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道:“应该在路上了,他们走快走慢,我也说不好。”

袁樵道:“那还有什么别的工具可以改进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梁玉道:“我把不一样的都试过一遍,把要改的都写信让家里捎过来了。”

袁樵如释重负:“谢娘子。”

袁先小小翻一个白眼,心道,还没成婚呢,爹你轻狂。他自来安静,腹诽一句却不说出。默默地跟在梁玉后面,听她说楣州与她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有些东西好种,有些不好种。不由自主地就想到她在路上分装的种子,点点头,【她是个有计较的人。且知道这些庶务于为官大有好处,阿爹有娘子相帮,应该很快就有政绩了。】

袁先心里也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三人转了一圈,梁玉想楣州百废待兴,袁樵的事情又多,便说:“还有一事,今天原想着与阿先一同出来就不急,你什么时候有功夫了什么时候再带你去看的。既然你来了,那就一同去看看,好不好?”

袁樵感兴趣了:“好!阿先?”

袁先也很好奇,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只犁一样,就让他知道农事里也有学问,【我不必去深究它,却要知道一二才好。否则不谙世事,所谓宵衣旰食,也不过是浮于表面。】

梁玉见他们都兴趣,低声道:“跟我来,不要声张。”

一行人翻身上马,奔驰了四十里。楣州地方地势不甚平坦,眼见要到山里,袁樵道:“这是要去哪里?残匪未清,不要涉险。”

梁玉道:“就到了,来,下马吧。”

袁樵跳下马来,一看梁玉已经站在地上了,转身把袁先接了下来。轻轻戳一戳袁先,袁先鼓一鼓脸颊,乖巧地问道:“娘子要给我看什么呢?都是山。”

可爱装得并不成功,盖因梁玉自己就是个装可爱的高手,一眼便识破了。识破不说破,梁玉答道:“看黑户。”

这是句黑话,梁玉补充道:“都没有户籍的,也不归哪一家人。就躲在山里。”

袁樵道:“这怎么可以?”杨仕达是怎么惹得朝廷动手的?还不就是隐藏户口的问题吗?大军还没撤,眼皮子底下就出了这种事情,简直是挑衅。

梁玉道:“他们没有户籍,也没依附什么人,自给自足,男耕女织。”

袁樵道:“那也不行!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这里竟然还有人?”

这里离楣州城也不太远,楣州之前还有一个杨仕达,这都能叫他们剩下来?

“当然有!你们谁也没法子把全境都犁一遍不是?人往里头一躲,就是真的杨土司来了,这里也有他管不到的人。他们自给自足,也不靠谁,自成一体。”

“你怎么发现的?”

梁玉道:“自给自足也还须有些别的东西交易,我打从一来楣州就留意,叫他们找找货郎。”穷人连盐都很少能够吃上,衣服还是要穿的,做衣服就需要针、剪一类,这些都是无法自己生产而需要交易的物品总不能祼着。

袁樵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

“方言难道是白学的吗?”梁玉笑了,“往街上走一走,看到哪里有货郎,叫住了聊两句,就什么都知道了。货郎又不是你,听到黑户脸都黑了。”

袁樵的脸真的黑了,袁先只觉得这样有趣,也有些佩服梁玉。她杀“四凶”,袁先只是耳闻并未亲见,亲历她行事,才有了真实的感觉。袁先给父亲解围:“娘子找到他们,是为了让阿爹将他们编入户籍的吗?”

袁樵轻轻咳嗽了一声。

梁玉道:“这个么……一半一半吧。”

“另一半是什么?”袁樵插言问道。

梁玉道:“我原打算在楣州住个几年,总得置点产业。我又没打算靠敲诈勒索来当狱霸,自己手上也没什么干活的人,他们这些跟着我的人,照顾我的生活、保护我的安全是够的,耕织却不是他们的长项。”

父子俩都露出恍然的表情合着你要留着自己用啊?真是到了哪里都忘不了搞事。

袁樵道:“你怎么也搞起隐瞒人口的事情来了呢?”

梁玉与他拉开两步的距离道:“可别冤枉我!一半一半,人口你记入户籍了,我聘他们做工,总不犯法吧?再说了,”梁玉嘲笑道,“你还能把人捆起来,拿鞭子逼他们干活吗?”

