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雅峥忙向前后看去,见万象早将尼姑们打发走了,松了口气。

莫三背着手,笑道:“大小姐。”

秦舒脸色微微有些泛白,须臾,镇定下来,笑道:“已经分出胜负了?”

“没呢。”凌雅峥说。

“是。”莫三答。

秦舒笑道:“不管是还是不是,我这会子都没工夫理会了。”

“出了什么事?”凌雅峥忙问。

秦舒说道:“今年雨水太多,水淹了不少地方。父亲原本打算待各处报上灾情后朝廷不理会,就令人前去治水,谁知道,有人抢着先去修固堤坝去了。”

“是,谁的人?”莫三镇定地问,说话时,眼睛向凌雅峥瞥了一眼。

秦舒心道果然她输了,论起默契来,饶是莫三在她手下办事,她也比不得凌雅峥。态度坦然地说:“尚且不知道呢,正因如此,父亲决心派个可靠的人前去查看。”

“……这可靠的人,该不会是我大哥、二哥吧?”莫三笑道。

秦舒说道:“我随着你、还有莫二哥一同去。”

“你个女儿家……”

“非常之时——父亲说,若是新出来的一队人马,就令我将人招抚了。”秦舒说。

莫三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叫马家大哥跟着去,我跟、二哥留下?毕竟,有二哥先前稀里糊涂弄了段龙局的书来,虽国公爷大度,我们也该避嫌。”

“这避嫌二字,究竟是避什么嫌?”秦舒强令自己大度地调笑一句。

莫三厚着脸皮说:“叫你看穿了。”

秦舒大方地一笑,先转身向前走。

“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莫三望着秦舒的背影叹道。

“做个寻常女子有何不好?”凌雅峥蹙眉,“倘若叫舒姐姐去瞧见了五哥他们……”

“放心,马塞鸿不是傻子,定有法子说服大小姐。”莫三笑了,“你该想着,回家后,如何见穆老姨娘。”

“她惹出来的事,难道我还理亏不成?”凌雅峥笑了,陪着莫宁氏用了斋饭送走秦舒,她便陪着莫宁氏、莫紫馨念了两日经,赶在钱阮儿、关绍小定那一日回了凌家。

才进门,走在巷子里迎面就遇上早等着她的穆老姨娘。

穆老姨娘紧紧地抿着嘴,倔强地站着,等凌雅峥走近了,才说:“八小姐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这话,从不会从胜者口中说出。”凌雅峥微微瞥眼,“老姨娘也猜到,万象是跟我们一党的吧。”

“……想不到八小姐小小年纪,就跟个老尼姑有那么深厚的交情。”穆老姨娘晦涩地说。

“还不是因为我将老姨娘跟净尘的信,拿给了万象。”

穆老姨娘恍若雷击般地钉在地上,怔怔地说:“信,竟然在八小姐手上?……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早拿出来,哪有这些好戏看。奉劝老姨娘别惦记着‘欺人太甚’这四个字,只记着‘老实本分’四个字就够了。”

穆老姨娘脸上滴得出水来,良久,说道:“我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是吗?”凌雅峥一笑,带着梨梦、丽语继续向前,见巷子里凌家给关绍准备的花红酒礼抬了过来,就让到一旁。

“九小姐在芳草轩里发脾气呢。”

“哟,几月不见,脾气见长?”凌雅峥笑了一笑,握着帕子就向芳草轩走,推开房门,就见十一岁开始抽条了的凌雅嵘脸色煞白地坐在椅子上。

“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了?”凌雅峥问。

帘影、潭影等忙慌摇头,帘影说:“不知怎地,九小姐就生起气来。”

“气多伤身。”凌雅峥笑道。

凌雅嵘红着眼眶,须臾笑道:“姐姐放心,我并没有生气。”

“还回柳家吗?”

“等傍晚就回去。”

凌雅峥点了点头,转身就向外去。

“小姐你瞧,八小姐对小姐还是好的。”帘影说。

凌雅嵘瞧了一眼她连床榻都被搬出去的屋子,再瞧一眼看屋子的争芳、斗艳,就觉自己如同坐在旁人的屋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对帘影、潭影说:“你们去祖母那说话吧,问一问祖母,几时叫姐姐将她的东西搬出我的屋子?”

