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凌韶吾停下手,从丫鬟念慈手上接过一方棉帕揩拭额头细汗。

晴柔噗咚一声跪在地上,“少爷,别问了,快些去吧。迟了,柳老将军要打死三老爷,夫人,兴许也会被休了呢!”

十二岁的念慈暗暗撇嘴,见凌韶吾要走,抢先一步拦在他面前,“少爷,要去,也要换一身衣裳,打扮得妥投当当,自己个先不失礼,才能据理力争,替老爷、夫人求情。”

“啰啰嗦嗦!晴柔急成这样,还换个什么衣裳?”凌韶吾心焦地一跺脚,“一准是洪姨娘又使坏对付母亲了!”见念慈不让开,用力地将她一推。

“少爷——”念慈踉跄了一下,脸上羞恼地涨红,对上地上跪着的晴柔得意的眼睛,连连咬牙切齿,想起凌雅峥叮嘱,又张开手臂上前阻拦:“少爷,要去,好歹带着九小姐一起去,老将军最疼爱九小姐,九小姐对着老将军一哭,老将军心一软,哪有不留情的道理?”她就不信,八小姐斗不过三夫人!

第6章 、母女情深

翠竹沙沙声中,晴柔在心中狠狠地啐了一口,娥眉微颦,西子捧心地捂着胸口说:“前面已经开始打了,九小姐年纪小,万一吓着她呢。”

“是叫九小姐吓一下要紧,还是老爷性命、夫人安危要紧?——不然,就是说,你虚张声势,老爷、夫人实际上没什么要紧?”念慈高高吊起的眼尾嘲讽地望向晴柔。

“哎!”凌韶吾又重重地一跺脚,想起母亲生前信赖的薄氏、侯氏每常说,若是凌尤胜没娶谢莞颜娶了旁人,进来个黑心烂肺的,还不知怎么折腾凌雅峥、凌雅嵘呢。于是果断地抬脚向芳草轩走。

“少爷。”晴柔提着裙子站起来,慌忙去追。

念慈快走两步抓住晴柔的臂膀,皮笑肉不笑地问:“晴柔姐姐,到底老爷、夫人惹上了什么事?”

晴柔不忿地将念慈推开,这小蹄子,等她将来进了寸心馆再收拾她!一理裙裾,口中喊着少爷,便忙向凌韶吾追去,追得腿脚发软,远远地瞅见芳草轩外,凌韶吾、凌雅峥兄妹两个相对站着,便放慢了脚步,疑惑地四处张望寻找前来求凌雅峥去前头求情的雨柔身影。

“咳咳,”凌雅峥拿着帕子捂住嘴,手上扶着梨梦,露出来的半张脸上,镶嵌着一双因咳嗽湿漉漉的眼睛,“快,快带上小妹妹,给父亲、母亲求情去——擒贼先擒王、解铃还须系铃人,祖父才是一家之主,外祖父才是系铃人,该领着小妹妹去前院向外祖父、祖父求情去。”

“大妹妹,你病成了这样……”一边是父亲、继母,一边是病重的大妹,凌韶吾左右为难,忽然骂道:“都怪你昨儿个跳进溪水里头,看吧,病成这样!”

“咳咳,别说了,快带着九妹妹走吧。”凌雅峥脚步虚浮,走了两步,便依靠在了梨梦怀中。

梨梦小心翼翼地搂着凌雅峥,蹙眉为难地说:“少爷,八小姐病成这样,您带着九小姐去吧。”

凌韶吾见凌雅峥几乎昏厥,一咬牙,走进芳草轩中,望见十岁的凌雅嵘梳着双童髻、发髻间垂下两道金丝缎带,模样煞是可爱,就拉住凌雅嵘的手,“走,给父亲、母亲求情去。”

凌雅嵘满面担忧,却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侯妈妈……”

“侯妈妈看在薄妈妈面上,去隔壁探望生病的邬箫语去了。”十岁的云舒心乱如麻地说。

“薄妈妈……”凌雅嵘心里直犯嘀咕,娘亲、爹爹究竟惹上什么事了?娘亲一直叮嘱说不许她掺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头,这究竟算不算是乱七八糟的事?

