换了别的书,也许还是那本《倾城之恋》,看书的时候,总有小叶子飘落在书页上,她总喜欢捡起那些小叶子,夹在书里做成标本。那个时候,真是觉得什么都是美好的,仿佛人生的疾苦永远不会靠近自己,书里的悲欢离合也跟自己没关系。

昨夜,她梦见自己回了家,她又回到了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杜长风过来找她,在爬满藤蔓的墙外唤她,一声一声,轻轻的,好像生怕吵醒她。她不记得自己应没有,她卧室的露台正好对着银杏树后的那堵墙,金色的小扇子哗哗的满天飞,她几乎没看清,他矫捷的身影一跃,就翻过墙来了。

"曼,我来了。"他仰着脸,笑呵呵地跟她说。漫天的小扇子在他头顶旋转着飘落,他背着个绿色军用挎包,轻快地朝她走来。他的身影在恍惚的日光里,仿佛一道青春最美好的剪影,深深刻在她的心上,她仍是不记得,她有没有跟他说话,只痴了一样地看着他,仿佛不曾见过他。

傍晚的风很凉,她的身子开始发冷,眼底也浮起雾气。耿墨池过来扶她:"走,我们进屋去,天快黑了。"

她躺着没动,仿佛被梦魇住了,连动个小指头都不能。今生今世,她都见不到那样的身影了,其实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从未正面撞见过他,她也从未见他翻过她家院子里的围墙。可是为何他突然出现在她十六七岁的梦境中,就像是罗密欧,站在朱丽叶的露台下,仰着脸深情地凝望着她,冲她微笑…梦境太真实,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雪白的牙,还有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像蝴蝶般轻盈地落在他的脸颊上,他的笑容在斑驳的日影里那么遥远,她俯身想触摸他的脸,却怎么也够不着。

多么悲伤,他曾经那么近地徘徊在她的周围,十多年如一日地遥望着她,到他终于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人生却已经走到黄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着离别。只是没有想到离别的方式会有这么痛,现在一想到他,胸口就会觉得发紧,透不出气来,怎么会这么痛!

自林然去世,她知道她的世界有一部分东西已经永远死去,再也活不过来。而现在唯一活着的,是她对杜长风眷恋的心,还有对腹中新生命的希冀。他真的就像是一阵风,初见时是微风,那么轻柔,以至于她没有记住那张脸他就消失了;再见时是寒冬的风,他挟着风暴而来,毫无征兆地将她席卷其中,到了此刻,他已然是呼啸的狂风,掠过她生命的荒原,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苍凉哀绝的尾音。

她想抓住他,已经没有可能了。可是终有一日,他会明白,她逃跑并非是她要放弃,不,她从未想过放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想用一生来回报他对她的爱。一生多么漫长,而她的余生仅剩一首奏鸣曲,她的生命即将由腹中的骨肉延续,而她的灵魂--正在动情地为他奏响那支《秋天奏鸣曲》,那是他写的曲子啊,无论他身处何时何地,他都一定可以听得到…

桐城。清水塘公馆。

林希推门而入的时候,文婉清刚给孩子喂过奶,交给保姆抱楼上去睡了。"你来了。"文婉清淡淡地冲他笑,"刚给爱爱喂完奶,这孩子,好能吃,两百毫升的牛奶喝个精光。"

婉清现在更美了,虽然身材不似做姑娘时那么窈窕,但她脸上洋溢着母爱的光华让她更显风韵。

林希很久没有过来了,一进门就给她一个拥抱:"婉清…"

婉清有些意外,因为她几乎记不起,他最后一次拥抱她是在什么时候。平常他过来,只是坐会儿就走,看看孩子,跟她说些闲话,从未有亲密的举止,连手都不曾碰过她一下。他抱了足有五分钟,婉清也没有推开他,怔怔地看着他背后的院子,满庭茉莉,虽未有花,却恍然有淡淡的花香袭来。最近气候有些反常,非常温暖,茉莉的叶间竟然长出了零星的花蕾。

