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州城里,用得起头蚕湖丝马鞭,又跟谢莞颜有仇的,算来算去,只有凌韶吾了。

凌雅峥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将挂在蓬草上的头蚕湖丝一一捡起来,又向谢莞颜被勒住的脖子上看去,见两根湖丝落在她脖颈红痕上,大着胆子凑近。

“父亲节哀。”

呜呜出声的凌尤胜抬了抬头,瞅见凌雅峥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谢莞颜脸上血迹灰尘,喟叹道:“没想到,峥儿你是当真放下了。”感动于凌雅峥的宽宏大量,又痛哭起来。

凌雅峥借着擦血迹,将谢莞颜脖子上的头蚕湖丝藏了起来,来回地向左右看,不见其他破绽,觑见两处马匹啃过的痕迹,伸手抓过那被啃过的树叶一一揉成残渣,待手上沾染了汁液,望见枯叶上有马蹄,忙去劝说凌古氏:“祖母,打发家里下人骑马去追那小尼姑吧。”

凌古氏巴不得谢莞颜死,听了也默不吭声,凌尤胜立时对着赶来的穆霖、吕三、宋勇呼喝道:“快骑马去追!”

凌雅峥等到随着凌古氏来弗如庵的下人骑马去追了,才走到到秦舒、凌雅娴身边,听着凌尤胜叫人难以忽略的哭声皱起眉来。

“母亲,儿子要带了莞颜回致远侯府停灵!”凌尤胜哭成了泪人。

穆老姨娘看好戏地劝说道:“三老爷,没有这样的道理,三贞已经是出家人,由着弗如庵料理吧。”

“儿子要莞颜停灵四十九日。”

“那都臭了。”凌古氏瞅着糊涂的儿子,叹道,“柳家怎么瞧,你不管了?”

“莞颜没了,儿子什么都不管了。”凌尤胜趴在谢莞颜身上又哭了起来。

“祖母,父亲该不会要出家吧?”凌雅峥瞥了一眼哭得感天动地的凌尤胜,谢莞颜死了,她为什么不觉得痛快?是死得太快了……

凌雅峥的话提醒了凌尤胜,凌尤胜伸手解开发髻,双手慢慢合十。

凌古氏吓了一跳,快步走上前去,抓住凌尤胜的领子,弯下腰,冷笑道:“为了个女人,连娘都不要了?你若不要娘,那你这副身子也不必要了,就去柳家遭了千刀万剐吧!”

凌尤胜瘫坐在地上,本也无心出家,不过是想逼着凌古氏能叫谢莞颜风光大葬。此时被凌古氏骂了,哽咽着喊了一声“莞颜”,便又扑倒在谢莞颜身上。

这烂疮,剜掉就是。穆老姨娘凉薄地瞧着,伸手去搀扶凌古氏。

凌古氏伸手推开穆老姨娘,悲怜自己个的啜泣起来。

“不去劝你祖母吗?”秦舒踱着步子,在树林中转了一转。

凌雅峥笑道:“怎么劝说,我连自己个,该为抚育我十年的继母哭一场还是该恶狠狠地说咎由自取也不知道,怎么劝?”

“难为你了。”秦舒叹了一声,瞧着官差一时片刻来不得,笑道,“不如去手谈一局?”

“……知己知彼?”凌雅峥一挑眉。

“正是,虽打小就认识你,但你总跟在你妹妹身后,我还当真不知你是怎样的人。”秦舒为难地一蹙眉,再料不到,莫三会跟的凌雅峥“两情相悦”。

“我棋艺属下乘,倒是随了我父亲,画的画尚且能叫人瞧一眼。不如,我教舒姐姐画画,舒姐姐教我弓箭?”茂盛的树林中,一块金光的光斑落在凌雅峥脸上,凌雅峥忍不住眯了眯眼。

秦舒错愕地说道:“怎地像是我对你一无所知,你却对我知之甚详?”

凌雅峥揽住秦舒的臂膀,笑道:“我可是用十年,向舒姐姐迈出一步。”

“哦?”秦舒忍不住摇头一笑,“我且问你,我最爱的是哪一篇文章?”

“《文心雕龙征圣》。”凌雅峥笃定地开口。

“我最爱吃的菜肴是?”

“百合。”

“最喜欢的花朵?”

凌雅峥伸手向松树下一扯,“狗尾巴草?”

