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去世的时候侄子刘建还在御史台,并不知姑母已经去世,却知道刘夫人病了。梁玉犯宵禁闯宫,拖着一串的不良人跑了半个京城,御史不参她才怪!弹章交到刘建手上,刘建才知道姑母病了。于礼而言,梁玉此举值得夸奖,却是触犯了国法的,御史不管是渎职。

御史台还没拧过崔颖在时的那根筋,又遇到一个弹起人来像弹棉花般卖力的费燮,刘建手上拿到了三份内容相仿的弹章,都是从梁玉起。有只说她这个人的,有说要约束外戚的,有说要整顿京城治安的。

气得刘建将三本弹章叠作厚厚的一叠,用力拍打着桌面:“添乱!添乱!添乱!”

骂完之后,心里也不踏实:【是什么样的病值得犯宵禁闯宫?回家须去问候。若是小疾,我当好好说一说她们,不可无视国法。】桓嶷这个皇帝做的还能算是个新皇帝,这个时候什么作妖的都会往外冒,别叫那些卖直邀名的人拿来当踏板了!

刘建从宫里出来,半路上遇到夫人派来迎他的人,才知道姑母死了。看看天,就快要宵禁了,心里将几件事都给安排了:【明天一早就要将这三份弹章扣一扣!散了朝与他们谈一谈。请假,去袁府。】次日一早,宫里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桓嶷惊讶道:“怎么走得这么突然?着鸿胪用心。”【袁樵不用再干一任万年县了,守完孝回来,差不多就得三年了。唉!万年县令由何人继任呢?】鸿胪寺本以为悼完了裴喻之后就可以闲下来了,他们扳着指头数过了,万年县公这样的已经死过一批了,再算上一个裴喻,当再无什么大事了。哦!可能还有一个梁国夫人,那是圣人外祖母,身体也不好。不过鸿胪寺早为南氏准备好了悼词了,其他如赞美的称号之类都准备完了。

现在死的不是南氏而是刘夫人,鸿胪寺也有点忙南氏与刘夫人出身、经历迥然不同,没法儿把准备给这一个人的东西先挪给那一个用啊!还得现准备,鸿胪寺也忙了起来。

黄赞又出来道:“圣人,袁樵是万年县令,如今他丁忧,万年县不能没有人管。”

桓嶷道:“着吏部选派干员!”说完又想起来了,刘夫人的曾孙是他给闺女定下来的驸马!即派人告诉陆皇后,宫里也派个女官过去吊唁。

鸿胪卿肚里的账本一页一页地翻,刘夫人的品级只够个少卿去的,要鸿胪卿自己去的话,得南氏那一等的才够格。他又怕丧家主要是梁玉嫌弃少卿级别低不够隆重再惹出事端来,想了想,严中和不是才调过来吗?严家与袁家关系不错,严中和他爹面子也够大!就他了!鸿胪卿在心里给严中和派了一个差跟少卿一块儿去准备挨打!不,是维护鸿胪寺的脸面!

严中和从大理寺逃出生天,也觉得短期内是得在鸿胪寺里呆着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力求将鸿胪的事情做好,在家里练了好几天的礼仪,务求将自己最好的仪态展现出来。万没想到自己接到的第一项任务是去袁家吊唁!

虽说不是他主导吧,可也是个陪着的。

严中和目瞪口呆:“啥?袁家的太夫人?她老人家身体一向康健呀!会不会是弄错了?京城姓袁的可多……”

少卿有点心慌地道:“就是她!你快些准备,随我同去!”他也有点害怕。犯宵禁、闯宫、扛三道弹章,死了的太夫人在郑国夫人心里份量极重,万一郑国夫人嫌弃他品级低,会不会打他出门?

少卿认为自己担心得有理,反正这些得势的贵妇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得势的人是把鸿胪吊唁当个荣耀,得势的都挑肥拣瘦。想当年,就有一位公主,嫌弃给她已谢世的驸马写悼文的人名气不够大,把写好的悼文拍到了鸿胪寺的脸上!天地良心!那一回的悼文不是他们负责准备的!

得亏这位公主死得早,不然还得有得磨。但是这公主有个妹妹,就是现在的晋国大长公主,论脾性那是亲姐妹!郑国夫人听说跟晋国大长公主挺合得来,脾气能好得了吗?

