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樵没话找话:“刚才听到笑声,什么事这么开心?”

“想到有事能做,就很开心,”梁玉笑道,“到了。”

萧度的出身比这二人都高,官职比袁樵还大,却一直不声不响跟在他们的后面,新奇地打量着一切。跟到了河岸边上一看,什么都没有。萧度眼珠子一转,装作看风景,往一边走了几步。

袁樵已经开口了:“要给我看什么呢?萧司马都好奇了。”

被点了名,萧度就不能再装不知道了,扭过头来说:“啊,对。今日王刺史命我过问一下各县的事情,袁郎离我最近,自然要找上他的。他那里正要修葺粮仓,三娘这里又是什么事情呢?”

【亲天,王刺史人不算坏,顶常见一当官的,你们别把他玩死了。】

王刺史做司马的时候就万事不上心,执掌楣州是赶巧了,治下头一个县令是袁樵,那就不是王刺史能掌握的人,再来一个宋义,心眼比不上宋奇,对付王刺史也是够用了。如今再添一个萧度,后台够硬,人虽飘一点,做官这件事上却比王刺史还老到。他们个个有自己的想法,恐怕没一个会对王刺史言听计从。王刺史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祖宗缺了德,遇到这一伙人。

萧度这人话里有话,他什么时候这么乖巧了?王刺史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是司马,原是上官,想了解情况根本就不用再拿王刺史来说事。

袁樵点点头:“萧郎放心,一旦有事,我必会禀报的。”

【合着你们还真的要弄王刺史呀?】梁玉鼓鼓脸颊,指指河岸:“你们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先看我的事情吧,我在琢磨着建个水纺车。”

“那是什么?”袁、萧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梁玉道:“唔,还没造出来,我也不知道怎么造,也没见过,也不知道世上之前有没有这个东西。就是想,既然有水碓,为什么不能有水纺车呢?水纺车多了,跟水碓一样,会不会碍事儿?你们正在治理楣州,别与政令相左了。”

水碓这二人都知道,举一反三也推测出水纺车是什么了。萧度问道:“还没造出来?那……”你还说什么?袁樵修粮仓可以称为未雨绸缪,梁玉这个简直是拣个鸡蛋就做梦当了财主。【1】

梁玉道:“等造出来就晚了。”

萧度还是不赞同,政务、官场上面他还是有些自信的:“至少要有个眉目吧?这可不像你了。”没点把握就胡扯,不是梁玉的为人。

“水碓是把人力换成流水,水纺车也不过是把脚踏纺车的人力换成流水,这道理对不对呢?”

“也……对?”

梁玉耸耸肩,那不就得了吗?关键的问题就这一个,她给整明白了,其他的就都不是事了,不是吗?水碓已经做出例子来了。

袁樵站在河边沉思良久,忽然问道:“这件事情要做成,非能工巧匠不得,找着工匠了吗?”

萧度吃惊地道:“你要给她造这个?”

袁樵道:“不过帮忙找几个人罢了。”

萧度想了一想,道:“楣州这里的工匠恐怕不得用,让他们照着式样攒造是绰绰有余,要造个新东西,想让他们赶得上三娘的想法,难。”跟得上梁玉的脑子的人原就不多,楣州偏僻,翻不出这样的人来。

萧度续道:“既然跟不上想法,就用技艺来补,找更熟练的工匠来。我倒知道京城有几个,回去我便写信,人不日便到。”很短的时间里他就权衡出了利弊,在楣州,地头蛇不是王刺史,得是袁樵和梁玉,他倾向于是梁玉。袁樵是她未婚夫,宋义是宋奇的人,宋奇与梁氏的渊源从梁氏入京后不久就开始了!