秦舒一震。

凌雅娴忙笑道:“错了,错了,堂堂纡国公府千金,喜欢的,自然是花魁牡丹。”

“……你从何而知?”秦舒对凌雅娴一摆手。

凌雅娴怔怔地站着,惊疑不定地瞅着自来跟凌雅嵘焦不离孟的凌雅峥,着急地想:她怎么还不去找她妹妹?

凌雅峥卖着关子轻轻摇晃那根狗尾巴草,“你猜?”

秦舒伸手抓住后,将那草根咬在嘴边,转身对婢女弄舟说:“吩咐人回府拿了弓箭来,况且,既然凌三老爷攀扯上程九一,就请程九一带了人证过来,自证清白。”

“……小姐不怕莫夫人瞧见了?”弄舟忙提醒一声,不能因凌雅峥三言两语,就忘了此次死皮赖脸随着莫宁氏来弗如庵的目的。

“快去拿来,倘若委委屈屈地达成目的,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放手。”秦舒嘴上的野草忽上忽下地跳着,一转头见凌雅峥痴痴地看她,啐道,“你这双眼睛不该看我。”

“那再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了。”

噗嗤一声,秦舒忍不住笑了起来。

凌雅娴忙慌张地伸手嘘了一声,有意站在秦舒、凌雅峥中间隔开这二人,拿着帕子擦着额头细汗,轻声说:“这边太晦气了,舒儿,咱们回弗如庵里头去。”觑见个小尼姑端茶过来,忙接了茶碗递到秦舒面前。

秦舒喝了两口,忽然向前面一指,“去抓小尼姑的人回来了。”将茶碗放回凌雅娴手上,就走过去听那些人怎么说。

“人呢?那臭丫头人呢?”凌尤胜听见这一声,立时红着眼睛盯着去追小尼姑的人。

老尼姑忙说:“她滚下山崖了,贫尼也差点滑下去呢。”

“管什么吃的。”凌尤胜因断了线索,怒吼道。

“啪!”凌古氏伸手一巴掌扇过去,唯恐凌尤胜这疯疯癫癫的模样再丢人,厉声吩咐说:“来人,将三老爷送回禅房里歇着去。”

“是。”两三个强壮婆子大着胆子过来架住凌尤胜。

凌尤胜奋力挣开,远远地瞅见官差身影,就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揪住个十七八岁年轻小官的领子吼道:“是程九一,快将他抓回来!”

“这……三老爷,请叫我先看过……”

“还看什么?先抓了人,一定要叫程九一杀人偿命。”凌尤胜急红了眼。

那年轻小官终于受不住了,伸手将凌尤胜推开,遥遥地瞧见两个打扮尊贵的老夫人还在这边站着,猜着是凌家老夫人、老姨娘,忙快步走过去,躬身拜道:“下官马塞鸿拜见老夫人、老姨奶奶。”

“快起来吧。”穆老姨娘瞅着一表人才的孙女婿,欢喜之下竟抢在凌古氏前头叫马塞鸿免礼。

马塞鸿依旧弯着身子。

凌古氏瞥了穆老姨娘一眼,心知这位就是马家嫡枝直系的儿郎,想那马家阔绰地直接将三座城池拱手送到纡国公面前,那般威风,竟跟个姨娘生的结为亲家。

“老夫人。”穆老姨娘催促一声。

凌古氏终于回过神来,不自觉地向凌雅峥望了一眼,见凌雅峥点头,便小心翼翼如惊弓之鸟地轻声说:“快起来吧……尤坚他娘,这就是马家后生?”

穆老姨娘眉头一皱。

起身的马塞鸿也狐疑地看过来,这一望,不由地呆住,只见侍妾比正室气派还大,尤其是那“尤坚他娘”四个字,难道,凌尤坚不认凌古氏做娘?

“回老夫人,”穆老姨娘福了福身,“这就是马家那位后生。”

凌古氏恨穆老姨娘给城里送信将凌尤胜引来,越发地软布叮当,见穆老姨娘福身,就好似禁受不住一样,也矮了身子。

“老夫人?”马塞鸿错愕不已,传闻中,致远侯府老夫人骄奢跋扈、老姨娘端庄忠义,眼前,却是老夫人噤若寒蝉、老姨娘不知自重。

“尤坚他娘,我想回禅房。”

回就回,何必问我?穆老姨娘眼皮子乱跳,见自己越是谦恭、凌古氏越是扶不起来,忙矮着身子搀扶着凌古氏,讪讪地对马塞鸿一笑,就搀扶着凌古氏向后门走去。

马塞鸿一头雾水地瞧着。

“大人,秦大公子、秦二公子带着凌三老爷口中的程九一来了。”马家的小厮挨过来通禀一声。

马塞鸿脚下的皂靴在地上一点拧出一个圈,暗道难道将来,他们马家人也跟着凌家一样,不敬着嫡妻,反倒将个侍妾捧上天?穆老姨娘再忠义,也不过是个忠仆义奴罢了,凌尤坚再有能耐,也是凌古氏管教有功,跟个老姨娘有什么关系?