袁樵走近了两步:“有田有舍,为什么不……”

“赋税、徭役,”梁玉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人家要的不过一点自己不能产的盐这个吃的还极少一点针头线脑,余者全都自给自足,要你何用?你既无用,他们为什么要把辛苦钱交给你?还为你干活?逃户为什么流亡?他们原本没有田吗?有,种不下去了。瞧,我就说了,你不自己下地,再说什么爱惜民力都是虚的,这里头学问可多呢。”

袁樵道:“这些我知道的。”

“你只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就想不出针对的策略来。我给他们饭碗,你看他们来不来。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要一个人老实听话,就先给他一双鞋。你说是不是?仓廩实而知礼节,我看就是这个意思。”

袁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有一点明白:【阿爹于种种事务都是明了的,且深谙人心权谋,但是于这些民生之事实不曾深入。娘子起自寒微,自然通晓世俗。一知其然,一知其所以然。】

袁樵眨睿智眼,叹道:“你说的是。”又说:“我看你近来不大开心,是心里憋着事吗?”问完了想起来还有一个袁先在旁边,清清喉咙:“回去讲。”

梁玉道:“回去前先说好了,我知道你回去之后必要派人来清查的,你可不要把这些人都给我吓跑了。”

袁樵道:“我明白啦。不过,田地就这么多,你要兼并吗?那可不大成,至少……”

至少现在是不行的。

梁玉道:“男耕女织,我当然是要寻个地方开几张织机,招些人手来织布啦。”

袁樵道:“这个好!”

一家三口远远地看着这一个聚居的小小的村落,很小,统共也就十几户人家。房舍极其简陋,四面都是竹编的,隔着两道竹“墙”还能看到对面星星点点的光,顶上搭点茅草,就是一间房子了。

这样的“房子”自有它的好处便于搭建,也便于随时丢弃而不心疼。楣州不是没有过想做事的官员,每每派人寻找他们的时候人,他们一把火将破屋一烧,人往山里一遁,几天后再回来,砍几根竹子扯两把草,就又是一间房子了。官府收赋税、征徭役,杨仕达的山寨也是这个做派,算算烧房子跑路比给双方征用还划算一点,不少人就过上了这样半定居的生活。

袁樵的眉头皱得死紧,抿抿唇,下决心似的说:“将人招了来,我一定要问问他们。”

梁玉笑道:“行啊。哎哟,得回去了,跑得远了,再晚进不去城了。”

与梁玉出去一天,袁樵父子俩没被她赶去拉犁,却也有些疲惫。袁先年幼,回府就开始打哈欠,袁樵是心累。他自认已经很知道人间疾苦了,今天看到的一切却告诉他,他所知道的“疾苦”,绝大部分是“吃饱了撑的才有心思作妖”。

震憾不可谓不大。

晚间匆匆扒了两口饭,袁樵一头扎进了书房,开始修改之前制定的计划。写了几稿都不如意,团了掷了一地,望着烛上的火苗出神:【她以前就是过的这样的生活吗?如此贫苦还能有这样的性情,真是太难得也太可爱。则我初见她的时候……】

梁玉也很忙,在袁樵这里过了明路,她就可以做她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了。吕娘子被请了过来,梁玉要开作坊,第一得寻摸一处适合做织布作坊的地方,要宽敞,要有足够的房屋,还要注意男女分开。

吕娘子惊道:“男女都招?三娘对我讲,打算怎么做呢?”

“现今最要紧的是种地打粮食,一家凡有余力的,男女老幼都自己干去了。闲下来,他们自己养蚕、种麻、纺线织布,织出来的布要做捐税用,哪里还会为别人做事呢?只有穷人,既种不了地,又没别的收益、做奴婢也没地方去,还不想饿死的。这样的人,连架织机都没有,她就算想自己养活自己,也只有一把力气。我就要这把力气。”

吕娘子道:“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梁玉道:“我先前做学徒的时候,有两个傻子,一个缝衣裳好,一个绣花好,就互相指责对方的衣服做得不好。缝得好的说绣花的那个衣裳缝得歪了不值钱,绣花好的说缝衣裳的那个绣的花让衣裳掉一半的价。当时我就想,她们两个如果一个缝、一个绣,这衣裳的卖价得翻四倍。要是我开铺子,就叫绣花的专绣花、缝衣的专缝衣。眼下也是一样的道理。”

吕娘子道:“扬长避短,自司其职?”