萧度能毫无顾忌地腹诽王刺史,一是认为王刺史能力有限,二是认准王刺史势力不大。梁玉就不一样了,她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找个工匠,哪怕是九州四海最心灵手巧的,对萧度而言都不算个事儿,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代价。

梁玉心道:【看来是真的开窍了啊!谢天谢地,终于可以放心了。】也真心实意地感谢萧度:“那可真是拜托啦!我原本还想自己琢磨琢磨的,现有了能人,我可省心了。”

萧度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若真能攒造出来,也是利国利民的。”

水纺车还没造出来,河水两岸还是那个模样,萧度与袁樵又说了一回水利上的事情。萧度虚心地与袁樵讨论:“年年挖河终非长久之计,不若一次做好,譬如水渠,或石砌,或砖垒。做的时候难些,却是持久耐用。”这才是能让子孙后代都看得到的口碑。

袁樵道:“那要仔细统筹,且不能急,否则便是□□了。”

“这是自然。”

两人说了一回河工,日头上来,照得人身上发火,袁樵便提议回去慢慢筹划。萧度识趣地不打扰他二人,上马挽缰一抱拳:“我回去便写信。”

回到住处,侍从牵走了马,管家来问:“郎君,饭摆在哪里?”

“热得我且不想吃,写完信再说罢。”萧度随意回答,快步走进书房。书童磨墨的功夫,萧度的眼睛盯着墨锭在砚池里转,一面打着腹稿。墨磨好了,萧度提笔,一气呵成。信是写给萧礼的,萧度将楣州的情况与自己要做的事情、请托的事情都写了出来。最后懊悔自己当年不懂事,真是井底之蛙,“于今始见汪洋”。

写完晾干,萧度认为自己写得无可挑剔了,折好,装进信封里,封上漆印,翻过来提笔在信封上要写上萧礼亲启的字样。恰在此时,一个亲随脚步匆匆地过来:“郎君,那一位小娘子,已经往生了。”

“啪”萧度手里的笔掉在了封皮上:“哦,知道了。”萧度低下头,慢慢折开了信封,重取了一个新的,装好信封上,重写了兄长的名字。

“知道了。”他重复了一句。

第116章 初见成效

京城的时序较楣州略慢上一些, 楣州的暑气已经十分明显, 田间劳作的人已是一半光着膀子一半只穿坎肩, 京城的人还能穿得住单衣、戴得住头巾。

衣着整齐的仆从取了信函,细步快趋,站到了书房外面。看守书房的侍从见到来者, 从穿前长廊走到庭院里, 问道:“有给郎君的书信?”

“是。楣州来的。”

侍从专职看守书房, 管着萧礼往来信函、文书的收发归类, 对萧礼的往来关系颇为熟悉。“楣州”二字入耳, 背上的皮肤便绷得死紧:“快些拿来。”

接了信函, 一看上面的字迹认得是萧度的, 侍从不敢怠慢,将信件分到紧急的一类里, 写了张签子夹好。拿钥匙开了一只匣子, 将信装了进去再锁起来, 又往一本手账簿上记录下来。手账簿分几栏, 分别是收信时间、信函来源地、寄信人、何人转交等几类。

待萧礼自大理寺回来, 见过父母、处理了些琐事, 坐到书房里的时候,侍从上前, 递了一张写着数行事项的纸张来:“郎君,今日一应往来的信函文书都在这里了。”

萧礼扫过一眼, 指着“楣州”二字道:“这封信呢?”

“已在匣中。”

萧礼点点头, 取了钥匙开了匣子, 抽出萧度的家书来读。看信之前,萧礼的心情是忐忑的,他对能否成功改造萧度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萧度太骄傲,如沉下心来,以萧度的资质做好楣州司马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有逆反心理,南辕北辙岂不令人头痛?

看完了第一页,萧礼的心落回了肚里萧度的笔触很沉稳,直接说楣州与京城全然不同,京外别有天地。【这个傻子,又不是没有出过京,到现在才知道京外与京内不一样,看来以前是没走过心。】那便代表萧度现在走心了,萧礼不自觉地面带微笑。

家书的描述确实走心,萧度写了他到楣州的经历,王刺史的平庸、张轨迫切回京的愿望、袁樵俯身做事、两位夫人待他也挺宽容,以及被梁玉鄙视了一回。萧度写得详细,也是为了向萧礼表白,证明自己现在走正道了,向家里呼叫支援绝非胡闹。

