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之下,她的侧脸柔和宁静,美如白玉,听她应承下来,庆王妃心头一颗大石才落了地。

马车在庆王府门前停下,刚下马车便瞧见赫连胜在高高的台阶下跪着,台阶上的护卫眼观鼻鼻观心连瞧都不敢瞧他一眼,一个个就像是杵着的木头桩子。赫连胜则直挺挺地跪着,脖子垂着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庆王妃瞧着他,心头冷笑不已,恨不得上去啐他一口,但人家没脸没皮,她却还是要脸的,便只是冷哼一声径直进了府门。其他人从马车上下来,见此情形不敢多言半句,只能敛气屏息地跟着王妃入了府。只有江小楼站住了脚步,饶有兴致地看了赫连胜一眼。

赫连胜听见脚步声,终于抬起眸子,却只定定望住江小楼。那神情冰寒彻骨,阴冷恼恨,唯独没有半点愧疚忏悔:“江小楼,这回你得意了吧?”

乌云遮住了月光,浓浓的夜色下,江小楼的眸子透出难以捉摸的光,声音恬淡得没有一丝情绪:“郡王,哦不,现在应该叫你赫连胜,你应该感激我,如果刚才我落井下石,现在你早已没命在了,怎么反倒来责怪我呢?”

“感激你?哼。”赫连胜嗤笑一声,“若非是你,我娘怎么会死于非命,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找你报仇也是天经地义,别以为咱们之间就这么算了!”

江小楼默默地瞅着他,眼底浮现起一丝夹着嘲讽的悲悯:“赫连胜,你到今天还不知自己的杀母仇人究竟是谁么?你也不想想,王妃是个厚道人,既然顺姨娘对她已经没了威胁,她何必痛下杀手。至于我……对于一只蝼蚁,连抬脚的念头都兴不起啊!”

赫连胜浑身一震,猛然盯着她,神色大变:“你什么意思?”

江小楼轻轻一笑,带着一丝恶作剧似的笑意:“回去好好问问你那个好妹妹吧,杀母之仇的确不共戴天,但你也得找对人呀!”话刚说完,门外大风突起,裙摆飞扬,乌云蔽月的瞬间,一道电光划破了深沉夜色,天空仿佛被撕破了一个口子,哗啦一声,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

小蝶连忙撑起伞,江小楼翩然上了台阶,而赫连胜却在最初的震撼之后抬头大喊:“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该说的已经够清楚了,其实你心里也有数,可惜你情愿把仇恨结在我身上,也不敢去找真正的杀人凶手报仇,可怜、可叹啊——”江小楼丢下一句笑语,碧青色的裙角如同一朵优雅的莲花,转瞬消失在大门边。

赫连胜直愣愣地盯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心头复杂纷乱。她刚才暗示杀死顺姨娘的是赫连笑,是不是?!联想到赫连笑漠不关心的所作所为,他一时心跳如鼓,不,不会!笑儿向来是个乖巧柔顺的女孩,她怎么会做出天打雷劈的丑事!一定是江小楼为了转移自己的仇恨故意这样说,一定是她害怕自己疯狂的报复才会如此!

赫连胜心头那丝恶毒的念头狂涌而至,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雨下得越来越大,狂风卷着暴雨,如同无数鞭子,狠命地抽打着他的头颅、面颊、前襟,很快浑身都湿透了。养尊处优的安华郡王,身世显贵的赫连胜,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但他必须在这里跪着,只有跪着才能得到父亲的原谅。被皇帝褫夺了爵位贬为庶民,从今以后再无晋身之阶,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庆王!赫连胜紧紧闭着眼睛,任由雨水疯狂地落在自己的面上,恰在此刻,却有一把伞撑在了他的头顶,挡住了大雨倾盆——

陡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赫连笑,而是面色冰冷如霜的左宣。在大殿上,他一度希望她会替自己开口求情,然而对方没有,可现在她却替他撑起了一把伞。一时说不清心头涌现的到底是何种复杂情绪,他只觉眼眶发热,浑身冰凉,冷热交替之间,他终于慢慢抱住了左萱的双腿:“爱妻,都是我的错啊——”

