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动了手就知道,像梁满仓那样的老农已经是农夫里极有教养的了。挑剔他们的仪态,比“何不食肉糜”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寂小声嘀咕:“我才不挑剔呢。”【你就是给你岳父家说话,哼!他们现在又不是农夫,可不能还照老农的要求来啦。不过,你也不算没有道理,我不取笑农夫就是了。】

又挖了几锹,朱寂道:“好啦,我知道啦。哎,你怎么做得这么……娴熟?没人逼你这么做吧?好歹是大家公子,又是御史清流出身,你,没人排挤你,是不是?”

袁樵笑道:“对,当然没有,不过我想试试。朱兄,有些事情亲自做了才知道与想象中的不一样。”

“什么意思?”朱寂悄悄地拖着锹凑近了袁樵,假装忘了自己是来挖渠的。

袁樵道:“我原与你想得差不多,唔,自认比你更知人间疾苦,我曾随父亲在外任上住过几年。南下楣州之前也请教过一些前辈,都告诉我要务实。他们说的务实,不外是劝课农桑、兴修水利,然后很重视的一条是兴学校。

“没错呀。”

“来了就遇到杨仕达了。原来,头一样遇到的是兼并。”

朱寂勉强道:“那是个意外。”

“是意外。意外之后呢?我想劝课农桑,农桑是什么样子的?我以前只在书里看到过,骑在马上看到后,然后呢?百姓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朱寂为了不干这让人瞧不起的粗活,东拉西扯:“怎么会不知道呢?不外是减赋税,这个朝廷免了他们今年的税。再有风调雨顺,遇到一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袁樵停下手,似笑非笑地道:“爱民如子?我儿子正在家里读书,调好的名香烧着,奴婢伺候着。”

朱寂抿了抿嘴。

袁樵道:“像今天,希望土地松软一点,监工不要往下落鞭子,手里的锹好用一点。减赋税你说中了,但不是天天都这样想,只有遇到事情或者闲下来的时候才会想。朱兄,再干两天吧,我给你准备好衣裳了。”

朱寂四下张望,只见民伕都弯着腰或挖地、或担土:“……”跟他们一样干活?简直斯文扫地!

然而落在袁樵的手里,朱寂还是认怂了,好像是有一点明白萧礼为什么把他踢过来了。

他还是猜错了,萧礼根本不知道袁樵会干这个事,萧礼的初衷也不过是让朱寂干点实事,并没有想让他干得这么“实在”。萧礼,甚至被梁玉领去干活之前的袁樵父子,与朱寂的想法前没有太大的差别。袁樵也没有故意整他,又或者是故意开导他的意思,只是想:【日后同朝为官,他若能明白些事理,彼此也好相处。且真正知道民间疾苦的官员多些,于国于民都有益。】

朱寂浑水摸鱼地干了一个上午的活,开饭了。袁樵领他去打饭,朱寂按着斗笠不想被人认出来。到了大锅面前自己暴露了:“就吃这个?!!!”

袁樵对民伕算不错的了,有饭、有菜,一人一个大碗,一大勺饭、一大勺菜。饭是杂粮饭,菜是青菜不见什么用荤腥。袁樵拿了两个碗,给了朱寂一个。朱寂捧着比他脑袋小不了多少的碗,惊呆了。

袁樵干了一个上午,也有些疲惫:“吃这个。”

旁边一个机灵些的民伕插了一句:“对呀,比以前吃得好多啦。”

“楣县以前的县令真该……”朱寂骂了半句,嘟囔着盛了半碗的饭菜,捧着半天没吃下去一口。

太难下咽了。

袁樵低声道:“看,这样的饭他们就吃得很香。如果再过得苦些,就得投杨仕达啦。”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知道百姓心声才这样做的?”朱寂若有所思。

袁樵道:“也不全是。譬如修渠,我还要知道修渠中会发生什么事,才好应对。朱兄可知,我原本没有打算现在修渠的。”

“是啊,现在这时节不大对。”朱寂有几分纨绔气,总算读过书,书中写的道理他记得牢。现在这个时节正是田间管理的时候,不如春播、秋收那么紧,但田里也是需要人的。天气又炎热,暴晒之下容易累病、累死。

袁樵苦笑道:“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杨仕达招致的流亡,不能还放在山里,那样不好管理,迁下来就要让他们有衣有食。朝廷不能白养这么些人,要他们做活,好,开荒,开出来的荒地要有水浇,水从哪里来呢?”