“对,”梁玉兴奋地点点头,“干得还快!纺线快的就专纺线,织布好的专织布,染色精的就专染色。若是咱们的人有某样做得不好了,譬如将麻做线,我就往外面收线!”

吕娘子道:“那你得要监工,否则互相推诿,反而不佳。本地监工容易结党,你带来的人容易被下面的人瞒骗。”

梁玉道:“不怕!先挑人,找出做得最好、干得最快的人,叫她做,譬如织布,织一匹布要耗时多少、经纬各多少、是否细密,拿这个做准,比这个干得好的,奖。干得差的我也不当冤大头,再差的,就请她走人。认真做活计的,我一天管两顿饭,叫人舍不得走。”

吕娘子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赞道:“我遇到三娘,真是我的运气了!”

“我遇吕师,才是我的运气呢。那就,开始干?”

吕娘子道:“我去找房子!对了,还有要订契书一类,都要做好,好在阿蛮几个也渐渐上手了,还有王吉利夫妇二人,也都算精明强干。哎,瞧我!织机还没准备好呢!”

梁玉抿嘴听她絮叨着要干的事,忽然想起苏征来。【做学徒时,我有这个想法总不能做,如今说干就干,想法还是当年想出来的,结果却是如此不同。我还是那个我,只是因为姐姐外甥我的身份变了,是活着又投了一回胎,硬生生改了命。苏征说的那些,也不能说是全都错了。唉,先干出点事来吧,旁的都急不来,现在我说话还不大顶事。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步一步的做。】一时想得出了神。

第109章 男耕女织

吕娘子很兴奋,她素来志气高, 却受制于种种原因不得施展。“不得施展”是多方面的, 最主要的一条还是她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发挥能力的事业。

做官, 不可能的?从军, 更是难如登天。对于女子而言, 此时的正道就是相夫教子、开枝散叶, 严格来讲,产业也不是女子能够名正言顺插手的。吕娘子的婚姻还非常的不如意。她还能做什么呢?当三姑六婆倒是能自己出头露脸了,那能干出个什么成果来呢?

不选个暴发户去投效,她还能怎么办?

现在不一样了, 这个暴发户有了一份事业。士农工商有分野, 开作坊算工商一流,如果是织布,却另有一种遮羞的说法毕竟“耕织”,算个正经事。

吕娘子一意要在这件事情上显出身手来,这是她与梁玉相遇以来, 亲身投入的最实在的一项“政绩”。接受了这项事业之后,吕娘子便觉得此前做过的那些事、立过的那些志向,都像飞在天上的猪一样可笑了。

领了筹备的任务, 吕娘子先去做规划, 像她说的, 地盘是第一位的。吕娘子写了份章程给梁玉, 第一件就是要一处场地, 第二是将作坊的房舍等等都配备好, 接着是织机、原料、管理人员,最后才是招募人手。人肯定是不缺的。

写完了,吕娘子再三检查,认为没有什么疏漏了。场地要大,房舍要明亮气派,人手要充足,最好定身契。原料她分了好几种,管理人员也将阿蛮等随梁玉到楣州的人塞了进去,又给当地的能人留了两个名额。各个工种也都有预算,她甚至还画了个作坊的草图。

确认设想的内容都体现在章程里,吕娘子便来找梁玉:“三娘看看,这个怎么样?”

吕娘子处理事务的能力是经过考验的,梁玉看了却笑道:“不大好,太大了。”

吕娘子奇道:“难道三娘不要将事业做得大一些吗?”

梁玉道:“当然是想的,眼下不大合适罢了,至少今年不适合干得太过份。当时小先生并没有很赞同,必有缘故。吕师想,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是种田,是产粮食。朝廷免了今年的赋税,可今年误了农时又烧毁了不少存粮,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不得死命的种田,土里刨食吗?”

“布帛也是御寒所需之物,纺线织布岂不是也是共体时艰?”

