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小心地问:“要是考过了呢?”

“那就荐上去吧。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有真才实学的,如何不用?商君也是通过贿赂才得见孝公的,怎么出现的不重要。哪怕生气,我也做不出来故意压抑人才的事情。锥入囊中,总是会出头的,又何必去拦呢?”

梁玉想了想,将要说出的话又给咽了下去。【偏偏我现在还不能动弹!】不然她想上一回天。

袁樵与妻子说了一回公务上的烦心事,出来又是神清气爽,跑到前面再接见道贺的宾客去了。非常巧的,遇到了萧度正与宋奇在说话。

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一个是前上司,一个是现上司,同时出现显得怪异。两人虚伪地寒暄,看到袁樵出现,面上不露心里都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出身、经历、阅历全不相同,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冲袁樵奔过来的时候,很自然的一人一边,给人以老死不相往来的错觉。

袁樵心里翻了个白眼:【他们俩怎么凑到一起来了?】

萧度纯是来道贺兼帮忙的,梁玉做事漂亮,晋国大长公主赞不绝口,孙女儿交出去了,又把小儿子赶过去沾点聪明劲。宋奇的心事就多了,他不是个正人君子,再装刚直不阿也不像。皇帝的姨母是要继续交好的,亲自到下属家里道贺也不觉得丢脸。他手里也攒了一把条子,顺道来看看袁樵这个难兄难弟,找点心理平衡。

第152章 我当珍惜

宋奇与袁樵交情并不深, 见面寒暄之后只说道贺的事情, 萧度在一边看了, 心道:【怪不得阿爹说宋奇这个人心术不正, 一个上司给下属来道贺还这么的……】宋奇才不管萧度怎么想呢,他对萧度的评价也高不到哪里去。

袁樵夹在两人中间, 心道:【看你们两人这个样子,就知道朝廷上为什么争执起来了。】

朝上的争执也很有意思, 三位执政没有倚老卖老故意欺负桓嶷的意思,却又因为桓琚过世, 三人头上的压力骤减而展露了一些本心。譬如萧司空,自己不大出面只管做好山陵使, 但是长子与门生故吏都不是吃素的。而黄赞在桓琚时代的后期,比萧司空要活跃得多,这份活跃又延续到了现在。即便是纪申, 也有一些在桓琚时期不大好做的事情,此时也都提了出来。

三人做事的时候皆有自己的道理,并没有哪一个认为自己只是为了谋私利而有损公事, 都认为自己是为了国家。老臣们不欺负新皇帝,可他们自己互相先争起来了。一些在桓琚时期不会起争执的事情,现在也争了个热火朝天。举荐人才、选拔官员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罢了。

萧司空的立场是许多人都能理解的、已延用了很久的观点朝廷已经很公平了。名门子弟家学渊源,较之非名门出身的人更容易出现人才, 名门子弟比寒门士子吃相要好看, 且朝廷从来没有堵死寒门子弟做官的路。这很能代表绝大部分世家出身的人的立场, 同时也是朝野许多人的观点, 持这种观点的人士庶都有。个人素质差不多的情况下,他就更倾向于用家世更好的那一个,因为家学渊源,因为一个人如果有钱,就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去出卖灵魂。

黄赞则有他自己的考量,他也羡慕世家,结亲的时候头一个考虑的就是当世的名门。他的所有子女里,除了一个尚主的儿子,一个嫁了宋奇的女儿,其余皆是尽力结姻名门。饶是如此,在举荐人才的时候,他也是尽力摆脱姻亲的影响,所举荐者以寒士居多。黄赞没有明确的“我要抬高寒士”这样的目的,而是认为没有庞大家族的寒士更好用,因为他们的庞大的家族利益的拖累。

两人都认为自己的观点是对的、是为国家考虑的。萧司空虽隐,留着儿子、学生跟黄赞争,在儿子、学生顶不住的时候,萧司空再放个话,两下又打平了。

还有一个纪申,在双方看来虽然“持正”,但是这份“持正”在这个时候就尤其讨厌,因为不知道他在某一件事情上究竟分支持哪一方面。

袁樵夹在萧、宋二人中间,就有点能够体会到纪申的感受了。

三人打着哈哈,宋奇半开玩笑地说:“彦长倒会躲清闲。”

袁樵笑道:“少尹不是也来了吗?”