末了,萧度向萧礼、萧司空提了几项请求和建议:一、王刺史是个平庸之辈,楣州若要成为富庶之地,恐怕是不能靠他的。主官平庸,袁、宋又干练,担心楣州会有矛盾,如果政事堂有什么安排,还请慎重。二、“亏欠刘氏良多”,请求代为转圜,同时由刘及李,请大嫂代为看望未婚妻李氏。三、梁玉要造新式的纺车,他打算帮个忙,请家里找几个能工巧匠。

萧礼边看边点头:“看来是有些长进了。”将信放到一边,萧礼记下了这几件事情,预备向父母禀告完了之后再做答复,心里已对几件事有了安排预案。接下来便是处理惯了的许多事务,萧礼一头进无边的难题里。萧司空渐渐放手让长子接管了不少原本由萧司空亲力亲为的事情,萧礼自己的公事也不轻松,杨仕达一案的主犯都押到了京城,萧礼为审这桩案子忙了个不可开交。

将要掌灯了,侍从来催促:“郎君,到晚膳的时辰了。”

今天萧家不开宴,萧司空将“韬光养晦”执行得非常自然,饮宴待客的次数明显减少了,示人以“年高,养生,不可饮酒纵-欲”的形象。这与他的实际情况很符合,萧司空的年龄到了可以自称一声“老夫”的时候了。

家族内的事务也渐渐移到了长子萧礼的身上,萧司空有意助长子树立权威,自己盯着另一件事情。

自打萧度出了事,萧司空与大长公主夫妇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儿孙来,在家中随心所欲的大长公主也将规矩重新拣起来。

晚饭照例是一起用。子孙排序,依礼而进,食不言。吃完了饭,萧司空啜着清茶,过问儿孙一日的公务、课业。

萧礼道:“圣人催促杨仕达一案早些结案,好在崔中丞与张老将军已取得一些口供,楣州亦有文书到,除了时间紧了些,倒不是很难。唔,三郎来信了。”

大长公主身子微微前倾:“他对你说什么了?”萧礼猜,她下一句可能会是“还要不要好好教训他?”

萧礼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看来是长进了一些,也知道自己之前荒唐了。”

萧司空哼了一声。萧度也给父母写了信,只是信写得极标准,又正式,官样文章地承认了自己之前太不懂事,又表决心说会好好做官,大长公主第一个嫌萧度敷衍,萧司空第二个怀疑萧度还有事没老实交代。

大长公主性急:“你给我仔细说来!”

萧司空道:“哎,不急不急,到书房来慢慢说。二郎!”

萧绩“铮”一下坐得笔直。他因鲁莽受过罚,近来又重新得到了任命,被萧司空设法放到了崇文馆去。崇文馆是个与弘文馆差不离的地方,萧绩不是一个很坐得住的人,不幸顶头的上司由亲爹兼任,天天看书、天天校书,差点没看成个斗鸡眼,苦不堪言。

“阿爹知道的,我们就是校书……”

萧司空目光扫过来,萧绩抻直脖子咽了口口水:“我、我预备整理本朝实录!”皇帝表兄眼看步入老年,是得整理一下了。

萧司空没骂他,接着问孙子,长孙可以有荫职了,萧司空没让他出仕,依旧压在国子学里老实读书。到了孙子辈,萧司空的态度就和蔼许多,关切地问了两房五个孙子的功课,又对大长公主道:“孙女儿们的功课也不要疏忽了,多读经史。这几年妇人办的傻事,坑害夫家、娘家的可不少,我家女儿可不能这般。”

大长公主道:“知道。”

日常的事情还有最后一件,萧司空扶着侍从的手起来,侧过半个身子,向大长公主伸出手,将她拉起来。才威严地说:“大郎、二郎,跟我过来。你们几个,再去温习功课。”

大长公主就势跟进了书房。近来萧司空的书房安静了许多,往日门庭若市,经过筛选被带到书房来的官员也不少,议论的都朝廷大事,现在却很少见到这样的场面了,多半是自家人、极亲近的门生。今天更妙,只有这一家四口。

父母上座,萧礼与萧绩垂手而立,萧司空问道:“他都说了什么?”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许多话宁愿与兄弟姐妹、朋友、同学讲,也要瞒着父母,仿佛跟父母说了自己就比别人矮一截似的。萧礼说的都是萧司空与大长公主的信上没有的,萧绩动动嘴唇,被萧礼扫了一眼,老实闭嘴不敢动了。

萧司空道:“这是废话,楣州刺史若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杨仕达怎么能招到这许多流亡之人、还敢与朝廷讲价钱了?”

