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楼是何等聪明的人,当然听懂了话中暗示,心头一种慢慢的恼怒升起,面上却不动声色。

谢夫人又问:“你和连城——相处得还好吗?”

江小楼玉色肌肤在月下散发出莹润的光泽,一双漆黑的眸子洞若观火:“大公子是个好人。”

“乐于助人与喜欢你是两回事。”谢夫人突然道。

江小楼蹙起眉头:“夫人这是在暗示我,要离公子远些么?”

“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聪颖过人的女子,只要寥寥数语,便能领悟我的真意。”谢夫人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道。她的面容在月下看起来有些不健康的白,暗沉沉的,唯独那一双与谢连城有三分相似的眼睛,闪着盈盈光芒。

江小楼与谢连城并无太多交情,谢夫人今天此举,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

见她面色微沉,谢夫人忍不住叹息道:“连城是我的儿子,我希望把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给他,让他幸福快乐、一生平安。江小姐,不要怪我多事,你和连城,姻缘簿上没有份。”

江小楼轻轻扬起长长的睫,眼底像是凝聚了天空中明亮的繁星,一字字道:“夫人多虑了,我和公子之间除了朋友之谊,绝无其他。”

谢夫人深深望进了她的目中,似被她的决绝震住,一时无语。

恰在此时,谢连城却从花园外走了出来,远远瞧见这边烛火,主动走了过来,正巧瞧见她们二人,不由微笑:“母亲,你们在做什么?”

谢夫人立刻换上一张笑脸:“没什么,江小姐只是陪着我看竹子罢了。”

马车上,江小楼一言不发,显得异常沉默。马车内尴尬地气氛,就连小蝶都感觉到了,只是缩在一旁不敢作声。

谢连城望着她,打断了沉默:“不管我母亲说了什么,不要放在心上。”

江小楼抬头望着他,眼睛一下子撞入了他幽深的眼波:“请公子以后能离我多远就离我多远,不要再做让人误会的事。”江小楼对谢连城没有兴趣,更不愿意接受别人毫无理由的怨怼。先是谢瑜,再是谢夫人,若非看在谢康河的面上,她绝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无端指摘。

谢连城微愣,不由苦笑:“若真的不在意,为何对我发怒?”

江小楼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时怔住。是啊,她为什么要发怒,对她来说谢连城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纵然他喜欢她又如何,傅朝宣也很喜欢他。对待傅朝宣的时候,她一直能够保持非常冷静的态度,为什么被谢夫人说了几句就心头不悦?她最近的心情,的确是太浮躁了些。

谢连城目送江小楼上了台阶,一直到门前的红灯笼都熄灭。他才转身吩咐怀安道:“回府。”回到谢家,他直奔谢夫人的院落,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母亲,你到底对小楼说了什么?”

谢夫人手中捻着佛珠,神色平静地道:“没说什么,就说她配不上你。”

谢连城良久没有开口,定定地瞧着谢夫人:“不,这不是母亲的真心话。若你真的如此势力,这些年来你对我的教导又算什么?”

谢夫人手中的珠子转不动了,她望着谢连城,眼底莫名的涌上泪光,口中慢慢地说道:“你是一个站在是非圈外得人,如今为什么言行不一、深陷是非之中?”

谢连城沉默不语,并未立刻回答。

“这么多年以来,你从来不管外面发生的一切,只一门心思做生意,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何要涉足这些是非?!”

谢连城温润的眼眸慢慢转出惋惜:“母亲一直教导我,不要听,不要看,不要问,不要管。我就一直这样活着,不能随心而行,不能关心世事,只度过一日是一日。原本随波逐流的我却喜欢上一个人,不是母亲一直的期待吗……”

能看透生死,却看不破情关,简直是冤孽!

“她根本不会*你!”谢夫人实在忍不住,脱口道,“这些年来我看过多少姑娘,怎么会看不出她的个性?她只关心自己,不关心别人,她靠近你,甚至只是为了利用你,难道你不明白吗?”

