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楼看到了王妃眼底的泪光,只是和静微笑:“王妃,雪凝从未后悔回到您的身边。”

把事情前因后果串在一起联想,江小楼隐约明白过来。郦雪凝虽然个性温婉,却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她必定是有什么预感,才会用那样冷冰冰的态度对待自己。一个已经预料到自己死期的人,不希望连累到江小楼,所以才会有那样奇怪的态度。

看到庆王府众人的态度,分明是不想再追查此事。可是王妃……她是不是也觉得这件事情应当到此为止了。这句话江小楼不敢问,她怕王妃难以承受。

庆王妃反手握住她的手,纤长的指尖只剩下冰凉:“我是一个无能的母亲,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可是现在我希望可以振作起来,找出杀害她的凶手,你细细地向我说一遍,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江小楼心下微松,把自己上次与郦雪凝见面的场景,一字不漏地向庆王妃复述了一遍。

庆王妃听了,默然良久,却终究道:“不,雪凝不是这样的人。就在不久前,她还向我提起要接你来庆王府一起住,怎么可能会嫌弃你是商户出身。我不信,我绝对不信!”

“我也不信!”江小楼毫不犹豫道,“现在想来,她定然早已猜到有人要杀她,一则与我断绝往来,二则避居温泉山庄,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看重的人不受连累。”

庆王妃怔住:“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明白——”江小楼轻轻一叹。明知自己必死,却还要若无其事,这无论如何都说不通。若她主动向自己或王妃求救,不就能有一线生机吗?

“或许——杀人者就在庆王府。”王妃面色沉凝,混沌的脑海猛然掠过一丝明亮的光影。

江小楼顿住呼吸,目光清亮:“这只是其中一个可能。”却是最大的可能。

如果这个猜测成真,那凶手究竟是谁,竟然让郦雪凝隐瞒自己的亲生母亲——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屋子里一片死寂。

“王妃,我只能在这里暂居一晚,明日便要回去。”良久,江小楼才轻声说道,夕阳顺着窗棂投射在她的面上,使得她光洁的面容染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不,”庆王妃却立刻出言阻止,满面认真道,“我已经说过,你就是我的义女,从今往后就住在这庆王府,哪里也不去!”

江小楼瞬间蹙起眉头,发自内心地抗拒这个想法:“不,王妃,我并不适合住在王府,这样只会加重你和庆王之间的矛盾。”

庆王妃只是微笑,那笑容冷冷的,带着说不尽的嘲讽之意:“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他何尝尊重过我这个正妻,纵有矛盾也不会是你造成的。更何况……雪儿这孩子沉默寡言,我问她过去发生的一切,她却永远都只是安慰我。现在我想听你说,把她过去经历的每一件事都细细地告诉我,我要知道。”

江小楼只是沉默,过去,这两个字如同禁区,她从来不肯触碰。

庆王妃轻声道:“我是一个母亲,我有权利知道雪儿身上发生的事,对不对?”

“我明白了,既然王妃想听,我就全都告诉你。”

整整一夜,庆王妃都没有休息,她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江小楼叙述她和郦雪凝相识,相遇,成为好友,互相扶持着走到今天的过程。庆王妃始终表现的十分安静,甚至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就在江小楼以为她会哭的时候,她却总是轻轻地道:“继续说下去。”

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故事才全部说完。庆王妃看着江小楼,动作轻柔地握住她的手,道:“谢谢你一直陪着雪儿,谢谢你。”

那指尖柔软,却是冰凉刺骨,江小楼反手握住她的手,平静的语气却难掩歉疚:“对不起,我没能陪她一直走到底。”

“不,你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庆王妃泪湿眼睫,哀叹不已。

为什么老天不肯放过雪凝,让她顺顺心心、安安稳稳走完这一程,为什么还要在最后这段时光增加她的苦楚。连一个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人都不肯放过,凶手到底丧心病狂到了何等地步!江小楼道:“我想了很久,杀人有很多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不会留下后患,为什么要这样残忍……”

“对方一定是恨毒了她——”庆王妃想起铁钉入脑四个字,几乎气得浑身颤抖,“所以才会盗走她的尸体,就是怕我们再重新检验,该死!说不定凶手就在庆王府,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替我的雪儿偿命!”