见严中和一脸茫然,少卿很是生气,拍了一张纸到他脸上:“拿着!把这个背熟!”他们专职吊丧的,得有点专业素养才行,安慰的话是不能念稿的!

严中和跟着少卿到了袁府,也跟着哀声叹气起来:“唉,这才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呢?”少卿道:“等你全须全尾的出来,再说‘舒心’吧!”

严中和一脸茫然:“啥?”这有什么危险的吗?

少卿心道:【还是太年轻!】

严中和踏进袁府就开始搓手臂,往屋子里看一看,袁府有足够的柴炭在冬天取暖,炭备用正旺。【还是觉得冷,这是怎么一回事?】严中和心里念了两句佛经,还是觉得瘆得慌。他的感觉是正确的,从昨天开始,整个袁府就陷入了另一种的寂静,家中人声不断,脚步连连,但是除了关于丧事的布置安排,没有人多说一个字。回忆、怀念等等,无人提及。

严中和与袁樵见了面,说了长长的一句,又是问为什么这么突然,又是问需要他做什么之类。袁樵只答:“有心了。”严中和愈发觉得冷了。

少卿左右一看,梁玉不在,心放回肚里,执行他的任务,直到完整地做完全套的仪程,也没人出来赶他。其实是少卿想多了,梁玉压根还没有想到还要计较这一茬,她并不很懂这些。给少卿添麻烦的反而是严中和,他出了袁府的门就说要请假留下来帮忙。

少卿扶着额头道:“准了准了!”

严中和顺利留在了袁府,蹭前擦后。他也有自己的主意,想袁樵父祖皆早逝,乃是祖母、母亲养大的,感情一定很深,看刚才袁樵的样子话都不大会说了,那怎么行?严中和虽是个不爱操心的纨绔,也知道袁氏族人虽多,与袁樵走得很近、能代理家务的是没有。【他家主事人忒少,我得留下来看看。】严中和就陪着袁樵父子,接待了各方来客。若是换一个人,估计能看得出来,不管袁樵有什么前程,眼下这场面很大,但是多半是看梁玉的面子,或者说,看皇帝的面子。严中和不管这些,强忍着“这个我不认识”、“那个也不认识”的痛苦死撑着,到得后来竟活活把来宾名字都给记了下来。

来宾还觉得诧异呢!都在想“这是谁?”有认识他的就更惊讶了“他怎么来了?”

等到严尚书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严中和已经准备在袁府打地铺了。严尚书欣慰地道:“他总算长进了一些。”严尚书真是高看自己儿子了,严中和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与袁樵处得不错,那就得帮忙而已。

一气忙到丧事结束,严中和差点儿请假陪着袁樵扶灵回乡,严尚书这才发现什么长进全都是错觉。

扶灵安葬却又遇到了另一桩麻烦桓嶷心里很不想梁玉离开,梁家也有自己的考虑。刘夫人这样一直健康的说死就死了,南氏这样一直病着就更没个准儿了。万一梁玉还在袁家老家住着,南氏没了,那是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啊!

桓嶷好险没给袁家就在京郊划一块地!最后被陆皇后好说歹说,勉强给赠送两个御医作为代价放梁玉离开。

自始至终,袁樵与梁玉都一声没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多余一字不提。待定了行期,已近腊月,一家人这个新年是没有办法在京城里过了。

这一次离京走的还是上一回袁樵奉祖母、母亲来京城时的旧路,山水依旧,物是人非。比起孤零零的一家四口带着仆役进京,这一回队伍拖得老长,这些年添丁进口,虽则是扶灵还乡,反而没有进京时那么凄凉了。

直到离开长亭,梁玉才对整件事情有了切实的感觉。往身边一看,袁樵也看了过来,四目相接,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清明。

梁玉叹息一声:“忙了这么些年,正好歇一歇。你够辛苦的啦,回来多陪陪我们吧。孩子还小,我可不会教小孩子。”

袁樵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道:“他们刚过周岁,你……耐心些。”

梁玉自己是个不点就通的人,她自己学东西从来没觉得吃力过,自然也就不觉得“耐心”这玩艺儿在教育上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她有耐心,也能忍耐,但是这些东西跟学习有什么关系吗?关于学习的耐心,在她这里就是“坐得住”,能一直一直学新的东西。齐了。

