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宣摸着下巴点头,回他的微笑没心没肺,“非常不错,我觉得能在谢移的监控下,这么短的时间内从监控后台摸出这么多东西……”他笑得一口白牙闪闪发亮,“华总,你也真不简单。”

华林看起来心情很好,他甚至向任宣欠了欠身,礼貌得无可挑剔,“多谢夸奖。”

任宣看了一眼病床上四散的文件,微笑,“就这些,主菜上齐了?”

华林点头,笑意也越发柔和,“主菜冷盘都上齐了,来,再来一盘饭后甜点,看看合不合任总口味。”说完,他又悠悠闲闲的抽出了几页文件,亲手递到任宣面前,“任总,慢慢看,希望你会满意。”

这份文件拿到手里,刚刚看了几行,任宣眼眸一细,慢慢的抬起头来,那本就细长的眸子此刻流转出一道森冷眸光,他勾唇,微笑,“这道甜点,我真是非常喜欢。”

华林递给他的,正是目前薛家和澳门保险公司订立的MBS债券协议。

这份文件中数学建模的部分有两部分,一部分是根据已经销售的MBS债券做出的数学建模,另外一份则是给薛家的数学建模。

它们几乎一模一样,只在极其个别的数字上有小数点后两到三位的微小误查。而作为基数的这微笑的误差,当上升到建模顶端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数千万的利润差。

虽然这是个影印本,但在两份数学建模的后面,都确确实实的有若素的签名——

这份文件和前面两份文件联合在一起看,直指ZS商业欺诈——然后这份文件所有的签字都是由若素完成的,结论就是,这份文件足以把若素送上法庭。

立刻联想到签署合同的时候,薛无垢要求若素负责这个案子的细节,任宣立刻明白,这个套怕是一开始就下在这里,等他和若素上钩了。

华林温柔微笑,松手,任凭几页印满铅字的白纸飘然坠落。

阳光漫洒,从他手中翩然而下的文件,在金色的阳光里慢慢潜下,倏忽就有了一种优雅到近乎妖艳的感觉。

“……张以宁真是狠心,居然连对他妹妹都下得去这样的手。”

“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华林不动声色。

“……你想怎么样。”这种情况下,完全不跟华林废话,也不多花一点精神去看飘落的纸张,任宣直接沉声问道。

华林又是一笑,“这些东西我在来之前就已经送出了,大概两个小时之后,该收到的人就都会收到。”

“……为了谁?东环?”

华林不动声色的一笑:“……你为什么会猜测是东环?”

“因为当这些东西发布之后,最大的获利者就是东环。这是个再正常无比的推断不是吗?”任宣也笑,却带了几分无法言喻的森寒味道。

只有最大获利者才会投下如此血本。

这个计划一环扣一环,缜密无比,大概是从去年澳门保险公司投资案开始,就已经启动?——不不,也许更早之前,就已经针对ZS布下了辛辣之局了吧,如此精密周详,怕除了东环,其他人没有必要,也没有这个能力了。

华林没有承认也没有默认,任宣盯着他,眼神又冷上几分。

“……张以宁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忠诚?”

“……人总是有自己的原则。”华林慢慢说,“从一开始,我忠诚的人就是张以宁,而不是谢移。”

任宣忽然不说话了。

他慢慢的就想起一直以来谢移对华林的猜忌。

他曾听谢移偶尔提起过华林,说两人是在留学期间认识的,后来回国之后又再度联系,才发现华林已经成了东环的高层,谢移动了商业间谍的念头,数年游说,最后用股份换来了华林背叛东环——现在想来,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ZS就已经开始步入东环的陷阱了吧?

之后一连串不过是计划中的一部分而已。

第五十四章

任宣脑中飞速转动,一时没有说话,华林对他难得的好脸色好脾气,轻轻一笑,“虽然说二小时后东西会送到,但是层层递上去,到该到的人手里,至少还要三四个小时,任总尽可趁这段时间想想办法,不然,聊聊天也好。”

任宣看看他,忽然一笑,抓起摆在面前,到现在快凉掉,还没有吃的晚餐,“不介意我先吃点东西吧?”

华林悠闲的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任宣飞快的把食物填到肚子里,拍拍肚皮,对他一笑,轻飘飘的丢出一句话,“我想华总也清楚,您目前手里的东西,还不足以把我送进去。”

华林点头,“没错,这点上我就非常佩服任总,我在后台搜寻了那么久,居然您经手的交易,都不留一点把柄,不过,幸亏总有人经验不足,我总算还是抓住了别人的把柄,您说不是吗?”