萧礼道:“他能看出来,可见也是用心了的。且自刘氏退婚,他从不曾提及此事,如今自己讲了,可见是正视自己的荒唐了。”

萧司空摇头道:“年轻人不怕不明白道理,就怕没有毅力。知道了有什么用?一时做到了又有什么用?再看下去!唔梁氏又怎么了?”

“信里说是建了一个纺织的作坊,很有条理。”

大长公主道:“那就帮呗,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多找几个给她。我看老三有点缺心眼,怎么不与我讲?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盟友的选择是很重要的,梁府可能不大值得,梁玉就很值得交好了。大长公主到现在还后悔竟让丰邑公主抢了先,她的护卫难道不比丰邑公主更多、更好吗?

织布是件正经事,萧司空也默许了,又问了杨仕达案的审讯情况。萧礼办得无可挑剔,萧司空含笑点头,又将萧绩拎出来:“你呢?能想到实录,是你长进了,然后呢?”

“就……先看实录。”

“看、看、看,知道怎么看,怎么整理吗?”

“春、春秋笔法?”

萧司空对儿子毫不客气,将积攒的嘲讽全送给了次子:“哦,学起圣人来了?觉得自己能写《春秋》了?我能借着你的大作名垂青史吗?”

那是不能够的,萧绩的学问在这一批贵介子弟里都算不上顶尖:“那个,儿子只是见贤思齐嘛。”

萧司空骂道:“一个两个,都是自作聪明!你的学问够吗?”

“不、不够的。”

萧司空不骂了,长叹一声:“唉,那要是不够,该怎么办呢?”

“举、举贤才?”

“你要找不到贤才怎么办呢?”萧司空白了他一眼,“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不会老老实实的吗?”

“啊?!”

“做事第一是谨守本份,造房子先要夯地基,房子能建多大、多高,全看地基有多实。实务就是你的地基。”萧司空又变成了个慈父,对儿子谆谆教导,务必让萧绩放弃捞偏门的心思。

一日的教诲结束了,萧司空觉得有些疲惫了,自我解嘲地道:“直到几年前,我还觉得自己的精力很旺盛。不想一闲下来,却是越闲越懒了。罢啦,散了吧。”

有了萧司空与大长公主的首肯,别的事情还在云里雾里的时候,萧度许诺帮梁玉找的工匠已经被塞进马车送上路了。

京城是巧匠汇集的地方,大长公主发话,家令带人长驱直入,办好文书拿到被征调的工匠面前,这些工匠才知道自己要被发到两千里外做活计。

“饶命啊!小人什么违法的事情都没干!”被征调的工匠无一不是面如土色。楣州,正经流放的地方,两千里的那种!他们因为手艺好常被贵人叫到府里干活,做活计不偷工减料,也没听说造出来的东西有什么事故发生,更因只埋头做活,也没机会去得罪贵人,怎么就流放了呢?“小人冤枉啊!

大长公主的家令冷哼一声:“是好事!”