“这群贼,”朱寂又小声嘀咕了,“让他们挖渠去。”

“不止他们,”袁樵道,“楣州的官员也不是没有想过兴修水利,官员更换频繁,德政也推行不下去,水渠年久失修,累代居住在此的百姓,用水也不是很够。再添了这许多人,过一个月,都要用水的时候,必然械斗!规模一定会很大,新下山的人,与旧有的百姓,弄不好又是一场。”

“啊……”朱寂懵了一下,“那、那也不用亲自去干,这是可以预期的。”

袁樵摇摇头:“不,不一样的。知道与明白是两回事。朱兄只干了半天,是否已有所体会?我干了半个月了,与第一天时的心境迥然不同,戾气更重了。他们争水时的心境,大约与我等与‘四凶’相争仿佛,必有一方大获全胜才能罢休。官府若强行胜压,嘿……”

“早晚得有一场不死不休的争斗。”朱寂补上了。

“不错,若不能有这样的体会,真闹出民变来,空自感叹‘愚民’又有什么用?我要的是楣县的和乐安宁,又不是感慨。”

这个道理朱寂是明白了,点点头:“好吧,我明天再来看看。”

当天,袁樵将一身狼狈的朱寂领回家,杨夫人先惊了:“这是做什么去了?佛奴?”朱寂道:“夫人不必惊惶,我与袁兄有些正事要办。”杨夫人道:“哦哦,那快些沐浴更衣吧,这个样子不成体统。”

当天晚上,朱寂收到了袁樵给的赠品粗布短衣一套。朱寂的奴婢先代他生气了:“这个县令好生无礼!”朱寂道:“都闭嘴!拿来给我试试。”

尺寸合适,照着镜子怎么看怎么别扭!朱寂自嘲地道:“人靠衣装哈哈哈哈哈。他娘的!”他也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与一身短打扮交相辉映。

第二天,朱寂依旧压低了斗笠,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脸,假装自己不是朱寂。心里没有第一天那么抵触了,看袁樵也有了改观,【他还真是用心做个地方官了。】因此也劝袁樵:“你既然已经知道百姓的心声了,就不该再蹉跎其中,应该去统筹规划了。你一日能挖几尺渠?用心规划,才能让工程进行得更快。”

袁樵道:“已规划好啦。我总觉得哪里还有一些不妥,就来挖几天渠,看看到底是哪里不妥了。只干个一两天,你的心情不会怎么变,体会也不深,有些事总要干上一阵子,才能熟悉其中的门路。譬如读书,再不愿意学的人,装也能装一天好人,长年累月呢?”

朱寂赞同地道:“你说得对。唉,这个破锹,不好用!”

袁樵笑了。朱寂心道,【这小子竟然会笑!也不是那么难相处么!唉,想也知道,他的母亲比我娘和气多啦,他的脾气应该不会差的。】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臀,朱寂心思又活跃了起来,对袁樵也亲近了三分。忍了三天,在共同劳动中建立了浅浅的友谊,朱寂忍不住跟袁樵开点小玩笑,也试探一下袁樵与梁玉的事情。

这是他的心结。为了他与袁樵开的那个不好笑的玩笑,他被打惨了,现在两人定亲了,他挨了那么多的打是为了什么呀?