“我家从小到大,一件衣裳,老大穿完了老二穿,一个一个传下去,缝缝补补,一件衣服能穿好几个人。全家几匹布做好了衣裳,能几年不再添一件新的。但是一顿不吃饭就饿得慌了。还是粮食要紧。‘耕’在‘织’前的,我们能做的是辅助。”

“那就将辅助做好。”

梁玉摇头:“他们不是这样想的,他们从上往下看,眼里是看全局,你这般说,是从自己的眼睛里往外看,背后全看不见。如果织布更有赚头我敢肯定,在我手里,这个肯定比种田更有赚头引来更多的人要参与,荒废了田地,怎么办?要是在这个时候抢人手,小先生第一个跟我急。他还是要保住根本,也确实得保住根本。”

吕娘子一点即明,失落地道:“难道就只有这样了?你的规划真的很好。”

“今年不行,又不是年年都不行,用能叫我找到一个彼此相安的办法。我琢磨着咱们至少要在这里陪着小先生住两年,也许要三年、五年,我就不信我不能在大局里给自己扒个窝!咱先干着,先是选址,第一不用这么大的地方,第二也不要在这么热闹的地方,越热闹的地方地价越贵,偏僻一点的,作坊开得兴旺了要扩建也有空地。”

吕娘子道:“那我就明白了,人也先不要那么多,织机、进料都不要进得那么猛,先探探路?”

梁玉笑道:“对。哪能一口吃个胖子呢?这样就不错了。”

吕娘子一团热炭似的心烧得不那么厉害了,点点头:“那我再去办。”

“我与你同去。我想这件事情很久了,才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以为总要到二十岁以后才能有点起色,现在已经实现的很快了。人的机遇总是那么的神奇,兴许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干一票大的了呢?”

【三娘最奇就在无论何时总能振作。】吕娘子更觉得梁玉是个宝贝,无论何种境地都要打起精神来拼一把,能将周围的人都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里去。

两人先绕着城里找地方,楣州城不大,也像京城的布局一样,坊市分离,作坊通常都开在市里。楣州的市也不够大,由于近来官员失于严管的关系,坊内、街边也会有些店铺、小摊。袁樵现接手楣县的事务,也兼管着这一片的地面,他的一个规划就是让楣州更有规矩。按他的规定,梁玉的新作坊还得开在市内。

梁玉一边走一边嘀咕:“这管得也忒严了,不好!哪怕在京城,也有偷偷在坊墙上打洞开买卖的呢。这样哪管得住呀。”

吕娘子道:“管不住也得管一管不是?要是大家盼着向外,咱们在市里也能便宜些买到铺子。”

梁玉与吕娘子往市里看了一遍,都摇头:“太萧条了。”

兵火过后,哪里来的繁荣?楣州本就不算繁华富庶,为了守城还拆了不少房子。梁玉宅子都能拆,何况一点店铺?而且环境也不好,如果梁玉想要在局势稳定之后再扩大规模,市中就不合适。梁玉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吕师,咱们出城去!”

靠近楣州城的地方又宽敞又方便乡人往来,就建在水边上!梁玉越想越多:“楣州的河也不算少,进不了大船还进不了小船吗?船运料进来,比车便宜。我要招的人也都是城外的,也方便她们来上工!要是困在城里市中,每天午后才开门,还做个甚的买卖?”

吕娘子道:“那这个必得与郎君说明,还有两位夫人,也要征得她们的许可。”

梁玉将楣州的市集看一遍,心里已有了另一个版本的规划了:“吕师你看,楣州的土地不算是最贫瘠的,可是平地少,想凭种田做到‘富足’几乎是不可能的。何不想想别的法子呢?”

她试图也给楣州做一个规划,像王司马、袁樵这样的读书人,他们更乐于四民有序,百姓都在土地上安居乐业。可是现实不是这样的,就像梁玉她们家,家里种田的人手够了,还要琢磨着让她去学门手艺,年长的哥哥们也多少都有些技艺。

“这世上不是也有以布帛织锦闻名的地方吗?楣州的田养活这些人是差不离了,多出来的人就不兴过得好一点?”

吕娘子道:“你才提我,不可与朝廷争农夫,劝诱农夫抛荒,现在自己又说这个了?”

“那不一样!如果我自己干,是与朝廷争农夫。如果是楣州官府的规划,又另当别论了。我已经想好一个不一样的局,就剩下怎么跟小先生讨价还价了。”

“重农的事他不会妥协!”

