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微微点头,说了三个字:“春日宴。”

袁樵耳朵抖了一抖,提一提缰绳,说:“就快三年了,你珍重。”

“家里得给哥哥们说亲了。”梁玉也只说了这一句。

两人便再分开,远远盯着的小严氏放了心,被追得满场跑的严中和傻了眼:【不是,小先生,你在干啥呀?不得并辔跑一圈的吗?】然而梁玉经过教学,下场了,不疾不徐地让马慢跑,活动开筋骨,尔后突地冲入,从刘湘湘面前将球一截。刘湘湘目瞪口呆道:“你抢谁?你是我这一队的!”

“哄!”球场上顿时笑开了。

虽有严中和搅局,袁樵也不是讨小娘子们的喜欢的个性,然而大家喜欢严中和活泼,也觉得袁樵不是个轻薄人,最终宾主尽欢。严中和被刘湘湘暗中掐了好几把,严中和不干了:“怎么又怪了我了呢?他叫我抄书的时候,我也不爱抄呀。那我带他出来玩,又有什么不对?”

刘湘湘一脚踩在他的靴子上:“你这是报复吗?你回来给我接着抄吧!”

小两口窃窃私语,两位姐姐听了凑到一起笑得差点瘫倒真是一对活宝。

小严氏身为主人,对今天的情况也还算满意。客人都很好,唯一惹事的是自己的亲弟弟,也没有产生什么不良的后果。终了时,小严氏又约了下次马球的时间,梁玉那里也说自己行将搬到无尘观去,邀大家天气热了去消暑。平王家两位郡主也当仁不让,道是城外有别庄可以打猎:“咱们又不要站班上朝,索性去住个几天。”

未来几个月的行程都排满了,所有人都很满意,三三两两,道路相近的相约还家。

一行人才转到大街上,不及分手,忽听得鸾铃大作。小严氏忙碌了一天已有些疲惫的脸上忽然有了神彩:“好马!一定是好马!”

【听铃铛就能听出马的好坏来了?】梁玉很是疑惑。熟悉小严氏的人却知道,她能听蹄音而知道马的好坏。

袁樵则一抬手道:“还是暂避吧。能在京中纵马的,必不是一般人。”一行人里女眷居多,谨慎为好。

平王妃赞同了这个观点,众人勒马,在道旁眯起眼来远远看着一队骑士驰入,又远远地跑走了。袁樵解释道:“这是轮番宿卫的飞骑。”

这些骑士显然是经过挑选的,他们的马个头、形态相仿,他们的衣着也是一模一样,连他们的身形也好像是尺量出来似的。同一品级的官兵服色一致,口里呼喝的声音也是同个腔调。

【我要是皇帝,也想要这样的!】梁玉生出些羡慕的想法来,旋即皱起眉头,她想起来了,桓嶷给她提过:“近来边将似乎也进京了?”

经她这么一提,别人也都想起来了。平王妃道:“唔,好像是。时日久了,他们是该回京面圣的。”

【恐怕还有故事,】梁玉并不乐观,【外戚换了一茬了,萧司空退了一步,正合适,他们的势力尚在,可以用来稳定局面,接着该是边将。朝廷稳了,将边将换一换才不致会出乱子。一旦边将都换上了合用的人,再去动文官大臣就方便了。最后是宗室……】梁玉隐讳地看了平王妃一眼,平王倒是个安份守己的人,且圣人不算是个好猜忌的皇帝。谁家也是觉得自己人更靠得住,兴许宗室这一步不用清洗呢……

严中和却叹道:“他们的马真好。”

袁樵咳嗽一声:“喜欢他们的马,西市里多少买不得?或者寻胡商,让他们给你找。严尚书是大臣,家里还是不要结交边将的好。”

平王妃大喜:“我这弟弟一辈子糊涂,就两件事做对了,一是娶一好妻肯搭理他,二是遇到一个好先生肯指点!还请御史以后多多指点他,不听话了尽管打!我代父母应下了!”

严中和万万没想到,自己做一件好事,换了一个“尽管打”,登时苦了脸,又将诸女逗得一笑。

众人放马缓行,才过一个街口,平王妃道:“就在这里别过吧……”两位郡主拨马靠近嫂子,侍众们紧跟着过来。突然对面街上又转过来一堆人,严中和皱眉道:“怎么是他们?好晦气!”