小蝶已经趴在榻上睡着了,却突然听见门扉动了一下,她猛然坐起身来,却见到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张着苹果脸、秀气小嘴的婢女走了进来,正是派来伺候江小楼的婢女碧草。她手上端着一只托盘,里面放着紫砂茶盅,口中满是恭敬道:“王妃,奴婢来续茶。”

房间里的声音乍然停了——

当天用早膳的时候,庆王妃亲自把江小楼介绍给了庆王府的众人。

庆王面色沉沉地坐在倚子上,一言不发。顺妃满面担心地看着庆王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庆王府上的大公子赫连允是个武将,被封金陵郡王,为人颇有胆略,英雄非凡,有万夫不当之勇,尤其一手箭术冠绝当今。民间传言,他不仅可以百步穿杨,更能双手骑射。但这三年来,他一直驻兵在外不曾回京,蒋晓云便是他的正妻。

二公子赫连胜被封安华郡王,时任左佥都御史,一大早便已经去了官衙。他的妻子左宣是左大学士的嫡次女,本就生得十分美丽,偏巧还格外*俏。眉毛用时下最流行的黑墨描画,显得长而且弯曲,黑发梳成芙蓉归云髻,并用金簪挽着,耳畔垂下做工精致的金流苏,看起来格外妩媚。唯独不知为何,她的衣领很高,几乎一直遮盖到下巴,而且左边微微凸起一块,看起来有些古怪。此刻她满眼好奇地看着江小楼,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庆王妃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是拉过三公子赫连岳,他是庆王妃的亲生儿子,也是王府世子。王妃温柔地道:“阿岳,小楼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姐姐。”

赫连岳被庆王妃拉着,浑身一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连连往后退。他年纪不小,样貌却和少女一般秀气,身材更兼十分瘦弱,又软又嫩的肩膀让人觉得他简直生错了性别。江小楼早已听人说过,这位世子比不上赫连允的英武,赫连胜的聪颖,甚至连庆王高大挺拔的外表都未能遗传到。若他只是寻常人家的儿子,其实算不得太糟糕,问题在于他是王府世子,比起庶出却文武双全的两位兄长,他简直可以说是鸡立鹤群。更严重的是,他性情古怪,轻易不与人接触,有严重的自闭倾向。

生得像是个秀气的女孩子也就罢了,偏偏他还长着一双单纯的眼睛,仿若林间的小鹿,长长的睫毛闪动之间,显得那样柔软。见他如此畏惧,庆王妃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要怕,阿岳,小楼不会伤害你的。她和雪儿姐姐一样都很喜欢你。”

赫连岳听了这话,却一把将手从庆王妃的手中抽了出来,退得更远。

庆王妃满眼失望地看着他,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长女死了,儿子又如此不中用,她这一生,根本没有任何指望。

此时,一直默然无语的清元郡王赫连泰不觉微笑:“王妃,你将一个外人领进王府,这怕是不妥吧。”

赫连泰生得玉树临风,倜傥不凡,他的亲生母亲不过是庆王身边的一个婢女,而且在生他的时候便因为难产过世了,可他眉宇之间的英俊却叫人觉得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在行事低调的庆王府,赫连泰却是个风云人物。大家都在背地里传说,他是个真正的花间浪子,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粉碎女子的芳心。偏偏有这样的名声在外,他还是受尽了女子欢迎,只因为他的那双眼睛比深秋的阳光还要令人心动,拒绝人亦是同样温柔,绝不会让你感到尴尬,相反会更加恋恋不已。

庆王妃冷淡地道:“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赫连泰只是轻笑一声,并没有生气。而庆王却咳嗽了一声道:“王妃,江小楼与我庆王府无亲无故,又是出身商门的女儿,贸贸然把她领进王府,外面还不知道有怎样的议论,我劝你——三思而后行。”

庆王妃目中含着淡淡的嘲讽:“王爷,皇后娘娘昨日派人来探望我,我便将此事禀报了,若现在反对,岂非是在欺骗娘娘?这罪名,王爷承担得起吗?”

听她抬出皇后,庆王脸色微沉,声音漠然:“我只是为你着想,免得被那些汲汲营营,一心渴慕荣华的女子欺骗了去!”

