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消息还有没有传出县城,县城里的人也在观望。第二天开始,陆续有人赶来诉冤。流人并不都拘在县城,他们中有不少人被圈子在一处开荒种地。消息传过去尚需一些时日,路远路近,脚快脚慢,到得参差不齐。连续数日,袁樵每天都能收到状子。

状告张阿虎的比状告毕喜的还要多一些,张阿虎以略卖人口起家,先欺负的就是流人,渐渐将“生意”扩大。只要不是被他害成了绝户的,谁家丢了儿女不急?不恨?不抱着万一能找回来的希望呢?

张阿虎行事龌龊,毕喜凶恶。但是,毕喜的靠山也硬。张阿虎对刺史、司马等并不很畏惧,他与各富户都交好。同样的,没有一个固定的投效的对象,就代表不会有人出死力维护他。毕喜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他真有一个靠山。

“这个毕喜,他是靠着杨土司的。”

说话的这个是给梁宅帮佣的本地大婶。

袁樵跟何刺史、王司马交际,开门接状纸、审案,梁玉也不曾闲着。她找了两个本地的妇人在家里帮佣,说是粗使,实则不用做太多的活计,人家舂米,她就搬条板凳坐在旁边,跟人家闲聊。听不懂没关系,可以学,她就是要学方言。不但自己学,还要求所有跟来的人都要学。语言不通就不可能与当地人处在一处,不明白当地的情况,就不可能打开局面。局面打不开,还想过得舒服吗?

是以即使日子已经进了腊月,过日子的人家都开始准备过年了,梁玉却将备年的事情往后放了一放,统筹的事务交给王吉利夫妇与吕娘子去干,自己与大婶窝在一起磨牙。

说起来美娘的官话讲得不错,方言她也懂,是一个不错的学习对象。但是梁玉认为,学说话,你得说,让美娘一个被略卖的小姑娘不干别的陪她说话也不大妥当,美娘也不是个能一直不停嘴地与人交流的样子。

美娘的心事很重!

还是跟大婶说话更轻松些。梁玉同这两人从柴米油盐天气衣服开始叨叨,越说越顺,渐渐可以说到一些新闻了。

楣县如今最大的事情就是新来的县令接状纸,要整顿本地秩序了。梁玉喜欢听夸袁樵的话,每天派人去听听袁樵又审了几桩案子,其中有几个人家的孩子被追回了。又或者今天有一个胆大的告了毕喜的一个手下打死了他的儿子,袁樵取得了证据和口供,依法断了罪。有时候还自己换了衣服偷偷出去听不认识的人夸袁樵本地人用词新鲜好听。

大婶们也乐意跟她闲聊:“嗐,有这么个官儿真不容易呀!我小的时候,那时候是朱公在,那真真是一个好官儿,没一个砍脑壳的敢炸刺儿的!可惜呀,他后来去世了,接下来的县令不是短命,就是跑了,这就治不下去了。其实还有一个林县令想管的,管到一半儿,他死了……唉……只求袁令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梁玉还记着毕喜,问道:“杨土司是个什么人?”

“娘子不知道吧?咱们这里,早些年是跟山民杂居的,他们的头人,世代受着朝廷的官儿,地方呢又不大归朝廷管……”

【就是羁縻嘛!】这个梁玉就知道了,来的路上袁樵给她讲过。羁縻的意思,就是朝廷的力量不够完全掌控这片地方的时候,就把这地方的土人的首领世代封个官,让他们管理这片地方。羁縻之地名义上也是归朝廷的,也交税,但是交的比一般地方要少,而且土官的自主权也比地方官要大一些。【1】

楣州说它“好”就在于这个地方在不算太久之前,就不是土司世袭了。

“这个杨土司,他就是先前那个土司家的人,得有十好几年了吧?人都投奔他去了。咱这儿没人管呀,您瞧,毕六、张乌龟,那都是流人而已,这儿土生土长的还有几个不良呢!”