帘影、潭影脸色一僵,顿了顿,才去养闲堂。

凌雅嵘走出屋子,见袁氏脚步匆匆地回来,对袁氏挤了下眼睛,借口瞧一瞧凌雅峥的小厨房就向后罩房去,走到屋后,见没旁人,就轻声问:“宋勇家的怎么说?”

袁氏虽被莫三、秦云逮住过,但她打定主意不被逮住,就两边讨好,忙低声说:“宋勇家的说,小姐千万别将钱小姐放在心上,她不过是个障眼法,叫雁州里头人以为他安心留在雁州府了,才要娶的。”

“关少爷是这样说的?”凌雅嵘眼睛一撇,咬牙说:“我虽年纪小,却不是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浑人,妈妈去亲自见公子,告诉公子,除非公子那件衣裳送来给我,不然,我再不受人摆布。”

“衣裳?什么衣裳?”

“妈妈只管去,跟关少爷说了,他就明白了。”凌雅嵘低下头来,低声说:“我已经跟柳家的一位表哥十分要好,只要关少爷不动声色地熬上一年半载,我借口要开眼界,叫表哥偷了柳家令牌出来,就能带着关少爷离了雁州府。”

“令牌?”袁氏吃了一惊。

“妈妈快些去吧。”凌雅嵘催促着说。

“哎、是。”袁氏赶紧地应着,忙不迭地转身向外去,趁着府里人忙着关绍、钱阮儿的事摸进花园东北角门里,亲自去了麟台阁,找到了宋勇家的,就嘀嘀咕咕一番。

关绍人在楼上,听见动静下了楼来,轻轻地将自己捕捉到的几个字吐出来:“偷出柳家令牌?”

宋勇家的赶紧去把风。

袁氏忙低声说:“是呢,我们九小姐容貌好,性子好,手又灵巧,柳家的少爷们都喜欢她得很。”

令牌……关绍登时明白此时此刻,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凌雅嵘,踌躇一番,走上楼上,须臾拿出个布包来,“这里头,是你家小姐要的东西,你且跟她说,这亲事并非我所愿,且不过是个障眼法,她大可以不必在意——且这衣裳,对我要紧得很,就如我的性命一样,请她千万妥善保管。”

袁氏稀里糊涂地点着头,却不立时走,只笑嘻嘻地盯着关绍看。

关绍明白这妇人眼里没有大义只有小利,立时拽下这两日能自由行动后得来的一枚玉佩放在布包上。

袁氏将玉佩揣在怀中,依着宋勇家的嘱咐,狼狈地将布包藏在裙子里,这才偷偷摸摸地向外去。

“有人跟着她吗?”关绍不放心地问。

宋勇家的笃定地说:“今儿个雁州七君子都向二少夫人那吃点心去了,没人跟着。”

“那就好。”

关绍说那就好时,袁氏出了花园角门,却兜着圈子回了家一趟,进了家门,关了门户,偷偷地从裙子底下拿出布包,在床上打开见是一件血衣,登时吓了一跳,待要将血衣放回去,心思一转,就拿着剪子将血衣一分为二,一半还给凌雅嵘送去,一半却悄悄地打发儿子送到长安伯府上。

莫三见了半件血衣,重重地打赏了袁氏儿子,就放了他回去,对着血衣在屋子里打起座来。

“没事发什么呆?”莫二背着手走了进来。

“二哥。”

“什么事?”

“劳烦二哥,替我将这血衣,给正向雁州府赶来的白家送去。”莫三以手支颐,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下子,关绍是变不回仙女了。

第54章 、多此一举

“这件血衣是谁的?”

“那边落难仙女的。”

“你是说,叫人误以为仙女没了?”

“不,”莫三沉吟着,将左腿支了起来,手臂就撑在那条腿上,“请问二哥,季吴太子为何有胆量冒充关绍前来雁州府?要知道,金銮殿里对皇帝三跪九叩的,未必没有纡国公的人;雁州府里对纡国公再三表忠心的人里头,未必没有皇帝安插过来的内应——为何,他不怕露出破绽?”