谢连城神色格外平静:“我对她没有任何要求,也不在意她怎么看我。”

谢夫人心头一阵阵翻滚,她的儿子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君子,天下事与他何关,世间人又与他何尤?可偏偏素来冷漠无情的他却帮助江小楼,甚至把楚汉送到了对方的身边,为此不惜精心布置、费尽心思,除非是动了真情,还能有什么原因……

谢夫人苦口婆心:“傻孩子,弱水三千,为何单取一瓢?”

谢连城面上没有丝毫怒容,声音却非常坚定:“母亲,人生是我自己的,您不能代替我做决定。”

谢夫人的神情更加悲伤:“不断搀和到这些事情里去,只会让你过早地暴露自己。把自己卷入是非之中,你不是最讨厌那些吗,难道你要别人知道你的身份?”

谢连城面色微微一变,如果没有遇到江小楼,他只会是一个平凡的生意人。生活中除了账本与算计,只剩下寂寞难言的日子。人生却没有继续这样风平浪静,他遇到了她,救下了她,不止一次。这样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却不知从何时开始,悄悄的、不自觉的关注上了她,原本不愿意过问是非曲直的人,不关心天下大事的他,竟然也开始关心起江小楼的安危。一次次替她解围,替她善后,其实不过是泥足深陷的表示。*慕一个人,就要坦坦荡荡的承认。哪怕明知对方心中并无自己,他也会全心全意相待。任性的*,默默的守,想尽方法来保护她、安慰她,陪着她。至于其他,又有什么要紧?

谢夫人忍不住攥紧了念珠:“若你再这样泥足深陷,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谢连城神色如水:“只有一个随心所欲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她是否喜欢我,我不在意;她报仇是否成功,我也不在意。我只是陪她走这一程而已,这是我的选择而已,与她没有关系。”

谢夫人忍耐得双眼发红,手指颤抖,猛然站了起来:“不管怎样,你不该让自己身涉险境,明明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怎么可以——”

她的话没有说完,谢连城却打断了:“母亲,我不愿再像一具行尸走肉。”

谢夫人整个脸色都变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你说什么,行尸走肉?”

谢连城声音里没有半点犹豫:“是,在遇见她之前,我没有关心的人、没有在意的事,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每天重复着,重复着,不停的重复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甚至于还不如院外的竹子,它至少会随着四季发生变化,可我永远都是一成不变。对于母亲来说,变成行尸走肉,那也没关系么?”

谢夫人颓然地坐了下去,鬓间的华发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分明:“我,我只是想要保护你。”

谢连城走上前去,主动将谢夫人的手折在掌心,语气轻柔:“母亲,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若因为我帮助江小楼而牵连进去,我也无怨无悔。您是我最尊重的人,希望你可以支持我的决定。”

谢夫人眼底的泪花更甚,却强行抑制着,不肯流出来。她别过脸去,再也不肯看谢连城,直到开门声再次响起,知道谢连城已经离开,她才崩溃似地大哭起来,口中喃喃地道:“连城啊连城,我一切都是在为你着想啊!”

第二天,江小楼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却发现楚汉正在那里练拳。这场景本是司空见惯,可这一回他却打得满地落叶、鸟雀纷飞,就连那些护卫都是离他远远的,生怕被他波及的模样。

江小楼心头生出疑惑,问道:“今天楚大哥是怎么了,心情不好?”

小蝶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他今天一早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之后就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你看,沙包都被他打坏了两个!刚才有个不长眼的上去找他练拳,门牙都被打断了……好可怕!”

半个时辰之后,楚汉才停了下来,就站在梧桐树下,连连喘着粗气。

江小楼看到这一幕,吩咐小蝶道:“去请楚大哥过来,我有话要问。”

小蝶期期艾艾地过去了,不一会儿楚汉就来到面前,目光难掩戾气:“找我有什么事?”