“她?这些就是她告诉我的,她把阿先也带去插了两天秧苗。还未曾谢过朱兄,得见叔玉,是我一生幸事。”袁樵口角含笑,把朱寂恶心得不行。

【你别气我就是谢我了!】

袁樵道:“明天这段渠就修好啦,明日我设宴,酬谢朱兄。”

【他娘的!】朱寂有点怵,他本来不怵的,袁樵被他开过玩笑,也就这样了。但是梁玉……她跟萧度亮过菜刀,后来干脆直接杀人了。朱寂不担心梁玉会杀他,但是怕梁玉会打他。

梁玉压根儿没有那个打他的心情。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碓坊已建好,经营管理上的事情可以交给王吉利。王管家把儿子给派了来,一是主人家的重视,二也是锻炼。梁玉领这份情,也就给王吉利锻炼的机会。王吉利真的很好用,比王管家还要能干一些。

梁玉巡了几天碓坊,凭着所见所闻,估算出了碓坊大概的流量。接着就将重点转移到了纺织的作坊上,头一回干这个事,她也不是很把握。

作坊建在碓坊不远处,一则是可以借助水道减免运输上的麻烦,二则是借着碓坊的人气,使人知道还有一个作坊。

一条河上如果碓坊太多,会影响水道的使用。好在这一段的水道上碓坊并不多,以前的不少碓坊都被袁樵一把火烧了。兵乱过后清点损失,发现有几个还是杨仕达家族控制的。正好方便了楣州官府可以重新规划河道的使用,此时梁玉才明白为何刘夫人建议建碓坊,而袁樵在选址的时候给了她意见。

作坊是本地常见的房屋式样,屋里不隔断,三间房子是通的,摆着十来架本地常见的旧织机。以梁大郎带回来的纺织工具为样本的新织机、新纺车正在赶造,梁玉嫌工匠做得慢,先拿木匠做试验。没有轮番到的番匠被她雇了来,按照工作的难易分了人,每人只负责做一个或几个零件,最后由有经验的老匠人组装。

起初的三天,工匠们干得都不大顺手。徒弟跟着师傅,讲究的是学全套的手艺,梁玉就只用其中一部分,这与他们的习惯是相违背的。不过梁玉是雇主,她就买其中的一部分手艺:“你们不在我这里干了,爱怎么学就怎么学,我又不管。”

小半个月就攒造出了十几台织机,效率相当的高。

新织机造好之后,梁玉与吕娘子上手试了试,感觉还行。又招了一批女工来,渐次加入。

出乎意料的是,虽然是在农忙时,又要订长契,前来应聘的女工还是很多。她们里的不少人都是这次被从山里迁下来的杨仕达所招致的流人的家眷,杨仕达被逼反,起兵了就算是谋反了。她们的家庭迁居山下,与普通的百姓是有区别对待的。

考虑到安抚地方,没有很严苛地执行诛杀、流放、没为官奴婢等政策,也是算成了番户。官奴婢,一免为番户,再免为杂户,三免为良人。官奴婢通年服役,番户不需要。

袁樵用来修渠的劳动力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这样出身的人。袁樵向他们许诺,将功折罪,渠道修成,将他们再免为杂户,今冬明春还有开荒,一旦工程奏效,楣县的情况好转,也算他们的功劳,二三年内免他们为良人,与普通百姓一样的待遇。

这些人分得的土地并不多,他们与本就在户籍的百姓,甚至是流人不同,这两者都算守城有功的,分得的土地份额要多。新近下山的这一批人,分得的土地既少,为了生活也要需要一些旁的收益。

梁玉算是拣了个大便宜。

开始,梁玉不大敢把美娘带过来,美娘是个给官军带路、害杨仕达山寨被攻破的人。杨信还死了,美娘明面上的家族势力还削弱了。如果有人记恨她,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受得起?梁玉给她配了四个保镖,出门必得带着。

美娘现在就住在县衙旁的一所宅子里,这里原是杨仕达一个侄子的产业,被没收后自由官府处置。她死了叔叔,正在孝中。

美娘却又闲不住,她小小年纪已历风雨,想到自己的未来,不免有些发愁。她又有些旁的想法:【娘子虽然待我不错,她来头不小,终究是要回京城的。我去京城也是没意思,不如还在这里。先跟着她,看她怎么做事,我也好学一些,待她走后我也能收拾家业。】

杨信的丧礼一过,美娘便向梁玉要求,不想总闷在家里。

梁玉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很喜欢美娘的选择,考虑到安全问题,又踌躇了。美娘急了,道:“难道为了怕旁人说,还不活了吗?”