“因为季吴太子鲜少抛头露面,就连满朝文武认识他的也不多。”

“再请问,白家有多大可能,见过季吴太子?”

“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是前来营救太子,皇帝派来的人,定是最不会被人猜疑的人。”莫二说。

“那最后再问一句,咱们家,有谁一直鲜少露面,只在送母亲去弗如庵时,叫人瞧见过一回?”

莫二重重地坐在地上,伸手向莫三脑袋上拍去,“你的鬼主意就是多,上回子叫我替你弄书,这会子,又想什么呢?”

莫三轻笑道:“想叫二哥去做一回太子,二哥的一身气度,比之关绍却也不差,况且那白家,定是一心要叫他们家女儿去做太子妃,未必分辨得出二哥的真假来。”

“倘若白家送我回京,亦或者,皇帝的人来接应……”莫二敲打着下巴沉吟起来。

莫三噗嗤一声笑了,轻声说:“还有一条脉络,二哥还不知情呢。”

“什么脉络?”

莫三悄声说:“倘若二哥是太子,那必定是个有情有义拿着‘夜雨百年’赠给秦大小姐的痴情太子。二哥不若打着招降的幌子,将人领着去见秦大小姐——毕竟,凌家送给马家的聘礼,可是连纡国公都不明白的一队人马。待到那时……”

“白家小姐醋意大发?”莫二敲打着眉骨,“我却偏向仇雠之女秦舒,坐实那对秦大小姐痴情非常的名声?”

“之后……”

“之后如何?”莫二问。

莫三推敲着说:“二哥这太子,不如来一个爱江山不爱美人?将白家拱手送给秦大小姐?”

“这么着,太子的昏庸无能,就远胜皇帝了。”莫二说道:“此事,有几个破绽,其一,关绍随身所带的,难道就只一半血衣,倘若白家问起另一半呢?其二,白家虽没见过关绍,却必定在雁州府藏了内应,倘若关绍还在,我却去了,难道白家不会起疑?”

“二哥说的是,如此说来,咱们需要,一,抢得关绍的麋鹿骨折扇,二偷走凌九小姐那的半件血衣,三,叫关绍在雁州府消失无踪。此外,二哥再背下夜雨百年药方,就万无一失了。”莫三说。

莫二说:“这三件事,要如何做?若是你肯揭穿关绍的身份就罢了,偏你为作弄他,又不肯……”

“揭穿了就没意思了,”莫三笑了,“人生短短几十载,何不叫它有趣一些?这些事,要做也不难,等我去找了柳老将军商议。”

“柳老将军?”莫二蹙眉。

莫三站起身来,笑道:“托了某人的福,我在柳老将军眼里神秘得很,他老人家乐意信我的话。”

莫二笑道:“此事不跟凌家八小姐商议?馨儿说,你们两个有商有量的,十分有默契。”

莫三一呆,“二哥怎说这话?”

“难道不是?不然,在弗如庵里,母亲糊涂了,才放你们两个行动?”莫二笑了。

“这么说,母亲也以为……”

“难道不是?”莫二糊涂了,“我回家这几日,听馨儿说,你跟凌家八小姐,十有八、九要成了。”

“听她胡说,绝无此事。”莫三赌咒发誓地说,说话时,手指间如穿过丝绸般微微地发痒,虽是发痒,却又没有丝毫不舒坦。

“当真?放心,哥哥不会笑话你的。”莫二说。

莫三冷笑道:“这拉郎配,也拉得太荒唐了。那丫头不知怎地瞧上我……也不是瞧上我,只是觉得,我恰好合适罢了。”

“合适,不就好了?”莫二说。

莫三又冷笑道:“二哥常年在外,没见过几个女子,定不知道叫这其中的滋味,不喜欢了,任是什么郎才女貌,也不是良配,喜欢了……”

“酸,酸掉牙了。”莫二伸手在面前扇了一扇,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性情中人,我就等你消息了。”

“阴阳怪气的。”莫三嗔道,原本想去跟凌雅峥商议一番,因莫二的话,反倒不肯去了,只觉去了,就会叫莫二、莫紫馨等越发地将他跟凌雅峥看成一对——倘若事实如此就罢了,偏那虎狼之年的女人,并非如此。叹了口气,就晃晃悠悠地向柳家去,进了柳家演武场,觑见一堆柳家男儿在那舞刀弄棒,就笑眯眯地走到卷棚下,对着正吃茶的柳承恩深深地一拜。