"茉莉要开了。"她依偎在他怀里说。

"早该开了。"他回答。

晚饭是两人一起吃的。长长的餐桌上摆着怒放的白玫瑰,头顶的枝状水晶吊灯将整个餐厅照得华丽无比,全进口的银质刀叉和纯白的英国骨瓷餐盘尽显奢华,只是这样的奢华因为整间屋子的空寂显得有些沉闷。爱爱喝过奶就睡了,刚出生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最容易满足。不像成人,即便是梦境也不踏实,因为掺杂了太多的欲望。

林希脱了西装,亲热地坐在了婉清身边,一直体贴地照顾着婉清,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多喝点汤,补身体。"

婉清笑着,眼底却不争气地浮出水汽:"你今天是怎么了,让我觉得…好不习惯…"

"对不起,过去对你太冷漠,所以你才不习惯。"林希一边说着,一边给她斟上红酒,餐厅的灯光华丽过头,不知怎么有些泛黄,让他看上去好似眉目清明,但眼底分明有什么在闪光,"婉清,希望你别恨我。"他这么说着,端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来,我们碰杯,哪怕只是一晚,你也别恨我,好吗?"

婉清哽咽:"林希,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

"…谢谢。"他一饮而尽。然后,他在黄澄澄的灯影里,跟她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他说:"婉清,这世上恨我的人很多,亲人、仇人,都恨着我。可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是否--恨我。对不起,明明可以给你一个安定温暖的家,最后却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没有办法,我从小就被父亲冷落,没有爱,得不到爱。我拼命去争取,其实并不是想得到林家的万贯家财,我只是想要--爱!可是事与愿违,我什么也没得到,他们不肯给,把我当做狼,将枪口对准了我。是,我是狼,没有人性的狼,但却是他们将我从羊变成狼的…我不会为自己开脱,我犯下那些罪的时候,其实已经预见了结果,所以我并不怕…我只是舍不得你和孩子,我的女儿爱爱。这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婉清,谢谢你给了我这份今生最弥足珍贵的礼物,我的生命可以在爱爱的身上得以延续。拜托你,一定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将你的爱再加上我的爱,千倍百倍地给她,不要吝惜,全给她!不仅如此,你还要教她怎么去爱别人,怎么去回报别人的爱,让她清清白白做人,做一个--善良的人!"

"林希--"一瞬间,婉清什么都明白了,他是来跟她告别的!她隐约知道他犯了些什么事,叶冠青的案子马上就要宣判,还有另外几桩案子也在查,她纵然是聋子,听不到外面的风言风语,也可以想到他已时日无多,她只是不愿去想。每次他来,她从不提案子的事,只是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跟他说笑聊天,跟他一起给女儿洗澡,逗女儿玩。他很爱孩子,每次抱着亲了又亲,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一切,他舍不得放手…

晚餐后,她在他怀里抽泣,他搂着她,拍着她的肩背:"别哭了,我会好好的,别担心。"

她哭得更伤心了。明知道他不可能会"好好"的。

"我给爱爱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是以你的名义成立的,以供她以后的教育之用,我希望我的女儿将来有出息。至于你,我在香港浅水湾置了一处房产,也给你办妥了入境手续,你带着爱爱到那里生活吧,这个公馆是叶冠语的,我以后来看你,不方便。"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一脸的平静,仿佛他真的明天还会来一样。婉清信以为真,仰着脸看他:"你真的会来看我们?"

他掐了把她的脸:"傻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着又温柔地在她额头一吻,附在她耳根呢喃,"婉清,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妻子。"声音明显有些发颤,又补充一句,"永远都是。"

她吻他!第一次主动吻他。他热烈地回应,他的唇微凉,带着清爽的气息,她顾不上绞心断肠般的痛楚,只想沉醉于此刻的唇齿交缠。她在心里哀绝地想,为何偏要到这个时刻了彼此才道出心声,如果可以,她宁可在这一刹那死去,也不愿面对明天的离别。可是她没有办法,她胡乱地吻着他的唇、他的下巴,声音发颤:"林希…我是真的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你,我以为你会明白,所以从不曾表白,我对不起你…"她艰难地开口,眼里饱含着热泪,只要一触,就要滚落下来,"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比在乎自己还在乎你的爱…可是林希,为什么你到现在才让我有机会说出来,我们没有时间了,你骗不了我,我们没时间了,为什么会这样啊,林希--"

林希紧紧地搂着文婉清,心跳在这一刻非常缓慢,非常沉重,一下一下,在胸腔内似有回音。他将她从怀里拉开,茫然地看着她,就像不认识她,甚至从不曾见过她。要不然这就是个梦,只要醒来,一切都安然无恙,他还可以是她的丈夫,他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再也不分开。可是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陆华坤已经给他透了信,最迟在明天就会下逮捕令。他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么罪,死十回都不足惜,这样的结局其实早就预料到,但真的面临时,他才知道什么是痛彻心扉。他这一生的悲剧从他出生时就已注定,那么他还希冀着什么?