【你哄鬼!牢头还会一边送鸡腿一边说“明天是你的好日子,今天吃顿好的”呢!离家两千里算个屁的好事!】

工匠更害怕了,直到家令搬出一堆钱来:“不白用你们!你们去了,这些是给你们家人。”

工匠们这才收下钱,咬牙答应了。回到家里,男女老幼抱头痛哭,哭完了老娘老婆还得给他们收拾铺盖卷儿,弟弟儿子徒弟还得帮忙清点工具箱,该走两千里还得走两千里。

【现在砍了我的头也值了,就是将我卖了,也换不来这许多钱。】带着“你给的钱足够买我的命了,家里人能过得好点我死了也不值”的光棍心理,工匠们上路了。

一路辛苦自不必言,路远长程,互相聊天权作消遣。这一行木匠共有五人,三老两少,三个老的也不过是五十上下的年纪,一个姓张,另一个也姓张,两人认了个本家,一个行九,一个行六。行九的年长,行六的小一岁。言谈间便有“九哥”、“六弟”的说法。第三个叫赵榫,挨不上这个本家,不过他有一个徒弟十分孝顺,见师傅被征召了来,也自愿跟随伺候师傅,这又是二张所艳羡的了。

最后一个年轻的钱同是木匠里的一把好手,年轻,在木匠一行里前途光明,正受着同行的羡慕嫉妒,冷不防因为太出挑被踢了两千里。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就一路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晚上闲得没慌,取一截木头,慢慢做着各种手工。木匠手艺是他的饭碗,不管到了哪里,手艺都不能丢。

天气愈发的炎热起来,路上越走越热,行程刚过半,张九便病倒了。放在车上再走一百里,愈发不行了。“押送”他们的人十分着急,将他们带到附近的一座大城里延医问药。又耽误了几天的功夫,张九一口气没提上来,竟客死异乡。

“押送”者还算有良心,一口薄棺,胡乱寻了个寺庙,便是张九一生的归宿了。钱同的心里沉甸甸的,远远望一眼寺里的塔尖,又被“押送”者催促着上路了。

到楣州的时候已经是六月末了,夏天将尽,楣州依旧热得死狗。尽管心中不乐,听说楣州到了的时候,钱同与张六几人还是露出了一点喜色终于不用颠簸了。赵榫低声对徒弟方卯说:“仔细些,看清这里的手艺。”

方卯道:“师傅,我都留意了,没什么精致的活计。这驿站都是常见的手艺,就是用料与咱们常见的不大一样。这里的木头保养怕也不同。”京城稍干燥些,木器要保湿,楣州明显的闷热,防潮又成了重点。

赵榫道:“看了城里的再说。”

四人被送到了楣州城,大长公主府的人先去求见萧度。木匠的事从未有人与王刺史提及,人来了也就谈不上向王刺史汇报。负责降木匠送来的人与萧度颇为熟识,说来惭愧,大长公主把萧度往黑屋里一关,负责看守、照料饮食的便是此人,三十来岁,姓王,现做着大长公主的家吏。

再次见面,两人好似都忘了黑屋这一段。王家吏给萧度行礼,萧度客客气气地还了半礼,问道:“家中一切安好?”

王家吏道:“都很好,殿下听说司马锐意进取,开心得几乎要落泪了。”

萧度叹道:“是我年少轻狂,累得父母忧心。”

王家吏安慰几句,将家书转达给萧度,继而说起正事来:“原找了五个人,四个是熟手,一个是自愿侍候师傅的学徒,不合路上病死了一个,如今只有四个人了,不知您要如何安排?”

萧度道:“安葬了吗?”

“司马放心,他们离京的时候,府里已经给了重金。下官也给病死的人收敛安葬了。”

萧度道:“时也,命也。你回京后,再与他家里些钱,将他葬在何地告诉他的家人。”

“是。”

“人在哪里?”

“正在堂外。”

萧度与王家吏又办交割,将张六等人安顿在准备好的院子里,四个人住一个小院子,一人一间房,不用自己开火,萧度给安排了个送饭的,一日三餐从萧度的府里送过去。萧度道:“先这么安顿下来吧,待见过了那位小娘子,她要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四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一头雾水地被送到了作坊边,几人都猜这是要让做什么活计。张六以为是要造桥,赵榫觉得是是造别业,他一路往南发现建房的材料用木的越来越多,不似京城及往北夯土的居多。钱同则觉得是要造水碓,因为靠近河流,而造船又有专门造船的工匠。