“薄妈妈回家坐小月子去了。”云舒又回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脚尖已经转向院外,就等着苗头不对去跟侯氏说话。

凌雅峥靠着梨梦慢慢地走了进来,瞧见凌雅峥小小的脸为难地皱成一团,心里明白,她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下的种了。

“咳咳……嵘儿,快跟着哥哥去吧……迟了,万一母亲被休了,咱们怎么办?”凌雅峥不住咳嗽。

休了!凌雅嵘一震,“什么事这样厉害?”

“听说,前面已经打得皮开肉绽了。”梨梦不轻不重地添了一句。

凌韶吾一听,抓了凌雅嵘小手就向前面奔去;凌雅嵘决心去瞧瞧凌尤胜、谢莞颜两个能闹出什么事,也跟着跑。

“哎,少爷——”芳草轩外,晴柔瞅见凌韶吾拉着凌雅嵘跑出来,赶紧追上。

“晴柔姐姐,你怎么不去喊十少爷给老爷、夫人求情去?”念慈紧紧地抓住晴柔的臂膀,“不如,我去喊十少爷?”手一松,就向谢莞颜住着的丹心院跑去。

“哎,你这……”晴柔为难地来回望了一眼,权衡一番,终究选了去追念慈。

“这三个字,写的真好。”凌雅峥扶着梨梦仰头去看芳草轩匾额上谢莞颜写下的字,手上握着帕子,瞅见云舒慌里慌张地去寻侯氏,轻轻地嗤笑一声。口说无凭,她一定要叫凌韶吾,自己个睁大眼睛瞧一瞧,凌尤胜、谢莞颜、侯氏、晴柔这些人,究竟是些什么货色。

梨梦低着头微微一笑,向三晖院一撇嘴,“侯妈妈出来了。”

凌雅峥侧头去瞧,只见不过三十出头的侯氏丰腴肥美的身子焦急地向前追赶凌韶吾,善恶到头终有报,等着瞧吧!

凉飕飕的晨风带着露水吹拂大地,侯氏心急地甩开步子追赶凌韶吾,恰撞见墙角下雨柔不住地拿着帕子擦拭裙摆,就站住了骂道:“一大早的,你在这擦什么裙子?”

“一个不长眼的老婆子将花肥撒在我裙子上了。”雨柔懊丧地拿着帕子擦裙子,“这是今春才做下的!”那老婆子倒是闪得利落,等她把她揪出来,看她怎样求爷爷告奶奶!

“这会子了,你还在乎这个?五少爷拉着九小姐去求情了!”侯氏一跺脚,浑身的艳肉一颤,叫人心痒。

“什么?这一会会功夫!”雨柔再顾不得裙子,慌忙跟着侯氏去追,二人路上瞧不见凌韶吾、凌雅嵘身影,忙向凌古氏的养闲堂跑去。

在后门上撞上宋止庵的儿媳妇宋勇家的,侯氏赶紧地问:“五少爷、九小姐进去了?”

“哪呢,五少爷拉着九小姐向前院去了。”宋勇家的抱住臂膀,瞅了一眼跑得两颊绯红的雨柔,嘲讽地呶了呶嘴,“哎,雨柔,你知道你家夫人半夜里偷溜到前院书房吃酒不?”

雨柔讪讪地一笑,拉扯了一下侯氏的衣衫。

侯氏对着宋勇家的一笑,领着雨柔顺着巷子,就要闯过角门。

“哎,女子不可窥探二门,快回去。为三夫人闹出来的事,门上的小厮、看门的管事,都要换了一片呢。”门上看门的小厮伸出手阻拦。

侯氏眼皮子乱跳,谢莞颜那样聪慧,能闹出什么事?堆笑说:“九小姐年纪小,我是她奶娘,她离不得我……小哥容容情吧——不然,回头吓着了九小姐,谁把她领回来?”

门上小厮听了,就放手叫侯氏出去。

侯氏大老远听见凌雅嵘哭声,提着裙子向前面跑,望见前庭中,柳承恩、凌咏年、凌尤坚、凌尤成都在,慌忙跑过去跪下,将同样跪下的凌雅嵘紧紧地抱在怀中,准备趁着无人在意将凌雅嵘抱回后院。

“你,为这孽障,还有那女人求情?”先前还冷静自持的柳承恩怒发冲冠,露出满口冷森森的牙齿攥着拳头瞅着外孙。

凌韶吾跪在地上,磕头说:“外祖父,母亲一直将我们视作己出,便是她一时惹恼了外祖父,还请外祖父顾念着孙儿,放过母亲这一回——莫被小人蒙蔽了,错怪了好人。”

柳承恩冷笑一声,昔日祖孙相见其乐融融,他还没察觉,如今冷不丁地,竟见着外孙跟继母那样亲近,“你可知道,这孽障、那荡、妇做了什么?”