以萧度的出身,即便做过地方官也不大能够理解这两位说话的意思,如果只有袁樵他就问了,旁边还有一个宋奇,萧度只能憋着。憋到一半,灵光一闪,笑吟吟地道:“他有儿子可以用,自己当然就能闲下来啦。”提出要看袁先去。

萧度一走,袁樵与宋奇也就能说两句悄悄话了。萧度则找到袁先,单刀直入问明了情况。袁先连猜再蒙,将袁樵遇到的事情猜了个七、八分,悄声对萧度说了。萧度惊讶地说:“这有何难?秉公去办就是了。”他从出生开始,背后的靠山就硬得不得了,自然可以“秉公”,袁樵要“秉公”可比他吃力得多。

袁先笑笑:“家父也是这个意思,只是遇到事情生气罢了。”萧度笑道:“我就说嘛,断不至于难得到他的。他有什么想法,只管去干就是了。”袁先道:“等阿爹销了假,事情就会有眉目了吧。”萧度道:“嗐,那还担心个什么劲儿?”语毕,没有再提这件事情。朝廷上可为贡士的选拔又有了一番明争暗斗。

桓嶷将执政与自己所信任的大臣都召集起来,商议科举的事情。

执政们皆认为自己是一片公心。

先是,君臣一致决定了一件事情本次科举的录取比例比往年要高一些,除了各地的贡士,已到京城的士子,经过五品以上官员的推荐,只要相关的条件符合,也可以参加考试。这些人都是出身良民,身家清白到连父祖都是良民。看似公平,实则又内含了一个问题寒士与名门子弟都是良民。【1】

考试还没开始,就为萧、黄之争开辟了另一个战场。无论是袁樵还是宋奇,也都以为名门子弟的素质更高,这是他们的经验,出身不大好的宋奇自己就深有感触,但凡还有点公心,就得承认萧司空虽然讨厌,不过有些道理还是对的。这两个人位置不算很高,却也很能代表相应人群的观点。

官员的选拔、录取,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的公平,朝廷会有一些政策的倾斜。譬如,哪个地方录取的比例要高一点,哪个地方录取的人数要多一点。这些在主政者的时候都有一杆秤称着。为了比例,黄、萧双方在桓嶷面前争了个面红耳赤。

双方皆不认为自己是在争什么“士庶”,他们说的就是选拔人才。

萧司空认为,京畿及附近地方文物昌明,所以录取的比例那就得高一些。安抚士人之心固然是重要要的,所以为了避免偏远地区太难看,可以将连远的州府列出来,每州给一、两个名额,除了这些名额的保证之外,其他的就需要向京畿倾斜。

黄赞则不同意这种观点,黄赞认为天下不止京畿文物昌明,且总是京畿及几个有名的家族所源自的地方比例高,不利于收天下士子之心,认为要适当增加东郡等近来发展良好的地方的名额比例。

桓嶷心道:【司空是京畿人,黄侍中是东郡人。二人所持论虽不能说是没有道理,却也……】他虽年轻,看这个却是看得明白。官场上的同乡之间,也是一种颇为亲密的关系,还不能说不对。

双方的争执还在继续,萧司空一方认为,京畿子弟耳濡目染受到了熏陶,做事比偏远些的东郡那种几百年来没啥名士名家出现的地方的人要好得多。黄赞一方不服气,认为京畿子弟纨绔习气重,做官未必就好了。

“虽把握大政稍有欠缺,然而务实,更能体察民情,知道人间疾苦,不会只知吟风弄月,”黄赞说得也诚恳,还引了一句话,“与朕共治天下者,其唯良二千石郡太守乎?”【2】

萧礼这边则不客气地举出了近年来考评不错、政绩亦好的官员的例子来。京畿多世家子弟,出仕多、做地方官的也多,找这样的例子出来也不难。萧礼道:“良二千石者,早已在朝廷之上了。”

双方就比例问题争执不下,桓嶷打了个哈哈:“孰优孰劣,考出来就知道了嘛!至于如何取士……唔……这样,今年取个六十人,如何?”桓嶷和稀泥的功夫也有一些,他的意思,录取的人多了,饼做大了点,大家都能分点饼渣,争执也就不会太显眼了。