江小楼观察着对方神情,若有所思:“楚大哥心情不好,为什么要拿我这院子里的花草出气?”

楚汉面上微红,却是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江小楼见他依旧是满身露水,鞋子上也粘了不少泥土,这才微笑道:“从楚大哥到我们酒楼开始,雪凝的窗前每天早上都会有一束百合,今天早上你不见人影,想必是去了庆王府,没有见到她人吗?”

楚汉闻言,不由握紧了拳头,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发出格外恐怖的声音。

江小楼越发疑虑重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楚汉别过脸,良久都不出声。小蝶有些着急地催促道:“快说呀,是不是郦小姐哪里又不舒服?”

楚汉却冷冷地道:“我以后不会再去送花了。别人嫌弃我是乡巴佬,不愿意我再上庆王府去丢人现眼,我又何必这样不知羞耻!”他说着,眉心隐隐跳动,唇角下折,英姿勃发的面孔现出一种异常的痛苦。

江小楼沉思了片刻,不觉惊异:“是不是雪凝对你说了什么?”

楚汉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蝶在他身后啧啧称奇:“郦小姐叫他乡巴佬?她性子那么好,怎会如此刺他的心?”

江小楼想了想才,神色慢慢变得凝重:“立刻替我备马车,我要去庆王府看看。”

小蝶点头道:“奴婢立刻就去。”

马车很快就备好了,江小楼马不停蹄地赶到庆王府,递上了名贴,就被请到了花厅。等到一盏茶都快凉了,郦雪凝才姗姗来迟。

江小楼抬眸望向她,今天的雪凝一身华服,薄施粉黛,便已是光芒耀眼,容色惊艳。当她走进来的时候,裙摆翩跹,身姿袅袅,如同一朵富贵祥云从门外漂了进来,一瞬间把整个大厅都照亮了。

江小楼等待良久,耐心已失,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看着雪凝道:“怎么,刚才有什么急事要处理吗?”

郦雪凝只是挥了挥手,吩咐身边的婢女退下,才淡淡地道:“没有,我不过是在午休罢了。”

语气矜持,神态高贵,与往日里的郦雪凝判若两人。

江小楼目光一沉:“今天为什么要对楚大哥说那些严厉的话,这不像你的为人。”

郦雪凝双眸似一泓寂静的湖泊,幽雅冷淡:“你对我又了解多少?”

江小楼唇畔笑容微敛:“至少我知道,原来的郦雪凝不会对一个真心*慕她的男人说那么残酷的话。”

郦雪凝嗤笑一声,神色冰冷地道:“他是什么?一个江湖草莽,竟然也敢向我献媚,从前我接受,不过是因为瞧他可怜,而现在我身在庆王府,若他来来往往,玷污了我的名声,我又该如何?”

江小楼听这话,盯着郦雪凝,足足有半刻的工夫都没有说话。

郦雪凝同样望向江小楼,那晶莹的眼底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似是冷漠、又似是悲伤,最终她的眼波只剩下淡淡的无情:“从今往后,希望你不要再上门了。”

小蝶脸色一变,大声道:“郦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郦雪凝面上毫无愧色:“小楼,我知道你把我当做很好的朋友,我也知道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帮助了我,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我是郡主,自然有高门贵女的圈子,而你只是一个商门之女,被别人瞧见我们彼此往来——多有不便!”

江小楼浑身仿佛浸在冰水里,竟然找不到丝毫的温度。她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深凝:“这就是你的真心话?”

郦雪凝一张素净的面上毫无感情,语气显得有些居高临下:“不错,这些话我早就想说,却一直没有忍心。江小楼,如今你我身份贵贱有别,最好还是不要往来的太过密切。”

小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忍不住怒道:“郦小姐,你是担心我们会把你过去的一切抖出来吗?”