小严氏道:“你又胡说八道了。”

“二姐,你知道他们是谁?”

袁樵冷冷地接了话:“四凶。”

女人们只知道“四凶”是眼下最凶狠的四个酷吏,因为恰好是四个人,合了史书上的一个称呼便被好事者借来合称做“四凶”。四凶里没有崔颖,大约是大家经过衡量,发现如果与这四个比起来,崔颖还算是个正直的好人。【1】严中和指着一个穿绿的人说:“那就是卢会那条豺狗了。”

卢会的本该是相貌平平,扔到人堆里就认不出来了。偏偏两条眉毛在尾端像扫帚一样的张开,顿时让他的脸有了特色,扔到人堆里也能一眼叫人认出来了。他五短身材,留短须,肤色微黑。梁玉注意到他露出外面的手,很粗壮,筋骨突出如果不是做力气活出身,就得是习点武艺之类的。

接下来,严中和一一给女人们讲了这几个酷吏。

王道安是个白净面皮的中年男子,身材高挑,整个人瘦高,他的脸也是“瘦高”,看起来比常人窄了一半,又长了倍,行动很迟缓,仿佛是一个老妪。正慢吞吞的对其余三人拱手。

“老妪?”严中和看了小郡主一眼,摇摇头,“他折腾人的时候比泼妇还泼妇。说到这个,‘何娘子’在那里了。”

“何娘子”名叫何源,也是个大大有名的酷吏,他人生得很正常,五官端正、身材也正常,却偏偏长了一副女人似的嗓子。因而得了个雅号,叫做娘子。

三人之外那一个,又是酷吏界的新星,堪与办过巫蛊大案的前辈卢会论交的钟肖。钟肖看起来比另外几个都更像个人样,却是严中和最讨厌的一个人,严中和捏着鼻子说:“就是这个贱-人!他几天前办赵侍中的一个门生,连人家家里的狗都没放过,一窝狗崽子一个不剩从窝里抓出来亲手摔死在地上,他眉毛都没动一下,简直不是人!”

平王妃心头突突乱跳,说:“好啦,咱们回家吧,总与咱们不相干。”

她这话说得太对了,桓琚要对付杜、赵两家,杜家完蛋了,赵侍中的案子也给办下来了。赵侍中自杀之后,子孙流放,党羽渐渐被查办完了,留下零星漏网之鱼也于大局无碍。同游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桓琚的目标,自可高枕无忧,抄着手感叹世事艰难,转脸接着打马球、约避暑。

整个京城,一半水深火热,一半安逸富贵。

梁玉却不大信任平王妃的判断,比起平王妃,她更信任宋奇所说的,酷吏一朝不完,他们疯起来最终可能会剑指太子。然而太子似乎很安稳,“四凶”虽则横行,严、李、梁等几家依旧安然无恙,平王妃的判断似乎得到了验证。

梁玉已与小严氏等人打过六回马球,技艺日渐精熟。她于吃喝玩乐上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在球场上左冲右突,令人防不胜防,哪怕带着新进加入的几个不大会玩的小伙伴,也能不落下风。

平王家两位郡主性情活泼,都喜欢与她玩。三人往城外围猎三回,梁玉从生疏到渐渐熟练,也很得两位郡主的喜欢。梁玉的朋友多了几个,刘湘湘暂时退居二线她怀孕了,得安静养胎,等稳了再出来。

时已入夏,梁玉便搬回了无尘观,于后宅辟出供南氏夫妇避暑的居所,方便南氏时常过来居住避暑。刘湘湘言道京中贵人在山中多有避暑的别业,只是梁府现在不大敢大肆铺张,是以还没有置办,无尘观便成了常用来避暑的好地方。梁玉买下旁边另一处房子,辟做马厩,养了一二十匹马,出行,打球都方便。

安逸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待回头时,夏已过半,梁府诸人为德妃服的丧渐次满了。梁满仓与南氏又将给儿子、孙女说亲的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因梁玉交游最广,梁满仓便问她道:“先前好事就叫‘扫把星’(他指着卢会的眉毛起的绰号)给搅了,现在又闹什么‘四凶’!不过这日子又不能不过,该结的亲还是得结。你说,啥样的人家好呢?”