录取的问题桓嶷早已想过多次了,他只要有人可以用、用得顺手,要国家能够和谐的运转。是以他又同意了萧司空观点中的一部分,即要向偏远地方稍作倾斜,京畿也不可以忽略。同时,凡外地自己到京城游学的士子可以报考,但是算他们的祖籍,而不算是京畿地区的推荐,这样比例上看起来也比较好看了。

萧、黄二人得给桓嶷个面子,都怏怏地说:“陛下圣明。”算是勉强同意了。

桓嶷舒了一口气,心道:【做太子时以为做皇帝不难,怎么样是对、怎么样是错、怎么样是公平,一一都在我的心中,还以为先帝做事有时不算公允。如今自己做起来才知道,哪怕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不能够像小孩子一样选一个丢一个呀!】

叹息良久,桓嶷问孙顺:“娘子可有闲暇?”

孙顺道:“娘子先前颇忙,这两天略好了一些。”

桓嶷笑骂他一句“滑头!”

陆皇后岂有不忙的?桓琚的后宫还没搬完,搬了半拉还留半拉,桓嶷的妻妾不好马上就搬,以免显得太浅薄,倒像是赶人似的。又不能让桓琚的后宫拖拖拉拉留在这里不走,还得有个规划,尽早让她们搬家。这得陆皇后协调。

除了陆皇后受内外命妇朝贺的时候须得到昭阳殿这所正殿里举行仪式之外,桓嶷的妻妾还在东宫里暂时栖身。而后宫的人员正在搬迁,宫殿又要稍作整饰昭阳、昭庆、延嘉三殿都封闭很久了,不住人的屋子朽败得快。

朱昭容与两位美人换了身份,所役使的人数也要相应的增加。宫里才放了一批宫女出去,陆皇后又要从剩下的人里挑选合适的人员加以补充。

林林总总,皇后比皇帝还要忙些。孙顺的回答也就显得很有意思了您要有要紧的事,皇后就不忙,没有,那就忙。

桓嶷恰有一桩要紧也不要紧的事,想了想,还是决定邀陆皇后先去袁府看望梁玉。

梁玉正在关禁闭。

产妇不能下床是传统。如果是在乡下生计艰难,月子里下地都是有的。到了袁府这样的人家,别说一个月,她就是在床上躺一辈子,都能有人好好地伺候着。婆家也关心,娘家也关心,南氏被杨夫人邀请到袁府小住,就近看着女儿,押着她坐月子。

梁玉硬是在大热天被捂在了屋子里,就盼着能时不时有人来看看她。朋友如丰邑公主、刘湘湘等也不能天天往她家里跑,至如宋奇这样来道贺的人,她就更见不到了。每天能解闷的就是跟南氏说说话,让吕娘子、美娘给读读书。孩子都不用她自己带,他们有乳母、保姆、打杂的丫鬟。南氏很感慨:“你这才是坐月子的样子啊!我们那时候……”

梁玉耐着性子听南氏讲古,这话南氏三天说了八遍了,桓嶷与陆皇后的到来让她免于把第九遍再听完。帝后二人的身后,尚在家中的两位夫人也陪同过来了,袁先与萧家小娘子上学的上学、回家的回家,都不在。袁府在家的人口就这么聚齐了。

只要有人来,梁玉就是高兴的,但是听到来的是帝后,她很惊讶:“他们怎么来了?事先一点风声没听到!快,给我换衣裳,香呢多熏点儿。”南氏非常的开心,她见桓嶷的次数不多,桓嶷却是她最挂心的孙辈儿别的孙子都有父母照料着,只有桓嶷可怜。

桓嶷来看姨母,额外见到了外祖母,非常的高兴:“阿婆也在?好些日子不见,我可想你。”

陆皇后与梁玉对望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桓嶷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直白地说出想念,她俩的印象里是几乎没有的。跟桓琚表达孝心的时候除外。

南氏不知道这一点,也高兴得紧:“我也想圣人哩,怕耽误了圣人的正事儿,就不敢去看圣人。家里人说,宫里现在也忙哩,圣人和娘娘都辛苦了。”

陆皇后赶紧说:“待宫里安顿好了,就请阿婆只管来。”她随着桓嶷,对这些人不称呼什么“夫人”,还用的家常的称呼。

桓嶷紧接着就说:“对!就是这样!她们也快搬完了!”