郦雪凝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漆黑的眸子一派释然平静:“要怎么说都是你们的事,不过我必须提醒你,小心祸从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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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所有坚守在娼门文下的妹纸,你们的支持与理解,是我继续写文的动力。

第92章 铁钉入脑

清风浮动,落地的纱帘微微拂着,带动了其上银钩轻轻晃动。精雕细刻的紫檀木屏风散发出淡淡香味,再加上空气里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与花园里传来的醉人芬芳汇聚、缠绕,融合在一起,让人心头只觉微微发闷。

小蝶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圆,满脸的义愤填膺:“你忘记从前我家小姐是怎么帮你了吗?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就再也不认过去的朋友,这是忘恩负义。郦雪凝,你实在是——”说到这里,她涨红了脸,有些结结巴巴。

郦雪凝微微一笑,却是目如冰雪,皎如雪寒:“无情无义,狼心狗肺,卑劣小人……小蝶,你读书不多,还是免开尊口吧。”

句句嘲讽,冰冷如刀,刺入小蝶热腾腾胸腔里,她几乎能听见噗嗤一声,拔出刀子不见血。

小蝶眼底一下子蓄满了眼泪,张了张嘴巴正要分辩,关键时刻,一只柔软的手落在了她的左肩上。小蝶回过头,泪眼汪汪:“小姐,她欺人太甚!”

江小楼却只是望了对方一眼,见郦雪凝已然别过脸去,便轻轻一叹道:“不必多说,咱们走吧。”

小蝶忍了又忍,把一张圆脸都憋得通红,终究一跺脚跟着江小楼离去。

江小楼已经出了门,却突然闻听身后有人紧走几步,轻声唤道:“小楼——”

她转头望去,却见到郦雪凝正站在台阶上,风吹起她的长发,更显得风姿楚楚、云衣旋蜒,不知为何,刹那间江小楼只觉得她容颜憔悴,犹如一朵雨中荷花,泫然欲泣。心头微微一动,几乎想要走回去问个清清楚楚,可脚步终究顿住。

雪凝的个性,不想说就如同蚌壳含珠,无论如何也逼不出来。

一眨眼的功夫,原本在台阶上的人已经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幕是江小楼的幻觉。正待多问一句,却听引路的青衣婢女道:“小姐,请。”

走到门口,小蝶几乎被气得落泪,口中念念不止:“郦小姐太过分了,平时我们是怎么对她的,可事到临头她居然会这样对待咱们!什么贵贱有别,做朋友的时候怎么不说这种话?现在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就瞧不上旧朋友,真正是眼睛长在头顶!”

江小楼一言不发,只是神色沉凝:“上车再说。”

马车一路驶离庆王府,江小楼白玉似的面孔并无怒色,只是轻轻抿唇,默默无语,静静望着纱窗外摩肩接踵的行人,神色怔忪,似有心事。小蝶心头愤懑难平,忍不住又道:“小姐,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

江小楼闻言,只是转眸望着她,眸中闪着异样光彩:“你不觉得刚才雪凝的神情有些奇怪吗?”

“哪里奇怪?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可是振振有词,还说咱们——”

“小蝶!”江小楼温言细语,却是极为坚定,“你仔细听我说,我与雪凝不是第一天做朋友,她的性情我很了解,很明显她是故意疏远,似乎有什么事隐瞒着咱们。”

“小姐,您就别为她担心了,她不再与咱们来往,难道还要巴巴地上去倒贴吗?反正下一回我是再也不会来这庆王府了!”小蝶哼了一声,嘴巴翘得老高。

江小楼目光澄澈,几乎能清晰地映出小蝶的影子:“不,不对,雪凝不是这样的人,更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就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在三天之前她们才刚刚见过面,郦雪凝还提出想要搬出王府,回到江家陪着小楼一起住。若她是个恋慕富贵、轻视朋友的人,何至于在入王府后继续惺惺作态。更何况,要疏远身份低贱的朋友法子多得是,她这样决绝,难道不怕小蝶真的出去乱说话么?事有反常必为妖——今天的郦雪凝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江小楼不由自主怀疑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小蝶看江小楼言之凿凿,心头不由起疑:“或许郦小姐那番话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