梁玉是真不会教小孩子,小时候带过侄儿侄女,那时她自己都是个睁眼瞎,教个穿衣吃饭就得了,梁家也不讲究这些,说话早晩、认不认字,统统不讲究。教过自家兄弟侄子认字,那时候有梁满仓当监工,进度的事也不用她操心。袁先、美娘遇到她的时候早过了需要耐心教育的时期,包括萧容,都是谈心为主。

对侄子的要求跟对自己亲儿子的要求是不一样的!遇到自己孩子,说了一遍,没听懂,不能跟着说、做,孩子没傻,她先傻眼了。她是绝不肯承认自己的孩子没天份的!有天份,那就得跟她一个样儿。这就又拧上了。

袁樵道:“罢了,还是我来吧。”

梁玉讪讪地道:“那什么,闲着也是闲着,我也看看吧。”

直到此时,那股沉闷压抑的气息才逐渐脱离了袁府诸人。

虽是冬天,一路上却比之前任何一次远行更舒适。往来迎逢者不可计数,路未过半,名帖已装满了两只大箱子。梁玉此时精明劲又回来了,名帖也都不扔,分门别类地放好,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说出来的话却是:“我妇道人家,回乡守丧,外面的事情我都不懂。”再放出袁樵的一张冷脸压阵,一路走来倒也平平安安。

袁家的墓园连着一大片,不远处的城里、城外的庄园里都住着好些个姓袁的。昔年旧宅仍在,早早派了人来清扫修整,一应供应俱全。梁玉与萧容分了工,将陈设布置好、仆役等一一安排。梁玉出京,依旧带着当年丰邑公主所赠之骑士,当年的青年如今也都成家,大部分倒是娶的袁府的奴婢,跟着过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接着就是拜访当地的族人,刘夫人要安葬也需要族人帮扶。

梁玉与袁樵母子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叙旧她是没得叙的,她有的只是钱,便以钱开道。梁玉与袁樵先拜族中长者,借设祭的名义,请族人来吃饭说话。族人安葬是该帮忙的,现在原籍的族中长者名叫袁蒿,虽与袁樵血缘略远,却也不推辞,答应会携子侄到场相帮。

袁樵以前回乡安葬父亲曾来过,与袁蒿还算熟识,此时不免再次拜谢。梁玉看看袁樵,再看看杨夫人,对袁蒿道:“伯父高义,彥长与我说过,先前也多亏伯父照看。”

袁嵩道:“同族人理应如此。”

梁玉道:“是以我们也有一个主意,不知妥当不妥当。孩子们随我们来,孝是要守的,书也是要读的。我想,何如翻新族学?”

给钱也有给钱的讲究,譬如给梁家,拿钱砸就行了,梁玉肯定接。对袁家就有另一种办法,办族学,再置办祭田、翻修祠堂。正好刘夫人下葬,又快过年了,肯定要祭祖。那可得让刘夫人在祖坟里住得舒坦一点。

梁玉还有一个想法,这些礼仪之类的细节她至今仍有不周之处,但是其他方面的重点她抓得特别准!袁樵不能守一辈子的孝吧?他得再复出,复出也不能是靠着“皇帝他姨父”的名义吧?复出还要升官,升官也不能是靠着“驸马他爹”的理由吧?

养望!!!

梁玉都给袁樵想好了。

把族学翻一翻,祭田买一买,祠堂修一修。袁樵他祖父不是治的《尚书》吗?袁樵也是潜心钻研过这本书的。在家里住得闷了,就去学里讲一讲《尚书》,也是传家的学问。再闲了,就把什么笔记、学问、注释都整理一下,梁玉也不心疼钱,都给他集成集子。

有什么比讲学、编书更能赚名声的呢?孔子怎么成圣人的?还不是学生多!还编书!

本地的知县也有帖子送到,迎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客气,还夸赞了袁樵“家学渊源”,请他得闲指点县学的学生呢。只要他敢请,梁玉就敢让袁樵去。

同样是花钱,比起每人分一包,这样办花起来更漂亮,且又花不了多少钱!

袁嵩颇为高兴:“好!”