梁玉道:“那是做爹娘想的,我呢,这两天把我那道观再收拾出来。你们要相看什么人,又不好上家里去,就到观里烧个香,大家遇上了,不过是碰巧。岂不合适?”跑到别人家里,又或请别人到家里来,相中了倒还好,万一一个相不中、两个相不中的,说出去也不好听。

梁满仓道:“我就想,要个老实不惹事的亲家,你说咋样?”

梁玉道:“不惹事的?”

“对哩,上回说亲说到了一半,他娘的起大狱了,抓走好几家哩!就这么办,要一直老实不惹事的,家里没个实职的最好,散官咋了?散官儿安逸呀。”

好像也行?梁玉笑道:“那也行,咱也不靠这个求富贵不是?”

梁满仓一肚子的小算盘,只要撑到了太子当皇帝,富贵自然进门来。便点头说:“就是这样!”

“那我跟娘说一声去。”

“你就跟她亲,”梁满仓抱怨了一句,“还不快去啊?”心里又想,想娶个高门大姓的儿媳妇儿,看来是不能够了。

梁玉笑笑,去找南氏。南氏听她汇报,且不提别人,拉着梁玉的手说:“你啥时不再做道士了呀?他们几个,要不就是男人不愁叫媳妇儿欺负,要不就是爹娘正当年。你不是啊……”

梁玉低下了头,轻声道:“车到山前自有路,且先将这几件做好。我等阿姐周年再说。”

南氏只管叹气。

梁玉落荒而逃,心道,应该也快了,还有一百四十二天就满三年了,现在却是不能说破的。眼下她还有一件大事要办编书。无尘观的书生们都还在,梁玉便扔了自己写的后半截给他们扩写。书生们干这个事都是轻车熟路了,只是到了结局的时候又有了不同的意见。

一俟梁玉回观里,书生们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表示反对:“炼师,仙子怎么飞升了?”、“观主!南方真君怎么办?他们不是还有鸳盟的吗?”、“炼师,仙子明明已戳穿妖女,得大帝垂青,怎么又不配与大帝了?!”

就差人人举个牌子,上书“我不服”了。

梁玉将手一挥:“她都长生不老了,还与这些柴米油盐妻妾成群厮混来干啥?图它们糟心吗?!当然是要遨游四海,与天地同寿,看日升日落,逍遥自在啦!有自己的洞府仙山,宴饮欢乐,自己当家做主!”这是要烧给姐姐看的,怎么能有这些腌臜事?

“观主!这与人情不合!当阴阳调合才是正理。”书生们仍不放弃。

梁玉翻了个白眼:“那就加一章!写她就是西王母了!然后遇周穆王!再见汉武帝!这样不就合了吗?!你们看,我这可不是瞎编!西王母就是这样的!”

人群安静了一瞬,就在将要爆发的时候,吕娘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三娘!纪公被何源参了!圣人震怒,纪公脱帽谢罪,圣人没有安抚他的意思!”

第88章 不到时候

“内斗”被平息了, 梁玉与所有人一齐惊呼:“什么?!!!”

书生们想的是,这群酷吏真是无法无天, 敢对纪大人下手了!无论你喜不喜欢纪申, 都得承认他主政一方的时候治下的子民生活是有保障的、心理上是安全的。很难想象还有谁会比他做得更好。现在纪申被参了,简直是把大家头顶的屋瓦全给揭了!

梁玉的震憾更大!

判断失误!

【居然不是对边将下手,而是对纪公?圣人明明很倚重纪公的, 可是为什么又没有什么安抚的意思呢?】稍作观察就能看得出来,纪申其实是桓琚提拔上来的,平素做事也是有板有眼,根本没有将他拿下来的理由呀!

梁玉道:“好了,照我编的写,没事儿少出门, 惹了事儿我没地儿捞人。”

书生们憋了一肚子话, 匆忙一揖, 都缩到编书的偏殿里去窃窃私语。

梁玉对吕娘子道:“吕师,咱们合计合计。”

两人往后宅书房内坐下, 梁玉问道:“消息确切吗?还有更多的消息吗?”