左萱低头望着泣不成声的赫连胜,面上是一派淡漠冷淡的神情,眼底却是一种悄然掩饰的寒凉之色。赫连胜啊赫连胜,当你众叛亲离的时候,你疼爱的妹妹在哪里,你心爱的妾室又在哪里,谁人真正关爱你,谁人真的替你着想,你活了这一辈子,真的看清了吗……

赫连胜的情绪越发激动,浑身都禁不住颤抖起来,眼神和面容都是无比愧悔。

左萱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赫连胜,你明明恨透了我今日不肯替你求情,现在却死死抱住我不放,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演戏啊——

赫连胜在庆王府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最后彻底昏厥过去。庆王就一直在大厅、书房徘徊,面色阴晴不定,当听到仆从来报的时候,他颓然长叹一声:“扶他进来吧。”

赫连胜被两名仆从架着走进来,短短三天却已是形容枯槁,面色颓败,与往日里的贵公子完全判若两人。庆王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难以自控地掠过一丝悲伤:“胜儿,你从小跟在父亲身边,我是怎样教导你的,男子汉应当顶天立地,行事磊落,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卑劣无耻的事!”

赫连胜抬起眸子,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此刻已是泪流满面,满眼全是愧疚,扑跪在庆王脚下,泣不成声:“父亲,儿子知错了!我的行为让父亲在陛下和朝臣们面前颜面扫地,还害得自己身败名裂,一切都是我的错啊!但请看在过去儿子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闪失的颜面上,求您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庆王看着他颓丧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原谅不原谅你的问题,身为朝中官员,品德才是最重要的,可你居然会想到如此龌龊的方法,现今一切阴谋败露,你来求我谅解,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以吃?难道你能让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推倒重来,不,庆王府丢去的颜面找不回来,你失去的仕途与自尊也找不回来了。”

赫连胜紧紧咬住牙关:“儿子明白自己罪无可恕,也不敢替自己辩解半句,只求父亲让儿子留下,不要赶我走。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读书、入仕,从头到尾都是父亲手把手地教导我,我舍不得父亲,更舍不得王府!如果离开了这里,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啊父亲!”

赫连胜虽是庶出,可素来心高气傲,自尊心极强,再加上他自幼聪明,记忆力强,又能举一反三,所以极得王爷宠爱。从六岁起,他卯时就起身,申时才歇息,从早到晚都勤练武艺、刻苦攻读。多年下来,他通读经史,精于学问,善于骑射,相形之下庆王世子就完完全全不能与他相比了。庆王一直很欣赏这个儿子,看重他的这份努力与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请来名师培养他。他并未辜负庆王的希望,精于世故,善于攀附,年纪轻轻便官运亨通,前程似锦。可惜就在那天晚上,他诬陷明月郡主的行为彻底激怒的皇帝,一下子既丢了官又丢了封号,如今他已经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和大街上的甲乙丙丁没有任何区别。

庆王深叹了一口气,打小疼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不管怎样终究是心疼的,然而那口郁气堵在自己心口久久不散,让他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良久,庆王才开口道:“庆王府可以给你一个收容之所,但从今以后你必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若不然,我绝不会再原谅你,明白了吗?!”

他的神情无比郑重,无比认真,几乎是掷地有声,毫无转寰余地。

“是,父亲,儿子绝不再重蹈覆辙。”赫连胜心头狂喜,叩头不止。

每次看到他的面容,庆王都会不由自主想起死于非命的顺妃,想起他过去的青春时光,自然会生出三分宽容之心。见对方的确真心悔改,他轻轻叹了口气:“陛下虽然下了旨意,可现在他是在气头上,等过个两年我会替你想方设法周转一下,看能不能外放个官职。”

这话纯粹是安慰,一旦得罪了皇室,哪里还有再翻身的可能。

赫连胜心里明白,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深深垂下头去:“多谢父亲。”

第二日,楚汉刚刚出了自己院子,就被两个护卫拦住了,他瞬间将手停在腰间,那护卫连忙道:“哎,楚大哥切莫误会,是二公子要见你。”

赫连胜?楚汉冷笑一声,道:“我和二公子可没有什么好说的。”

护卫满脸赔笑:“您放心,定然是有好事儿。”