“……若素吗……”任宣上上下下丢着旁边没用过的勺子,唇间一勾:“说吧,我面前有几条路。”

“请给我监控后台全权限密码。这是最后一条路,大家皆大欢喜,你和若素都不会有丝毫危险,不会有牢狱之灾。”华林微微欠身,靠在床尾的移动小桌上,意态悠闲。

任宣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只是上上下下抛着手里的勺子。

华林不以为忤,继续微笑:“事成之后,你的报酬是,东环2%的股份,以及,2%的ZS的股份。”“如果我拒绝呢?”听到报酬的部分,任宣忽然问道。

华林盯着他,细长凤眸,脸上笑容笑开,过于菲薄,给予人优雅之感,同时也象征薄情的嘴唇慢慢开阖,刚才任宣对他说的话,此时悉数回敬:“……谢移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忠诚?”

“……人总是有自己的原则。”任宣脸上浮现了某种微妙的神色,他慢慢的,把华林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华林听了唇角一弯,“此路不通的话,那就只好委屈若素了。”

“……你在要挟我?”任宣手指一弹,金属的勺子坠落地毯,一声闷响,散乱的银发下一双眼睛危险的看着华林。

“如果我说是呢。”

“……不可能。”任宣唇角陡然一吊,“张以宁那么宠爱自己的妹妹,就算这件事把她也套了进来,但他最多吓唬吓唬我,他舍不得把若素送进监狱。”

华林居然赞同的点头,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呢,所以,要不要赌一赌?虽然连我也觉得你赢面好大,以宁最多也就吓唬一下你和若素,舍不得把妹妹送进监狱的。”

“……我不赌。”任宣安静回他一句,“虽然我非常明确的知道,张以宁不会对自己的妹妹怎么样,但是,我不赌,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赌。”

那是他心爱女子,对她,不可冒险妄进,心爱的女子,合该是用锦绣包覆,让她眼中不见烦忧,只见春日艳阳,永无严冬。

华林于是笑了,他侧头看任宣,笑问,“那任总到底打算走哪条路呢?”

任宣也笑,比华林犹自带了三分无所谓,“我任宣长到这么大,从未走过别人给我指定的路,这次当然也是一样。”

“……那我就期待着接下来任总的表现了。”

说完这句,华林起身告退,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任宣忽然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若素呢?”

“……”华林没有说话,只是回头对他一笑而已。

他和华林在里面聊了这么长时间,若素都没有进来倒个茶水什么的,实在是太不正常了,现在看来,大概是若素在出去的时候,就已经被带走了吧。

张以宁果然还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自己的妹妹卷入这摊烂事里头。

但是,他也实在不可能会赌。

任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低喃了一声也好,就在华林关上门的刹那,慢慢闭上了眼睛。

走出门外,华林松了一口气,他打电话给张以宁,就说了四个字:一切顺利。

9月1日当晚,接受到ZS举报素材,爆出ZS违法金融操作的丑闻,数字虽未公布,但是小道流传,相当骇人听闻,金融界为之震荡!

随即,任宣被澳门警方带走,谢移、华林以及留在本城的董事会成员分别在当晚于本城接受警方盘查,其中谢移和华林更被传讯到警署,三个小时后离开警署,两人随即被警方监视住宅。

随即,任宣被移交香港警方,9月3日夜抵达本城,此时羁押已超过48小时,在这48小时内,ZS旗下律师团十数次提出保外就医要求,均被拒绝,任宣抵达香港时,按照法律,已经超过羁押期,他可以离开,于是,谢移亲自在一班警车的护送下来结他,哪知,任宣的秘书扶着他前脚还没走出警署,拘捕令批复,任宣被捕拘留——

“啧啧,看起来这次他是铁了心要和你作对到底呢。”被警察有礼貌的“请”回警署之前,任宣语意模糊又吊儿郎当甩出这句话,无所谓的对着脸色苍白的谢移微笑。

结果,9月4号,《大公报》头版头条所配的照片就是任宣这个毫不以为意的轻松笑容。

从9月2日爆出了任宣被捕、谢移和华林以及董事会被传讯的消息之后,ZS以及旗下企业的股份被疯狂抛售,富华银行股票开盘十九分钟,即告跌停。

而与此同时,恒生指数也狂泻不止,其势直追去年金融危机最烈之时。

所谓ZS,即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是,也就是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ZS百年基业,才慢慢显现出它的强大。