吕娘子的消息野路子多,正规渠道很少, 朝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甚至何源是用什么借口弹劾的纪申, 大家都不知道。梁玉道:“去问问小宋郎君吧。”

宋奇是京兆少尹, 一定是知道的, 顶头上司被参了, 他恐怕走不脱, 则与他亲近的宋义、宋果或者知道内情。

吕娘子一拍脑门:“我竟急得忘了这个。我这就去打听。”

梁玉在无尘观里坐卧不宁,到了午饭的时候也没见吕娘子回来,梁玉索性饭也不吃了。又以过了半天,吕娘子才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她满脸的惋惜与愤怒,对梁玉说:“三娘,何小娘竟然是有真凭实据的。我道他这两个月怎么不见怎么坑人,原来是憋着这么个阴损的招数呢。”

“真凭实据?”梁玉被气笑了,“纪公?”

吕娘子拿手扇风,摸了张坐席坐了下来:“对,三娘没听错,是纪公。可是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不能说纪申完全没有责任,但是因此攻击纪申也未免有些不要脸了。纪申的父母还在世,并没有随着儿子到京兆来享福。老人家一辈子在家乡生活惯了,到老也不肯轻易挪了地方。纪申与天下所有的孝子一样,按照常规的办法,派了一个儿子到家乡代自己尽孝。

纪申弟兄六个,各有子女,纪申自己有三个儿子,将长子留在家里,又将一个侄子也带在身边指点栽培。纪申的俸禄除了自己一家的开销,统统寄回老家奉养父母、购买点祭田、办个族学,周济贫穷的族人、支援宗族子弟读书。如果一切都按照纪申的安排来,纪氏家族应该是诗礼传家、家风淳厚的。

留在族中的是他的长子,纪申这样的安排,一则尽孝,二则也是锻炼长子处理事务的能力,在宗族中培养长子的影响力。

问题就出在这个儿子身上了。这个儿子打着纪申的旗号做了许多不法之事这些事纪申却是不知道的。

自从杜氏谋逆案之后,到“四凶”凑成个整数的这段时间里,外人看“四凶”横行无忌,“四凶”则以为办的都是些小案子,既没有谋逆也没有巫蛊,实在不过瘾。抓来拷打抖威风的也都是些小官小吏小民,并不能显他们的本事。勒索的虽是京中的富户,使他们个个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心里总是缺了点什么。

【一定要办个大案子,搞一个大官下去,让所有人都怕了我!】这是“四凶”共有的想法。

共同的理想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互相交流着经验,又各圈一片菜地,何源先声明要搞纪申,让其余三人都不要跟他抢。三人也都同意了,口中说着:“那是当然,朝臣何其多,纪申却是名声最好,何郎能办下这桩案子来,我等才是真的服了。”

心里却都很懊悔为何先挑纪申的不是我?越是这样的人,将他打趴下了,才越能显出本事来呢!

何源与三位同好达成了默契,一面在京师打几个人、勒索几个富户,一面派人去纪申的家乡去调查。以何源的经验,树大有枯枝,一个家里如果有十口人,至少有一个跟其他人不像是一个娘养出来的。【纪申可不是个光棍儿啊!】何源得意地想,【只要五服里有一个打着你的旗号做不法事的,我都能扯到你!】查出来的结果让何源大喜过望,休止是五服?就是亲儿子犯法!

何源写弹章的时候,兴奋得手一直在抖,写出来的字都是颤的。“四凶”办案一个共同的特点,只要有点饵,他们就能给你整一锅的发面馒头出来。何源的文采很糟糕,但是他的一句话触动了桓琚,“纪申不知约束其子,恐翌日将成祸端”。

有这样的前情提要,桓琚不去安抚纪申就很有道理了。桓琚的本意并不是穷治纪申,只是刚好遇到了有真凭实据的事情,要敲打一下纪申。桓琚按下赵、杜,逼退了萧司空,为的是什么?他的脑子一直很清楚,他要交给儿子一个没有权臣掣肘的朝廷,一座太平江山。否则前面逼退了萧司空,后面再来一纪司空,他何苦来?