“哦。”梁玉耳朵动了一动,往檐下去看。只见美娘抱着胳膊,靠着廊柱站着,显得削瘦而有些寂寞。美娘冷漠的表情证明梁玉没有听错,刚才她听到的确实是美娘轻蔑的冷哼。

梁玉对美娘招招手:“别总靠着柱子站着,倚来倚去,身条儿该不直啦,站坐还是要端正些的。”

美娘改变了表情,也对梁玉笑笑,快步走了过来,歪头问道:“娘子,你来这里要做什么呢?”

梁玉反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美娘的手指曲了曲,道:“我、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可还行?”

梁玉道:“让他们陪你去。”

美娘没有拒绝,梁玉再三叮嘱跟随的人:“她有心事,年纪又小,你们多费心。他是衙门放到我这里的人,万不能出纰漏的。”

美娘确实有心事,她拒绝了王吉利的妻子王大娘子给准备的一匹小母马,宁愿自己步行。也拒绝了吕娘子递过来让她随便花的钱袋:“我就出去看看,这里什么都没缺我的,我也没什么要买的。”

吕娘子与梁玉、袁樵一样,一眼就看出美娘也不是个一般的姑娘,等美娘一开口,吕娘子更有数了这是一个有着不错的教养的小娘子,看起来她的家族在山民里有着不低的地位。既然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必有故事。她索性自己悄悄跟在美娘的后面,亲自看看美娘都做了什么。

美娘出了门,一路规规矩矩,东瞅瞅、西看看,也不见与什么人有什么接触,既没有打暗号也没有递消息。但是会与路上小贩,街边的大嫂聊几句天。她生得好看,又有人见着她是被梁玉带回来的,也有人愿意与她说话。

吕娘子学方言没有梁玉快,听起来很吃力,却隐约听明白了:【她这是在打听袁郎君为官如何?嗯?好像又说到了三娘?她想做什么?总不能是间谍吧?谁用这么小的孩子干这个事呢?】

美娘确实是在打听这两个人,她经历了梁玉踢馆、袁樵拿人,也听说了袁樵为百姓申冤。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美娘觉得还是得亲自打听打听、看一看,才好下结论。毕竟她有一桩大事,不可轻易就决定了要靠袁樵。刺史、司马,哪个不比县令的官儿大呢?可他们有什么用吗?!没有!

救了她的那个漂亮的娘子就有意思了,美娘直觉得这个娘子比那些男人更靠得住。她与梁宅的仆人交流,仆人只有说主人的好的。阿蛮等人又是梁玉的死忠,美娘灌了一耳朵的“三娘当街惩凶,太子送行”,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娘子是太子的姨母,敢杀人。

光有这些是不够的,山下的女人们大事上头做不得主。要择定一个能做主的人,须费很大的功夫。不如官员有用。但是,何刺史与王司马看起来又靠不住。还是再看一看吧,实在不行,就只能眼睛一闭,看天意了。

美娘带着心事,在外面转了一圈,还特意往县衙、州府两处都看了。见县衙还是热闹的,告状的人渐次减少了,但是人们的热情依旧不减。今天又出了一个新闻有一个既不是告张阿虎,也不是告毕喜的人,他的状子袁樵也接了。

半条街都在说:“这个县令是真的要干事的。”

美娘看了一圈、听了一圈,回来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又要求上街,梁玉也依旧同意了。对阿蛮道:“去取些钱给美娘。”

美娘道:“我不用钱。”

“我有东西请你帮我捎带呢,你看看,这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帮我挑一些来。这地方我们都不熟,就靠你啦。”说完,还眨了眨眼。

美娘心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也是这般无忧无虑的呢,唉,愿你能一直这么快活下去。口上答应了,将钱袋交给跟随的桂枝拿着,又往街上去。也是照前一天那样转了一圈,今天把昨天没转到的地方也给转了,同样又去了县衙。

回来给梁玉带了四样小食:“快过年了,吃食多,旁的时候都少的。”

梁玉笑道:“知道。”

第三天,美娘又要求出去。这一回不在街上转了,而是直奔县衙。袁樵审恶霸立威,允许百姓旁观,美娘也挤进去认真地听了袁樵审了几桩案子,也有是告恶霸的,也有两家要退婚的,袁樵都断得明白。