凌韶吾讷讷地跪在地上,心乱如麻地想着斯文、腼腆的谢莞颜能做什么荒唐事?

“你这样也配为人子!”柳承恩气恼之下,将柳如眉被毁的肖像展开给外孙看。

凌韶吾已经有十四岁,虽还有些孩子气,但伙伴间说说笑笑,也看得懂一些淫词艳曲,此时一望母亲画卷,登时目龇俱裂,恨恨地转头看向地上呲牙咧嘴的凌尤胜,“父亲怎能做出这种事?”再回忆谢莞颜素日言行,只觉自己被人彻头彻尾地愚弄了一场,“那贱、人,一定要休了她!”

侯氏怀中,凌雅嵘颤抖了一下,轻声地说:“哥哥,母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柳承恩最疼爱小外孙女,唯恐吓到她,按捺住心中怒火,极力地和颜悦色。

“母亲……总之……”凌雅嵘张口结舌,牢牢地记着谢莞颜叮嘱不可露出蛛丝马迹的话,低着头不再言语,只拿着水汪汪的眼睛不忍地看着凌韶吾,等着凌韶吾改了心思替谢莞颜求情。

“外祖,一定要休了那女人!”凌韶吾紧紧地攥着拳,愤恨地瞪着羞辱他母亲的凌尤胜。

凌雅嵘战战兢兢,凌尤胜哼哼唧唧。

“柳兄。”凌咏年听着儿子呻、吟,呼唤一声。

“七出之中,一个淫字,足以休了那女人了吧。”柳承恩思忖着如何为九泉之下的爱女报仇雪恨。

凌雅嵘心里直打鼓,黑漆漆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凌咏年,待见凌咏年点了头,忍不住挣脱开侯氏的怀抱,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祖父、外祖,母亲跟父亲是正经夫妻,兴许是母亲一时要去安慰父亲,拦不住父亲吃醉了胡描乱画也不一定!”

凌韶吾目瞪口呆地望着凌雅嵘,“嵘儿,你胡言乱语什么?你还叫女人母亲?”

“死者已矣,生者为大……”凌雅嵘心虚地将话音咽进肚子里。

侯氏赶紧地抱住凌雅嵘,目光闪烁地轻声提醒道:“九小姐放心。”

手上握着女儿画卷的柳承恩,怎么琢磨着,侯氏嘴里放心二字都不对劲,忽然想起凌尤胜书房院子外阻拦他的管事恰是侯氏的男人、柳如眉的陪房,快走劈手向侯氏丰盈的脸颊上扇去,“你们两口子究竟是何居心!一个替那对狗男女把风,一个将小姐教得认贼做母,眼见亲娘受辱,还口口声声为那贱、人狡辩!谢氏生的种都没来求情,吃亏受辱的如眉生下的两个反倒巴巴地跑来了!”

又是一巴掌过来,侯氏眼冒金星,耳朵钻心地疼,模模糊糊总觉柳承恩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牛皮鼓般传来,忙捂住耳朵,只觉耳内有热流流动,暗道不好,要耳聋了!

一句话惊醒了凌韶吾,谢莞颜生的凌睿吾都没来,他这继子巴巴地跑来求什么情?晴柔,她是有意的!

“好好想想你是谁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柳承恩紧紧地握着爱女画卷。

凌韶吾脸色苍白,悔恨地跪着,只觉自己昔日袒护谢莞颜实在愧对泉下的柳如眉,头重重地往地上一磕,“孩儿对不起娘亲!”

凌雅嵘泪眼婆娑,只觉谢莞颜要完了,又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祖父、外祖别休了母亲!母亲将嵘儿视作己出,这分真心,断然没有作假!……母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小妹——”凌韶吾忙出声喝止。

“别拦着,叫她磕。磕得头破血流,我便饶过姓谢的!我柳承恩说话算话。”秉性刚烈的柳承恩一双虎睛淬火地瞅着奶娘侯氏,但看凌雅嵘跟谢莞颜“母女”情深到什么地步!