梁玉听了,依旧不放心:“如此看来,不是圣人要除掉纪公,可是一旦与酷吏关联上了,我心里总是不安。纪公现在在哪里呢?”

吕娘子道:“还在京兆府里,纪公当时就谢罪了,圣人没有将他下狱。”

梁玉长出了一口气,又愁道:“圣人会怎么罚他呢?按照惯例……不,现在惯例恐怕不大适用了。吕师……”

她才想说让吕娘子保持与宋奇的联系,忽然发现刚才自己疏忽了一件事:“你不难受呀?先把衣裳换了吧。现在咱们急也急不来,争也不在这一时,你我在这件事上也使不上力的。”

吕娘子这才觉得后背不得劲,她背上的衣服已经全被汗粘在了身上,匆匆说:“我去去就来。”

吕娘子麻利的换好了衣服,梁玉便说要回家去住两天。吕娘子道:“不错,府里或许还能有些别的消息呢。”

两人在侍女的拥簇下回府,路过前殿,书生们已平息了义愤。他们还是要靠着抄书、编书糊口的,几个悄悄有了打算:“我们在这里照着你编的写,难道私下里不会自己改写个结局吗?”几人约定,先把梁玉给的那个结尾写完,然后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写一个,写完了一齐拿出来,看谁写的更好。

梁玉现在哪有心情理会这个事?一面走还一面问吕娘子:“程家娘子做寿,礼物备下了吗?”她说的是程为一在宫外娶的那个娘子,程为一滑不留手的人,一般资财他也瞧不上眼,梁玉就与程家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关系,有事也去送点礼,留点退路。

吕娘子心领神会:“再加些吧。”

“好。点点库里,有什么贵重的,留一份儿,万一纪公的事情不大顺利……”这个时候,什么亲王大臣太子的,都不如桓琚身边“亲近无害”的人说两句话。

吕娘子也有个主意:“那好,‘四凶’张狂,他们自身也有破绽,我也盯一盯这个。”

梁玉叹道:“还要看圣人呀。”

两人上了车,都愁得说不出话来。一路上属于京城的各种声音不断传来,听起来都没有了原先的滋味了。

到了梁家,却是一片喜意。

梁家真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梁满仓与南氏也给儿子、孙女重又选了几户认为合适的人家。梁满仓让妻子跟闺女去“说说婆婆妈妈的事”,被南氏啐了一口:“这般说,你别吃媳妇茶!”

“凭啥?老子给他娶的媳妇儿,凭啥不能吃媳妇茶?”

老两口互呛了几句,南氏将女儿拉到自己房里,给她看几张帖子:“这个是杨家的,他家小郎君跟你大侄女年纪差不多,这个王家的,家里的小娘子比六郎小两岁……”

“杨?”梁玉很吃惊,“那咱们得多备些嫁妆了。”

“嗐,不是那个杨,咱哪攀得上呀?”

原来,此杨非彼杨,跟袁樵的舅家杨家不是一回事。同一个姓也得分地方、分血缘,这个杨家想蹭袁樵舅家的亲戚还蹭不上。南氏给梁玉看的这几张帖子,都是他们挑选过的,这些人家祖上有些功劳。譬如杨家,曾祖辈也算是开国元勋,但是子孙既多,不那么出挑又非嫡系的就没有那么的风光了。杨小郎君的爹如今做着个从五品的武散官,不上不下,杨小郎君不是长子,兄弟又多,荫也荫不到他。

梁玉道:“这个有点低了吧?”

“这个稳妥!还是原先的老邻居!都是老实人,绝不会像上回那样吃官司的。”

梁满仓夫妇选亲家,仍然秉承着乡间一贯的传统近!能说给本村的就不要去邻村找女婿,能说给邻村的就一定不肯再多跑五十里去。图的是互相有个照应,且儿女都在跟前,一旦女儿受了婆家的气,可以招呼上全家男丁抄上家伙就去把亲家房顶给拆了。

到了京城选亲家,也是一样的,得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新邻居固然不错,但是看现在“四凶”的势头,官儿越大越危险!

【酷吏之祸,已经至此了么?】梁玉心里感叹。口上说:“等天气凉爽些了,我那书场重开,香客游人多了,安排他们不动声色见个面也不着痕迹”

南氏道:“要不然我你一个黄花闺女说这个做啥?”

