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绍抽出那柄麋鹿骨折扇,手指一颤,折扇唰地一声展开,“不过是提醒峥妹妹一声,免得峥妹妹自毁前程。”望见钱谦扶着墙远远地站着,便见好就收地住口,丰神俊朗地踱步向钱谦走去。

邬箫语只觉关绍这话是忠言逆耳,忙对凌雅峥说道:“小姐,关少爷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小姐今儿个大咧咧地站在纡国公、长安伯面前,只怕,这两家,背地里要嫌弃小姐没规没距。”

“那不正好?”凌雅峥勾着嘴角瞥了邬箫语一眼,两根手指夹住衣袖上的皱褶奇用力地一扯,便将那皱褶抹平。

“小姐,老爷在三晖院里等着小姐呢!”留守在三晖院里的杨柳脚步匆匆地跑来,到了凌雅峥跟前喘息着站定,“瞧着,老爷一盏茶功夫前从外头回来,先进了芳草轩,出了芳草轩,便在三晖院里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知道了。”凌雅峥几乎忘了还有见过了凌雅嵘的凌尤胜要对付,带着三个婢女匆匆地向三晖院去,到了院门前,便见芳草轩门前袁氏探头探脑,三晖院前,方氏带着丽语、争芳等坐立不安地左右徘徊。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快进去瞧瞧,老爷究竟是怎么了?”方氏赶紧地迎了上来。

“知道了。”凌雅峥腹诽道:事到如今,凌尤胜还理直气壮不成?踱步走了进去,听见唧唧地两声,觑见廊下种着的芭蕉边上落着一只白瓷笔洗,忙向芭蕉叶里翻找,只翻了一下,便见长满羽毛的两只白头翁耷拉着脑袋趴在青翠欲滴的芭蕉叶上。

“还不给我进来!”随着一只笔筒从窗子里飞出来,屋子西间里凌尤胜怒喝了一声。

凌雅峥将两只白头翁放回笔洗中,不急不缓地上了台阶,撩开帘子后对屋子里一片狼藉视而不见,待将笔洗放在还未倒塌的高几上后,便踱步走进西间里。

只见西间里,一只湘竹湖笔折断在地上,满地落着的,都是尚未画完的宣纸。

凌雅峥捡起地上一团画纸,展开一望,觑见那画纸上画着个三分像谢莞颜、四分像柳如眉的呆板无味美人,狐疑地向凌尤胜望去,“这是,父亲画的?”怎么会……书骨诗魂的凌尤胜笔下,也有这般不堪的画作?

凌尤胜气急败坏地将画纸夺回用力地撕碎,咬牙切齿地问:“你是如何知道的?”听见窗外动静,觑见一个水灵的小丫鬟怯怯地探头探脑,一怒之下,便胡乱抓了砚台向外丢去。

先前尚且对凌韶吾、凌雅峥怀有些许愧疚,此时得知凌雅峥、凌韶吾知晓真相后连年幼纯良的凌雅嵘也不放过,那些愧疚立时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惶恐不安带来的盛怒。

“究竟是谁告诉你的?薄氏,还是,侯氏?”凌尤胜蹙着眉,将知情人一一想了一遍,只觉薄氏、侯氏嫌疑最大,毕竟,凌雅峥一反常态地将邬箫语带回三晖院、邬音生又跟随在凌韶吾身边,实在蹊跷。

“怎么,薄妈妈还没出小月子,父亲就想要作践她?”凌雅峥口中啧啧出声,瞅着虚张声势的凌尤胜,忍不住冷笑一声,远远地在窗下坐着。

“果然是她!”凌尤胜一口银牙咬碎,双目淬火地紧紧盯着凌雅峥,一滴冷汗从额头上流下,滑过了脸颊上伤口,火辣辣得疼。

“父亲,要除了我跟哥哥?”凌雅峥直直地盯着凌尤胜。

凌尤胜咳嗽一声,“峥儿……”

“若敢动我跟哥哥一根毫毛,祖母那边,父亲怎么交代?便是祖母跟父亲母子情深,要再替父亲遮掩,外祖父、外祖母那边,父亲又要怎么交代?”