美娘低头想了一下,午饭前便回来了。

吕娘子抢先一步去找梁玉:“美娘是真有心事,不过我看,她的心事也快见分晓了。”

梁玉问道:“怎么说?我看楣县真是安逸,你都闲得去看个小姑娘逛街了。”

“逛街?”吕娘子笑问。

梁玉也笑笑:“且等等吧,我看她有些来历的,这几天看她做事也不一般。反正出身不会比我差。”她是村里梁满仓的闺女,人家美娘看起来至少得是个小地主家的姑娘。

事实还是大大出乎了梁玉的预料,这一天,美娘回来照旧吃完了饭,饭量没增也没减。饭后,美娘整理一番,郑重地求见梁玉。

梁玉知道她要摊牌,也不晾着她,痛快地让她进来说话。冬天的阳光不错,据舂米大婶说,这里冬天能见太阳的日子也不算太多,今天算是个好天气了。阳光照在小姑娘身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儿。

梁玉看着就欢喜:“快来坐,你吃烤栗子不吃?”

美娘在梁玉面前站稳了,定了定神,眼睛在她手上的书页上看一眼又垂了下去。而后退了一步,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梁玉将书放到一边,扶起了她,问道:“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吗?快起来说话。”

美娘摇了摇头,反手把住梁玉的手臂,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梁玉,认真地说:“娘子,我姓杨,阿爹给我取的名字叫做美娘。我的祖父,用你们的话说,是个土司。”

梁玉一顿,硬将她提了起来:“怎么不早说呢?你说令尊令堂过世,我便将你送与你祖父如何?”

“我祖父早死了,”美娘声音有点发硬,“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鬼土司,根本不是我家人!这里早就没有什么土司了,朝廷也是不认他的!朝廷根本不认这里有土司了!再有就是假的!是与朝廷过不去的!我家不是这样的!”

第98章 竟有此事

竟有这样的事情?

梁玉的心里是诧异的, 面上却不动声色, 将美娘移到榻上,双手扶着美娘的肩注视她的双眼, 道:“你缓下来, 慢慢讲。”

这件事情很急, 越急就越不能慌。梁玉对美娘还是将信将疑, 这几天美娘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小姑娘心眼儿忒多。但凡美娘说的有五分真, 这就是一件大事, 且必须要让官府知道, 以楣县的现状来看,县令是压不住这件事的。

【得先弄明白了。】

美娘从梁玉脸上看不出端倪, 只能讲了实话:“现在这个土司, 并不是我们族人, 是与我家攀了亲戚的, 听说,外面管这个叫‘联宗’。”【1】

梁玉从匣子里取出一块糖来递给她:“先吃了它。”梁玉的经验, 嘴里有点儿东西的时候心情会没那么糟糕。

美娘噙着糖, 似乎是平静了一点,慢慢地想起来需要从头开始讲起, 咽了糖, 才说:“他是假的, 我们家早便离开这里了。本来住得好好的, 可我阿爹阿娘死了, 叔叔说, 家是他的了。”

梁玉安静地听,关键处问一句:“你没有兄弟?”

她听袁樵讲过楣州的情况,楣州原本是羁縻州,世袭的首领就是杨家。约摸个四、五十年前,算来是美娘祖父一辈,杨家发生了一场内乱,给了朝廷将这片势力收服的机会。朝廷出动了大军,帮助美娘的祖父平息了这场内乱,之后自然是不肯再扶起一个土皇帝来的。美娘的祖父识时务者为俊杰,趁势“归化”,族人也泰半被编入了户籍,由朝廷派官员来管辖。

据袁樵讲,杨家并没有留在楣州而是到邻州居住了。一则这里是杨家的旧势力范围,朝廷不愿意杨家继续在这里扎根恢复元气,二则当时楣州遭受了很大的破坏,生活不大方便,三则邻州比楣州的条件要更好一些,也适合享受惯了的人居住。