只可怜了妻女,他再无法和她们相守,过去他不懂得去爱,现在他想给予她们爱,都无能为力了。此刻,他拥着婉清,脸上绷得发疼,眼中溢满泪几乎睁不开,窗外是沉沉的黑夜,而他陷在九重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两个人都在哭,汗泪交织地在床上纠缠,林希每吻着她的肌肤,她就浑身战栗,仿佛满身都是伤口,他的吻只会让她疼痛。她低声饮泣着,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疼痛…疼得让人没办法呼吸,疼得让人没办法思考,她箍住他的肩背,指甲抠进他的皮肉,仿佛那痛从五脏六腑里透出来,她几乎要抽搐…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她全记不起来了,她呜咽着把自己缩起来,蜷成一团缩在他怀里,很冷,她冷得发抖,可是没有办法,除了哭她没有别的办法。"乖,我会来看你的。"林希轻拍着她裸露的背,亲吻她的耳垂。他一直在哄她,在她脖颈间呼吸,她真实地感觉到他的存在,渐渐安心,最后终于昏昏睡去。

"婉清,对不起,我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原来错了。"

"我牺牲一切去追求的爱其实就在身边,而我竟然视若无睹。"

"现在我唯一可以给你的是我的真心话,我其实一直--爱着你。"

"很可惜,已经来不及。"

他在她耳畔说了很多的话。那样多的话,文婉清后来能记起来的竟然只有寥寥数语。清晨,她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蒙蒙眬眬睁开眼,林希背对着她睡在一边。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沉。婉清怕惊扰他,轻手轻脚地披起睡衣下楼去。

"谁呀?"婉清急急地穿过茉莉园去开大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数名警察一字排开,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请问林希在这里吗?"为首的一个警察非常高大,站在娇小的文婉清面前宛如天神,他见开门的是个女子,还算客气地出示了证件,"我们是离城公安局的…"

婉清什么也没问,她知道时候到了,终于是到了,她裹紧睡衣战栗着说:"他在楼上睡…你们在这等等,我去叫他…"

她差不多是逃回了屋,狂奔上楼。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漏在园子里,有些薄薄的雾笼罩在林间,公馆墙上的爬山虎叶子已经黄了,而庭院中的茉莉叶子仿佛糅进了翡翠,绿得发亮,绿得要渗出水。非常奇怪,一夜之间那些碧绿的叶子间竟然绽开了零星的小白花,起风了,阵阵清淡清冽的芬芳弥漫在园间,那些皎洁的小白花迎风摇曳,静静地倾吐芬芳。仿佛在凭吊着谁,一朵一朵地绽开,绽开…

"要不要上楼去?"

"就在这等吧,他还能跑了不成?"

"我们已经包围了整座公馆,他跑不了的。"

话音刚落,楼上屋内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林希--"

数小时后,中毒身亡的林希被推入医院太平间。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嘴唇乌紫,身体也已僵硬。下午尸检报告就出来了,林希是服用剧毒药物身亡的,死亡时间为凌晨。

当天晚上,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着窗子。一下雨,就觉得秋天的确是来了,凉意一点一点,渗到人的心里去。

林家大宅空寂如坟墓。林仕延有吩咐,晚上所有房间的灯都得开着,客厅、餐厅、楼上卧室、书房,皆是通亮。连花园的雕花路灯都亮着,照得园子里雨雾朦胧,满地都是枯败的落叶,只有满庭茉莉依然青翠,非常奇怪的一天,早上那些零星开了的茉莉,还没到晚上就凋零了。主要是气候太反常,连日来的和煦阳光宛如小阳春,茉莉竟然开花了,可是下午突然降温,茉莉受不了冻,不过几个时辰花朵就蔫了,再经雨水一淋,满地都是凋零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