“你知道你祖母知情了?你外祖父……应当,还不知情吧?”凌尤胜心虚地问,双目望着满面嘲讽的凌雅峥,着急地想,此时用上苦肉计,可能成事?该死的柳如眉,明明她早死了,明明是他一手抚养凌韶吾、凌雅峥兄妹长大,这兄妹两个反倒只跟柳如眉亲近!

“是不知情,但,若是父亲轻举妄动,外祖父那,一准会知情。”凌雅峥笑吟吟地看着凌尤胜。

凌尤胜颓丧地捂着额头倒在椅子上,“手心手背都是肉,为父能对你妹兄妹怎样?只是,嵘儿她不曾对你们做过什么,睿吾更是毫不知情……”

“父亲想要一家兄友弟恭?”

凌尤胜一震,慌忙将遮在额头上的手放下,“谢莞颜已经回不得致远侯府,你们跟嵘儿、睿吾终究是亲兄妹,看在父亲面上,大家伙一团和气岂不好?”

“好,只要父亲答应我三个条件便好,毕竟,嵘儿也算是我亲手养大的,打她一下,女儿也心疼得很;况且,女儿、哥哥尚且年幼,都还要父亲帮着挡风遮雨。”

“什么条件?”凌尤胜赶紧地问。

一阵夏风吹过,屋檐上的铁马叮咚地响了一声。

凌雅峥略略踌躇后,开口道:“一,父亲离着哥哥远一些,女儿怕父亲为了睿吾将哥哥养成废人。”

凌尤胜嗤笑一声,“你也未免太看轻你老子了,拢共就两个儿子,哪一个不是宝贝?”

谁信这鬼话!凌雅峥脸上的嘲讽越发地浓厚,“二,不可告知祖母,我跟哥哥已经知情。”

“三呢?”凌尤胜想也不想地应了,凌古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事,满府上下无人不知,就连他这亲生儿子,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肯近了凌古氏的身。

“三,父亲铁画银钩,不如多作几幅画拿去发卖。”

“岂有此理!”凌尤胜再不料凌雅峥会这般羞辱他,怒道,“为父做画,并非为了那些肮脏不堪的黄白之物!叫我拿了画去发卖……”自来都是人家求着他赠画——虽也有银钱来往,但无人敢对着他的画说一个卖字!如今胆敢叫他去“卖”画,真是对他满身才华的彻头彻尾的羞辱。

“这牌坊立的,”凌雅峥忍不住啧啧两声,“父亲不爱那卖字,便用卖儿鬻女的鬻字便是。”

“……只要我答应,日后,你跟韶吾,便放下芥蒂?”凌尤胜怒火彻底没了,尚未痊愈的伤口齐齐地胀痛起来,“罢了,罢了,我依着你就是。”左右,画是钱谦所画,待他催钱谦多画几幅拿去发卖便是。

“父亲想明白了就好,退一步海阔天空,自此之后,咱们一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姊妹情深,才能打了那些一门心思等着看咱们笑话的人的脸。”

“你说得是。”凌尤胜有气无力地嘀咕着,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根湘竹湖笔,想起柳承恩不许他再画柳如眉便在心里骂了柳承恩一句,再抬头,觑见坐在床下的凌雅峥神情面庞跟柳如眉十分相似,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擎着笔,嗫嚅一声,“峥儿,待为父给你画上一幅吧。”兴许能破天荒地画出一幅好画呢?

画上一幅?凌雅峥疑惑地看着方才还要杀她灭口的凌尤胜一眨眼卑微至极地巴巴看着她,无奈地说道:“父亲大发雷霆,将女儿屋子弄得一片狼藉,女儿还要收拾屋子呢——况且,女儿的画像,又不能拿去发卖,父亲还是回丹心院里画些山水虫鸟吧。女儿等着父亲来送银子。”