【不对,】梁玉心里说,【这都不像你了。】桓嶷展现出了一种亢奋,他灵前即位的时候都绷得住,显出个少年老年,让大臣很欣慰年轻天子似模似样。现在的桓嶷的情绪则非常的不对头。

南氏则说:“别赶人家,别赶人家,寡妇娘们儿本来就可怜,可得先给安顿好了去处。”

桓嶷道:“会的,会的。”

【话有点多啊。】梁玉越发狐疑,用疑问的目光看向陆皇后。陆皇后看懂了梁玉的眼神,因为她也正在疑惑,从桓嶷突然拉来出来,到现在桓嶷的表现,陆皇后自认与丈夫还算知心,竟也猜不透。

那边南氏又对桓嶷道:“圣人和娘娘还没看过孩子吧?”桓嶷接话慢了半拍,陆皇后顶上说:“听说是一对双生?可是吉兆呢,正想看。”梁玉命人把吃饱了正在睡得香的一双儿女抱了过来。

大红襁褓裹着一双小儿女,落地有几天了,脸还带着点新生儿的粉红,却已能看出来精致的小模样儿。乳母抱着他们走近,南氏道:“你看,他们长得多好啊!以后都会好好的。”

桓嶷的脸色刷地就变了,陆皇后不明就里,看向梁玉。梁玉则紧紧地盯着桓嶷,桓嶷的眼睛则粘在小婴儿的身上,眼眶红了。梁玉心里咯噔一声,乳母不明就里,也很慌,一个收紧了胳膊,一个怀里的襁褓往下滑了一滑,赶紧都重新抱好,婴儿们睡得极香,动了动小嘴,一点也没有要醒的意思。

乳母一动,桓嶷眨眨眼睛,勉强笑着转过来看梁玉,口还没开,梁玉就问:“你知道了?”

没有人特意跟桓嶷说过双生的事情,但是从这反应是来看,他必得知道生母与从未见过的那个三舅舅也是双生。想来掖庭无数清冷的夜晚,梁金对儿子说一说娘家的事情也是打发漫漫长夜的一个项目。梁玉现在只想一件事他知道三哥是怎么死的吗?

南氏对这件事也很敏感,生硬地说:“知道个啥?你们又说没头没脑的话了,三郎饿不饿?渴不渴?”

陆皇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道:【惭愧,是我小人之心,外祖母岂是那等只会讨情的无知妇人?】她开始以为南氏“以后都会好好的”是跟桓嶷讨个情,这是贵戚们常用的手法,趁皇帝心情好又或者机会好,讨皇帝一个照顾的话。虽然这个在陆皇后看来很没必要,这两个孩子的母亲戳在那里,桓嶷与姨母的情谊是非比寻常的。不说亲情单说功劳,梁玉也为桓嶷做了不少的事情。

【是别有隐情吗?与梁氏有关吗?】陆皇后胡乱猜测着。

桓嶷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都知道了。”

又是一片安静。

梁玉猜得没错,梁金远离父母亲人,宫里只有儿子是亲人,与儿子闲话的时候不免说到自己在娘家的生活,桓嶷有一些人情世故也是零零碎碎从这时候听到的。梁金除了父母,说得最多的就是“三郎”,两个人有太多的欢笑,双生子未必都很像,龙凤胎越长大了越容易分辨,但是小的时候这两个人确实分不出来,经常故意换了衣服去恶作剧,被识破之后难姐难弟一起挨揍。挨揍的时候还不老实,经常说:“你已经打过我了!该打他了。”再次被识破,再添一顿揍。

说到有趣处,年幼的桓嶷瞪大了眼睛:“还能这样吗?二郎和四郎都不与我这样,看来还是双生的好。”又觉得奇怪:“阿娘才不会这么调皮呢,我不信。”

桓嶷打破了宁静道:“让我抱抱他们。”

南氏连声答应:“嗳嗳。”

桓嶷自己的闺女都没抱过几次,生疏而狼狈地将小婴儿揽在臂弯,好似捏着个快要掉到地上的传国玉玺,紧张得不得了。他还要逞能,想一条胳膊一个,梁玉摸摸鼻子:“你饶了他们吧!”