梁玉站起来就往外跑,南氏道:“呸,又装了!”

梁玉跑到外面遇到了大嫂,梁大嫂对自家女儿担心得紧,闺女比小姑子年纪还大,若非如此,她宁愿再等二年,到时候家里肯定更风光,闺女也能嫁得更好一些。见了梁玉,梁大嫂低声道:“三娘。”

“大嫂?”

“我央你一件事儿。”

梁大嫂要求,梁玉安排会面的时候,一定要让自家先看了杨家小郎君,觉得可以了,再放让杨家的人看到自家女儿。梁玉一口答应了:“好!”

梁大嫂舒缓了眼角的皱纹:“哎,那就好。”

全家都围着这些婚事打转,竟没有一人提及京兆、提及纪申,连宋奇也没有人惦记。哪怕是最服宋奇的梁满仓,一整天都没从他口中说出一个“宋”字。

梁玉心道:不知道纪公怎么样了。

京兆府里前衙后府全在骂“小妇养的何小娘”。

看门的、扫地的、守尸体的,拿人的、站班的、打棍子的,洗衣的、做饭的、赶车抬轿的,无不咬牙切齿。

纪申表情有些灰败,与纪夫人对坐愁了好几个时辰了。两人从来不惧任何明枪暗箭,但是“教子无方”对他们的打击却是不小。

好一阵,纪夫人站起来道:“你给我起来,这么坐着不是个办法。儿子我没给你生好,这个家我得给你掌住了。你这么坐着,等人来杀吗?我往日不问你衙门里的事情,现在倒要问你,衙门里的事情,你理得清爽不清爽?”

纪申缓缓起身,答曰:“自然是清爽的,无论何等籍簿、账目,绝无错讹之处。下官自以断案也还算公道。我已命宋少尹暂代我理事,京兆一应公务绝不会因我而耽搁。”

“那好!”纪夫人抬手将屏风拍得抖个不住,“就说这件事儿。儿子不好,打骂教训就是了。他犯了案,就要抵罪,咱们没教好儿子,也要认罚。他争夺人家的田庄,都要还回来。收了别人的钱财,也都要还回去。我这就清点府里还有什么可以变卖质抵的,凑足了数目还了人家。”

纪申对着夫人缓缓弯下腰去,深深一揖:“夫人。”

“呸!你给我站起来了,如今‘四凶’横行,你就眼看着吗?你得活着、活得好好的,才能与他们斗。”

“这要看圣人的意思啊……唔,我还是快些请罪吧。”纪申颓了几个时辰,精明劲儿又回来了。他的事情与杜、赵两家不一样,桓琚没想要他的命是肯定的,但是有一件事是一样的凡事一定要快!快些定案,哪怕流放个八千里,也不能因此牵连无辜。只要留下火种,定有重燃的一天,圣人毕竟不是昏君。

纪申重坐下去再写一稿痛哭流涕的谢罪表,自请贬谪。纪夫人见状悄悄出去,命人开了箱笼点验细软。侍女为难地道:“夫人,咱哪还有什么积蓄呢?都捎老家去,要不就周济府里了。”

纪夫人道:“我的首饰还有两件,那个老鬼要是被贬了,我也就不配插戴这些了。那还留着做甚?”

取了几样首饰,命侍女出去售卖典当。侍女出去不久,宋奇又来求见夫人。纪夫人很奇怪:“他来做甚?”

宋奇见了纪夫人,打怀里掏出一只帕子来,打开来是纪夫人刚才命人去卖的首饰。宋奇道:“夫人,不可如此。夫人典当首饰,无论是官是民,都知道纪大人清廉。但是一经酷吏之口,就是纪大人的罪状了。”故作廉洁嘛!要不怎么儿子在家犯那么大的事儿呢?一定是假的,伪君子!不用酷吏出手,宋奇都能想到这么阴人。

纪夫人愁道:“可委实没有了,老家路远,再发卖老家的财产,恐怕来不及。”在定罪之前,退还的赃物越多,罪过越小。

宋奇道:“何必如此?纪大人就认个管教不严就是了。夫人想还,回去细细清点了还。夫人现在知道令郎犯了多大的过错,又有多少是何源捏造附会的?不急。这个,夫人收好。下官外面还有事,先告辞了。”