梁玉想了想,道:“那你跟我去作坊看看吧。”这也是有理由的,她做学徒的时候选择开铺子而不是去当地主,就因为知道种田需要的是大量男性劳动力,这个不大好控制。她爹能想着发家当地主,是因为有七个儿子,她不一样,她得找一个能靠钱和心眼来控制的事业。美娘如今的情况与她有些相似,不过美娘的出身比她当年好,难度应该比她低。

美娘方言讲得好,比起梁玉更有对付土人的办法梁玉是个外来者,努力学习着本地的风俗,美娘在这方面却有着天然的优势。

梁玉对吕娘子笑道:“看来以后这个作坊后继有人了。”

吕娘子建议:“那三娘何不收她做义女呢?也好给她一个倚靠。”

“不好,”梁玉摇头,“我还要再看看。方才不过是笑谈。”

“有什么不好?朝廷中的官员们,也常有招收义子的。程为一虽是个宦官,自家养儿子不提,也有些趋炎附势之徒认他做父亲的。”

梁玉道:“她有旧部,楣州杨家的,她舅家的。她的势力如果养成了……”

“三娘担心她会变成杨仕达第二?”

“吕师忘了,杨仕达才是她们楣州杨氏土司的第二,杨家也不是没有过女土司当家的。我刚才孟浪了,口不择言,若还有这样的事情,吕师一定要提醒我慎言。”美娘在其他的地方生存不易,只有在楣州和附近有根基。但是在这里,她一旦想要生存下去必然与旧有的势力产生联系。美娘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姑娘,她想干一些自己的事。这个性格很得梁玉的喜欢,但是梁玉知道,让美娘在楣州成势力,又未必是一件好事。

得慎重。

此后,梁玉与吕娘子再没有提及收养美娘的事情。梁玉却又将美娘带在身边,告诉她自己如何管理作坊等事。

吕娘子便取笑她:“还是心软。”

梁玉正色道:“不是。她虽然有那样的危险,却还没有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你看如今的楣州,还有土司吗?没有的。只要朝廷能将楣州治理好,就不会再有土司。美娘的将来,不在她自己,而在朝廷。楣州是治是乱,不在于她。若是朝廷能再派几个能干的官员来,也许我就不用这么担心,也能多一个女儿了。”

吕娘子不笑了:“是啊。”楣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与治理不力有着极大的关系。

“新来的官员该到了吧?”梁玉忽然问道。从平叛开始,朝廷应该就想到了这方面的安排。

吕娘子肯定地说:“是!按照邸报推算,又是紧急的任命,该到了。”

楣州刺史有王司马暂顶了,主要的官员就缺个司马,此外原本还空着一个县令,至少得派两个官员。朝廷重视之下,将其余的官员位置都补齐了。算算日子也都快到了。

梁玉道:“小先生说,这些人都是一时菁选,想来楣州的格局能够一变了。”

不意天不遂人愿,次日又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预定执掌邻县乌县的官员病死在了赴任的途中。

此时,旧式织机上卸下了织出的第一批十二匹布。

此时,两仪殿里,宋奇一脸严肃地对桓琚道:“臣举宋义为乌县令。”

第112章 京城来人

宋奇为自己的兄弟操碎了心。

他如今已有了自己的一股势力, 在京城这个藏龙卧虎的地界上算不上大, 终归是有了。宋义、宋果两个人与他既是同姓又是同乡还是血缘较远的同族, 两人很早就与他相伴,即便有了“新人”,宋奇还是将他们两个的前途放在了心上。

去楣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做官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干出实绩来上头不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假, 什么样的收获就得看各人的缘法了。譬如袁樵,他但凡做出三分功来,梁玉就能让皇帝和太子知道。在袁樵之前的历任楣县县令,难道就没有一个公忠体国想要治理好楣县的吗?当然有。可有人知道他们的一片苦心吗?当然是没有的。否则不至于让杨仕达发展到这般大的势力,朝廷才忽然有所耳闻。

宋义去楣州,是一个出政绩的好机会。锦上添花并不比雪中送炭容易,雪中送炭难在做决定, 除此而外毫无难度。好比给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一个饼, 他会记住。对一个终日锦衣玉食的人, 想让他记住一餐饭, 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如今的楣州,就是一个快要饿死的人, 显能耐。

如果不是宋果是个结巴,亲民官想干出政绩来需要良好的沟通, 宋奇都想把两兄弟一起打包送过去了!