“马五,回家送信,跟凌家的亲事,迟些日子再提——若是家里拿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我,指不定我能干出点什么事来。”马塞鸿伸手拉了拉领口,恨不得将紧挨着脖颈的领子敞开,痛痛快快地散气。

“是。”马五疑惑不解地应着,赶紧地引着马塞鸿去见秦征、秦云。

不等他们寒暄,方才疯疯癫癫的凌尤胜忽然冲着程九一扑了过去。

“我叫你偿命——”

程九一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了过去,冷笑道:“夺我没过门的妻子,还有脸恶人先告状?说我是凶手,你倒是拿出真凭实据来。”

“凭据?除了你,还有谁会骂莞颜那么个冰清玉洁的人‘淫、娃荡、妇’?”凌尤胜捂着肚子,痛苦不堪地哼唧一声。

“满天下人都会骂这一句。”程九一不屑地啐了一口,只觉不解气,他还没报复凌尤胜、谢莞颜给他戴绿帽子的事,谢莞颜就先死了,凌尤胜还污蔑起他来。

“好了、好了,”纡国公家大公子秦征蹙着眉来打圆场,“先请仵作验尸,将尸首搬进弗如庵再说——不然,只怕天黑了,会招了狼来。”

“还望国公府莫包庇嫌犯才好。”凌尤胜重重地一拱手,深深地看了秦征一眼,就一拐一瘸地守着谢莞颜去。

“呸!什么德性!”程九一晦气地在面前扇了扇。

“大哥。”秦舒呼唤一声,领着凌雅峥、凌雅娴走了过来,伸手向秦云脸颊上掐去,向凌尤胜后背上一点,“真是个痴情人。”

“舒儿!”秦征呵斥一声,不由地向凌尤胜之女看去,“唐突了。”

“无妨,至少,这会子的痴情,不是装的。”凌雅峥含笑道。

“问世间情为何物,我断定是情杀。”秦云一本正经地说。

秦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揉着秦云脸颊,不耐烦看凌尤胜疯疯癫癫,对秦征、秦云、程九一说,“不如去厢房略吃些斋菜,左右等马塞鸿验了尸,自会将案情说给咱们听。”

秦征点了点头,“也免得咱们过去,叫凌三老爷误以为咱们包庇凶犯。”

凌雅峥从善如流地应着,瞧着一群官差在树林中走动,琢磨着应当没破绽了吧?

“八小姐在看什么?”秦云顺着凌雅峥的目光向树林中梭巡。

“在想,无缘无故,孤男寡女来这后山上做什么?”凌雅峥说了一句,遥遥地望见凌韶吾、邬音生两个骑着马走了过来,眼皮子跳着,轻声地催促说:“快走,不要回来看、不要向旁人打听。”

“妹妹?”凌韶吾愣住,凌雅峥这么简单就猜到了,只怕他逃不开了,握着缰绳就要去光明磊落地认罪。

邬音生蹙眉,轻笑说:“小姐放心,不会有人……”

“你们不来,就跟你们扯不上关系,来了……”凌雅峥听见树上一声杜鹃啼叫,心里一慌,“快走,不听、不说、不看,将湖丝鞭子烧了,满雁州的人才会以为姓谢的跟男人偷期幽会时,断送了性命。”

邬音生瞧着凌雅峥郑重其事的神色,登时后悔随着凌韶吾回来捡药方,“少爷,走。”

“走。”凌韶吾顿了顿,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后,立时带着邬音生向远处奔去。

凌雅峥揉搓着手上的草汁,紧紧地皱着眉头。

“八小姐?”

凌雅峥缓缓地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望着跟了过来的一团粉嫩的秦云,“二公子?”

“为何令兄才来就走?”秦云翘首向奔腾而去的骏马望去。

“兄长性情暴躁,唯恐他瞧见父亲为谢莞颜痛哭之后做出伤了祖母心的事,是以,不得不请他回去。”凌雅峥望着矮了她一头有余的白嫩小儿,狐疑地问,“二公子有七岁了吧?”