凌尤胜有苦难言地噎住,若是能画得出旁的,他何必巴巴地要画凌雅峥,灰心丧气地将笔按下,便脚步蹒跚地向外走去。

凌雅峥瞅着凌尤胜灰心丧气地出去,离了椅子俯身捡起地上的画纸,一张张展开,望着上面毫无生气的画作,登时疑惑起来。

江郎才尽……

这四个字浮上心头,凌雅峥忙摇了摇头,若是当真江郎才尽,今儿个凌尤胜怎么敢拿着自己的画作去柳家?再说上一世,她父亲凭着炉火纯青的技艺,在画坛上傲视群雄……

几乎将画纸看穿,凌雅峥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唧唧——明间里两只白头翁叫了起来。

“梨梦,去拿了黄米来。”凌雅峥回过神来,对外喊了一声,约莫听见院子里邬箫语叽叽咕咕地跟方氏几个提起莫三,忽然一凛,暗道重活一世,既是抢得先机,又难免会陷入自以为然之中。

譬如关绍,他远不似上一世少年结交的人那般澄澈、至诚;譬如莫三,他也远不似上一世传闻中的那般淡泊、无争。

可见,她万万不能被前世所见所闻、所知所感蒙蔽了双眼,今世怎样,还需今世慢慢体会。譬如,此时对凌尤胜的画技生了疑惑,便万万不能因前世凌尤胜在画坛风光无二、被文人推崇不已,便放下疑惑。

“小姐,老爷进了芳草轩,说了两句话,便又出来了。”

“知道了。”凌雅峥应了一声,瞧着手忙脚乱收拾屋子的众丫鬟,招手叫梨梦过来,在她耳边悄声叮嘱说:“好生跟洪姨娘来往,请洪姨娘好生盯着老爷,瞧瞧老爷都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是。”

第19章 一妻一妾

这画得都是什么?

反复过梨梦后,凌雅峥嫌弃地继续翻看着,就连梨梦、杨柳二人凑上来,也情不自禁地叹说:“比起小姐挂在房里的,差得远了。这是老爷画的?”

“老爷又回来了!”屋子外,丽语仓促地喊了一声。

凌雅峥一抬头,就见腿上骨头还没好的凌尤胜涨红了脸进来,一把扯过画纸抱在怀中,揉成一软后,都丢进明间装满清水的铜盆里。

“父亲?”凌雅峥大吃一惊,只觉凌尤胜特特回来“毁尸灭迹”更让人觉得可疑。

凌尤胜脸上血色浓郁得散不开,他情愿世人知晓他谋害发妻的事,也绝不能叫人知道,有是书骨诗魂之称的凌大才子,成了庸人。

屋子里冷不丁地鸦雀无声,忽然方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推开帘子,顾不得尊贵,大呼小叫道:“老爷、小姐,快去养闲堂!快!老夫人跟老太爷怄气,摔花瓶时,瓷渣子跳起来,割破了手腕!”

这事兴许要命呢!凌尤胜忍不住蹙眉,嘀咕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一拐一瘸地向外走。

凌雅峥一怔之后,也忙跟上。

“叫嵘儿也去。”凌尤胜心疼地看向芳草轩,试探地瞅了凌雅峥一眼,见她不为所动,才放下心。

芳草轩里,帘影、潭影两个呆呆地站着门房外,怔了一怔,又听凌尤胜发话,才赶紧地去将一直闭门思过的凌雅嵘请了出来。

只见凌雅嵘兴许是跟凌尤胜哭诉时太过用力,双眼红肿、脚步虚浮,出了门,怯怯地看了凌雅峥一眼,待凌雅峥向她走来,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嵘儿,怕什么,亲生的姊妹,有什么事放不下?”凌尤胜瞅着凌雅峥的眼色鼓励凌雅嵘。

这样大的事,说放下就放下?凌雅嵘惊疑不定地望向凌雅峥,不自觉地向自己脸颊上摸去。

凌尤胜眉头一皱,嗔道:“有什么放不下的?一个老子的,遇上天大的事,看在老爷面子上,也该放下了。”

“嵘儿,快走。”凌雅峥抢先去牵住凌雅嵘的手,带得她一个踉跄,紧跟在凌尤胜身后向养闲堂走去,半路上巷子里遇上凌韶吾,又在养闲堂外撞上随着奶娘来的凌睿吾,凌尤胜一房便人丁整齐地跨过了门槛,顺着游廊到了凌古氏屋子外。