楚汉正要回绝,陡然想起了什么,话到嘴便转了个弯:“好,二位请带路吧。”

两人带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间院子,一溜儿的青墙高屋,走廊下数名低头屏息的婢女,个个葱绿背甲,白色长裙,皆是身段窈窕、容貌美丽。走入其中一间,迎面挂着高雅的字画,博古架上红白黄绿宝器无数,一只金光四射的香鼎里幽香缭绕。

楚汉正在打量,一个锦衣华服的俊美公子迎了上来,满面带笑地道:“你来了。”

楚汉看了赫连胜,心头厌恶这等小人,面上只是淡淡点头:“不知二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不急,有什么事咱们坐下再说。”

桌子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楚汉狐疑地盯着对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赫连胜微笑道:“你是害怕江小楼知道会怪罪于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虽然是她的奴才,可也不必像条狗似的任由她驱使吧。”

这分明就是激将法,楚汉眉头一扬,立刻落座。赫连胜亲自给他倒酒,而楚汉却抬手阻拦:“二公子不必多礼,楚汉只是个粗人,不值当!”

赫连胜呵呵地笑:“你似乎对我很有敌意。”

“二公子,上回那件事您心知肚明,又何必故作不知。”

赫连胜打着哈哈:“不过是为了对付江小楼罢了,并非故意针对你下手,请别介意。”

闯荡天下这么多年,何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楚汉眉心隐隐跳动,明显压抑着一丝愤怒的情绪。

赫连胜轻轻一笑:“楚汉,江小楼她一介女流之辈,你跟着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可以出比江小楼更高的价,只要你肯为我效命。”

楚汉冷笑一声:“很抱歉二公子,我不过闲云野鹤,受不起你的赏识。”

赫连胜凝眉一笑,拍了拍手,一名美貌的婢女便送了一个锦匣上来,匣子一打开,灿烂的金光瞬时耀花了人眼,他的神色格外平静,语气却含了三分阴冷:“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只要你肯效忠于我,我赠你黄金百两,美女十人,更会替你向父亲求个官职,让你平步青云,仕途得意!”

楚汉猛然站了起来,一把将那匣子挥落在地,金灿灿的元宝刹那间滚落一地,他的声音越发冰冷,目光凌厉无比:“很抱歉,我对你的金子不感兴趣,对你的为人更是瞧不上,告辞!”

他正待转身离去,赫连胜却轻笑一声,道:“老大,小五,燕燕,小欢……”

一个个名字从他的口中念出来,楚汉浑身僵住了,原本就要迈出的腿如同灌了铅块,一时千钧之重,他转过头来,字句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拿那些孩子来威胁我?!”

赫连胜轻轻地一笑,道:“是啊,在江小楼和你资助的那些小娃娃之间,你必须得做出一个选择,你待如何?”

金兽鼎中静静燃起一丝沉水香,闻之令人心中安宁,芬芳静谧。江小楼在卧榻上小憩,一阵清风拂动,紫竹帘子轻轻摇晃,阳光从雕花窗棂投入,变成支离破碎的夕影,落在对面的铜镜上,灼灼燃起一片金色的光辉。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噌地一声,袖间匕首出鞘,他一步、一步地向江小楼走去,脚步悄无声息,就在他眼看快到面前的时候,铜镜中银光一闪,竟将那道寒光笔直映射于江小楼的眉目之上。

锋芒一晃而过,事情的发生不过是刹那间,她陡然睁开了眼睛。

江小楼的目中疏忽现出冷冽寒芒:“楚汉,我万想不到竟然是你要杀我。”

楚汉猛地一个寒颤,倒退三步后颓然地跪倒在地:“小姐——”

明明遭到背叛与刺杀,江小楼的面孔却十分安静,安静得看不出丝毫的恼怒,薄薄的胭脂在她的面上浅浅晕开一层,唇畔轻轻弯起,看起来仿若在微笑一般。

强行压住的愧疚之心化为无数毒蛇的牙,瞬间把楚汉的身体撕扯得支离破碎,下一刻这个粗莽的汉子竟然猛地掩住脸面,嚎啕出声:“小姐,我当真对不起你!”