“我的意思是,该种的田还是得种的,手里的粮,心中才能不慌。除此之外呢?人不单有一口饭吃饿不死就算是人了,畜牲吃草还活着呢,人还得再过得更好一点。我问过这里的人了,气候也算可以,我还带了茶种,”梁玉越说越兴奋,“我去找小先生好好说说!”

袁樵今天回到县衙的时间很晚,晚到两位夫人将袁先叫了来:“大郎,你与我们一道用饭,不要等你爹啦。他怕是又忙外头那些事了,叫厨下给他留饭就是了。”

一家四口吃完了饭,都记挂着袁樵,挑灯等他回来。期间,刘夫人问袁先又读了何书,袁先道:“在学《尚书》了。”这是家传的手艺,袁先第一本读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通读《六经》,之后再细治此书。

刘夫人道:“你细细背来。”

袁先吐字清晰,刘夫人听完一章,问梁玉:“他背得如何?”

“诵背无误。”

“那你讲讲这一章。”

梁玉是得到袁恺所著《尚书》用心背过的,其熟稔程度堪比背下了长亭外签下的定亲的契书。刘夫人听完笑道:“你背得也熟,慢慢悟吧。”

“是。”

刘夫人已知梁玉带着父子俩出去做了什么,心里直呼划算,对梁玉的教导也更加的用心。

考完了功课,刘夫人笑道:“一家人,这么刻板也不好,来,摆上双陆,来一局吧。”

梁玉道:“我旁观。”

杨夫人好奇地问:“你真的从来没有输过吗?”

梁玉笑道:“戒啦。”

刘夫人也好奇了起来:“试试,不赌博。”

“那好。”

梁玉先与袁先对阵,一局罢,袁先输了个彻底,诧异地看着梁玉说不出话来。杨夫人道:“我来!”又输。祖孙俩一齐看刘夫人,刘夫人道:“瞧你们的出息!我来!”又输。

梁玉笑着伏到棋盘上:“不行了,不行了。”

两位夫人也都笑了:“邪门!邪门!”

说笑间,二条在外面报:“郎君回来了!”

刘夫人道:“棋盘收了吧,他吃过了吗?过来用饭吧,别在外面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本以为是四个人围观袁樵吃饭,梁玉与袁先给袁樵让开了座,袁先已站了起来专等袁樵。脚步声渐近,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听这足音,袁樵的心情似乎很不好,焦虑、急躁、气愤,都带出来了一点。

袁樵带着一张八风不动的冷脸进来,四人心里都发出嘲讽的笑声你根本就生气了,别装平静了。

袁樵平静地给长辈问好,对梁玉笑笑,再问袁先吃了没有:“以后我回来得晚了,你就不要等我啦,与阿婆她们一道用饭,你年纪还小呢。”

杨夫人的眼中泛起一点水光,道:“你年纪也不大呀,身子也不能受亏。”

袁樵心里叫一声要糟,赶紧说:“我不是,我没有,是被他们气到的。”见酒菜布了上来,在食案后坐下,慢慢地说:“阿娘,我也见到溺婴了。”

杨夫人念一声佛,问道:“怎么会这样?你阻止了吗?”

“嗯。”

梁玉捻捻手指,轻轻地问道:“还有卖儿卖女的不?”

袁樵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有灾祸的时候,都这样过的。”此事于梁玉却是司空见惯的,这也是她坦然接受朝廷不许工商抢劳动力的原因。她种过田,知道这一行靠天吃饭有多么的脆弱,一旦有一点干扰的因素,就可能血本无归。别的行业做不下去,大不了改行不干。人却是不能不吃饭的,地必须有人种。没人种地,大家都饿死,就这么简单。

楣州经过兵乱,袁樵亲手烧了许多村落、粮食,杨仕达的兵士再破坏一回田地。袁樵许诺分田,也要种出粮食来才能见效。朝廷允许赈济,总有一个限额。各家遭受破坏的程度也有轻重,人口有多寡,人多、男丁多的能多撑一些日子,反之就坐困愁城。