回廊左边,才换了一身家常衣裳的凌秦氏带着长子凌智吾、庶女凌雅娴、亲女凌雅峨握着帕子,微微垂着眸子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二嫂,母亲怎么样了?可请了大夫没有?”凌尤胜抖着还带着淤血的嘴唇关切地问。

凌秦氏垂着眸子,眼皮子跳个不停,“大夫才进去。”

“……为什么事摔了花瓶?”凌尤胜恨铁不成钢地问,若是凌古氏聪明一些,他这嫡出的老爷岂会被庶出的大哥压了一头?

凌秦氏蹙着眉,略做迟疑便说:“老姨娘背着母亲,给老七订了亲。”

“就这事?”凌尤胜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她儿子才惹出大事,这会子不求他老子怜悯宽宥,为了个庶子膝下女儿的事大动肝火?

凌雅峥丢开凌雅嵘的手,拿着帕子擦手,觑见凌韶吾要进房里,忙将他拉住。

“韶吾,去瞧瞧……”凌尤胜撞上凌雅峥的目光,只得转向年幼的凌睿吾,推搡了儿子一把,“去瞧瞧你祖母怎么样了。”

“我不去,七姐姐的亲事不泡汤,祖母指不定要找谁撒火呢!”凌睿吾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凌尤胜的手,瞥见凌雅嵘形容狼狈,幸灾乐祸地偷笑。

“混账东西,从哪里听说的?”恼羞成怒的凌咏年伸手拍向窗子,糊着一层青纱的窗屉子噔地一声砸落到地上。

凌睿吾瑟缩着躲到凌尤胜背后。

凌咏年一双锐利的眼睛将二房、三房人口瞅了一遍,听闻凌古氏的伤口包扎妥当了,这才转身温和有礼地对大夫说道:“劳烦大夫了,宋勇家的,送大夫出去。”

“是。”宋勇家的先一步去打帘子。

老大夫抬脚出了门,尚未走下台阶,迎面撞见一位老夫人装扮的老妇人,带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夫人、两位公子哥并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进来,忙慌遮住脸向左边躲去,待觑见左边站着一位端庄持重的贵妇,脚下一个趔趄,几乎跌下台阶。

十八岁的凌智吾身上的葱绿环佩一晃,便眼疾手快地将老大夫搀扶住。

“多谢……”不常来凌府的老大夫站定了,瞅着左右前方的路都被堵了,虽着急回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原地站着。

带着儿媳、孙子、孙女过来的穆老姨娘离着廊下还有几步路,便噗咚一声重重地跪下,对那老大夫视而不见地对着屋子恳切地喊:“老夫人,这就打发人退了老七的亲,求老夫人千万保重自己个。”

“这……”老大夫为难去瞅着凌尤胜。

“我送老先生出门。”凌智吾无耐地向房里一瞥,便搀扶着老大夫向外去。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老大夫唯恐听见什么了不得的话,忙三步并作两步地随着凌智吾大步匆匆地向外去。

凌雅峥瞥着其貌不扬、但别有一番儒雅气韵的凌智吾明智地脱了身,忍不住去看凌秦氏、凌尤胜的神色,只见凌秦氏有些事不关己、凌尤胜则似乎,是怕被凌古氏连累;再看言辞恳切的穆老姨娘身后,凌大老爷凌尤坚原配留下的凌府二少爷凌敏吾脸上懒洋洋的、凌尤坚妾室白姨娘所出的凌府四少爷凌妙吾虽毕恭毕敬地低着头,一只手却百无聊赖地玩弄一枚串在鹅黄丝绦上的血红玛瑙。

大房没人将凌古氏放在眼中。凌雅峥一叹,堂堂侯府老夫人做到如今这地步,实在是让人惋惜不已。

“浑说什么!两家里定下来的事,说退就退,叫我以后怎么见人?”凌咏年怒喝一声,“都进来吧。”