凌咏年尴尬地咳嗽一声,“柳兄……”见柳承恩举手制止,便握着拳干站着,当年是他仗着跟柳承恩的交情巴巴地替儿子求娶柳如眉,此时理亏,就顺着柳承恩的话说:“都听柳兄的。”

当真要休了……

磕,还是不磕?磕得头破血流,就失了柳承恩宠爱,日后再无转圜余地,且万一留下伤疤,这辈子前程都毁了;不磕,娘亲就要被休出致远侯府,且顶着个淫字,再没脸见人……

——嵘儿,你爹爹是个无能之辈,你万万不能丢了柳家这靠山!

——嵘儿,娘亲、弟弟将来能不能在致远侯府扬眉吐气,全看你的了!

凌雅嵘啜泣着回忆谢莞颜的叮嘱教导,心里一横,咬牙切齿说:“姓谢的贱、人,胆敢侮辱母亲,可、可见她对我的好,都是虚情假意!”

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凌尤胜已经被打得酒气散尽,震惊、诧异地用力抬头看了爱女一眼,头又垂到地上。

脚步声纷至沓来,凌咏年无奈地回头望了一眼因昏君昏庸无道投奔到致远侯府中的仁人义士,本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时料到瞒不住了,快刀斩乱麻地说:“以淫字,休了三夫人。”

第7章 姐弟反目

娘亲不要怪我,我也是为了叫娘亲多年苦心不至于功亏一篑才会如此。

凌雅嵘眼角滑落一颗晶莹泪珠,战战兢兢地看柳承恩。

柳承恩眉头一蹙,便又展开,这外孙女,已经被凌尤胜、谢莞颜养坏了!

“父亲,不能……”凌尤胜睁大眼睛奋力地抓住凌咏年的靴子,“父亲,看、看在睿吾面上……”

凌咏年不屑地抽回脚,他膝下有三子,长子凌尤坚,是他被软禁在京城时,侍妾穆氏所出,生得高大挺拔、魁梧有力,性情跟他最为相似,如今已经是纡国公麾下一员悍将;次子凌尤成,是发妻古氏所出,虽文弱些,但饱读兵书,深谙排兵布阵之道,大有谈笑间,令樯橹灰飞烟灭的儒将之相。

每每听人提起长子凌尤坚、次子凌尤成,凌咏年得意、自豪之情便油然而生,唯独听人称赞三子,便凭空生出满腔愤怒。

原来,倍受凌咏年发妻凌古氏宠爱的三子凌尤成,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以字画扬名!若是他这字画中有些许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意思,哪怕是有些愤世嫉俗也就罢了,偏偏满纸风花雪月、鸳鸯蝴蝶,这怎能不叫凌咏年恨铁不成钢?!

虽恨铁不成钢,但凌咏年好歹拉下脸替凌尤胜求娶了柳如眉,好歹叫三儿子不至于跟前头两个哥哥差得太远。偏生凌尤胜好死不死又闹出这种事!

烂泥糊不上墙!凌咏年心灰意冷地瞪了三儿子一眼,便背过身去,冷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致远侯府素来规矩严明,断然不能为了她一个,毁了清名!”大义地说了这话,对着柳承恩拱手,“柳兄,叫个两面三刀的女人养坏了韶吾兄妹三个,实在是小弟的错!”膝盖向下一沉,就要跪下。

“瞅清楚地上是什么。”柳承恩稍稍用力,将凌咏年从满地秽物上托了起来。

凌咏年忙说道:“这日后韶吾兄妹三个无人照拂……”

“父亲……儿、儿子,宁死不再娶柳家女儿……”凌尤胜趴在地上,奋力地够凌咏年的靴子,花容月貌又怎样?但凡是个男儿,谁受得住枕边躺着个比他还厉害的女人?

凌咏年发狠地用力踩住凌尤胜的手指,用力地一碾。

柳承恩背着手,望了一眼不明就里、远远站着不知该不该上前替凌尤胜求情的凌府门客,背着手,低头冷笑说:“你还奢想再娶我柳家女儿?”心思一转,只觉凌尤胜再娶,十有八、九又会进来个黑心烂肺的后娘,倒不如叫凌尤胜无人可娶!如此,也可逼得凌咏年夫妇二人亲自抚育、教养他嫡亲的三个外孙。就不信凭着他柳承恩的能耐,没有嫡母教导的外孙女会嫁得不好!