宋义也很知道宋奇的一片苦心:“大郎放心, 我必会扎实干事。”

宋奇道:“一路保重。所谓富贵险中求, 你我皆是寒门, 想要显贵,如果不做佞臣就只好拼吃苦啦。”

宋义笑道:“我明白的。此去见了三娘,大哥有什么话要捎吗?”

宋奇道:“有什么话好捎?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啦。多多向她请教。在京城惹出些事情来不难,在楣州那样的地方还能一鸣惊人,就很不容易啦。去了多看多听多学,地方上做官与京城里很不一样。”

宋义道:“谁个不是从老家出来的?我都明白的。大哥,阿果怎么办呢?”只有任了地方官,有了政绩,才是实打实的硬货,谁个再说他“倖进”、“裙带”,都能拿政绩拍到对方脸上拍个鼻血长流。宋义做好了吃苦换功劳的准备,也自认不会做得差了,但是宋果呢?怎么办?

宋奇道:“先管好你自己吧,他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宋义也知道这事有些难,宋果不是一个谄媚的性子,他想谄媚都说不顺溜,咋谄?告别了宋奇,又去见宋果,对宋果道:“我这便去了,你在京里也不要灰心,总会有机会的。”

宋果比着手势,又写字,让他路上小心。脸上却不免淡淡的,他对自己的缺陷也怪绝望的。宋义便鼓励他:“既然这短处不好克服,不如磨炼长处。”

宋果憋出了一句话:“好。”

宋义又往梁府去,再帮忙带口信。宋奇比宋义的鬼主意多、消息也灵通,将收集来的一些京城的八卦传闻都让宋义带过去。宋义诧异道:“不是说不捎话的吗?”

宋奇笑骂:“真是木头脑袋!那能一样吗?捎话是捎着自己的话,明着拉交情。你带些消息去岂不自然?”

宋义受教,往吏部领了文书印信,装束上路。日夜兼程,只求快些到达楣州。时节已入了四月,再晚些,他就管不着什么事儿了,只能干瞪眼等秋收。没有亲自盯着春耕,他心里终归没有底。楣州向来不是国家赋税的重点,三不五时闹点小灾,风调雨顺的时候也是个下州,人口少、产出少。地方官的考核,这两条都是重点。

他一路上研读宋奇给的心得手札,看了一遍又一遍,结合自己在家乡的生活,也理出一些心得体会来。只等到任之后施展。

宋义到得非常巧,从京城到楣州,两千里的路他走了不到一个月就赶到。恰逢着张轨解除了对部分道路的封锁杨荣落网了。

杨荣的命不大好,投胎时投了个富贵人家,不想亲爹一时急功近利,全家成了反贼。他本被送走了,然而举目四望,却发现自己还是无依无靠的。其时并未天下大乱,他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朝廷大军行事也够绝,一举铲平了他的山寨,并且将杨家收聚的人口全部迁到了山下。

本地的根基都没了,还能做什么?再往别的地方流蹿也很为难。都是因为没有根基。

杨荣思来想去,还是需要一个军师。他就想到了苏征,苏征一直以来称得上算无遗策,阻止杨仕达与京城的直接接触更是有远见。可惜当时杨仕达没有听,杨荣自己也犹豫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对师傅言听计从。】

杨荣想到的是劫囚。苏征曾教他读过一些刑律,也给他讲解过一些朝廷的政令与做法。杨荣知道,像他家的这种情况,他的叔叔、兄弟们,包括苏征,现在都不是本地可以处置的了。如果还在战时,或许“从权”,出于需要,部分匪首会在当地处决。现在战事基本结束,他们一定会被押往京城。

杨荣打算在押解途中下手,派人乔装往沿途打扮。他手下的人皆是本地土著,换身衣裳转脸就是普通百姓。

这一日,一个手下面带喜色地奔回来,向他汇报:“大郎,有咱们的暗号!”