庆王的话极为难听,甚至已经到了撕破脸面的地步,换了任何人都要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拔腿就走。江小楼面上却只有淡淡浅笑:“多谢王爷抬举,小楼不过是微末之人,绝不敢觊觎任何东西,请王爷放心,我来府上只是希望能够陪伴王妃,别无他意、更无所求。”

这丫头,若非厚颜无耻,就是心机太深,竟然这样都无法被激怒。庆王目光冷冷地在江小楼的身上掠过,紧紧闭上了嘴巴。

顺妃满面犹豫:“王妃,这件事情还是应当再商议一下……”

庆王妃脸色冰冷地道:“没什么好商议的。”

顺妃面上只有为难,全然都是为了王妃考虑的模样:“毕竟老王妃那里您还没有去通报,若是她知道了,保不准会生气的,大家都担待不起——”

“谁说我会生气,好端端有什么好生气的!”这话响起的瞬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垂手躬身而立。

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她身穿棕色提花绸缎长衣,戴着青色嵌祖母绿宝石抹额,龙头拐杖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在婢女搀扶下来到上首坐下,深沉的目光在江小楼的身上一掠而过,随即微笑:“呦,这是哪家的闺女,生得如此水灵。”

庆王妃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却听见庆王淡淡地道:“这位是王妃刚收下的义女,母亲还不知道吧?”

老王妃轻轻哦了一声,面上倒未有丝毫不悦神情:“收义女这样大的喜事,怎么没有知会我一声。”

声音不疾不徐,却有一种隐隐的威慑力,众人瞧见这一幕,心都不由拎了起来。

庆王妃深吸一口气,望都不望庆王一眼,神色郑重道:“母亲,小楼是雪儿的好姐妹,我早已答应雪儿要代替她好好照顾小楼。收下她为义女,算是全了雪儿的遗憾,也算是我这个母亲最后能给她的些许补偿。”

老王妃面上的褶子含着笑意,沉吟良久才开口道:“既然你喜欢这个丫头,那就留下吧。你们这是怎么了,哟,不过多个人吃饭罢了,怎么都哭丧着脸,晦气!”

老王妃都没有意见,其他人更加不能插嘴,一时人人点头应是。

江小楼一直注视着老王妃,目光却是落在对方的龙头拐杖上,微微凝神。老王妃突然问道:“王妃手中的佛珠……怎么跟我房里用的一样啊。”

庆王妃一愣,垂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缠着一串深紫红色的小叶紫檀木佛珠,每一颗佛珠上都雕刻着活灵活现的罗汉,总共一百零八颗,缠成数道绕在手腕上……

老王妃原本笑眯眯地脸陡然沉了下来:“想必是有人从我这里偷走,孝敬王妃去了!哼,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偷偷来盗,这是我心*之物,若要送人也得我点头,到底谁在背着我送人情!”

听了这话,大厅里人们面面相觑,敢从老王妃房里拿东西,那罪过可就大了!庆王妃瞬间愣住,她手中的佛珠是她从华元寺求来的,老王妃的却是宫中赏赐下来,材质虽然相近,雕刻的图案却并不相同,正待说话,却突然听见龙头拐杖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都跪下!”

四名专门负责伺候的婢女齐齐打了一个寒颤,尽皆跪下。

江小楼看到这一幕,不由轻轻蹙眉。

老王妃面色端凝,道:“平日里真是白疼你们了,如今你们和王妃串通一气来骗我,为了讨好她,竟然把主意都打到我头上来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个罪过可不轻,婢女们冷汗直流,面无人色,拼命解释求饶。她们越是辩解,老王妃却越发生气,命人把所有婢女都拉出去重重责打了二十板子。

王妃上前一步试图替婢女求情,江小楼却突然拉住了她的衣袖,向她轻轻摇了摇头。见到这种情形,王妃面色隐隐发白,她知道,老王妃这是在借故责罚她。

从头到尾,庆王府的所有人都只是冷冷瞧着,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

江小楼把一切看在眼底,庆王妃在府上不受婆婆的喜*,亦不受丈夫的尊重,甚至于连家中的婢妾子女对她也是十分冷漠。王妃的位置坐不稳,雪凝日子想必更难熬,可她每次见到自己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说祖母慈*,父亲关切,兄弟姐妹都很友好……直到今天,江小楼才看清了眼前的真相,庆王府除了王妃之外,所有人都对郦雪凝的死亡毫无悲伤在意,人人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实在是叫人心头火起。

走过江小楼身边的时候,老王妃若有似无地瞧了她一眼,不觉微笑:“倒是个漂亮的孩子,还*笑,叫人瞧了就欢喜。”