“是。”凌雅峥跟着人应了一声,又随着人跨过门槛进了房中,忽地听前面呀地一声,心里诧异,忙向前面探头,却见地上碎的并非花瓶,而是一尊白瓷观音像,满地碎瓷中,慈悲宽仁的观音头滚落在一张厚重的黄杨木交椅下。

“哎呦,了不得了,这得去庙里上香恕罪才行。”穆老姨娘颤声说着,惶恐地跪在地上,见染了血的观音头像捧在手上,嘴里连连念叨着罪过罪过。

“想将我弄进庙里——”凌古氏脸色惨白地捧着手腕走了出来,身上雪青色的衣衫上,还染着血。

“放肆,”凌咏年怒喝一声,又强忍着要在晚辈跟前给凌古氏留两分颜面,蹙眉轻声劝说,“你不肯要不要便是,何苦摔了这菩萨?”

凌古氏受伤的手悬在胸前,戴着厚重金镯的手向凌秦氏一点,“老二媳妇,你来说,我为何摔了这菩萨?”

凌秦氏瞅着地上白晃晃的碎瓷,两片红唇紧紧地抿着,愣是一言不发。

“老二媳妇?”凌古氏又催促一声。

凌雅峥瞅了一眼凌秦氏,凌秦氏是奔着开国长公主去的,眼里不分亲疏,只看谁对纡国公府有用,怎肯为了个没事找事的婆婆,跟一员悍将之母结了仇怨。

“呵——”凌古氏冷笑一声,跌坐在椅子上,“算我命苦!得了这么个又尊贵又惹不得的儿媳妇!就不知道,我才被人在纡国公夫人、长安伯夫人跟前挤兑得自认心性不足,老太爷一扭头就送我一尊观音像叫我修身养性,究竟是受了什么人挑唆?”

凌咏年眼皮子一跳再跳,忍不住长叹一声:老的、小的,没一个安生的。

“老太爷……”穆老姨娘轻叫一声。

“住口!”凌咏年瞥了一眼已为祖母的穆老姨娘,恨不得年少时剃了头发做和尚去,还当三个人年纪慢慢大了,年少时就要强的穆氏能够知足常乐、少年时心性不足的古氏能够修身养性,谁知竟是几十年如一日!饶是他再三平衡,也拦不住这二人将彼此视为仇雠!

人家家的三妻四妾,究竟是怎么和睦度日的?凌咏年长叹一声,背着手,决心冷眼旁观,由着凌古氏、穆氏两个闹去。

“绣帘、绣幕,收拾了包袱,随着我去了庵里,给菩萨请罪去。”凌古氏等不到凌咏年呵斥穆老姨娘,便一脸冷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待要埋怨凌咏年,又找不到可埋怨之处,暗恨自己明知技不如人又按捺不住那急性子。

庵里?凌尤胜一怔后,醒悟到兴许能遇上谢莞颜,忙说道:“母亲,儿子送你去。”

不孝子,不给她求情?!凌古氏享乐惯了,压根不想去那冷清孤寒的庵堂里,见儿子不求情,反倒要亲自送她去,心里着急又拉不下脸不去,明知不大可能依旧忍不住向地位举足轻重的凌秦氏望去。

“母亲,菩萨被摔坏了,母亲只怕要在庵里做几场水陆道场消灾才成,儿媳立时吩咐人准备。”凌秦氏端庄贤良地开口。

凌古氏眼皮子跳个不停,不禁艳羡地望一眼紧跟着穆老姨娘跪下的孝顺儿媳,满怀悲怆地想:儿媳对她敬而远之、儿子也对她不以为然……头一转,对上凌咏年的目光,心里一酸,落下眼泪来。

凌咏年已经松弛下垂的嘴角微微勾起,又来了,以他对凌古氏的认识,凌古氏一准会像当年推了穆氏随他进京送死般,推出个孙子、孙女替她去庵堂寺庙里消灾减厄。

“祖母,孙女替祖母去吧。”凌雅嵘忽然出声,从凌尤胜背后挪出来时,已经是泪流满面,“祖母年纪大了,哪里禁得住颠簸。不如叫我去吧……原本闭门思过时,孙女心中就有许多困惑,似乎想明白又似乎没想明白,正好借此时机,求得高人指点。”

凌古氏松了一口气,偷偷去看凌咏年。

凌咏年见自己料中了,嗤笑一声,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捧着茶盏一言不发,等着瞧穆氏几十年如一日的“贤良”。

凌尤胜忙说道:“那就这么着吧,父亲意下如何?”