打定了主意,柳承恩一脚踩在凌尤胜头上,忽然瞅见凌尤胜发髻中插着的油绿簪子,认出是柳如眉的,就俯身将簪子拔下,怒喝道:“你这为了个放荡不堪的填房侮辱发妻的斯文败类,也配拿着如眉的东西睹物思人?”

侮辱亡妻、放荡不堪!这恍若洪钟的一声,惊得先前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过来替凌尤胜求情的门客立时做了鸟兽散。

耳聋的侯氏两眼反馈,疼得要命,顾不得分辨柳承恩说了什么。

不耳聋的凌咏年猜到柳承恩的用意,因理亏,只能忍了。

“凌兄弟,韶吾、雅峥、雅嵘就交给你了——不过是外孙、外孙女,成器了,柳家沾不了光;不成器,柳家也不丢人,我们柳家不问了!”柳承恩赌气地说着反话,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如眉的东西,统统交给雅峥收着——瞧着就她没来,想来三个里头就她还是个明白人;齐忠一家呢?这不忠不孝的狗东西是打柳家出来的,还叫柳家领回去!”

凌咏年颜面丧尽,闭着眼对走来的宋止庵摆了摆手。

宋止庵忙慌吩咐人绑了齐忠、齐清让父子过来,瞧着眼神清明、一头雾水的齐清让,心叹这么一个栋梁之才,就毁在一对不省事的爹娘手上了。

“老将军、老太爷……”齐忠惶恐地跪在地上。

“闭嘴,随着我走!”柳承恩咬牙切齿,这吃里扒外的一家子,看他怎么收拾他们。

“快随着去吧。”宋止庵怜悯地拍了拍齐清让的肩膀。

侯氏耳朵边嗡嗡作响,一开口就震得自己耳朵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着柳承恩磕头。

“走。”柳承恩气咻咻地大步向外去,经过凌韶吾身边,忍不住一脚踹去。

凌韶吾闷哼一声后工整地跪好,目龇俱裂地瞪着凌尤胜,他活一日,绝不叫凌尤胜、谢莞颜痛快一日!

凌咏年望着柳承恩带着齐忠一家三口远去的身影,长出一口气,“叫老夫人立下字据,休了三夫人回娘家!”

“是。”宋止庵波澜不惊地答应着,望见凌咏年身子晃了晃,忙伸手将他搀扶住。

“老太爷、老太爷,关宰辅之子关绍被人从天牢里救出来了,如今人已经到了雁州城外!纡国公、长安伯都打马向城外迎去了。”管事宋勇脚步匆匆地来报。

“果真?”凌咏年大喜过望,昔年他在昏君眼皮子底下装疯卖傻,若不是关宰辅拔刀相助,焉能平安无恙带着妾室、儿子逃脱牢笼回到雁州府?听闻关宰辅一家因被小人构陷身陷囹圄,他人在雁州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奈何跟纡国公、长安伯商议再三终究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关宰辅夫妇枉死在天牢中,本当关宰辅之子也在劫难逃,不料竟有侠义之士,能将关绍救出!

一心报恩的凌咏年大步跨过趴在地上的儿子、越过跪在地上的孙子孙女,欢天喜地地说:“快快备马,速速迎出城门!宋止庵,快快将麟台阁清扫收拾了,告诉府中上下,关少爷进府后,人人都要将他当自家大少爷那般敬重!”

“是。”宋止庵应着。

凌尤坚、凌尤成兄弟虽知有些不合时宜,但望见父亲欣喜若狂,也随着眉开眼笑,脚下生风地随着父亲出城迎接忠良之后。

趴在地上无处不疼的凌尤胜委屈起来,他闹出这么大的事,凌咏年还兴致大好地出城迎接个黄毛小子!

“来人,搀着三老爷回丹心院,送五少爷、九小姐回后院。”宋止庵利落地吩咐下去。

“……宋管家……”凌尤胜奋力地抬起头来,“夫人……”

宋止庵摇了摇头,“小人劝老爷莫去见夫人最后一面,日后也莫再见夫人。”

凌尤胜七尺男儿,立时泪如雨下,他跟谢莞颜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却又冷不防被人棒打鸳鸯,老天何其不仁!