杨荣怀疑地问:“是真的吗?”

“是,都对上了。”

杨荣还是担心有人出卖他,派人再联络,自己却不出头。对方的暗号也是时断时续,兵者,诡道也,张轨在这方面是个老狐狸。时不时放一点消息,作出被追捕得很紧急的样子来,一点一点地引诱杨荣进入陷阱。

如此过了将近两个月,才将杨荣一网打尽,顺利收官。

宋义入城,正遇到张轨出城。抓到了杨荣是一件大喜事,这代表着张轨可以回京了,他将人往黑牢里一关,很厚道地没有让杨荣与苏征对质,自己却跑到楣州城里来亲自找袁樵。

张轨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他比桓晃的资格老,因桓晃做坏了事情,临危受命来收拾烂摊子的。岂料准备好了大干一场,到了发现匪首已经伏诛,他就剩下个扫地洗碗的工作,约等于白跑一趟。张轨也不大甘心。

如今杨荣落网,代表着这一桩起兵的叛乱在军事上画上了句号。但是对张轨来说,这是不够的,他希望能够在将一干人犯押解上京交予有司之前,先拿到一些供词。他和他的手下对审讯不是特别在行,拷打是会的,手上的人犯又不能打死。这个前提之下,对审讯技巧的要求就变得很高。

张轨找袁樵来了。

袁樵当过御史,还是崔颖的手下,对审讯一定很有心得。张轨进城就要找袁樵,要借他审案的本事。到了县衙才知道,袁樵出城下地去了,张轨带着亲兵,一路呼啸去找袁樵。宋义完美地与袁樵错开了。

到得楣州,先见王刺史。王刺史一看他是个独眼龙,先诧异了一下:【怎么朝廷现在对楣州还是不重视吗?派了个独眼来。】待与宋义对答两句,方有些改观:【唔,倒有些才学。】

王刺史自家升了刺史,仕途跨过了一道坎儿,抑郁之气减了不少,对宋义道:“楣州百废待兴,正需要宋郎这样的英才。乌县已有五年没有县令坐镇啦,我的意思,你先在这里住两天,将州府里有关乌县的案卷看一看,心里有个数才好做事。楣州情况不同京师,与富饶丰腴之地也有些不同,袁郎近来于治下有些心得,你或可访问他,请教一二。”

王刺史也想趁这股东风将楣州治理好,也为下一步的升迁攒点资本。

宋义很快判断出王刺史不是一个会给他下绊子的上司,很有诚意地谢过了王刺史。因王刺史对他释放了善意,投桃报李,宋义对王司马道:“好教府君知道,下官启程前听说,吏部正在为楣州选派司马。”

王刺史关心地问道:“宋郎可知选的是谁?”

宋义抽了抽嘴角:“当时说的是,萧司空的三公子,也不知道后来改了没有。”

王刺史大为紧张:“什么?司空之子?他来楣州做甚?”

关于这个,宋义自己也不清楚,简要地说了一下萧度的情况:“三公子前阵子养病,近来痊愈了,总要有个出身嘛。”

王刺史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楣州穷乡僻壤,如何司空公子会来?”难道是萧司空要倒台了?不能够啊!从邸报等等的消息,以及朱寂、梁氏兄弟的话语里来推测,萧司空现在非常的安逸,圣人也没有要动他的意思。

宋义道:“下官人微言轻,只知道这些。或许到文书下来又换了人也说不定,不过,司马终归是要有的,还请府君早些做好准备。下官告退。”

“啊!来人,送送宋郎。”