朝廷本想将杨家迁入京中居住,因美娘的曾祖母病重,此事便暂时搁置了。舂米大婶当说的“朱公”就是当时陆续派到这里安抚地方的官员中的一位,朱公治理本地,美娘的祖父也帮过一些忙。因杨氏温顺,楣州危害不大,朝廷渐渐不提此事。

杨家不在楣州居住了,地方官员也不需要去拜会他,袁樵只是在讲解地方沿革的时候给梁玉提了一下。

本以为杨家从此安心居住,数代之后也就化入众人。岂料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美娘点点头:“嗯,阿爹阿娘只得我一个孩子。”说完,脸上现出愤愤的神色来。放到以前的他们的习俗里,哪怕她有亲兄弟,如果兄弟不如她,她也能……

但是现在,祖父已经死了,祖父留下来的一切都是叔叔的。

“是你叔叔将你出卖的?”

“出卖?差不多吧,”美娘咬咬唇,“这里的这个‘土司’与我叔叔认了兄弟,又要为他的儿子娶我。”

梁玉气笑了:“什么鬼?”

“他本不是我们的族人,是与你们一样的山下人,想在这山里扎下根来岂有那么容易的?”

梁玉明白了,联姻么。一旦与争权夺势挂上了钩,什么规矩都能扔到一边去了。儿子娶“侄女”又算什么呢?还有舅舅娶亲外甥女的呢。梁玉问道:“这个假货,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美娘恨恨地道:“不是好人!可是也有点狠劲。”

据美娘所言,这位“土司”不但狠,而且颇有心机。

梁玉问道:“这个假货,他有多少人?又有多大的势力?”

美娘皱起了弯眉,艰难地摇摇头,微带一点惶然地道:“不知道。”

梁玉又问了美娘一些细节,心里有了点数。对美娘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美娘一口咬定:“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对谁都敢这么讲吗?”

美娘精神一振:“我敢!”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先不要做声,也不要再出去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

美娘别无他法,只能带着心事答应了。梁玉唤来桂枝:“你陪着美娘,咱们家也不要让外人进来。”桂枝道:“三娘放心,咱家从来不许乱人进的。”

让桂枝陪着美娘回房,梁玉先把王吉利找来,让他加紧宅子里的防护。王吉利道:“三娘放心,小人一定将这宅子围成铁桶,滴水不漏。”

梁玉这才把吕娘子请过来,与她商议此事。

吕娘子才将马厩等有了一个规划,正筹划年后改建,打听本地雨季、问明工价,确定何时适宜开工。见到梁玉问道:“怎么?三娘又坐不住了?”

梁玉道:“不是‘又’坐不住了,是上回起来到现在还不能坐下。有一件事,要快!我可把美娘带在马前游了一趟街,还让她在街上乱跑了三天呢!多少人将她看在眼睛里,一旦有消息传出去,这事可不小!我虽有二十骑士,恐怕对付一个假土司是很不够的。衙门那里那点人手也指望不上……”

“等等!”吕娘子打断了她的话,“假土司?”

吕娘子这几天常听舂米大婶说“土司”,并没有往心里去。楣州早就没有朝廷承认的土司了。但是,一般人的习惯,又有些变通。譬如讲萧司空,即便他死了,如果他的儿孙不如他争气,全家就他名头响,外人提起来也会讲“司空家”如何如何。吕娘子默认舂米大婶说的“土司”也是这么个情况。

杨家做了多少代的土司,虽有内乱,子孙繁衍得也不少,朝廷要迁要征,也是嫡系,散落在楣州的旁枝,应该是征不完的。哪个都是“土司”家,没毛病。

梁玉将美娘讲的复述了一遍给吕娘子,末了道:“美娘也不知道这个假货有多大的势力,然而能做毕喜的靠山,势力应该不小才是。我最怕的是,他手里有兵!”想想看,袁樵搞掉杜家用的是查出隐瞒的青壮,这一片山陵,沟壑纵横,里面能隐藏多少人呢?杜家那都是种田的,楣州这里攀山越岭,可比寻常农夫要精悍得多!