袁樵看了也不说她,梁玉做事有时候不大合名门的规范,但是通常都很有效。且坦白说,袁樵不穷,但是如果让他来干这一套,再养家就要吃力。梁玉有钱又不吝啬花钱,袁樵摸摸鼻子,默默当自己是个吃软饭的,回家自觉地承担起了教导幼子识字的任务。好歹,他也算养过袁先的。

梁玉的办法果然有效,大冷的天,袁氏族人皆不以为意,齐齐到了袁宅新设之灵堂,致祭、点穴、测算吉日。选定了日子,相陪袁樵一家将刘夫人葬于墓园。

因有“卑不动尊”的说法,并不开袁樵祖父袁恺之棺将刘夫人放进去,而是于袁恺墓旁毗邻之处再点一穴。由袁嵩主持,袁樵先领梁玉扫拜诸位先祖之墓,接着才是安葬刘夫人。

待事毕,梁玉即于袁宅开宴,丧中无酒,饮食却极为丰盛。宴散,梁玉又取金帛分散与族人。丧家有回礼的传统,族人们便不推辞了。梁玉看这些袁氏族人,比起京中的袁氏族人稍嫌拘束刻板些,也有看起来精明可靠的,也有目光游移不定的。

【哪能人人都好呢?】经刘夫人的丧事,梁玉也觉得府里人少,倒想添几个能互相扶持的人。如今一看,还是要慎重。捻着手指,梁玉又打起了小算盘。

年前,梁玉就开始着手考察周边,先看有无合适的河流经过,再看是否合适建造水纺车。她要在这里再开个作坊,这一回挣钱尚在其次,也是要试一试袁氏的族人里有哪些可交、哪些不可交。梁玉信奉钱才是人品的试金石,不干切身利益,漂亮话谁都会讲。真金白银摆出来,才是照妖镜。

她一向说干就干,袁樵也不管她。于是但见袁樵在家带孩子,梁玉在外面建作坊。

袁樵家阴阳错位,诗礼之族的袁氏族人却只当无事发生。袁樵教育子侄,有错么?没有!这本来就是一家之主的责任!妇人工织有错吗?没有!贤良妇人!

作坊也非一蹴而就,刘夫人安葬之后不久就得过年了,梁玉才选好了基址就须准备新年。京中赏赐连绵不断往宅里送,梁玉亦将准备好进上的礼物往京里发,她发礼物又与别人不同。绢帛都从京里的仓库提,只有少许土产是需千里送进京。

家中有丧,没有丝竹、没有酒、没有爆竹、没有欢笑,新年静悄悄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哔哔两句哈,“养望”就是养个好名声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手段就那么多。

守孝、讲学、散家财周济族人、编书、跟名士交往都是很常规的手段。至于跟权贵、酷吏、权阉之类的人物对着干,就比这些要激烈得多。当然更难的是一直当好官,一直有政绩,这玩儿能做到的人少,而且容易陷入权利之争。

所以,一般养望干第一类事情的多。

第166章 意外收获

乡居生活对一家人而言没有太多的不便, 他们带来了全套的生活设施, 包括奴婢。除了与京城的流行相隔千里,其余一切都好。守孝本就不适合讲究穿戴潮流, 是以这一条也就不算什么了。

杨夫人渐渐从婆母过世的悲伤里往外走,幸而有孙子孙女可以安抚她紧绷的情绪。其他人都比她更快地克服了伤感,投入到乡间生活中去。

正月里, 热闹的活动一家人很少参加, 多半是读读书,杨夫人偶尔抚琴,倒也悠闲自在。闲人里面挑忙人就是梁玉, 过了灯节她就出动了, 先准备房屋、找木匠等等。钱同是做惯了这项活计的,将制造纺车的任务就交给了他。

梁玉主要是想考虑一下老家的袁氏族人里是否有可用之人,不幸族人里肯干这些琐事的都是于仕途上走不太通顺的,不是这里缺一点、就是那里欠几分, 梁玉无奈之下, 只能暂时接收了他们帮忙建作坊。天地良心!她这回真不是图赚钱来的!

家里没一个人能管到她头上, 族人们只有捧着她, 县令、刺史也纷纷给她让路, 到得三月,梁玉生日的时候, 作坊也建好了。又写招帖招女工,袁嵩的意思,袁家又不是没有奴婢部曲, 用起来不比外面招的省心吗?