屋里人应景地轻笑两声,又都息了。刘夫人目示梁玉,她人老成精,看出事与不大对,一直跟儿媳妇都不说话,此时依旧与陆皇后一样,都猜不出情由来,只好让梁玉自己小心应付。她们不知道是正常的,梁家人自己不说,谁又会去关心梁家曾有过一对龙凤胎呢?

梁玉对她摇了摇头。

桓嶷抱完了孩子,问道:“取名字了吗?”

梁玉道:“正在选呢。”

桓嶷点点头:“取完告诉我,不不不,要好名字才行,不好就要改。”他居然很准备就认出了哪个是男孩儿哪个是女孩儿,碰碰小男孩儿的脸,对陆皇后道:“比咱们二娘小几个月,也挺好。”

陆皇后笑道:“是。”

桓嶷又将小女孩儿看了看,对陆皇后道:“给你做女婿,要不要?”

“啊?”梁玉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这是要……”他娘的辈份儿不对啊!

陆皇后却说:“从来岳父择东床。”

桓嶷拔下陆皇后头上金钗,放到了孩子的襁褓里:“那就算定啦。”

刘夫人放下心来,率家下谢恩。陆皇后的疑惑更重:【看这样子,若二娘是个儿子,今天定下来的就会是另一个了吧?我须得问明白。】面上却一派欢喜,对梁玉道:“咱们可是亲家啦。”

梁玉笑道:“亲上做亲,彼此放心。”心里也微有忐忑。她倒不像陆皇后那样怀疑,即便二娘是个儿子,桓嶷也不可能就这么把嫡长子给卖了。儿子有媳妇儿了,梁玉只管高兴就行。看陆皇后的样子,这个小公主将来不至于是她的酒肉朋友了。

袁樵很快被叫回了家,正式谢了恩,再设宴。袁府接过驾,再办这些个便没有那么慌张,须臾而就。桓嶷好似非常的高兴,与袁樵痛饮,又歪歪斜斜地拉着陆皇后的手与她同乘一车回宫。

车上,桓嶷将头靠在陆皇后的肩上,陆皇后有心趁这个时候问他,又觉得是趁人之危,不大好意思。桓嶷忽然含糊地说了一声什么,陆皇后问道:“三郎?你说什么?”

桓嶷慢慢地说:“阿娘死了,舅舅也死了,他们是双生。”他说得很慢,带着酒醉特有的含糊,本该让人很讨厌的,陆皇后却忽地落下泪来。【你终于叫出娘来了。】

桓嶷慢慢地道:“如厮天下,我当珍惜。生民不易,选官、选官要慎重。”

第153章 人间百味

有正经事做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梁玉才嫌捂在屋里麻烦, 桓嶷一来给她添了一个儿媳妇,虽然小两口真·还在吃奶, 也是一桩很正经的大事。桓嶷一走, 全家就忙开了。袁樵得上表谢恩, 得看桓嶷是不是打算现在就把这事儿给正式定下来。如果定下来了,袁府又有得忙了。

且刘夫人还有话说:“圣人垂恩下降公主, 你们就要好好教导二郎, 须给圣人一个好驸马。不可因为富贵已定, 便致他不学无术。若真个人品不堪,公主也不是必得落在谁的家里的。”

梁玉听到这话有理, 就开始琢磨怎么给孩子安排课程。

其实只要是有些余力的人家,对孩子的教养都是有计划的。尤其是传承数代的大家族,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办法,即便不成文,也早有了经验。几岁开蒙,几岁正式拜师, 甚至要专精什么,必须学会哪些技能,都是有谱的。然而梁玉对这些是心里没谱的, 她一个半路出家嫁过来的, 对这些传统可谓一无所知。

自己缩在房里写写画画了好几年, 等袁樵那里写完了谢表, 又得到了桓嶷的明确批复, 回来告诉她结果的时候,她已废了三稿,正在起头第四稿。

袁樵很是诧异:“你写这个做什么?我们只要用心就好了。”

“啊?”

袁樵笑了:“看孩子是早慧还是晚慧,稍作调整就是了。若是早慧,将功课安排得紧凑些,早早学问。若是晚慧,就一边慢慢学一边修身养性,养好品德。也就可以了。”

梁玉心里稍不是滋味,怏怏地道:“看来我是白写了。”

袁樵将她写的稿子拿过来一看,边看边笑:“你是恨不得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

梁玉不服气地道:“不学学、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袁樵道:“好,都学学、试试。你要小心了,别给他养成个浅尝辄止没有耐心的性子来。”

“那你把要怎么安排他给我写出来,别忘了也安排安排闺女。”

袁樵笑着说:“好好好,我写,我写,竟也有你安排不到的事情吗?”