“九岁。”秦云微微垫了垫脚。

凌雅峥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八小姐的言外之意是……”秦云一默,只觉这女子实在不可爱,虽阅历不多也不解那莫三怎会对她动了心。

“心眼太多,容易不长个。”凌雅峥瞧见秦舒向她看来,便快步地走了过去,挽住秦舒的臂膀随着她向弗如庵去。

“竟然这么要好?”秦云心里十分诧异,学着父亲的模样迈着方步,听着前头凌雅峥颇得民心的“孤男寡女”论断,不由地嗤笑一声。

“云儿笑什么?”秦舒回过头来问。

秦云并不言语,望见马塞鸿一脸不耐烦地推搡着纠缠不清的凌尤胜慢慢地走过来,疑惑地问:“这么快,就查完了?”

“查,还查个什么?满树林都是脚印、马蹄印,嫌犯留下的字迹,被人破坏了;就连死者脸上的血,也被人擦过了。”马塞鸿不耐烦地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凌尤胜推开。

一个正经的颇有声名的老爷,怎么遇上事,这么拎不清。

“马家贤侄,速速将那程九一抓起来!”凌尤胜恨恨不休地瞪向程九一。

程九一不屑地一笑。

“一丝证据也没有?”秦征、秦舒异口同声地问。

秦云眼睛向凌雅峥看去,凌雅峥瞥了他一眼,便镇定地站着。

“大人,在树叶下找到一张药方。”一个官差走了过来,将一张抓皱了的陈旧纸张递到马塞鸿面前。

马塞鸿拿到鼻子前嗅了一嗅,纸张虽妥善保管,但还是泛了黄。

“是什么药方?”凌尤胜赶紧地问,其他人等也纷纷围了上来。

“……安胎药?”马塞鸿仔细端详着药方,“药材的斤两不对,这药吃下去,要命呢。”

凌尤胜立时骂道:“果然是丧尽天良的!”

“咦,是父亲的字迹。”凌雅峥站在人群中,不轻不重地加上一句。

第24章 、瓜田李下

众人立时齐齐地向凌尤胜看去。

凌尤胜一怔,“叫我瞧瞧,是不是我写的?”认出自己的字迹,登时心里一凉。

“三老爷写下这要命的药方,是要害谁?”秦舒忍不住问了一句,不用问,也知晓凌尤胜这药方,只能写给凌家三房的女人。

忍受着丧妻之痛的凌尤胜哑口无言。

“敢问三老爷是在何时何地写了这药方?”马塞鸿紧跟着问,为官不久,却警觉地察觉到又有一桩命案。

凌尤胜憋住一口气,瞬间明了凶手不是程九一、真正的凶手是知晓他所作所为的人,忽然伸手去夺,待马塞鸿将药方高高举起向后跳去,便恼羞成怒地说:“不正经办案,问这安胎药做什么?等着吧,要不抓程九一,就休怪我凌尤胜状告到纡国公面前!”丢下一句,便气咻咻地进了后门。

何其无耻!凌雅峥紧紧地攥着拳头。

马塞鸿嬉笑道:“兴许能将一桩陈年命案揭发出来捞到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呢。这药方剂量古怪,回城问一问,兴许能问得出来。”

凌雅峥拳头一松,觉察到一根圆滚滚、软绵绵的东西塞入自己手上,忙低头去看,只见一根白白胖胖的手指钻在她拳头中。

“抓攥出血来了。”秦云将手指抽了出来,将指尖的一点猩红拿给凌雅峥看。

秦征呵斥道:“云儿,九岁的人了,不得胡闹。”

秦舒揽着凌雅峥肩膀,笑道:“瞧你吓得,你父亲那样,也不像凶手。怀疑他,还不如怀疑你哥哥呢。”

“舒姐姐说得是。”凌雅峥低头一笑。

庵主净尘从后山门走了出来,拱手笑道:“斋饭已经准备妥当,请几位去禅房用饭。”

“庵主请。”

众人中,乃至马塞鸿纷纷踏进后门。

凌雅峥急着弄明白秦云紧跟着她做什么,随着众人走着,到了禅院外,对秦舒说:“舒姐姐,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想去给菩萨上一炷香。”

秦舒笑道:“已经错过饭点了,还不吃?小心饿坏了肚子,弓箭已经拿来了,吃了饭,我教你弓箭。”

“多谢舒姐姐。”凌雅峥一福,别过众人,便向前殿去,到了殿前,并不进去上香,只在门前坐着,看对面远山遥遥、天上白云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