一直沉静矗立在迷雾之后的ZS,随着逐步进逼,才能发现它的不宜撼动。

与这个金融之都同生共死了百年,ZS盘根错节的根基,并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打倒的。

被丑闻和以东环为首的机构有意做空,ZS的股价逐步下跌,但是跌幅却并不巨大,随着抛盘,ZS方面,雄厚的现金流慢慢注入市场。

当9月8号,富华银行这个ZS的主力股票跌破12元票面值的时候,众多机构计算ZS的现金流已经到底,正打算做空的时候,预期中的崩盘却没有到来,他们等到的,反而是ZS的全力护盘——巨人的反击由这里开始。

抛盘和护盘争夺12元上方位,下午短短的交易时间,双方争夺空位的现金流量,达到了29亿港币之多,而ZS单方注入的现金,高达18亿——

没有人知道,明明现金流已经该见底的ZS,是从哪里变出这18亿的现金的。

对于未知的恐惧让众多抛盘的机构犹豫退缩了,而ZS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ZS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就是为了这个反击的节点,下午四点停盘之前,ZS的股价居然慢慢回升,稳定在了13元区间价位。

同时,舆论导向经过ZS的全力操作,已微妙偏移。

谢移奉行的是,在舆论方面,绝不做逆流而上的鱼,没有必要向公众解释什么,越描越黑就是现下的情况,只要跟舆论保持一个方向,把自己也打扮成受害者就好了。

董事会里谢移力保任宣,一干董事还在继续纠结要不要弃任宣这枚棋子,那么在媒体操作上就闪烁其词,抛出黑幕论、阴谋论,反正民众永恒喜欢骇人听闻离奇惊悚多于真相。

是以,虽然保持谴责态度的报章还是占了大部分,但是舆论的导向已经确实的偏移了。

巨人的内部从来都不缺乏尔虞我诈,但是当有外敌的时候,这个看似千疮百孔的壁垒就会迅速团结一致,歼灭敢于来犯的愚者——在这一点上,ZS有着中国人最本质的表现也说不定。

关于此时局势,远在处于本城和澳门之间的离岛别墅里操控的张以宁的评价是:如果那点小把戏就可以打倒ZS,那今天就轮不到我们来啃ZS这块骨头了,ZS再被人嚼得渣都不剩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对面监视屏上三色K线波动得仿佛舞蹈,坐在他旁边的若素仿佛一句话都没听到,安静看着手上的报纸。

从1号被带到这里来,若素就一直这么安静。

没有张以宁预料中的反抗,她态度从容悠闲,仿佛是真的来度假一样。

她不哭不闹不反抗,甚至于连脾气都没有,该吃吃,该睡睡,听到好笑的笑话也依然会温和微笑——这样反而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这消息不知怎的,就传进了还在自宅被监视的华林耳中,他中间担心的托阿芙蓉来问讯,张以宁嗤之以鼻,回复阿芙蓉,说你要是不放心你自己去看看。

阿芙蓉果真不负所托的晃去看了一圈,回去之后找了个机会跟华林说,你放心吧,你家女王变乖了跟绝望什么的没一毛钱关系,她纯粹是在积蓄力量。

说到这里,打扮得跟银座妈妈桑一样的洞开老板悠闲的轻轻一翻手腕,手里老铜烟杆扣的一声轻响,在烟灰缸边缘轻轻一磕,然后低声笑道:你看到过捕食前的野兽吗,那就是安姑娘现在的状态。

华林若有所思,然后慢慢的,被在自宅监视的青年苦笑了起来。

嗯,我知道的,他低声如此说,就再没说话。

第五十五章

没错,哭泣吵闹有什么用呢?

她一个人绝对没法离开这里。

这个离岛距离澳门本岛9公理,为私人所有,通讯信号统一管制,她接触不到手机、电话以及电脑,她不过一个22岁,大学毕业刚刚一年的女孩子,没有经验,人脉稀少,被软禁在这个离岛上,她没有特异功能,忠诚的骑士身陷牢狱,她无计可施,无法可想。

就这么简单。

所以,就格外的要冷静。睡不着也要强迫自己睡着,吃不下也要强迫自己吃下去,无论如何都要随时保持冷静和清醒,耐心的等待机会降临。

若素这么告诉自己,

再度告诫完毕自己,她慢慢的放下手里的报纸,今天有报纸暗指任宣被诬拘捕,颇有寓意的用上前些日子任宣被捕入拘留所的时候,《大公报》配发的照片,上面一条一条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些她全都没看,只是眷恋看着头版头条那个对着警察和镜头,依旧笑得无所谓的银发男人。