宋义亲切地看了王刺史一眼,出了州府就去县衙投帖。

袁樵不在县衙,帖子落到了两位夫人的手里。

杨夫人道:“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既是将来的同僚,不如先管待他住下?佛奴要做事,一是上司,二则乌县的县令也需要交好。”

刘夫人道:“派人去看看他的行装,如果不齐,咱们也资助他一些。”被派到楣州来的官员都是受苦来的,像梁玉那样拖着车队的实属罕见。

宋义的行李并不夸张,这也意味着确实少了一些,袁府匆忙地准备着。袁先又被派了出来接待宋义。宋义知道他将是梁玉的儿子,对袁先颇为有理,也暗中观察袁先。

袁先并不了解宋义,既然是父亲的同僚,他便执子侄礼。见到宋义一只眼看他,既不惊诧也不轻蔑,小小年纪已有了一点袁樵八风不动的样子。

宋义心道:【此子颇有城府!】

袁先也将宋义打量了一回,心道,【此时能来楣州,他恐怕也不太简单。】依礼与宋义分了宾主,解释道:“家父近来总是在工地上,晚生已派人去请了。只是张老将军先前来过,他也有事寻家父,恐怕家父会先去他那里。”

宋义笑道:“无妨,无妨,小郎君或许不知,我与令尊也算旧识。借问一句,三娘是还住在府上吗?”

袁先露出诧异的神情来:“世叔认得娘子?”

宋义露出一口白牙:“以前曾在梁府做过西席。”

袁先不知道这一段故事,仍然答道:“娘子也出城去了,世叔恐怕也不得见。不知世叔能在楣县留几日呢?”

宋义道:“三、五天总是要的。”

袁先道:“待家父与娘子回来,晚生必会转告他们。”

宋义又打听几句梁玉的事情,袁先有些警觉:【好好的,打听别人家的娘子做甚?哪怕是西席,也该收敛一些。】只说:“梁家两位舅舅也来了,晚生这就派人去请他们来!”【就问娘子,不问舅舅,我看你不是个好人。】

宋义道:“那,也行。”

【什么叫也行?!】

梁大郎与梁八郎都在城里,两人又被抓了壮丁。番匠们会造犁了,他们又被拉去造织机,织机造好了,梁玉又让他们帮忙改进纺车。梁大郎的内心矛盾万分,一方面干这些事情很顺手,很容易取得成就,令他心情舒畅。另一方面,他已经是个官儿了,再干这个又觉得有失体统。

恨恨地想,【这个妹妹真是生下来折磨人的,不见的时候想她、担心她,见面了她总要上天、折腾,一点也不想见了!】

袁先派人来请,梁大郎不必再被矛盾折磨,大外甥真是一个做梦都想要的标准的好儿子。梁大郎放下锯:“就来!八郎,走了!”梁八郎听说宋义来了,开心得不得了:“宋先生也来了!太了好!三娘以后也有个熟人了!”

梁大郎道:“那你还猴成这样?帽子戴好了,等会儿跟宋先生多陪些好话,请他多帮着照看三娘。女孩儿家,身边没个娘家人哪儿成呢?哎,快,派人去找三娘回来!”

“知道知道,我自己去找三娘,还快!”梁八郎一蹦三尺高,跳上马就出城去了。

一大早,梁玉带着美娘与吕娘子等出城去看她的作坊。新的织机也造好了,梁玉正准备淘汰旧式的,统统换上新式的。

这件事情她做得很急。

掐指一算,杨荣落网,顶多再扣个几天,无论审不审得出口供,张轨都得派人把这一批人犯打包押到京城受审。人犯落网,封锁交通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朱寂一个东宫的正经官员也就得走了。梁家兄弟也不能就在楣州长住了,多半是要一道走的。

梁玉有一个小心思,她知道家里人担心她,有心多织些布匹出来,让他们带到京里。一来给楣州的布打一个广告,方便日后贩卖,她计算了一下成本,按照她这个生产方法来,楣州即便离京城较远,路费颇高,但是由于织造得快,效率高,价格上还是有竞争力的。二来也好让京城的亲友知道,她在楣州也能过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