“行了!”凌韶吾嫌恶地瞅了一眼今日之前还十分崇拜爱戴的父亲。

“韶吾……”凌尤胜心虚地喊了一声,明知道不可能又忍不住试探地开口,“你替我求求你祖母……”

“闭嘴!送老爷回去,我亲自给老爷侍疾!”凌韶吾模模糊糊地记起夕阳余晖中一个温柔女子把着他的手教导他舞剑的侧脸,虽记不起那女子容貌,但心知自己愧对她。

乱了,全乱了!凌韶吾只觉得自己过去的十年,没有一样真实,被父亲追忆十年、明媚动人的母亲,竟不得父亲待见;被父亲冷落十年、腼腆温柔的继母,竟在人后那般猖狂;仗着模样跟母亲仿佛恃宠而骄的姨娘,实际上无宠可恃;巴结讨好他的婢女,实际上一直将他往火坑里领……满心愤怒,都要一一发泄在罪魁祸首他这好父亲身上。

“放、放肆!”凌尤胜嘴唇被打肿,一开口,涎水流到脖子根上。

凌韶吾背着手,上下打量了狼狈的父亲一番,少年人对父亲的孺慕钦佩全部烟消云散,“放肆?比得上,父亲带个贱、人在书房里颠鸾倒凤更放肆?”

“你、你……”凌尤胜仿若挨了晴天霹雳,抖着手指了指凌韶吾。

一直面无悲喜听凌尤胜父子二人说话的宋止庵咳嗽一声,佝偻着后背说:“五少爷,毕竟在人前,为人子,还是给三老爷留下两分颜面吧——老夫人还在呢。”

给脸也得有人要!凌韶吾鄙夷地看着凌尤胜,伸出手,亲自搀扶着凌尤胜脚步蹒跚地向后走,经过角门,看见梨梦带着袁氏等着,发狠地吩咐说:“谢莞颜那个贱、人叫祖父用淫字休了,回去告诉八妹妹,那贱、人信不得!以后也别喊她母亲!”

“哎。”梨梦答应着,觑见凌雅嵘失魂落魄地过来,就催促袁氏,“快抱了九小姐回芳草轩。”

袁氏偷偷撇嘴,做什么这苦差事要交给她?

梨梦见袁氏不动弹,忙说:“八小姐方才去见了二夫人,已经支会过二夫人了,侯妈妈、薄妈妈都靠不住,日后就劳烦袁妈妈照看九小姐了;云舒、云梦几个也有些懒散,统统要换了新人。”

袁氏立时来了力气,一把将小巧玲珑的凌雅嵘抱在怀中,脚下生风地顺着巷子向后走,她在三晖院里被方氏压着庸庸碌碌,是她不耐烦动弹,等着瞧她在芳草轩里风生水起吧!

梨梦紧随着袁氏,跟着进了遍地种植四季常绿香草的芳草轩中,快走两步,抢在前头打起那道湘竹洒雪竹帘。

袁氏一直走到里间才将涕泪涟涟的凌雅嵘放在床边,先有意气喘吁吁,随后邀功地堆笑看着早等在床边的凌雅峥,“八小姐,我将九小姐抱回来了。”

“日后有劳袁妈妈了。”凌雅峥扫了一眼无风还能生起三尺浪的袁氏,有袁氏在,不怕凌雅嵘不蹦跶,凌雅嵘蹦跶了,才能收拾她。

“姐姐……”凌雅嵘委屈地投进凌雅峥怀中,哽咽着,抢先将凌尤胜如何无情无义、谢莞颜如何没规没距说了一通;说完了,就偷偷去看凌雅峥脸色——她抢先说了骂了,凌雅峥不会疑心她跟娘亲太过亲近了吧?柳承恩事后听说了,也会怜惜她吧?

“嵘儿,你怎么不干脆磕头呢?若是磕了,姓谢的留下,睿吾也有个依傍,不至于像咱们一样成了没娘的孩子。”凌雅峥大度地开了口。

凌雅嵘心道怎地不叫柳承恩听听凌雅峥这内外不分的话?若是刚烈的柳承恩听了,一准要喝令凌雅峥再不许踏进柳家门呢,嗫嚅道:“姐姐,你太心善了,那姓谢的坏事做尽,竟然胆敢羞辱母亲,我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又怎会替她磕得头破血流?睿吾……有其母必有其子,料想也是个坏透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