在此刻,江小楼仿佛看见了第一次见面时候那个爽朗、快乐的楚汉,那时候他多么潇洒痛快,行事随心,不知为何,原本恼怒的情绪在一点点的消散。她有一种直觉,楚汉比她更加难过、更加痛苦,心念一转,语气反而异常温柔:“你不慕荣华,不爱金银,更不喜美色,今朝此举……是为了那些孩子吧。”

楚汉的哭声撕心裂肺,支离破碎,完全没有章法。他从怀中颤巍巍地掏出一块手帕,铺展开来,江小楼举目望去,赫然心里一跳:锦帕之上,放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一根截断的手指——

用幼小的孩子作为人质便罢了,对方竟然残忍到不惜卸下……实乃小人中的小人,贱人中的贱人!江小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好糊涂,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些孩子才真正是死路一条。你想想看,赫连胜怎会让此事传扬出去,他会将你以杀人凶手的罪名砍头,紧接着就是那些无辜的孩子,一个都跑不了……”

楚汉浑身一震,瞬间明白过来,满脸皆是愧悔交集的神情,双肩不停地颤抖,几乎不能言语,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这里不会收留一个背叛过我的人,不管因为何种理由,为了何人。所以,你走吧。”江小楼轻言细语,然而语气却无比坚定。

“小姐,不,请别赶我走!背叛主子是死罪,楚汉甘愿领罚,请小姐直接杀了我!”楚汉垂下头去,毫不犹豫地道。

楚汉帮助江小楼,是为报恩。今日背叛江小楼,是为仁义,忠义两难全,只因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所以才会犯下这样严重的错误。在下手之时,他分明犹豫了,正因他的手一抖,凛冽的寒光才会透过镜子映于她的面目之上。楚汉是当世高手,他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更何况是为了那群孩子,但他还是犹豫了……

整个房间布满馨香,却遮不住紧张的气氛,小蝶恰好在此刻端着茶盘进来,瞧见这一幕不由大骇。顾不得茶盘,连忙面色发白地跪倒在地:“小姐,奴婢不知楚汉大哥做错了什么,求小姐大慈大悲,宽恕了他这一回吧!”

江小楼的目光很淡漠,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可当她无意中瞧见楚汉灰色长袍衣襟处一根用以系结的小带时,面色微微变了。那小带之上,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清丽雅致、栩栩如生。她慢慢走上前,仔细盯着那朵兰花看了半天,却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入王府前的那一天晚上,雪凝通宵未眠,一直在床头专心绣着自己的花绷。当第二天早上江小楼走入她的房门,才发现她双眼红肿,格外疲惫,不由好奇地抽过她的绣品问道:“你绣的这是什么,不像是帕子,又不像是枕巾,倒真是古怪。”

郦雪凝只是轻轻一笑,低低说:“是衣襟上的带子……”

“庆王府什么宝物没有,何劳你苦熬上一夜,真是痴人。”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郦雪凝却只是抬眸望着她,清雅的眸子潋滟生波:“不,自己亲手做的意义不同。”

那时候江小楼只是觉得她傻:“难道是绣给心上人?”

郦雪凝面上一红,却是嗔道:“满口胡言乱语,我这样的破败身子,不过活一天算一天,哪里能拖累别人……”

当时的那根襟带竟然是送给楚汉的,可看楚汉的模样,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江小楼心头微微一动,似望着楚汉,又似乎透过他望着别人,楚汉的手轻轻握住了匕首,如果江小楼要赶走他,他也没有脸面再存活于世,情愿血溅当场、以死赎罪。可下一刻,江小楼却开了口:“你留下吧,下不为例。”

楚汉心头狂喜,他不知为何江小楼会突然改变主意,但他觉得如蒙大赦,竟然迅速叩了一个头,站起身便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江小楼喝住了他。

“我这就去宰了那个奸贼!”楚汉心头恨意一层层弥漫上来,既然无法救下那些孩子,索性跟赫连胜拼个鱼死网破。

“蠢材!”江小楼冷冷望了他一眼,“杀鸡焉用牛刀,要赫连胜死,自有双手干净的法子,你这条性命——好好留着吧。”