梁玉的经验却是外面招的反而有意思,袁嵩见她不听,也只是笑着摇一摇头。三月里是梁玉的生日,他们都是来贺的。如果不是在丧中,梁玉的生日即便在京城也应该是数得上号的风光热闹,到了乡间便只有自家人齐聚一堂了。

这一天梁玉格外的高兴,她的儿女给她做脸,两个孩子忒会长,拣着父母的优点往身上、脸上堆。也不知道袁樵是怎么教的,他们已经可以说算得上连续的话了。行动还是幼稚的模样,却也极其可爱。袁樵指着袁蒿等人让他们问好,两人一起奶声奶气的:“叔公好。”

屋子里一旦有了幼儿的声音,就透出无限的希望与热闹,透出难言的繁茂。仿佛是初春深褐色的枝干上的点点淡绿,那么的惹人喜爱。杨夫人愁眉久皱,只要听到孙子孙女的声音眉头就能舒展开。此时也能带点微笑地与族中妯娌闲聊生活了。

此地气候与京城稍有不同,回春略早,人们已经准备换夏装了,袁樵一家居丧,聊服饰就很不合宜,便说天气,说物产,说上一次杨夫人在这里的时候爱吃的本地鲜菜。梁玉听了一耳朵,道:“京里倒没种这个,取些种子,再过几个月阿先他们就要回京了,让京里的庄子先试着种。我就不信咱们吃不上了。”

哪怕是冬天他们也有鲜菜吃,到了京里梁玉才知道,富贵人家冬天能单盖暖房种菜的!似桓嶷的宫中常年新鲜瓜菜不断,汤泉宫附近借地气之便专有种植冬天食用的田地。不是太多,但是足够供最得势那些人的吃用了。

是以梁玉并不担心蔬菜往北种了难存活,就算把菜当花儿种,约摸也够供应杨夫人了。

杨夫人微有赧然,心里却很熨帖,轻声道:“不急,不急的,叫他先用心读书。”

萧容便说:“阿婆不必推辞,稼穑之事也是正事。”

杨夫人道:“阿先从来没离开过我,要不是为了读书,我才不想放他走呢。”

梁玉笑了:“让他跟着阿宝走,去岳父家蹭饭吧。岳母会好好对他的。”让袁先与萧容二人独自掌一府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梁玉还是倾向于让袁先跟着萧礼好好学一学当个正经人,萧礼比萧度要可靠得多。

萧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族人们不免交换眼神。已做好了袁樵一家今非昔比的准备,然而总有事情会出乎他们的想象。譬如还没过年就由宫中传来的赏赐,再譬如每月不断的宫中使者。现在又添了一个萧家。

【沧海桑田!】忆及上次袁樵一家孤儿寡母扶灵回乡时的情景,人人心中感慨。

袁嵩听着议论,却不谈这些,只与袁樵说些族学的话题。末了问袁樵:“听说了吗?圣人下诏,今年再开进士科。”

袁樵道:“刚才看到邸报了。”

袁嵩踌躇了一下,道:“族里有几个小子,在县学里读书,唔,”他久做主事长者带着点架子,有点不大好开口,说得吞吞吐吐的,“我想请你过几日考较一下他们的学问,如果可以,便设法送他们上京,如果不行,就再接着读,免教出去坠了祖先的名头。”

袁樵道:“我在万年县时也曾考过县学的学生选拔贡士,这个倒是手熟的。”

袁嵩干笑了两声,问道:“今科取士可有什么讲究没有?”

袁樵道:“去岁是为先帝,今年恐怕没有这么多的人了。”

袁嵩叹息一声:“可惜去年没赶上。”

袁樵但笑不语。

第二天,袁樵就与袁嵩去了族学,将儿女交给杨夫人。梁玉则与萧容去建好的作坊看招人,再分派活计、立规矩。这些梁玉已经做过许多次,这一次大半是为了带萧容观摩。

作坊还是照着以前的样式,找个临水的方便地方,水纺车先架起来,不远处就是新盖的织纺。屋里还有一股新锯的木头的味道,闻着心旷神怡。

招帖写好了,应者并没有像梁玉想象中的那么好。一则梁玉新来,人们并不知道她是不是苛刻。二则地里的农活也忙起来了,每当农忙,女人都是当男人使的,本地不似楣州那般多山少耕田,主业是死盯着务农。

梁玉四下看了一眼,对萧容道:“这里与楣州、京城都不一样。”

萧容点点头:“再多招几天,人总是会有的。”

她们来这里有一阵了,只有一个妇人过来应聘,与袁府的管事说完话,领了点预支的工钱。管事将她往梁玉面前带,主人家在,按照习惯是要过来行礼的。妇人离梁玉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忽有急切的脚步声。梁玉觉得奇怪,府中人的足音她都耳熟,这个声音不大熟。一眼望去,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看到妇人远远地叫了一声:“阿娘。”