分明是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叫你心头畏惧,无从捉摸。长袖之下,江小楼的拳头紧紧握起,然而面上的笑容却越发显得恭顺。这个庆王府,事事古怪,人人冷漠,她倒要瞧瞧,究竟还有什么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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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王府隐秘

庆王府突然多了一位神秘的年轻小姐,自然引起众人好奇。可惜江小楼为人低调,平日里只是住在郦雪凝曾经住过的芳草阁,每天关着房门,专注得像是寻常人家的闺秀。

入夜,一缕微风从窗缝门扉之间流泻出来,檀香木牙大床前垂着的珠帘轻轻拂动,江小楼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笔,提声道:“请进。”

庆王妃推门而入,面上含笑:“还在看书,都这么晚了。”

江小楼微笑起身迎接:“王妃不也还没有休息吗?”

庆王妃走过来,忽见墨砚下露出些纸角儿,微微一怔,竟是一方素笺,素笺上密密麻麻皆是娟秀的字体:“这是——”

江小楼唇畔含着一缕笑,神色却从容:“这是雪凝进王府后接触到的人,发生的事情,以及每日的生活起居。”

“可你从入府后未曾出过门呀!”王妃不由惊讶万分。

“有很多事情我不便出面,这些消息都是小蝶打探回来的。她性情活泼,善于沟通,别人瞧见我都不敢轻易说话,她却能套出些许消息,每人哪怕只说一句,合起来便极有益处。”

江小楼神色如水,语气平缓,不疾不徐之间给人一种淡淡的安心之感,王妃轻轻点头:“你说的不错。”

窗外,一园芍药正静静舒展着自己的身姿,悄悄在花园中绽放着一生的荣华与富贵。黑暗之中,楚汉正依墙而立,默默守在窗下,手始终下意识地停在腰间的剑柄之上,神色警惕。

房间里,王妃取过素笺仔细瞧了,沉吟道:“茉莉、兰之、小棠、小竹这四个都是贴身伺候雪儿的婢女,雪儿出事后我因为承受不了刺激病倒了,等我醒过神来,茉莉已经被她兄长赎身回去江州,兰之失足落水淹死了,小棠由她爹娘报了老王妃后离府嫁人,唯独剩下一个小竹还在王府。”

“江州山长水远,无处可寻。那只能找到小棠或者小竹——”

“不,小棠我已经派人去寻过,她按规矩先行一步去了温泉山庄准备,谁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王府马车,后来才知道雪儿在半途就陡然发病去世——事发之时陪在雪儿身边的,应当是远走的茉莉、死去的兰之,还有小竹这三个人。”

“小竹现在哪里?”江小楼隐约觉得此事蹊跷,面上不动声色。

王妃眼眸低垂,似是若有所思:“雪儿进府的时候,老王妃拨了身边一个二等丫头给她,并且当场提了一等,后来雪儿过世,老王妃询问她的意思,这丫头便说还是愿意回去,如今就陪在老王妃身边。”

江小楼叹息一声:“既然如此,她是唯一的人证。”

庆王妃一怔,脸上微微有些迟疑:“她毕竟是老王妃身边得脸的丫头,只怕不好轻易讨要。”

江小楼眼眸明亮,声音柔婉:“王妃,明着不行可以来暗的,硬的不行可以来软的,只是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王妃正要借口,突然听见小蝶叩响了房门,江小楼道:“何事?”

回答的并非是小蝶的声音,而是一道怯怯却柔美的女声:“江小姐,我是赫连慧。”

王妃一怔,下意识地道:“是慧儿么?快进来吧。”

小蝶领着一个美貌的女子走了进来,她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望之眉色含黛,双眸盈盈,天气不冷却披着厚厚的大髦,一种怯弱不胜之态油然而生。脱下大髦,里面紧着一条冰荷色长裙,更显腰肢不盈一握,轻移莲步走来,犹如冰纱落玉树。原本那怯弱之美便全化为风流楚楚,纵妖狐仙媚,犹不可比,正是王府的云珠郡主赫连慧。

赫连慧是歌姬所出,因为生母地位卑微,便由王妃抚养长大。只她出生的时候因在生母腹中停留时间过长,先天不足,身体素来极弱。此刻,她看着庆王妃,轻轻行礼:“见过母亲。”

庆王妃微微一笑,招呼她过来:“更深露重还悄悄出来,回头病情又该加重了。”