傍晚时分一场小雨,天气越发冷了。湖上的青莲全都败了,只剩下枯枝败叶,一片颓唐之色。府里的婢女们正忙着清理湖上的残景,她们用小舟打捞起那些落叶,又替换了五彩的锦鲤和形状奇特的石头。左萱带着两名婢女一路从石桥上下来,径直入了王妃的院子。

左萱一身素雅的妆花绸缎,面上淡淡施了脂粉,黑亮的眼睛极有神采,走进门来的时候带起一阵扑面而来的香风。

庆王妃不觉微笑:“怎么今天有空到这里来坐坐。”

左萱举步走过来向王妃行礼,动作间鬓间金簪上的璎珞沙沙作响:“儿媳是给母亲送礼物来的。”说完她吩咐婢女将手中的黄花梨雕花食盒捧了来,打开一瞧,江小楼不觉惊讶,转头望着庆王妃道:“母亲喜欢吃柿饼吗?”

王妃欣然点头:“不错,我很喜欢吃柿饼,而且喜欢左大学士夫人亲手制作的柿饼。”

左萱面上泛起一丝笑意:“因为父亲很喜欢吃,所以每到这个时节我母亲便会带着婢女们亲手做柿饼。”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的红木椅子上侧坐,口中侃侃而谈,“小时候我常常看到他们摘下成熟的柿子,用刀把皮削去后再置于筛中晾晒,足足要晒两个月时间,等到柿子在长时间的翻晒和挤压中变成扁扁的柿饼时,就可以放进缸中捂二十日,捂的时间越长,白霜越多,柿子的品质就越好。别的不敢说,就这做柿饼的本事,京城里还未有一人及得上我左家。因为父亲和母亲都很爱吃柿饼,所以今年的柿子出来后,特别为你们送来一盒。”

柿子上果然厚厚的一层白霜,像撒了一层白色晶莹的粉末。左萱主动拿起一个柿子,轻轻一撕,薄薄的曳出一根长长的丝线,露出橙黄的肉,颜色十分诱人。

王妃接过她手中的柿饼便尝了一口,只觉入口生津,便向江小楼道:“这柿饼上的霜可是一味良药,专治上火和口疮。去年我嘴上长了东西,取白霜轻轻敷在伤口上,凉丝丝的比吃药还有效。现如今谁家的柿饼都不及左家的香甜,我想着这时节又到了,却是不好意思去左学士府上讨要,谁知今日就给瞌睡的我送枕头来了。”

江小楼却按住了她的手,温言笑道:“母亲,你忘了大夫特地关照过不可以吃大凉之物,这柿饼虽好,可它凉气太足,你若是多尝,只怕明天就要上吐下泻不能起身了。”

左萱吃了一惊,连忙道:“王妃近日身体又不适吗?”

庆王妃却叹了口气,道:“别听她的,就是穷紧张,我这里不过是寻常秋寒之症罢了。”

左萱听了这句连忙将她手中柿饼收回来,劝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将柿饼先带回去。”

庆王妃难得孩子一样贪嘴,忙阻止道:“不,就留下吧,这东西可以存放些日子,待我康复了再吃。”

听她这样说,左萱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江小楼却没有笑,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柿饼身上,唇畔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刚才说王爷也很爱吃柿饼?”

“是啊,父亲也很爱吃,只是我还没来得及给他送去。”左萱虽然有些疑惑,却是非常肯定地说道。

江小楼突然立起身,竟邀请她道:“你来得正巧,我这里还有一本琴谱要送给你,跟我来吧。”

左萱便立刻起身向庆王妃告辞,跟了江小楼出来,两人并肩而行。

微微侧头望着左萱,江小楼笑道:“听说赫连胜近日想方设法祈求你的谅解,进展如何?”

左萱的面上浮起一丝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恨我父母亲太过迂腐,坚持不肯让我与他和离,哪怕我说破了嘴都没有用,谁让人家会作戏呢?你可知道他跪在我父亲书房外头苦苦哀求,父亲一时心软,竟然信了他的悔过之心,让我原谅他,从今以后好好过日子。呵,要我跟一个无耻小人过日子,简直可笑、可怕!”