梁玉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少年,他眉眼间与妇人有些许相似,但是少年的长相要精致漂亮许多。梁玉极少在贫苦的人里看到长得极好看的男女,这少年要算得上穷人里而长得好的第二个。第一个她自认是她自己。

妇人回头叫一声:“阿犀。”一脸为难地向管事讨情,与儿子先说几句。管事觉得脸上无光,表情变得不太好。梁玉冲他摆摆手,管事垂手退到一边。

那一边母子二人一阵耳语。妇人脸上显出焦急的神态,很犹豫地往梁玉这里望去,被“阿犀”拉着袖子往回拽了一下,又转过头去与“阿犀”说话。看得出来,两人在争执什么事情。

萧容正在好奇,问道:“反正现在事少,阿家猜猜,他们是为了什么事呢?”

梁玉狡黠地对她眨眼:“一定是他们家遇到什么事了。”

“阿家答得也太狡猾了。”

梁玉道:“什么都不知道,哪里猜得出来?不过一个妇人独个儿过来做工,可见家里人口也不多,也没个就伴儿的。乡下人家人口单薄一定度日艰难。人口单薄再有一个漂亮的孩子,保不住的。”梁玉摇了摇头,日子肯定难过的。

萧容听得半懂不懂的,半懂是她的家教里会提到一鳞半爪,不算完全不知人间疾苦。不懂是因为从来没有真正知道穷人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过她信梁玉,小声问道:“我能派人去问一下他们遇到了什么难事吗?或可帮上一帮,也算做些好事,比诵经还有意思些。”

叫阿犀的少年生得好看,极合富贵人家的审美,萧容恻隐之心来得就快。

梁玉道:“去吧。”

萧容低声吩咐侍女的功夫,少年已经坚定地从妇人手里取过了预支的工钱。萧容往他那里指的时候恰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啊”了一声,从母亲手里夺钱,这个……待少年将工钱交还管事,萧容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侍女上前去与妇人说不两句,妇人猛地转过头来,惊喜地看向梁玉。

【哦豁!一定是有难事了,搞不好还是被有钱有势的人欺负了。】

梁玉的判断很快得到了证实,妇人硬拉着儿子过来给她们跪下了!

萧容低声问侍女:“怎么回事?”侍女小声回答:“奴婢也不知道,她没说完就过来了。”

那一厢梁玉已经在问了:“是有谁以势凌人了吗?”

妇人重重磕了个头:“求夫人发发慈悲,救救我这儿子吧!我愿为奴为仆,当牛做马!”

“阿蛮,把人扶起来慢慢说。”

叫阿犀的少年也奔了过来,看到妇人这个样子,眼中流露出了难过的神色来。倔强地道:“阿娘,我们……再走就是了。”妇人道:“能逃到哪里去呢?”

梁玉教儿子没耐心,听这些事情倒很有耐心,也不生气,等他们说完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妇人急切地说出了困境她家原本勉强算是个小康,但是自从死了丈夫日子就难过了起来。她丈夫是病死的,急症死得快倒没花太多的钱,办完后事还能留几亩薄田给她们母子度日。但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日子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终于地也种不下去了,只好典屋卖地。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儿子长得太好,总会有点麻烦。丈夫还在世的时候,也送孩子读过几天书,孩子天份颇高,言谈举止比同龄人强出一大截来。现在没钱读书了,原先的底子还在,又常去学堂外偷听,先生都不禁他,反借书籍给他看。

本以为苦上几年,等儿子长大了,又识文解字,日子定能好过起来。千不该万不该的,这孩子让闲逛的本地刺史给遇上了,动念收他入府在书房侍候。妇人深觉若让儿子去做奴仆,死后是没脸见丈夫的。她宁愿自己做工也要供儿子,但是如何拗得过刺史呢?儿子这是来找亲娘一块儿逃离此地的。

萧容她爹做事挺讲道理,还能问一句:“你们没有对府君说不愿意吗?”

梁玉却是见过不少这样的事的,这种破事哪里都有,简直见怪不怪。就算离开这里,换个地方也未必就不会遇到另一个刺史了。

梁玉在母子俩之前开口道:“别说傻话啦。他们愿意不愿意,有用吗?”