宋奇不大看得上萧司空的假正经,对纪申干实事却是很敬佩的。不就是子不类父吗?这种事情哪儿都少不了,扳倒了算,五服之内没一个犯罪的,那这一家真是出圣人了!圣人家还有谋逆的呢。

他敢这么硬挺纪申,也是因为看出桓琚没有严办的意思,白天他已经跟桓琚汇报了一回,声称:“臣不知京兆家中事,然而京兆府秩序井然,臣有所不及。臣所见之纪氏子侄,也都温驯有礼,勤俭务实。想必是纪申的长子久不在父亲身边,没有熏陶所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中人之姿,看管教的。”又搬出了梁满仓的例子来,您看,他还闯祸不?

更让宋奇放心的是,程为一也为纪申说了两句隐讳的好话:“圣人这不也是给纪申一个机会教导儿子吗?”

既服其为人处事,帮他又于自己无损,宋奇也乐得做个好人。只是这京兆府里的事情实在太复杂,做少尹时不觉得,暂代事务的时候才知道纪申能将这一摊子玩转了,得是多么大的本事!宋奇更佩服纪申了,心道,纪大人多半会被贬到外地一段日子,我一定要给他送行,多赠财货。

宋奇猜得准,纪申很快就有了去处。

桓琚将纪申所做所为又权衡了一下,还是认为要敲打敲打。从他任用崔颖开始,纪申就非常反对,后来纪申不踩崔颖了,改而对卢会等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桓琚还要让卢会等人给他出一把力,自然不肯让纪申坏了自己的全局规划。

“老臣”也是一个问题,是得让纪申再恭顺一些才好。“我这也是保全他,昔年司空也是……唉,不想了。”

桓琚在舆图前伸手点了一圈:“唔,就……边州刺史好像还没人做?让他去那里吧。他既有治民之能,也不要浪费了。他儿子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吧。免得倒像是我小心眼儿,故意叫何源整他一样。我才不是那样的皇帝呢。”

程为一跟在身边,听他这般自言自语,仿佛没听到一样。心想,您不是小心眼的皇帝,何源却是个小心眼的酷吏啊。

桓琚很快又有了决断:“京兆就让……十五郎挂个名吧,他不就衙办事,京兆的事让宋奇先管起来。”宋奇的资历还不够当京兆尹的,权当磨炼。皇子挂名兼职京兆尹,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么快?”梁玉心头一紧,说书人才开始背新章回,书场还没开呢,纪申就要走了?

吕娘子勉强开解道:“如今这个气候不冷不热,正合适,否则纪公与夫人都有年纪了,长途跋涉怎么受得了?”

梁玉小声道:“那咱们去送送?”

吕娘子也是想送的,低声道:“到时候送的人一定不少……”她们去了,像什么话呢?

梁玉道:“咱们先一天出城,去庄子上住一阵儿,我寻思着,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如今算是个‘犯官’,也不能张扬,恐怕带的东西也不多。咱们给他备几车?”

“唔,三娘要是有心,准备些实用又不打眼的东西吧。‘犯官’也是官,走官道、宿驿站。难的是路途艰辛与到了之后的水土不服。”

梁玉忽然站了起来:“边州!我记得还有个谁去了边州死在那里了的?他家一定知道情形。”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刘家!”

梁玉与刘家也算有些联系,先请刘湘湘代为说项,继而与刘洛洛见了个面。刘洛洛见面即拿出了一个单子来:“炼师要问的事情,湘姐都告诉我了,你要知道的都在这里了。先祖父有手札留下,家父已赠与纪公了。这里是要准备的东西,我家也还是‘犯官’,不敢公然相赠,炼师有心,便准备这单子上的东西赠与纪公吧。家父命我转告炼师,一定不要让‘四凶’知道了,别让他们有机会害到太子。”

刘洛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留下梁玉与吕娘子面面相觑。

梁玉道:“先采买!要快!然后咱们去城外庄子上避暑,离他们送别的长亭过个十里二十里的路边等他们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