慢慢的看了又看,指尖碰了又碰,半晌,她调转视线,看向身前小几。

茶几上整整齐齐堆叠着周刊报纸,上面上面每一页关于任宣的消息,若素几乎都能倒背如流,小心翼翼的拿起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对面正盯着屏幕看的张以宁。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凝视,慢慢的转头看向她。

若素居然嫣然一笑:“说起来,根据我从这些报纸杂志上得来的消息,我才应该是被逮捕的人吧?”上面说到薛家的MBS债券的欺诈,却没有提到她的名字,只需要稍微动脑子想一想,就猜到了其中奥秘。

“……”张以宁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另起了一个话头,“任宣别的不说,在这点上,我很佩服他,他有自己的原则,而且决不妥协,在现在的社会里,很难得。”

“……他不肯出卖谢移。”直接的肯定句,但是却声音柔软。若素又低下头,看报纸上恋人笑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唇角也勾起微微一抹笑意。

“是的,但是不一定谢移就不肯出卖他。”张以宁也微微一笑,姿态温柔,他略微侧身,看着身后的妹妹,“不过你现在看上去非常冷静,让我有小小惊讶。”

若素回了他一个同样温柔,但是毫无温度的微笑,“寻死觅活只会让兄长大人把怒气更发泄在任宣身上啊。”

“……你认为事到如今,你和他之间还有可能吗?”张以宁问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的没有恶意,他只是疑惑的问。

因为,他能感觉到,若素非常镇静。

不是冷静,而是对某个事实异常执着的认定,从容的镇静。

他亦很清楚,他的妹妹所认定的事实是什么。所以他只是认真的在疑惑而已。

“他会站到哥哥你的面前的。”坐直身体,若素双手在膝盖上端正交叠,淡色的眼睛笔直凝视着对面的兄长。

“我和他都会堂堂正正站在哥哥你的面前,获得幸福的。”

“……”移开了视线,张以宁没有说话,过了片刻,自失一笑,低身呢喃了一句:“你这几天叫我哥哥的次数比前十几年加在一起都多……”

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太小,若素没有听清,看着她疑惑看来,张以宁宽容一笑,换了个话题,“对了,有一个消息,你有兴趣知道吗?”

“关于任宣我的就想知道。”若素不动声色。

张以宁微笑,“大概是明天吧,检控官就会向任宣提出控诉了,你说,ZS会不会背叛他?而他被ZS背叛之后,又会怎么样呢?这些都很有趣吧?”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真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觉得有趣,但是就是这种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恶意的态度,才更让人心底生寒。

若素安静看他,片刻,唇角绽出一个微笑,她对自己的兄长说,我不会背叛他,他亦不会背叛我,我不会背叛我自己,他亦不会背叛他自己。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除此之外,其他都无关紧要。

张以宁眼神闪烁,没有立刻说话,过了片刻,才低声道:“……你长大了。”

若素温和微笑,说,“我很早就长大了。只是哥哥你没有发现罢了。”

张以宁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而就在同时,ZS总部第三十七层最高会议室内,一场全体董事会议,正缓缓进入了尾声。

ZS的董事会共有成员二十五人,此次缺席四人,共到场十九人,具备重大决策人数,此次会议的结果,具备法律效力,将视为ZS董事会全体作出的决定。

房间里非常安静,在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里,几乎能听到香烟被抽进肺里,再大口吐出来的声音。

谢移坐在环形会议桌靠窗的一侧,现在ZS的最高权利者四下环望了一圈,把面前的资料向前一推,他沉声说道:“开始表决吧。”

围绕着会议桌而坐的人们,分别掌握着ZS这个金融巨兽的某一部分机能,他们以这头巨兽为坐骑,进而掌握了整个城市的命脉,现在,除了谢移之外的十八个人互相看了看,在片刻之后,对今天的议题表决。

看着一只一只举起来的手,谢移脸色慢慢凝重了下来,五分钟之后,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举手表示了自己的意见,他觉得牙齿有些发酸,某种微妙的情绪在胸膛中沸腾涌动。

坐在他身旁的中年女子看了他一眼,谢移知道,这是催促他表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膛中的感情,举起了自己的手——

ZS董事会全票通过决议:本次事件中,放弃任宣——

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家族之外的弃子浪费如此多的精力,而且,面对这次基本属实的指控,ZS需要一个替罪羊。

那么任宣万分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