江小楼秀眉半蹙,面色隐隐有些担忧:“王府贵女,身份特别,既然把她视作最好的朋友,只要她过得舒适圆满、称心如意,我便已经很开心。就怕——她有难言之隐。”

小蝶只觉脑袋不够用,越发困惑不解:“我不明白,现在她是瑶雪郡主,身份尊贵,庆王妃又百般疼*她,有什么人能够逼迫她与咱们断绝往来。”

江小楼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垂眸,纤浓的睫毛垂下,轻声一叹,这叹息声在马车里打了个飘,便消失在车帘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时隔一日,江小楼命楚汉悄悄给郦雪凝送了一封信,希望约她在王府外见面,可是这封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江小楼左思右想,越发不对劲,便叮嘱道:“楚大哥,请你再去庆王府一回,想方设法一定要见到雪凝。”

楚汉一双浓密的眉头紧紧皱起,满眼都是强行压抑的愤怒:“不,我不去!”

江小楼看着他,笑容如同如同一段织锦,慢慢变得柔软:“楚大哥,你是怎样去喜欢一个人的?”

楚汉怔住,却听见江小楼声音如同潺潺流水,沁人心脾:“初次看见雪凝,你是为她的外表所吸引,可是后来你渐渐喜欢上她的内在。你说她善良、温柔、替他人着想,是个让你怦然心动的姑娘,不是么?”

“我是喜欢她的善良,可如今她变成什么模样了,你没有看见吗?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那种格外轻蔑的眼神。纵然我低贱如泥土,也不该受到此种轻视,她早已不再是从前我喜欢的郦姑娘了。”

楚汉的神情格外心痛,也许他的悲伤与不解远远超过江小楼。江小楼目光清澈,语气平稳,却隐隐含着一丝探寻:“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你既然喜欢她这个人,就更该信任她、理解她、包容她。更何况,从前的雪凝为何会消失,你不想追究吗?”

楚汉猛地抬起头来,震惊道:“你的意思是?”

江小楼毫不犹豫,素来恬淡的神情变得格外坚定:“雪凝一定有苦衷,而我们必须查出她究竟有何难言之隐。楚大哥,就当为了帮助我,好不好?”

楚汉心头一动,突然听见门砰的一声,小蝶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一张小脸煞白,张嘴说不出话来。

“出了什么事?”

小蝶眼睛通红:“郦小姐,不,瑶雪郡主没了!”

江小楼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中原本执着的青釉葵口茶盏一下子滚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郦雪凝死了……

是她听错了,还是一切犹在梦中。江小楼全身如坠冰窟,几乎忘记了全部的言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绣鞋径直踩在锋利的瓷片上,鞋尖染了淡淡茶汁却也浑然不顾:“立刻备马车,我要去庆王府。”

庆王府门前已经挂起了白幡,两边站满迎客的随从,里面哭声震天,忙碌丧事的人来来去去。江小楼进去的时候脚步匆忙、面色惶急,与周围那些衣冠楚楚前来吊唁的客人完全不同,一时引来无数人的注意。

通禀之后,江小楼作为特殊的来客被引到小花厅,她坐立难安,心中惶惑,从始至终不能相信郦雪凝真的亡故。说不定只是误会,说不定是小蝶听错了,王府的郡主并非只有雪凝一人。哪怕她变得冷酷无情,哪怕她不再当自己是好友,依旧希望她平平安安地活着。婢女上来献茶,却见江小楼端着茶杯,手指颤抖,不由大为讶异。