梁玉正在作坊里,她的作坊又经过了一番扩建,织机到了百张,纺车却在她有意的控制之下并没有添加太多。她拿钱去收丝麻线,按品质给钱,买了线来再由自家的女工织成布。附近的妇人在自己家里做活也能补贴家用,只消过几日拿纺好的线到梁玉指定的地点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即可。

今天又有一个妇人来求梁玉:“能不能先赊些麻与我,我在家里纺了,再拿来,您看着给点工钱。”她的妹妹在梁玉这里做纺线工,她因家里有年迈的婆母卧病在床要照料走不开,又想做点零工存点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人穷的时候是要不起脸的,妇人腆着脸来求通融。小一些的作坊轻易是不会允许的,一旦做工的人起了贪念卷了东西跑了,于小作坊就是不小的一笔损失。

梁玉道:“你先纺两轴看看,交给那边王大娘,她说你纺出来的能收,我便允你这么干。”

妇人跪地磕了一个头,爬起来去找王大娘领浸好的麻来纺线。妇人离王大娘还有十步,萧度带着人来了。

【人比上个月又多了。】萧度默数了往来作坊取货的人,心生感慨。这里产的布行销整个楣县,每天都有十数台织机往下卸出织好的布帛,隐隐有了要将整个楣县用布都包下来的趋势。

萧度比王刺史还要扎实,王刺州也往郊外田地里走过几遭,萧度则将楣州几个县都转了一遍。王刺史已约摸能够说出楣州户口、田亩等数,萧度则能估计出这些人里上等富户有多少,中户有多少,下户有多少,等到朝廷要开始收税了,大概的赋税能征到多少。

据袁樵说,王刺史对征税还算乐观,但是萧度却对王刺史的结论嗤之以鼻:“怎么可能有这许多?!还有许多工程要做,和雇也要耗费钱帛。刺史说的那是上州的数目,楣州是下州。照着上州去收税,又要加徭役,不是事情干不成就是将人再逼进深山里。”

梁玉与袁樵都对萧度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萧度过来,梁玉依旧亲自去迎接。萧度道:“幸不辱命,人我给三娘带来啦。”

梁玉大喜:“小先生只给我找来一个钟九,至今也没有造出我要的东西来。王大娘总管我要丝麻,这下可是解了我的围的。”

张六等人这才知道自己要给谁干活。梁玉的大名在京城生活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过她真人的却没有多少。将人与名对上了号,张六等人面面相觑:这可不是一个安份的人呐,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梁玉对他们一笑,四个齐齐打了个寒颤。

梁玉道:“事情就拜托你们啦!”

张六等人低头弓腰:“敢问娘子,您要造什么呢?”

“水纺车。”

【就知道这活不好干!这是啥?没听过啊!我要是没听过,多半这东西就很稀罕。】

何止稀罕?以前就没人造出来过,梁玉让他们去造:“木料我已经给你们备下了,帮工一声招呼也都有,你们说吧,要多少!”梁玉有底气说这个话,她的作坊盈利可观,布在楣州的销量很好。因为每一次工序都是选最熟练、活计最好的人去做,她的布质量就比别人的好。又是管理得宜,作坊的产出也高,每天都有新布下机,布就是钱,而女工们的工钱并不高。

从此,张六等人就被扣在了河边。梁玉给他们搭了个工棚,活计在那里做,天黑有车送进城。梁玉有想法,几人有工艺,梁玉才将要求说出来,几人已经差不多有了个腹稿。楣州的工匠听到梁玉的想法的时候也有腹稿,所不同的是,张六等人有将腹稿变成现实的能力。

他们经过反复的试验,在衔接上又加几个零件,秋收之后,巨大的水轮在河上立了起来。张六等人最后建起来水力纺车极大,水流冲击水轮,带动了轮车,一次能同时转动二十余轴纱锭。而现在的脚踏纺车,至多能同时带动五枚。

水轮吱吱地响,梁玉从水轮一路走到纱锭前,看着二十几支纱锭不断旋转,大喜过望:“成了!还要劳烦你们几位再造几个,事成之后,你们要想留下来呢,我绝不亏待,要想回家,我与你们盘缠,如何?”