梁玉横了他一眼,然后又被南氏横了一眼,终于在这件事儿上暂时消停了。紧接着却又要开始准备满月酒,条件还允许,再办个百日宴也是需要的。这些不用她亲自指挥,也得参与拟定宾客的名单。

中途又改了一次名单,却是李淑妃祖三代终于要搬出后宫了。桓嶷将自己还是皇子时的赵王府赐给了李淑妃居住,当时的王府还是在仁孝太子亲自过问的,无论是规制还是用料布局无不既合体制又精致舒适。李淑妃是固辞的,以为这王府没有改个名字,叫做某某宫,留下来做别宫又或者干脆是充作寺庙已是桓嶷的疏忽了,如何还能给她们居住呢?李淑妃即要求只要一座宅邸就可以了,如果能够靠近她的娘家就更好了。

桓嶷想了想,把王府改作福安宫,正式赐给李淑妃她们居住。并且说:“先帝的妃嫔依旧住在别宫里,这是合乎礼制的。且阿鸾当自宫中发嫁,我意已决。”

李淑妃只得领了,心里也是感激得紧。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皇宫的,在此之前,她已协助陆皇后将先帝的后宫一一打发妥当,这才打包起自己的行李。桓嶷将原本归她们使用的宫女、宦官依旧赐给了她,命择个吉日,从宫里出发。

如今日期定了下来,除了随身用的物品,其余都先搬到了福安宫里,桓嶷又有赏赐。她们只需要在当天入住即可,连包都不用自己拎。李淑妃要做的乃是谢表,然后写帖子,定下日期邀请亲友去她的新宅小聚,算是大家给她暖宅。其中也有再将一些人际关系热一热,好为阿鸾将来的生活铺路的意思。

梁玉接到了帖子一看,日子在满月宴之后,大喜:“我必去的!”她虽能坐得住,却生性喜动的,外出走动是她喜欢的事情。又想:【算算日子,满月酒在她搬出来之后,须得给她们祖孙补一张帖子才好!】

连夜改了宾客的名单,给福安宫也送了一张帖子去。这名单改得及时,李淑妃接到回帖,即回了一份一定会带着儿媳、孙女到场的帖子。紧接着,李淑妃迁居福安宫的日子就到了。祖孙三代被桓嶷与陆皇后两个人亲自送到福安宫去,这是别人都没有的待遇。

到得满月酒的时候,李淑妃祖孙三代果然来了,桓嶷与陆皇后也来了,场面异常的盛大,寻常贵戚之家恐怕几十年也没有这样的场景,今日却在袁府出现了。

梁玉心情非常的好,她终于能够被放出来了,大早起就起来洗沐,对着镜子东照西照:“瞧瞧,瞧瞧,阿娘,我是不是胖了?”

南氏没好气地道:“胖就对了!富态些好!女人要胖了才有福气,瘦的一定是受了气、家里穷吃不饱的。干柴似的,有什么好?”

【哦!不胖点怎么知道我吃得起?】梁玉闷笑。答非所问地说:“还好衣裳都还能穿得进去。”

南氏道:“唉,也对,旧衣裳不能穿了就太糟蹋东西啦。”

下帖子的时候,全家人都各有自己的一摊子亲友要请,又有帝后驾临,宾客之盛,前所未有。梁玉的朋友一堆,譬如丰邑公主、刘湘湘姐妹、严中和的姐姐们,又有先前结交的李家姑姪姐妹。平王妃的小姑子郡主们也到了,又有宋奇的妻子黄氏等,天南地北的人都被拉到了一起,不得不令人惊叹其交游广阔。

梁玉举目望去,惋惜地道:“可惜师傅他们不肯来。”她说的是桓琚当年让人给她找的道士师傅,帖子送出去之后,由入错行的二师兄亲自登门致谢,送了护身符等等物品之后说:“方外之人,不履红尘。”