“阿犀”唇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是啊,没用!”这个小娘子真可谓“何不食肉糜”了。“阿犀”忍不住多看了梁玉一眼。

萧容怒道:“简直……辜负圣恩。”

梁玉笑个不住:“哈哈哈哈,你这话说的!哈哈哈哈!这位府君去年的考评是上下,治下百姓丰衣足食,怎么辜负圣恩了?”【1】

母子二人露出悲愤又失望的神情来,妇人拉着儿子叩头告别。梁玉道:“且住,你都读了什么书?会解吗?”

萧容喜道:“阿家,你要管了?!”

梁玉点点头,对母子二人道:“起来说话吧。”侍女们急铺了座席,又上了茶果。梁玉先让妇人,又对少年道:“读过的书还能记得多少?”

少年没有动茶果,认真地说:“都记得!”

妇人小声补充:“阿犀看过的都不会忘。”

梁玉随口抽了几句《论语》问他,少年皆对答如流,越答脸色越不好。盖因梁玉只让他接句,接的还是“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梁玉从他表情看出来,他听懂了,可见并不是只是会背书。【2】

《论语》这书,只要是读书人,是都要去读的,会背并不稀奇,难处在于理解、注释、发挥。

梁玉又考了几句别的书,少年又答出。梁玉想了一想,道:“你们随我来吧。”

妇人有些惊恐,道:“夫人,我不能对不起亡夫。我不卖儿子!”

梁玉笑着摆摆手,问少年:“来吗?”

少年想了想,从席上爬了起来。换妇人拉着儿子的袖子了,少年坚定地对母亲摇了摇头,握着母亲的手,跟上了梁玉。梁玉是骑马来的,问少年:“会骑马吗?”

少年摇头。

“王吉利,让他们送车来。”

不多时,袁宅内拖出几辆车来,梁玉指其中一辆让母子二人坐,她与萧容同乘一车,一道回了袁宅。萧容笑道:“这下可以放心了。不过,阿家要往京里写信吗?”如果梁玉不写信,她也想悄悄地给萧礼写信告这一状。

梁玉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呢?”

“诶?”

“要先查验啊!”她知道这等以势凌人的事常有发生,但是以弱诬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反正吧,搁她身上,哪怕穷的时候,只要豁出去了,是真有办法坑到比自己有权有势的人的。

少年看起来天分不错,她想拉他一把,那就得把前尘往事弄清楚了。带回家看学问是不是真的,袁樵不能就光当教书匠和保姆不是?梁玉自己也不是个专职开作坊的!梁玉敲敲板壁,对王吉利道:“去州府打听打听,有没有这回事。”

如果全是真的,这个孩子就可以留下来了,梁玉不介意给这样有骨气、有天赋的人一个机会,更愿意给他们搭个梯子。【老天爷,十年了!你净给我些天残地缺、歪瓜劣枣,轮也轮到给一个正经人了吧?】

前面的车里,婆媳俩小声嘀咕。后面的车里,妇人也忧虑地问儿子:“阿犀,何苦来?”阿犀轻声道:“阿娘,这位夫人看起来不像府君那么跋扈的。况且,如果逃不过,卖给她比卖给那一个要强。”说完,仿佛被自己的念头惊到似的咬住了嘴唇。

妇人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车停下时,妇人慌忙擦了擦眼泪,洇湿了一片袖子。母子二人踩着凳子下了车,跟着进了袁宅。梁玉一气将他们领到书房,她想再考一考这个少年。

书房里正有人,袁樵父子才从族学里回来,正在说话。袁樵看这些子弟都不大看得上眼,内里确有品德好的,学问却又次了一点。袁先劝道:“袁家子弟,但凡能拿得出手,断不至于剩到现在的。”

袁樵扶额。

“二条”跑进来汇报:“大人!不好了!夫人带回来一个可漂亮的孩子!”不晓得又要干什么大事了!

袁樵父子惊起,一齐迎了出来。袁先叫一声:“阿娘。”与萧容到一边嘀咕。梁玉已对袁樵说:“小先生,帮我个忙好不好?”声音又软又糯的,袁樵有点害怕。

待听说是要考学生,袁樵将阿犀打量了一番,也很满意阿犀的模样,道:“随我来吧。请这位娘子去奉茶。”萧容又想看阿犀如何,又想照顾妇人,颇为踌躇。梁玉笑着叫:“桂枝。”桂枝上前将妇人请了去。

两对夫妇将阿犀带到书房,梁玉道:“他读的几本书都很熟。我想知道是否真的过目不忘,你给杂抽几本书,又或是文章。唔,其余随你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