溺死初生的婴儿尤其是女婴,即便在没有兵祸的时候,也是一个日常的操作。典屋卖地、卖儿卖女也是一个道理,每年冬春,都有那么一些过不下去的人采用这个办法弃卒保帅。谈不上什么人性道德的败坏,全是现实的迫不得已。

袁樵略有些沮丧,道:“我没想到会这般的艰难。”

刘夫人道:“遇到了就不要退缩,仔细想想办法,叔玉,你也要帮他。我看这些事情,你反倒能给他讲解哩。佛奴,你虽随你父亲见过一些事情,他治的都是上州,富庶丰饶、百姓安居乐业,你遇到的与他遇到的并不一样。”

袁樵起立领命:“是。”

“好啦,用饭吧。”

袁樵勉强吃完一餐饭,尽量吃得与平时一样的多。刘夫人道:“你们去议事吧,阿先啊,听听你父亲与娘子都说了什么,于你有好处。”

“是。”

两位夫人不再过问袁樵的正事,分别休息去了,袁樵带着梁玉和袁先到了书房。袁先很明白自己是一个赠送的拖油瓶,乖乖窝在一角不吭气,听袁樵与梁玉说话,只默默地记。

袁樵郑重向梁玉请教:“叔玉,乡间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

梁玉想了一想,说:“你觉得苦涩的,于我而言是见惯了的。这样,你们随我来吧。”她亲自掌灯,将父子二人带到了厨房。厨下的火还没有熄,梁玉道:“我小时候,现吃饭现生火。不说这个了,有腊肉吗?”

厨房夜间看守的人没想到他们会来,一片慌乱:“有、有的,娘子,小人来。”

“不用你,我来,”梁玉将灯放好,卷好袖子洗了手,接过厨子递过来的一条腊肉,轻声说,“太多了。”

梁玉将腊肉放到案板上,手起刀落,剁下一小段,就着灯光细细地切起来。袁家主仆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看着一条二指宽、手掌长的腊肉条,硬是被切出了五盘来。

厨子夸了一句:“好刀工。”

肉片得极薄,每片都能透光,这样好的刀工是在梁玉她爹梁满仓的俭省--或者说抠门--的要求之下练出来的。

梁玉将刀放下,对袁樵笑笑:“这就是当年我家一餐饭最贵重的菜肴了,全家,就是你知道的梁家所有的人口。切得越薄,片数越多,越显得盘子满。刀工不好就有人吃不上,这就是生活了。”

袁先小小地抽了一口凉气,简直不能想象世上还能有这样的过法!他知道穷人,知道卖儿卖女,知道吃不上饭,却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为了生存而磨炼出来的技能。那种,求生的渴望。不需要再过多的解释有多么的苦,袁先已经能够触摸到这种生活施加给人的影响了。

袁樵想的只有更多。迫于生计四个字,是多么的无奈。宋奇送梁玉的那本手札,彼时只觉得说得有道理,到现在才是开始明白。

梁玉重新洗了手,放下袖子,重新拿起了灯:“走吧,回去说。”

再次在书房里坐下,父子给梁玉展现了长时间的静默。梁玉坐了一阵,主动说:“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袁樵道:“我只能照着原本的规划去做,能改进也是有限了。至少,现在可以均田。”要他说“那些溺婴、买卖人口,都是不得已、无奈的选择,是必要的牺牲”,他也没脸说这个话。人生在许多时候都要面对这样的无力与无奈。

梁玉道:“那,要不要听一听我的办法?”

袁樵道:“你说。”

“朝廷允许的赈济你肯定会发,是也不是?”

“对。”

“可是你过了今年还有明年,你也不能盯着所有人,都不叫他们干这个事。可是种地这个事吧,真的太苦也太没个准了,土里刨食的都是靠天吃饭,也得给人一个旁的念想。那把这局棋下大一些,怎么样?”

“下大?”

“比如现在,你要有钱,库里的存粮不够也能从外地买粮。邻州不归你管,可你的钱去了,它的粮就入了你的局了。”

袁樵道:“以邻为壑是令人不齿的,掏空临近的粮食有失厚道,一般人轻易不把主意打到临近州县。我一个县令,手伸得太长也是忌讳。再说,钱从哪里来?”朝廷的赈济也是有数的,不可能让人不干活就管饱,那样岂不是纵容懒惰?都是照着人头来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