吕娘子道:“眼下有几件事,第一,美娘年纪小,她未必说谎,可她知道的也未必全是实情,要核实;其二,不可先与何刺史、王司马讲,并不知道本地官员、士绅与这‘土司’勾结与否、关系有多深;其三,好些人知道美娘在这里,至少要做个样子来,已将她送走了!”

梁玉道:“这个好办,我明天就去驿站,大张旗鼓送她走,半路再让她悄悄潜回。”如果安全的话,送美娘上京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谁也不知道路上有没有埋伏,如果美娘在半路上被劫杀了,那就是白送一条命了,还是偷养在自己家里比较安全。

吕娘子道:“我这便去县衙。”

梁玉道:“带上礼物,我一个流人,给官员送礼不是很常见的吗?何刺史、王司马那里也不要空了,都派人去送些礼物。你亲自去县衙,从他那里商量一个主意出来,问他看何、王二人是否可靠。我的意思,我摆一场酒,连同刺史、司马一道请了。他们一起来,如果可靠,就与他们共谋,毕竟他们才是掌管楣州的人,最好不要越级办事。如果不可靠,也要先先稳住,不能打草惊蛇。”

“好。”

梁玉派三个骑士分往三府送帖,只县衙那里多一个吕娘子袁樵是有母亲、祖母在的,派人致意并不突兀。往袁府是商量事情,往何、王两处只是先赠礼物。一旦袁樵那里有了反馈,梁玉再确定这场酒要怎么摆。

何、王两处都回了帖子道谢,吕娘子回来的最晚,带回了袁樵的话何刺史与王司马对朝廷的忠心看得出是可以信任的,只是他们一个病歪歪、一个哭唧唧,想要他们顶用,恐怕不太容易。他审毕喜的时候已经留意了这个“杨土司”,获悉的情况与美娘所言相差无几,美娘的话是可以相信的。袁樵还知道了“杨土司”的规模约摸能有个四、五千户,是一股不小的势力顶得上差一点的县半个县的户口了。能有这么多的人是因为楣州连年治理不利,朝廷管得松了,私人的势力就膨胀。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袁樵才到楣州就已经往京城上表,同时让押送的官员日夜兼程往回赶。他已经请求朝廷整顿楣州及附近的防务,以备不测。审完毕喜,袁樵核实了情况又向京城再发了一封急报。只要他们稳住了这一段时间,等朝廷有了反应,大军一到就万无一失了。

时间!一切的问题归根结底是时间的问题。如果朝廷反应快,一切都能扼杀在萌芽状态。如果反应迟钝而他们惊动了“杨土司”,就怕对方来个鱼死网破。

时间!要抢时间!

酒当然要摆,还要大张旗鼓的摆,但是不建议将所有的事情都对何、王二人讲。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不信任他们身边的人,谁知道假土司在楣州渗透得有多么厉害呢?

袁樵还给了梁玉一个主意,先假装把美娘送走,再摆酒。这样即便何、王二人身边有人泄漏消息,也只能泄漏一个“美娘”已经被送走的消息。再制造一个“失踪”,或可暂时稳住假土司。

袁樵与梁玉都明白,最好的安抚是把美娘交给她叔叔,这样肯定就能够放松“杨土司”的警惕。但是两人都没有提这件事。

梁玉问吕娘子:“那他有没有说,这个‘杨土司’究竟有没有谋反的意思?”

吕娘子道:“毕喜也没大看得出来,然而只有四、五千户,能谋什么反?又不是在京城有四、五千精兵。”

“就算四千户,一户抽两丁,八千兵,”梁玉的脸色很不好看,“要是交给我,就先拿一座小城,开了府库取兵甲,再发一城之兵。一面农耕,一面征战……”

“停停停!”吕娘子连连摆手,“咱们是要平乱,不是作乱,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就说说罢了,要做最坏的打算嘛。现在还是稳住他!我现在就安排,这样,让王吉利准备酒宴,我去见美娘!”