“三儿来了?”柳承恩问。

“柳爷爷,”莫三堆笑着,矮下身来,趴在椅子扶手上仰头去看柳承恩,“有一桩事,须得柳爷爷拔刀相助。”

“什么事?”柳承恩声音洪亮地问,这一声惊动的几个子弟回头看了过来。

莫三轻声说:“请柳爷爷借一步说话。”

“借一步?”柳承恩掂了掂手上紫砂壶,斜眼看了莫三一眼,就站起身来,边走边问:“你小子又装神弄鬼地要做什么?”

莫三轻笑道:“有两桩事,要请柳爷爷帮忙。”

“怎么说?”

“一,请柳爷爷将关绍软禁了,放出他逃出雁州府的消息;二,将凌家九小姐房里半件男人衣裳拿出来,叫三儿带回去。”

“嵘儿房里,有男人衣裳?”柳承恩虎目圆睁,须臾,才问:“为何有要软禁关绍?”

莫三笑道:“柳爷爷只管先帮着三儿,事后,您老人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柳承恩嘿地一笑,将蒲扇的手掌压在莫三肩膀上,待他身子一沉,就低声说:“三儿,俗话说,回头是岸,少年人狂妄一些就罢了,若是此时还惦记着……”

“柳爷爷放心,三儿早不做那白日梦了,柳爷爷依着三儿的话去办,自然会看出,三儿对国公爷忠心耿耿着呢。”

“老夫姑且信你一回。”柳承恩捋着胡子。

“……柳爷爷为何肯信三儿?”莫三反倒犹豫了。

柳承恩捋着胡须,轻笑道:“你连凌咏年那老东西藏了多少家底,都说给峥儿听,只怕……”

“柳爷爷!”莫三咬牙说。

“行了,不提不提。”柳承恩哈哈地笑着,重重地拍了拍莫三的肩膀,虽说了不提,却又说,“等过两年,我替你做主,跟凌家提这事。”

莫三讪讪地笑着,心道两年里,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呢。

柳承恩也是雷厉风行的人物,应了莫三后,就叫柳老夫人带着人去搜查凌雅嵘的屋子,搜出半件血衣后,老夫妇二人怔怔地在屋里坐着没言语。

“倘若是旁人就罢了……也未必不能成全她,但,关绍已经订了亲了。”柳承恩为难地皱眉。

柳老夫人愣愣地问:“这衣裳,是关绍的?”

柳承恩点了点头,“你瞧上面伤痕累累,这衣裳,可不是关绍来雁州府时穿着的那件衣裳吗?不是关绍,总不至于,是钱谦吧?”

“这……”柳老夫人瞠目结舌,咬牙说:“不可能,嵘儿才多大,况且一直住在咱们家,几曾跟住在凌家的关绍来往过?”

“你怎么就不信呢?”柳承恩重重地拍着桌子,“莫三都知道了,可见是确有其事,你不想着叫她改了那糊涂心思,反倒替她推脱起来?”

“……怎么改?”

“叫她随着你多念念经,少看那些移了心性的书本。”

“是。”

柳承恩盯着那件血衣,依稀料到,关绍身上定还藏着事——不然,怎地莫三不叫钱谦消失一段时日?既然莫三连柳家藏着家底的事都说给凌雅峥听,只怕,就连关绍身世的事,也跟凌雅峥说了,琢磨着,就给关绍去了请帖。

麟台阁中,关绍接到柳承恩请帖,意外之余又不免有两分欢喜。

“公子,定是公子身上的嫌疑洗脱干净了。”钱谦欢喜地说。

关绍握着请帖,沉吟道:“柳承恩那武夫,心眼倒是比凌咏年少不少……就怕,凌咏年见了这请帖,还不肯放人。”顿了一顿,问钱谦:“秦征那,送信来了吗?”

钱谦摇了摇头,劝道:“公子稍安勿躁,秦征收了公子的信,总要想一想,才能振作起来。”