江小楼脸上只有恬淡的笑意:“如此说来,你这辈子都没办法摆脱他了。”

左萱咬紧了贝齿,心头愤恨难以自抑:“除非他死!把我逼到了极处,大不了鱼死网破!”

和恶人鱼死网破是最不划算的,江小楼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我倒是有一策,只是你可能会受到牵累——”

左萱赫然一下子转头盯着江小楼,目中疏忽亮起:“可能让我重获自由?”

“自然。”

一夜风平浪静,第二天早上小蝶却突然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小姐,出大事儿了!”

江小楼慢慢悠悠地从床头坐起来,轻轻披上外衣,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语气也是极为柔和:“哦,出什么事儿了?”

“庆王……庆王病了!”

江小楼眼皮都不抬,只是下了床坐于铜镜面前,取过梳子,慢条斯理地把青丝一点点梳理开来。

“小姐,您怎么不着急啊,王爷今儿凌晨的时候开始恶心呕吐,腹痛难忍,出恭的时候还有血,如今现在整个人跟打摆子一样抽搐不已,都昏过去两次了!王妃心急上火,求着小姐快些去!”

“母亲真是急糊涂了,我又不是大夫,去了又有何用?”江小楼将发丝全都梳理完了,才吩咐道,“今天的早膳准备得清淡一些,我喉咙有些不舒服,说不准是受了风寒……”

“小姐,您还有心情用早膳啊,现在整个王府都乱了套!人人都心急火燎地往正院赶去,生怕落了后,被人说不关心王爷——”

江小楼却压根听不见似的,兀自洗漱、梳妆、更衣,甚至是如常一般吃完了早饭,这才正式出发。

昨天晚上庆王半夜里腹痛难忍,仆从便赶紧去请了大夫,整整忙了一夜才勉强控制住病情。江小楼进了屋,只见到老王妃、庆王妃等人皆是满面焦急地坐着,瞧见江小楼来了,庆王妃立刻起身过来拉住她的手,道:“昨儿个晚上王爷还好好的,半夜里却突然说肚子痛,下人慌忙来请我示下,可把我吓坏了——”

庆王毕竟是她的丈夫,纵容留不下多少真情,却也还有情分在,看他痛苦得死去活来,上吐下泻几乎脱了一层皮,庆王妃同情之余也有后怕,万一庆王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家子以后可就失去了屏障。

江小楼闻言,面上露出几分惊讶的神情,格外关切道:“王爷这是吃坏了肚子?”

庆王妃摇了摇头,道:“我刚刚都已经查问过了,昨儿晚上王爷用了半碗碧粳粥,一块藕粉玫瑰糖糕,两只绿豆团子,还有一只清蒸鸭子腿,其他倒也真没有什么了,那些饮食全都查验过,断没有问题,真不知是何处出了岔子——”

老王妃皱着一张脸,长吁短叹:“真要请大师回来看看风水,咱们府上这是招了什么邪,居然一个接着一个出事儿啊……”

庆王妃和江小楼对视一眼,却是默不作声,并未言语。而赫连胜、赫连笑等人皆是在旁垂手而立,一派忧心忡忡的模样,十足的孝顺子女。

恰在此刻,大夫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老王妃立刻问道:“大夫,王爷到底怎么回事?”

“王爷……中的是砒霜,若非发现及时,怕是没命在了啊!”

第120章 安华之死

老王妃吓了一跳,只觉一颗心惶惶不安得几乎要跳出来:“砒霜!这是有人要毒死他吗?”

庆王妃却是迟疑道:“昨日王爷吃过的东西已经一一经过盘查,皆没有任何问题,我甚至吩咐将厨下的人全都审问过,料想不会是饮食上的问题。”

“砒霜一般都必须口服下去才能见效,请王妃想想还有什么入口之物被遗忘了。”老大夫提醒道。

所有人都望向庆王妃,她一时倒也愣住了。庆王寻常不到她的院子来,但出了事儿人人却都盯着她这个王妃不放,这就是正妻需要承担的责任,正自犹疑不定,却听暮雨啊了一声,便转头瞧她:“怎么了?”