美娘正在房里不安地踱步,榻上堆了各色的绸缎衣料,桂枝道:“小娘子看,这个怎么样?要过年啦,得裁新衣裳的。”

美娘勉强笑笑:“我如今有家不能归……”

“那就更得叫自己过得好。”梁玉推开了门。

美娘略带紧张地问:“您与人对了消息了吗?信我了吗?”她有她紧张的道理,她父母、祖父母都过世了,当家的是叔叔。如果是五十年前,她能扯起队伍跟她叔叔对着干,但是依照山下的“规矩”,她叔把她卖了都没人管。何况给她找个看起来还挺有势力的“婆家”呢?照山下的说法,给孤女找归宿,这是一个对侄女好得不能再好的叔叔了。

她叔叔想自己做个官儿,在楣州又有一股自己扶植起来的势力,这样才能稳固。侄女在婆家肯定不会受气,自己也得了这一股势力。她表示了反对,然而她叔叔认为她年纪小不懂事,让她准备嫁人就好。可她叔叔这条路,能走得通吗?朝廷会允许吗?她不想陪葬。所以她逃了出来,不能去外面,去了外面抓回来还是得送给她叔叔,她打算回楣县,与父亲、舅舅的旧人联系上再想办法,不料到了就楣县却遇到了张阿虎,后面的事情就脱离了她的控制。

“就知道你心眼儿不少,很好,你这里出不了纰漏了,那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听仔细了。”

美娘认真地说:“您请讲。”

“现在太晚了,明天一大清早,我就带你去驿站,说是送你去京城避仇家。”

“可是我没有仇家,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告的状。”

“又不是真的上京,你连日来东游西晃,被人告诉了你叔叔,他来要你。你要怎么办?回去吗?你这样,从驿站拿到马,出去,走五里,我的车在那里等着你,你上我的车与我同归。对外就说是你走了。算了,还是说为你送行,你要回家找叔叔去了你要与我讲实话,你家的旧人,在这里还有吗?你有联系过他们吗?透露过什么吗?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你叔叔的?”

美娘想了想,道:“那我阿爹的人不能用了,我舅舅家还有人。放心,他们不在这宅子里,我不会透露消息的。”

梁玉道:“他们能打听得到那个假货的消息吗?”

“会互通一点消息的。”

“我要这条线。”梁玉毫不迟疑地开口。

美娘道:“他们不大会信您。”

“那你就把这条线给我握好了。”

“是。”

梁玉道:“行了,收拾一下,明儿咱们打猎去。快过年了,不得打点好东西吃吗?”

美娘想问为什么是打猎不是送她出城,张张口即想明白了打猎只是借口。

次日一早,梁玉装束停当,看美娘穿着一身标志性的蓝衣,笑道:“不错,就是这样,就是要人认出你来。来,一起用饭,吃饱了才好赶路嘛。”

两人用过饭,梁玉带着二十骑、侍女、健仆各乘马出城。骑士们一模一样的装束、侍女们一色的巾帼髻配鲜红的斗篷、连健仆们的青色皮袍都是一样的样式,如此整齐的打扮看起来充满了气派。一行人鲜衣怒马,雕弓利箭,一望便知是做什么去的。

时近年关,天空又阴暗了起来,本地潮湿,越发阴冷入骨。梁玉却不怕冷,精神极好地挥鞭前指:“走!”

王吉利夫妇留下来看家,王吉利做足了忠仆的模样,催马夫驾车跟在她的马后一路追过大街,眼看要到城门口,苦口婆心地劝说:“三娘,三娘,天气不好,不如等天晴!”

梁玉道:“就要在这个时候出去!天晴了还有什么意思?”

王吉利道:“一旦下雪,您岂不是要冒雪回来了吗?着凉了怎么办?好歹带辆车,带个手炉脚炉。”

梁玉骂道:“啰嗦!有打猎带那玩艺儿的吗?”说完,也不理他,打马就走!

王吉利跳下了车,对车夫道:“快,跟上去!”他自己踮起了脚尖,目送马车追不靠谱的主人家。

一出戏演完,梁玉等人一行赶到了数里外的驿站,驿丞还记得这位“贵人”慌忙来迎接:“贵人,您老这是要回京了吗?恭喜,恭喜!”心里非常纳闷,这两天也不曾见有京城来使赦她还京,总不能是私自逃回京城的吧?