“我是——”赫连慧举目望向江小楼,烟波般的眸子浩渺多情,却是欲言又止。

赫连慧先天便有哮喘,所以通常都不出自己的院子,今天选择这个时辰来见江小楼,实在是引人疑窦。江小楼面上不露声色,轻笑道:“原来是云珠郡主,不知何事要劳烦你亲自跑这一趟……”

赫连慧眼波微动,语气格外怯弱:“江小姐,这几日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心头想起一件要事,却怕自己过于唐突不敢随便猜测。刚才预备向母妃先行禀报,听闻丫头说她来了这里,这才登门拜访。这个时辰上门打扰实在无礼,请见谅。”

她说话的神态十分温柔,轻巧的声音仿佛含在舌下,风一吹就散了。

江小楼轻轻挑眉,神色温和:“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赫连慧从善如流道:“二姐突然去世,我心头一直存疑,只是苦无证据,不敢胡乱说话。听说江小姐也在怀疑此事,我左思右想,若要调查务必得从人证入手。所有伺候二姐的婢女或死或散,皆是无处寻觅,惟有一个人还在府上。”她说到这里,喉咙似乎发干,轻轻咳嗽了两声。

庆王妃不觉莞尔:“瞧你,身子不好还这样深思熟虑的,这一点我们也早就想到了。”

赫连慧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旋即便望进江小楼一双清亮的眸子:“哦,如此一来,倒是我多事了。”

庆王妃满是怜*地看着她:“不,你一心为你二姐着想,我感激你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多事?真是个傻孩子。”

赫连慧只是腼腆地笑了笑,神情无限欷歔:“二姐自小命途多舛,好容易才与咱们团聚,却走得这样突然,母亲一定很伤心。希望真相有一日水落石出,二姐能够沉冤昭雪,也不枉我们相识这一场。”

江小楼面上并无特殊表情,她这个人外表温和,却最是铁石心肠,再温暖的话都感动不了她。可平日里总是被众人质疑的庆王妃却被这几句话感动得眼眶微湿,当赫连慧起身告辞的时候,她亲自起身把大髦替她披上:“天寒了,快回去吧,上回进宫皇后娘娘赏了我一株雪灵芝,明儿让丫头去我那儿取。”

赫连慧轻轻握了握王妃的手,临走之时目光却在屋子里不经意地扫过。只见到珍玩奇服,散布四周;镂空金鼎,熏香环绕;床前的覆帐低垂,幔子与流苏微微拂动;光滑的瓷枕横卧床头,繁丽衣裙叠放整齐置于枕畔……她轻轻一叹:“和二姐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啊……”旋即转身,倚着婢女脚步轻巧地下了绣楼。

江小楼站在窗口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那红红的灯笼在黑夜中格外显眼,一阵风吹来火焰灼灼欲飞,婢女连忙用手掩着灯笼口,生怕被风吹灭了。

王妃见江小楼神色不虞,便轻笑起来:“慧儿的亲生母亲地位不高,一直在府里头受人欺负,我便把她养在了膝下。她一直对我很是恭敬孝顺,雪儿回来也是姐妹和睦、感情要好。”

是怕自己怀疑赫连慧么……江小楼长长的眼睫眨了眨,不觉莞尔:“王妃相信的人,我自然也相信。只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庆王妃自然点头道:“好,我都听你的。”

江小楼沉吟片刻,唇角微微弯起:“我考虑过,既然雪凝死因成疑,咱们是不是应当请法师来做水陆道场,权当超度亡灵。”

王妃完全愣住,水陆道场?!江小楼为何突然想起这个……

第二天一早,庆王妃便带着江小楼一同向老王妃请安。江小楼面容清丽,顾盼生辉,行走间身上五色霓裳如同流云,惊鸿般留下琥珀团光,一路引来无数人的悄悄窥伺和议论。待她停步回头,那些人便或是隐在树丛或是藏于假山,只余下一双双眼睛和寥寥的口角。

进了屋,顺侧妃也在,她正拿着一柄扇子向老王妃介绍。瞧见他们进来,顺侧妃不觉微笑起来:“正要去求见王妃,您瞧,这扇子是青州刚刚送进京的,我得了三把,王妃也挑选一把吧。”

青州扇是用绫罗纱绸制作,因其团团如明月,又被人称为团扇。顺侧妃手中的团扇,扇上女子杏花粉面,柳叶弓眉,正斜倚海棠花丛酣然入睡,构图十分精致华丽,更兼有淡淡香气传来,一扇在手,芬芳四溢。庆王妃却神色冷淡地扬起下巴:“不必了,我有要事求见母亲。”

老王妃原本倚着富贵团花大枕,此刻微微侧身,左一婢女立刻捧来痰盂,她清了清嗓子,右一婢女连忙递上丝帕替她掩了掩嘴角。老王妃眼皮子不抬,这才波澜不兴地道:“什么事?”