暮雨一脸忐忑,目光却落在了桌前那篮柿子上头。

庆王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倒是陡然想起一件事儿来,登时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桌前捡起一只柿子饼:“大夫,您来瞧瞧。”

老大夫立刻上去,取了银针插入柿饼里头,半响后抽出银针还是雪亮的,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他皱了皱眉头,道:“柿子是无毒的。”

江小楼目光却落在了柿子表面的白粉之上,她轻言道:“大夫,不妨验一验这粉末。”

大夫闻言便点了点头,轻轻地刮了一点粉下来,倒入手心检查半天,甚至放入口中尝了尝,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色有些发白:“白霜中混入了砒霜,量不小,若是王爷再多吃几个,只怕就没命了。”

庆王妃似乎猛吃一惊,赫然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面色一片青白:“怎么会——”

老王妃脸色一沉,大声喝问道:“王妃,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王爷昨日为了关照我准备好年节之事,特意来坐了小半个时辰,他素来喜欢柿子饼,母亲您是知道的,瞧见这东西当然尝了一个,因是寒凉之物,我也不敢让他多吃,只有一个而已——”

“好在只有一个,若是多吃两个,怕王爷就没命在了。”老大夫心有余悸地道。

“这柿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老王妃攥紧了袖中的佛珠,一脸风雨欲来之色。

庆王妃一下子愣住,犹犹豫豫不敢开口。

左萱定了定神,慢慢上前,语气十分平和:“祖母,这柿子饼是我母亲亲手制作,让我送来给王妃尝鲜的。”

老王妃气怒已极,猛然抬手就给了左萱一个耳光,登时打得她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鲜红的五指印赫然在目。

“祸害,你出身堂堂学士府,不说知书达理,也该明白孝悌之义,居然敢在送给王妃的礼物下毒?!你这是要毒死王妃,还是要毒死王爷,下作的东西!”老王妃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隐忍着滔天的怒火道。

左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祖母,萱儿自从进了王府,不敢有半点违背父母,更不敢有丝毫不敬,送柿饼是出自一片孝心,断不敢在里头下毒啊!祖母,你是看着萱儿进门的,我的性子你最清楚不过,何尝有这种歹毒的心思!再者说,毒死王妃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谁都知道这柿饼是我送来的,我是跳进护城河也洗不脱这罪过的,何苦来哉?”

老王妃冷哼一声,指着一旁面色发青的赫连胜道:“好处?你夫君这不忠不孝的东西闯了祸,你倒是来替他报仇哇!”她正在气头上,越发忍耐不住,一把提起旁边的龙头拐杖就要往左萱的头上打去。

这一下高高举起,绝非装腔作势,而是恨不得当场把左萱打死,左萱料不到对方竟然如此失态,吓得用袖遮住面孔。然而拐杖举到半空,却突然被江小楼架住,硬生生下不去了,老王妃怒气冲到头顶,几乎隐隐可见青筋暴起:“江小楼,这是我王府家务事,你一个外姓人,轮不到你插手!”

江小楼并不为老王妃的口不择言而生气,她只是定定望着对方,心平气和地劝说道:“老王妃,我既然是王妃义女,当然算不得外人。今天的事情我从头看到现在,有一句话到底不吐不快。不管如何,请您听我一言。”

“说!”老王妃冷冷地道。如今一切已经是清清楚楚,江小楼还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不成!

江小楼满面都是温柔,声音也无比婉转:“您对王爷的一片爱子之心,大家都明白,可定下心来想一想,左萱分明是受人冤枉,难道您情愿看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么?”

老王妃面上浮起一丝复杂的疑惑,口中厉声道:“冤枉,谁能冤枉她?”

江小楼看了一眼泪水涟涟的左萱,语气却极为平淡:“王爷是在母亲这里吃了柿子饼,母亲是万万不会谋害父亲的。再者,明眼人都能一眼瞧出来,凶手的目的原本不在王爷,而在母亲,王爷只是替母亲受罪罢了。如此看来,左萱的确是最有嫌疑,毕竟柿饼是她亲自送到母亲房里来的,还格外殷勤孝顺地请求王妃,寒凉之物不可多食。下毒者亲自送毒药上门,还当着主子下人们的面,一派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晓得的模样,世上哪里有这么蠢笨的人哪!老王妃,很多事情其实都不能只看表面,您是最睿智不过的,这幕后黑手到底是谁,自然要好好查,从柿饼进了王府,能接触的都有哪些人——”

“江小楼,你这是含沙射影,血口喷人!”赫连胜眉心一挑,忍了又忍终究脱口而出。

江小楼笑容展开,眼底仿佛凝结着一团火焰:“二公子,我只是在说追查幕后黑手的法子,你何必这样激动?”