“本就是没事找事,要如何,你们商议定了就是。”凌咏年吹了吹,啜了一口清茶。

凌尤胜一怔,迟迟疑疑地去看他十分有主意的二嫂,偏凌秦氏一言不发,不愿意沾上一丝半毫关系。

“祖父、祖母,方才那老大夫将老姨娘的话听去了,兴许会到外头胡说——若传出祖母为坏了七姐姐的亲事割腕寻死,那了不得了。”凌雅峥瞥向地上跪着的凌雅嵘,想讨了凌古氏欢心?做梦!

凌咏年才想起这一茬,先瞪了古氏一眼、又瞥向穆氏。

凌古氏一震,只觉穆老姨娘是存心要叫她在雁州府出丑,一句贱、人几乎就要出口,万幸忍住了。

穆氏心里一凉,不解一无是处的凌古氏哪里值得凌咏年一再袒护!

凌雅峥瞅着三位老人的神色,弯腰将地上跪着的凌雅嵘搀扶起来,“不如,三姐姐、六姐姐、七姐姐,还有我跟雅峨,一起随着祖母去庵里?外头人瞧着祖母跟七姐姐亲昵得很,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凌雅嵘心一慌,执意跪下,开口道:“不,祖母,孙女一个人过去就够了,一家子全去庵堂里住着,叫旁人怎么想咱们致远侯府?”

凌古氏巴巴地看向凌咏年,“嵘儿的话,很有道理。”觑见凌咏年嘴角嘲讽地翘起,犹豫了半天,勉为其难地说:“还是依着峥儿的话办吧。”

凌咏年缓缓地点了头,在他眼中,凌古氏肯去庵里,已经是求之不得了。

“老太爷,”穆老姨娘手上还捧着观音头,忧心忡忡地回头看一眼凌雅文,“这会子带着老七出去,若是马家带人来相看见不着人,该怎么回话?”

“马家?”凌尤胜一愣,抱怨说,“父亲太过糊涂,马家那几个姨娘生的,一个比一个不堪大用,这门亲事退了也好。”

凌咏年嗤笑一声,“不堪大用”这四个字竟然能从他三儿子嘴里吐出来,“不是姨娘生的。”

“是旁支别系?”凌尤胜微微眯眼。

“嫡枝直系。”凌古氏灰心丧气地吐了一句。

“这……”凌尤胜惊骇地睁大眼睛,一个姨娘生的,竟能跟马家嫡枝直系做亲家!莫非,在雁州府人眼里,凌尤坚这姨娘生的,已经跟正经老夫人生的差不离了?

穆老姨娘满脸谦卑地煽风点火:“都是老太爷做的主,不然,哪里敢往马家嫡枝直系的少爷头上想。”

凌尤胜立时转向凌咏年,“父亲……”

“滚回房里闭门思过去!谁叫你今儿个就去的柳家?没我发话,不许出了家门!”凌咏年嫌恶地骂道。

“……是。”见不得谢莞颜了,凌尤胜后悔方才开了口,被凌咏年紧盯着,不得不一拐一瘸地立时回丹心院去。

总算“尘埃落定”了,凌秦氏握着帕子,有条不紊地说道:“父亲、母亲,快叫人将这观音像收拾了,儿媳立时打发人去弗如庵里清扫出几间屋子,明儿个一早,叫宋管家送母亲、雅峨她们去弗如庵。”

凌咏年并不点头,等着穆氏出来“贤良”。

果不其然,穆老姨娘依旧跪在地上,仰头说道:“老太爷,除了在京城里几年,婢妾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老夫人左右……”膝盖上被地上冰凉的地砖冰得疼了起来,捧着观音头的手腾出一只,轻轻地向膝盖上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