庆王妃表现得无比恭敬,行礼道:“今天我来是想向母亲求一件事。您是知道的,雪儿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到了黄泉也是孤魂野鬼。我心中很难受,想要为她办一场法事,也算全了我们母女一片情分,特地来请母亲允许。”

顺侧妃闻言,不由轻轻抬起脸,若有所思地盯着庆王妃。

老王妃面色平静,手中的佛珠在不停地转着,口中慢悠悠地道:“这孩子来人世走一遭不容易,替她超度一下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我有一句话撂着,你必须牢牢记住。人走了,万事皆空,有空东想西想,不如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明白了吗?”

庆王妃眼眸微闪,语气恭顺:“是,母亲,我明白了。只不过……”

老王妃看着她,眼神冷淡,轻轻挑起眉:“不过什么?”

庆王妃为难地道:“人多事情也多,我那里的人不懂规矩,怕犯错,所以求母亲开恩,临时借调婢女给我。”

老王妃略一停顿:“你要借谁?”

庆王妃的目光在老王妃身旁的十来个婢女之间逡巡了片刻,最终指着一个青衣婢女道:“就是小竹,不知母亲可否割*?”

顺侧妃的眸子轻轻眯起,目光在面露惊讶的小竹脸上轻轻扫过,格外秀丽的面孔不经意间流露三分犀利。

老王妃眉头轻轻皱起:“为什么要借小竹?”

庆王妃微笑道:“因为小竹曾经伺候过雪儿,最懂得她的心意,法师也说过必须要有雪儿生前伺候过的旧人来引路……所以我才希望母亲能够把她借给我。”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小竹毕竟照顾过郦雪凝,送她一程也是应当。如果王妃从此能接受女儿死去的事实,这丫头纵然送给她也没什么要紧。老王妃想也不想,语气轻松道:“那就让小竹随你去吧。”

“多谢母亲,七天之后我准定把她送回您身边。”庆王妃满面笑意,显得心满意足。

从头到尾江小楼一言不发,像是这华贵的屋子里一件陪衬,虽然赏心悦目,却没有多大用处。可顺侧妃的眼睛却一直在她身上打转,似乎要透过她微笑温柔的外表,窥测到她的真实用意。

在老王妃的指派下,小竹当场随着庆王妃回去。

进了门,庆王妃坐下,端起一杯青瓷茶盏却并不喝,只是和颜悦色道:“小竹,雪儿过去一直是由你伺候的,我知道你很尽心,也很懂事,她曾经对我说过非常的喜欢你,还说将来出嫁都会让你陪嫁。”

郦雪凝的确是个仁慈宽厚的主子,非但没有架子,待下人更是无比和气。小竹垂下头,低眉顺眼:“多谢郡主垂怜,奴婢也很希望能够伺候郡主一辈子,可惜没有这样的缘分。”

她眉心微蹙,眼泛泪光,看她这副哀戚的模样,庆王妃心头冷笑,面上却更加温和道:“说的是啊,也是我这个女儿没有这样的福气。来,你起来,到我跟前来。”

小竹闻言,忙不迭地站起来走到王妃身边。

庆王妃左右端详着她,神情极端安宁,只是那安宁之中隐隐有一丝跃动的火焰,叫人看了心惊胆战。

小竹有些不安道:“王妃,不知有何吩咐?”

庆王妃看了一眼江小楼,江小楼只是淡淡笑道:“昨天晚上瑶雪郡主托梦给王妃,说她一个人很寂寞、很孤单,你是知道的,王妃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女儿,实在舍不得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所以想多找几个人去照应,你觉得如何?”

小竹并未立刻明白,只是垂眸恭敬道:“王妃,做道场的时候可以多烧些纸人给郡主,这样她在下头不就有人伺候了吗?”