梁玉一偏头:“怎么,看不出来这是做什么的吗?”

驿丞一看放了心,又劝道:“要下雨了,贵人有所不知,这里下雪不比北方,听说北方下雪就是雪,这里雪里夹着雨哩,又湿又冷地上还滑,不好走。不如早些回去烤火,等天晴了再出来。”

梁玉道:“下雪好呀,下雪没人跟着。呐,取匹马来。美娘,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驿丞装聋作哑,直到梁玉对他说:“给美娘准备马匹。”驿丞才堆起苦笑来:“贵人,无有文书、令符,驿马怎么能擅动呢?上头追究下来,小人委实担待不起。”

梁玉看起来要生气,又忍住了,放平了声音说:“那我出钱。”

“那也不行呀,万一这时候再来了要换马的官人,小人这里没有马供给他,岂不是要坏事?”

梁玉挑起眉来:“当你养死了马,赔钱,钱我出。”

驿丞不敢再反驳,应下了。梁玉对阿蛮道:“给他钱。”阿蛮额外再给了驿丞一串钱,笑道:“有劳。”驿丞的心灵得到了安慰:“不敢,不敢。谢贵人赏。”两只耳朵却支楞了起来,听到了梁玉去美娘的吩咐:“你多带些钱,路上遇到驿站,跟他们换马,这些钱尽够了。回家之后跟你叔叔好好认个错,自己跑了出来,多遭罪呀……”

下面再说什么,驿丞可就听不清楚了。

美娘骑马先走,梁玉目送她离开,自己也不留在驿站,而是说:“走,咱们猎一场去!”下雪最好了,一下雪,什么痕迹就都掩了,她得趁雪下下来之前把美娘给调包了,雪下来,谁能知道她又把美娘带回去了呢?

一行人行如疾风,美娘正在二里外等着他们。车一到,梁玉便说:“上车,衣裳在里面,阿蛮,帮她。”阿蛮与美娘上了车,于车内给美娘换上了梁宅侍女一样的衣服,阿蛮给美娘梳了一样的发式,再披上一件同样的斗篷,扶上一匹马,一个同样制式的小侍女就诞生了。

美娘换下来的衣饰被阿蛮抱着,驿站的马则交由一名骑士牵着,一行人真个去打了一场猎。

收获不多也不少,获得了三、五只野鸡,数只野兔,血淋淋的挂到马上也很像一回事。鲜血的味道引来了两只饿狼。梁玉笑了:“把那身衣裳扔给它去撕!喷上血,扔远些!”

伪造完了现场,才从容将狼猎杀。王大郎驱马上前道:“三娘,狼不独行,别让这畜牲招来一群。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此时,真如驿丞所言,雪夹着雨落了下来。地上并不积雪。

梁玉道:“那好,回去!阿蛮!”阿蛮又将一截垫子给美娘垫上,使她坐在马上显得高了一些,不像是个十岁的小姑娘的高度了。

一行人回城的时候不过中午,正是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虽是下雪,因近年关,许多人在准备过年,街上人也不算少,此时地上终于开始积出一层薄薄的白色来,又很快被人的鞋子踩成了黑色。

新县令为您左右,县城增加了不少活力,人们闲聊着新闻,其中一条就是梁玉出城打猎。恰巧看到她的人将手一指:“不骗你,那不,回来了。哎,那马真俊哎!车也好看!”梁玉的车夫今日却大失水准,跟着疾驰的马队入城的时候跑得太急,竟失了平衡,车厢剐着城门洞的砖墙进的城,将车厢撞坏了。

马队停了下来,梁玉回头问道:“怎么回事?拿去修吧!修完回来!”说完不再理会,径自带人回府。

一场打猎送别的戏就算演完了。

美娘回到梁宅,被阿蛮等人挟裹而入。各人在内宅除了斗篷,阿蛮笑道:“三娘吩咐,小娘子今后就与她同吃同住。”梁玉是一家之主,她的供奉是最丰富的,她的卧房也是最安全的。

美娘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明白了。”可是,要等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