梁玉心说:【哄鬼!不属红尘你领个鬼的度牒!受什么道箓司的管?先帝让给我当师傅,还不是当了?】知道人家是不想沾这个富贵是非,也只好命人准备好了酒馔回礼,又舍与道观上下新衣新鞋。

南氏则说:“你吴师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对你好,也不能忘了人家。”

梁玉道:“已打发了人去,她也不肯来。”起先是自家尚且立足未稳,又有无数是非,吴裁缝回乡是养老的,把人拽到京城来风里来雨里去的太不像话。桓嶷登基之后,她就派人去找吴裁缝,想将她接到京城里来养老。

一请未至,梁玉就让王吉利亲自跑了一趟,带了话去:“住不惯府里,我自有外面的宅子,住不惯城里,我还有庄子。这都住不惯,我还有道观。不喜欢道士,尼庵我也买了一个。只管来。”

然而王吉利一张巧嘴也没能说动吴裁缝,吴裁缝只说:“老了,走不动了,人要落叶归根的。”

王吉利做事越来越周到细致,买了所安静的宅院,又置了些田地,放到梁玉的名下,往县衙里登记,专一安置吴裁缝。则吴裁缝寄在郑国夫人名下,自然无人敢欺负了。又找阴阳先生给换了块风水更好的墓地,再订一口更好的棺材。寿衣却不用了,吴裁缝自己会做。办妥这些,又请吴裁缝给梁玉写几个字,由他捎回来。

梁玉嗟叹良久,只得将此事放下。

如今南氏问起,梁玉便将前因后果都讲了,南氏道:“也是,在自己的家里她安心。咱家要不是都来了,又有圣人倚靠,我也宁愿回老家去的。”

梁玉不欲南氏再想这些事情,往外一指:“那咱还是在京里舒舒服服的住着好,忙了这么久,我可不愿意再回去当裁缝了。立时年轻十岁也不想。”

南氏被逗笑了:“你才多大?就说年轻十岁!唉,算一算,咱们上京来也有小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梁玉干脆不说话了,架着南氏往前面去,母女俩快进大堂的时候才分开,南氏被儿媳们接了,梁玉自去与杨夫人等一处,又要准备迎接桓嶷夫妇。

少顷,人齐了,没有宾客会晚到,都凑着迎接圣驾。过不多时,桓嶷也到了,一时称颂之声、鼓乐之声齐备,热闹异常。梁玉留心看桓嶷,他看起来情况好了一些,看向表弟表妹的时候眼神没那么吓人。陆皇后向梁玉使了个眼色,梁玉点点头,心道:【先帝真是为三郎娶了个好娘子。】

桓嶷在宾客里看到李淑妃祖孙,更是高兴了,对李淑妃道:“娘娘就该多出来散散心,不要总闷着,开开心心的,多好。”李淑妃笑道:“是啊,看着开心的事情,我都觉得自己年轻了。”心道:【先帝总是爱说三郎仁弱,不大像他,我看这爱热闹的性子根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他们父子都不觉得罢了。】

桓嶷既来,赏赐是不会少的,桓琚为他留下了丰厚的遗产。这些遗产除了江山,还有私库,真是堆积如山。桓嶷的宠臣、亲信不如桓琚多,后宫也少,花起来比桓琚还慢,入账却是持续在往里进,他赏起来绝不手软。非但梁玉一家人人有赏,连到场的宾客他都赏赐了,其中给福安宫与晋国大长公主的比别人又更丰厚。

桓嶷再次高兴地回宫,陆皇后见他开心,自己也很高兴。虽然女儿订出去得早了,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也稳妥了。【哪怕是公主,丈夫找不对也很愁人的,丰邑公主就是前车之鉴。】

也是巧了,被陆皇后记在心里在的丰邑公主此时正有事做。

丰邑公主,或曰丰邑长公主与梁玉一向交好,两人是铁杆的狐朋狗友。梁玉儿女的好事她是必要到场的。【1】

两人的友谊也为她带来了回报,桓嶷登基之后,她的丈夫在驸马里是第一批被升到金紫光禄大夫的,正三品。这个可以是看在黄赞的面子上,但是桓嶷又召见了黄驸马,与他好好聊了半天,总之,黄驸马对丰邑公主恭顺得不得了。这是公主的亲爹先帝都没干过的事,这必得是人情足了。