老王妃脸色阴晴不定地在赫连胜脸上扫过,赫连胜只觉一股冰寒之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你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能够接触到柿饼的人不外乎是我院子里的,分明是指桑骂槐,别有用心!”

左萱见时机已到,泪水络绎不绝,脸上越发委屈:“祖母,萱儿自从嫁过来以后,夫君一直不喜,多亏了王妃对萱儿的照顾,才不至于让我无处可依。王妃一片诚心待我,我又怎会反过来害她?萱儿可以对天发誓,若这柿饼上的砒霜是我下的,我情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身为人妻,有些话我本不便说,可事情到了这份上,我再不说岂非要被活活冤枉死!若要怀疑,第一个才该疑心那些整日里巴不得王妃……”

老王妃盯着左萱的眼睛,见那双清澈的眼底一片泪意,乌黑发间的簪子已经落了下来,一头缎子似的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膀,一派楚楚可怜的模样。平心而论,左萱出身学士府,的确知书达理、懂得孝道,刚进门的时候她性情爽利,快人快语,虽然有时候脾气直了些,于大节上却无半点错处。反倒是赫连胜原本迎娶人家的动机不纯,娶回来以后又百般欺凌,叫左萱冷了心肠。

赫连胜往日总是怪责左萱好妒,一个男人偷欢娶妾的确天经地义,可不知轻重地冷落发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尤其左家于仕途上对他大有帮助。老王妃虽然心里有想法却一直不好说,毕竟有个庆王在那里戳着,上梁不正下梁歪,赫连胜名正言顺地学着,她骂了赫连胜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脸面,毕竟她自诩庆王府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可谁都知道规矩早已被顺夫人弄得土崩瓦解了。

对,左萱是个懂规矩的儿媳妇,谋害嫡母是千刀万剐的罪过,她好端端一个学士府的千金,怎会连这个都不懂?再者说,她跟庆王妃向来关系良好,反倒和赫连胜感情极为淡漠,犯得着为了一个待她毫无感情的夫君豁出去么……老王妃的神色变了数变,眼底的怀疑慢慢投向赫连胜。

这府里头最怨恨的王妃的,可只剩下一个刚刚被褫夺爵位的安华郡王了!

赫连胜一直忍耐着心头的怒气,此刻见到左萱竟和江小楼串通一气,明着大声哭诉暗着指自己下毒,快步上去一把揪住她的长发,厉声道:“你我是结发夫妻,我平日里虽然冷落了你一些,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天经地义,我不过是多了两个侍婢而已,并不曾动过你的位置,你身为妻子不思为夫分忧,整日里只知道争风吃醋,这本是你左家家教不好,没能教导出贤良之妇!现在更是毫无廉耻,做出吃里扒外之事,我不若现在就处置了你,也好过将来闹得我庆王府家宅不宁!”

赫连胜绝不是傻瓜,他在短短瞬间迅速将此事牵扯到左萱好妒成性上头,这样一来,外人就会认为这一切可能是左萱的错处,却为了妒忌冤枉自己的夫君,落个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既然戏已经上了台,谁也别想全身而退,江小楼早已向左萱陈述过她要冒的风险,她早已打定了主意非要闹大不可,此刻被对方揪着头发,她越发喊得撕心裂肺,左家的陪嫁妈妈赶紧上来死死抱住赫连胜的腿,泣不成声:“姑爷,我家小姐自从嫁过来以后可没半点对不起你,你可不能把脏水往她身上泼啊!”

那妈妈早已得了左萱吩咐,表面上哭哭啼啼,暗地里猛捶一通,赫连胜手一颤,左腿抬起就是一个窝心脚,那妈妈大叫一声,仰面倒了下去,登时昏厥过去。左萱瞅准机会,一下子爬在老王妃脚下,只说:“杀人啦,他要杀人灭口!祖母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