不多时,花厅便进来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翠眉珠唇,丰腴端庄,美而不艳,丽而不妖,素雅端庄,眸中含慧,身上穿着云纹青花图案的素服,长长裙摆几乎曳地,虽既无精致无双的锦缎,也无璀璨夺目的珠宝相匹配,却因一份卓尔不群的气质,犹如碧绿嫩叶中一朵迎风怒放的富贵牡丹,艳冠群芳。她是金陵郡王赫连允的妻子——蒋晓云,也是这次出面主持整个丧事的人。

蒋晓云看着江小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觉这年轻女子容颜娇艳如美玉,妩媚胜桃花,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出众非凡,左思右想却不知是何处贵女,不由面露疑惑。身边青衣小婢十分机灵,立刻在蒋晓云的耳畔低语几句,蒋晓云才算对江小楼的身份有了些许了解。

她婷婷走上前,面上含着淡淡的悲伤:“江小姐,妹妹突然发生这样的不幸,本应第一个通知你,只是事发突然,一时未能顾及,请多谅解。”

江小楼却挥手止住,凝眸望她:“雪凝在哪里,我想见一见她。”

蒋晓云料不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轻轻蹙起了眉头,满是为难神情:“这,怕是不妥。”

“您言重了,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见这最后一面也不枉相交一场。”江小楼眼眸澄澈如水,神色极为郑重,显然不是开玩笑。

蒋晓云脸色不变,反倒是极为温和地道:“江小姐,不是我们不让你见,而是因为妹妹是极*美的,她临去的时候再三嘱托,人之将死,容颜衰败,实在无颜见人,若有故人探访,一律谢绝。从前我还在想所谓的故人是谁,今日可算见到了。”

她声音如同潺潺流水,十分悦耳动听,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安定和信服之感。

江小楼良久未能言语,蒋晓云只是略带同情地望着她,并不催促。江小楼微微闭目,镇定了一下心神,道:“请替我向王妃通禀,我要求见。”

蒋晓云眼眶微微红了,悲戚之情溢于言表:“王妃病了,卧床不起,她*女心切,这是被妹妹的突然去世击跨的,现在不宜见任何人。江小姐,若你要吊唁,我这便领你去,可若是要见王妃……怕是暂时不行。”

她说得入情入理,江小楼竟也无从反驳,她站起身,语气平淡地道:“郡王妃,我当然明白你是一片好意,可若是见不到王妃,我是不会安心的。”

蒋晓云芙蓉面上疑虑重重:“不如……你改日再来,等王妃心情平复一些,我会向她提起你来过。”旁边婢女躬身道:“郡王妃,外头有客到了。”

蒋晓云用帕子掩了掩眼角的泪,向着江小楼满是歉疚地道:“对不起,如今实在忙不过来……”

“郡王妃请便。”江小楼只是道。

蒋晓云略一犹豫,便又道:“待王妃康复,我会派人上门通知的,小姐莫要着急。”一副关怀体贴,照顾周到的模样,没有因为江小楼并非贵重的吊唁宾客而有丝毫怠慢,绝对的大家风范,让人心生好感。

婢女引着江小楼出门,然而她走到台阶的时候,突然听到前面传来遥遥的丧乐,下意识地腿脚一软,一个踉跄竟然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小蝶眼明手快,连忙扶住她,“小姐,你没事吧?”

江小楼轻轻推开她的手,漆黑的眼眸里看不到一丝情绪:“不,我没事。”

小蝶满是忧虑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劝解。

那哀乐阵阵,云板声声,似乎都无法传入江小楼的耳中,她浑浑噩噩地去灵前上了一炷香,目光停在大厅里的四十八名高僧身上,那些人口中念着大悲咒,替死者超度亡魂,他们的声音如同咒语,把江小楼的神志都吵得昏昏沉沉,便连自己什么时候出了庆王府都不清楚。

江小楼并未直接回去,而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傅朝宣的药堂。她竟一反常态,长驱直入,面对愕然的傅朝宣,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告诉我,雪凝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傅朝宣怔住,下意识地道:“我几日前刚瞧过,说是王妃替她求来宫中良药,病情已经有所缓和——”

江小楼目光中射出寒冷的光芒,声音犹如凝结成霜:“可是,她死了!身为主治大夫,连她的病情你都无法准确判断么?是她的病情真的有所好转,还是你在安慰我?”