张六等人累日劳作,极想归家,说:“我等愿意回家。”只有钱同想了一想,问道:“娘子还有旁的东西要造吗?若是有,我就留下来。”

梁玉道:“那你就留一留。不过要缓一缓,我得先将眼下的事情理顺了。”有了这种纺车,整个工序人员的配置比例肯定要变,向外收丝麻线纱的事也得改。从她这里领料做活计交货的人生计也要受影响。她可以不管这些人,但是这是楣县,是袁樵治理的地方。穷到领料做活计的人,断了这赚钱的门路会变得更穷。穷人多了,对地方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再来是水力纺车,肯定还会有人仿造。硬按着头不让人去仿造也费劲,说出去还不好听,怎么处理也得谨慎。

暂且是没有精力去造别的东西的,即便她想,也得先消化完了水力纺车的影响再去造。

梁玉先给张六等人酬劳,将钱同安置了下来,继而去向萧度道谢。

她与萧度也渐渐混熟,王刺史以为自己已经很操心却经常操心不到正题,或者看到正题踩一脚他又走了,反是萧度虽是副职,统筹上比王刺史还要能干一些。几县的县令想与邻居们协调干出些政绩来,还真离不了萧度。

梁玉到萧度府上的时候,袁樵也在,两人正在商议两道政令:一、禁止溺婴;二、组织生徒、贡士的选拔。

他们说话也不避梁玉,反而跟她提了这两件事。梁玉道:“恭喜恭喜!”

萧度奇道:“何喜之有?”

“看来楣州今年是丰足了,否则无法禁止溺婴。百姓安抚了,就要安抚士绅,士绅安抚完了,楣州也就大治了,是也不是?我再为你们添一件水纺车造好了。丰收完了,还得想法子富呀。”

第117章 各有所长

无论是宋奇, 还是萧司空父子, 他们给予袁樵、萧度的建议、教诲都是先劝课农桑再谈其他。萧度吃不准梁玉这番话是她的“小先生”教的,还是她自己想的, 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知道这个道理。

萧度微笑道:“不错。”

梁玉见过苏征,想起来苏征的不平, 遇到与取士相关, 不由多问了一句:“贡士要怎么选, 又能选出多少人呢?”

萧度有点摸不着头脑,看了袁樵一眼,答道:“当然是考试啦。生徒一种,民间士子一种, 都是可以参与选拔的。至于选出多少人,也是看他们有多少才学,才学不够, 选出去徒惹人笑。”

凡官办的县学、府学的学生称为生徒,他们与民间士子身份上不同,两类人分开选拔,选出来的人就是贡士。这算是古之遗风的变种,即地方向朝廷进贡人才。两类出身的人到了京城, 还要再参加考试, 选中者才能做官。这两类人, 对其出身都有要求。

梁玉曾询问过这方面的问题, 也稍有研究。但是取士这件事情, 一则她可以咨询的袁樵、吕娘子自己懂得也不算太深,二则没有亲见过,也不敢说自己就真明白了。萧度不一样,他虽然年轻,长在萧司空身边接触的肯定都是更高端的内容,有机会当然要问。

梁玉又问:“每年朝廷会取多少人授官呢?”

“唔,二、三十人总是有的吧,”萧度想了一想,“皆是一时英选了。各州县的贡士到京中参加省试,再通过吏部的考核就可以授官了。”

梁玉再问:“那选不中的人,还有别的出路吗?”

萧度微微变得严肃,以他的经验来看,梁玉问的问题应该都有其原因:“这个么……或得大臣、贵戚青眼举荐,或是回乡、寄寓他处继续攻读来年再战,又或者回乡生活。还有一等人,从小吏做起,做得好了也可为官这样的出身就为士人所不齿了。为什么这样问?”

他与梁玉是两个世界的人,既没有吃过生存的苦,也没有经历过楣州的乱,并不明白梁玉问这样问题有什么用。要什么出路?能读得起书的,保底也是一个富家翁。真正贫穷的人家,饭都吃不起,还谈什么读书?

梁玉道:“朝廷能够多取些人做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