丰邑公主样样美满,只除了一件心病,今天梁玉孩子满月,她又见到李淑妃,一时触到了心事。宴散后,丰邑公主没有回府,而人派人告诉驸马,她去看李淑妃去。丰邑公主亲娘死得早,名义上是杜皇后抚养,其实就是在宫里的公主院长大,与杜皇后也不亲。倒是李淑妃性情爽朗,与丰邑公主倒处得来。黄驸马知道她们两人的交情,也不觉得意外,只叮嘱一声:“公主也有酒了,路上小心。”

丰邑公主抱着李淑妃的胳膊说:“我好久没见到娘娘了,今天必要与去福安宫看看。”

李淑妃猜她一定有事,也笑着说:“新到了地方,有你陪着更好。”回到福安宫已是宵禁的时候了,丰邑公主正好留宿。李淑妃让儿媳妇与孙女儿去休息,让丰邑公主与自己同寝。两人洗漱的时候还说点闲话,譬如今天这对龙凤胎以后长得肯定差不了之类。

洗沐完了,李淑妃沉得住气,丰邑公主先跪了下来:“娘娘,我有一事相求。”

“你起来说。”

丰邑公主抬起泪眼:“娘娘,我当年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李淑妃飞快地将她拖近:“你在胡说什么?你又想干什么?好好与驸马生个孩子,正正经经地过日子,不好吗?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日子过得太顺了?你把孩子找回来要做什么?难道能让驸马认了吗?你让侍中怎么想?”

丰邑公主道:“总要让我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我怀胎十月生下了他,一眼都没看到!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娘娘,求您了。”

李淑妃道:“你别打那些不应该的主意,先帝时都没容下的事情,现在更不可能了。你是要你自己,还是要孩子?”桓琚要体统要脸面,桓嶷就不要了吗?

李淑妃声音压得极低,又快又清晰的在丰邑公主的耳边轰炸:“你的封邑加了五百户,驸马加金紫光禄大夫,你的护卫加了、你的赏赐多了,你的庄园、你的家奴。多少游学士子叩门求见,又有多少人托你求官求事?这些都没有了,换一个孩子,你换吗?”

缓了一口气,李淑妃道:“唉,都是做娘的人,你的心情我知道。那孩子过得很好,放心吧。只要你不去打扰。”

丰邑公主咬着唇,沉思良久,道:“请娘娘代我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对了,是男是女?”

“嗯?”

丰邑公主苦笑道:“不能抚养,不能教导,我总还能给这孩子些物件傍身吧?就说娘给的。放心,我给内造的东西。”

李淑妃道:“是个女儿。你不必去想我将人送到哪里了。虽是经的我的手,当然是先帝点头的。”

丰邑公主怔怔地掉下泪来:“娘娘,我心里苦。”

李淑妃道:“女人怎么会不苦?不要去想!好生歇息吧,睡一觉,明天就都好了。”丰邑公主已经做出了选择,李淑妃也就没把她这份“苦”太当一回事儿。何况李淑妃知道的,丰邑公主本性不算坏,但是这些年的经历也让丰邑公主走了形,自贡士入京开始,丰邑公主是公主里最活跃的。即便是先帝驾崩,丰邑公主在梓宫暂安之后又频频接见各路英才了,对举荐人颇有点跃跃欲试的味道。

【她难过不了多久的。这性情,唉,杜驸马真是缺了大德!好好一个公主下降到他家,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了。】李淑妃又有点同情丰邑公主了,闭着眼,搂着丰邑公主一下一下的拍着丰邑公主的后背:“都会好的,都会好的。再等等,再等等。”

丰邑公主小声说:“我小的时候,娘娘也这么搂过我。”

那是她生母才过世的时候的事了,杜皇后干不来这事儿,李淑妃当时万事不愁,倒将丰邑公主接过去安抚照顾了几天,将情绪抚平了才送回去。李淑妃听她说起旧事,心中柔软,心道:【那我更得看着你,不让你再发昏了。】

“睡吧,”李淑妃说,“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丰邑公主在李淑妃面前哭了一场,又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真如李淑妃所料,又神清气爽了。捏阿鸾的小脸,打趣一句:“哎哟,我们阿鸾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标致了。”即与李淑妃和陆氏约好,得空到她那里玩,才拜别李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