傅朝宣满面不敢置信,稍停,他略带迟疑道:“她本就是无药可医,再好的良药也只能拖得一时。病情突然发生恶化,这也是有可能的。”

江小楼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却是斩钉截铁道:“不,若她真要死,也该与我见最后一面!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会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今天一整天,她重复了数次这样的话,显见逻辑混乱,思维失常。

傅朝宣不知该如何安慰江小楼,他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脸色煞白、神情极为怪异,完全不像是往日里那个温柔聪慧的江小楼了。他连忙吩咐小蝶道:“快将你家小姐扶到一边去坐下休息,替她倒杯茶,缓和一下情绪。”

小蝶赶紧照做,江小楼却捧着茶盏一言不发,碧青色的茶盏里茶叶浮浮沉沉,她的眼睫低垂,便是极为认真地看着,仿佛陷入了自己的冥想。

傅朝宣身为大夫,早已见惯生死,但他知道江小楼与郦雪凝姐妹情深,一时难以接受,便柔声劝说道:“小楼,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郦小姐的确病入膏肓,即便有灵药延命,再长也不过寥寥数月。你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为何要如此耿耿于怀,放下吧。”

江小楼一直没有说话,苍白的面孔却是隐隐透出哀戚之色。小蝶不禁道:“他们连最后一面都不让小姐见——”

傅朝宣俊美面容添了三分理解,沉声道:“这一点我也可以理解,人家刚刚失去女儿,你们立刻上门要求见遗体,实在是有些不通情理。小楼,听我一句劝,郦小姐的确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治,虽然去得突然了些,倒也是意料之中……”

按照规矩,庆王府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到第四十九日那天,郦雪凝出殡,场面风光无两。除了第一次上门吊唁外,江小楼如同一个外人,对这一切的发生视若无睹。终于,庆王府将郦雪凝葬在了墓园,算是风光入葬。

当夜,负责看守墓园的老人倚着门板昏昏欲睡,猛然一阵阴风吹来,他吓了一跳,揉着惺忪的眼睛四下里瞧了瞧,见到一切风平浪静,便又靠在门板上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他突然一头栽倒,仰面睡在地上,鼾声大起。

江小楼瞧着那盏幽幽的烛火,指着埋下去的新坟,道:“就是这里,给我挖。”

楚汉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底满是震撼:“不,我做不到!”

江小楼一张素色面孔难得没带笑意,声音里满是冰凉,在这寂静的夜晚听起来让人心底发寒:“你当然做得到,立刻挖下去,我要见到雪凝的遗体。”

楚汉手在颤抖,铁锹抓在手上几乎没办法落下去,江小楼却盯着他,目光毫无暖意:“我要知道真相,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若是你做不到,回去立刻换别人来,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楚汉咬牙,明明是个健壮的汉子,却愣是一句话说不出来。郦雪凝的死他很伤心,也能体会江小楼的心情,可掘人坟墓……实在是太可怕了!

小蝶瞅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把夺过他手上的铁锹,拼了命地挖了起来。楚汉见状,不由自主地呆住,猛然醒悟过来,这才开始协助她。有了他的帮助,不一会儿泥土就被扒开,露出里面的棺木。棺木是用上等杉木制成,大盖头有福、禄、寿三星,左右两边一是金童执幡,一是玉女提炉,棺头中心五福捧寿,在月光下闪出点点金漆亮光。夜枭猛然从头顶掠过,带起一阵阴风,小蝶手头一颤,啪地一声,铁楸落地,正巧砸在她的脚面上,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却又赶紧捂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