庆王妃并不言语,只是静静望着她笑。

江小楼面上带着柔软的笑容,语气却如二月冰雪般惊心:“真是个傻丫头,那些人下去也是蠢笨的,怎么会照顾郡主。要我说还是熟人用起来更顺当一些,譬如你这样的,既熟悉郡主的喜好,又十分聪明伶俐……”

小竹再笨也听出不对来了,她一时手心冷汗如雨,上下牙齿不停地打架,语气极不连贯地道:“奴婢……奴婢……王妃,饶了奴婢吧!”

庆王妃面上反露出疑惑神情:“呦,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希望一辈子伺候雪儿,怎么现在就变了一个人似的,难道刚才都是在撒谎么?”越说她面上的神情越是阴沉,仿佛有说不尽的怒气在心头集聚,蓄势待发。

小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抓住庆王妃的衣裙,身体颤抖得几乎筛子一般,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王妃,奴婢错了,都是奴婢说错了!求您饶了奴婢一命吧,奴婢还有爹娘,还有兄弟,要是没了奴婢的贴补,他们一家都要活不下去了呀!王妃,您大慈大悲,饶了奴婢吧!”

庆王妃看着她,目光慢慢变得幽冷。

殉葬制度在前朝皇室极为流行,尤其是前朝的一位俊文帝,他心*的兰亭公主因病死去,俊文帝非常悲痛,不但为她大造坟墓和雕刻精美的石棺,还用了数不清的金银玉帛作为随葬品。到了为公主送葬的那一天,他命人一路载歌载舞,引来数百只名贵的白鹤,吸引成千上万的百姓跟随观看。一路到了墓地,他突然翻脸,命令铁甲军士把所有观看的百姓驱逐进墓中,与白鹤一起封死在坟墓里。于是这些无辜的百姓便成了公主的殉葬者,俊文帝这样的做法虽然受到后世史官的垢病,可在达官贵人之间却是争相效仿。更何况庆王妃如今只不过是要一个婢女殉葬,谁又会来管这样的小事?

小竹越发恐惧,脑海中有一句话不停地盘旋:完了,完了,全完了——

庆王妃抽出雪白的丝帕掩了掩眼角,神色楚楚:“我的女儿是病死的,生病的人到地底下更需要人伺候,所以才一定要你去陪着。虽然委屈了你,可这也是无可奈何,你放心,等你死后我会向老王妃解释,说你自愿去陪着雪儿,还会给你家人一笔丧葬费,叫他们这辈子都衣食无忧。到了地底下,你可要千万照顾好我的雪儿,我会为你在庵中立个牌位,算是权了你的一片忠心。”

江小楼唇畔带着淡淡笑意,认真地坐在一旁欣赏小竹的恐惧之色。

小竹浑身都僵住了,嘴唇颤抖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在地上拼命地叩头,口中直嚷:“王妃,饶了奴婢,求你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想死,奴婢真的不想死啊!”

庆王妃神色冷淡地道:“来人,把她押下去,按照法师的吩咐——先清清肠子,可别弄脏了黄泉路。”

两名妈妈答应一声,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一个扭着胳膊一个扣住脖子,就要把她架出去,小竹一时恐惧到了极点,太阳穴仿佛爆炸似的胀了一下,经不住发出凄厉的喊声:“王妃,王妃,我有要紧的事情禀报,求您先等等啊!”

“停。”庆王妃下令。

小竹已经站不住了,跌倒在地下,满面凄惶:“王妃……奴婢……奴婢……”她刚才明明说过有要紧事情禀报,此刻却又死活不肯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小楼挥退了两个妈妈,面上笑容丝毫不减:“小竹,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半句谎话,那么明日你就要执行活祭。”

“是,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小楼放缓了语气:“你在瑶雪郡主身边多时,可发现什么异状?”

小竹咬咬牙:“郡主性子温和,待人也好,从来没有发过脾气。”

见她答非所问,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江小楼冷笑一声,轻击手掌。小蝶走上前,把一只形状古怪的长长竹筒放在小竹面前。小竹还未反应过来,小蝶已经一把捏住她的嘴巴,冷哼一声:“这竹筒里头是一条幼年竹叶青,只要我用火折子烫它的尾巴,它就会猛地一窜!”她冰冷的手指滑到小蝶的咽喉,轻轻比划了一下,“迅速从你的喉咙里窜进去——那滋味,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